奇怪的电话
滴铃铃,滴铃铃,滴铃铃……电话铃响了,没有人接。房间里的人全都把视线集中在电视机上。
滴铃铃,滴铃铃,滴铃铃……
电话铃又响了。接连响了几阵以后,在大学里念书的秀美才站起身来,朝放在装饰柜旁边的电话机走去,视线仍紧盯在电视机的画面上。电视里正在放映外国电影,一些身穿紧身青色长裤的人,动作非常轻快。
“喂!”
“喂,是崔基凤先生家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是年轻女人的声音。
“嗯,对。”秀美显出警惕的神情答道。
“崔基凤先生在家的话,请他听电话。”
对方很唐突地说,一点也不犹豫。惊慌的反而是秀美。因为那声音显然不是那个将成为她嫂子的女人的声音,秀美是非常熟悉未来嫂子的声音的。哥哥说明后天就要结婚,然而在圣诞节前夕的深夜,想不到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人打电话来找哥哥,所以秀美感到惊讶是不无道理的。
“你是谁呀?”
秀美在没有弄清对方的身份以前不想把电话转给哥哥。对方生硬的口气使她神经紧张,非常反感,
“我有一件急事,他在家的话,请赶快让他来接。”
“什么事呀?”
“让他来接,快!”对方干脆用了命令的口气。
“你究竟是谁呀?只有弄清了你是什么人,才能让他来接,你说是不是?”
“瞧你说的,我有急事才请你赶快让他来接,你这么刨根究底行吗?我即使告诉你我是谁,崔基凤先生也不认识我。那么,你是谁呢?”
“我是崔基凤的妹妹。”秀美冷冷地说。
“哦,那么赶快让你哥哥来。是关于你哥哥的事情,别磨蹭了,快让他来接。”
“不认识的人来的电话,能让他来接吗?”
秀美恼火了,冲了她一句。
“咦,你这个姑娘怎么这样?我是为你哥哥才打电话来的。你现在不转给他,你哥哥的将来就完结了。这行吗7要是这样也可以,我就挂电话了!”
秀美慌了。冲着对方的无礼举动,她是不想把电话转给哥哥的,但听说事关哥哥的将来,她就顶不住了。
“请等一下。”
秀美跑上二楼,崔基凤穿着毛衣坐在书房里。他的书房很大,里面尽是书,好像是反映了他怪癖的性格,一切都是乱糟糟的,随意堆放着。你如果想替他打扫一下,哪怕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整理整齐,他本人都会拼命阻拦,叫你没法动手,只好听之任之。崔基凤甚至不大愿意有人到他的书房里去,尤其是你动了他的一本书。一张纸,或在他不在的时候这些东西移动了位置,没有放在老地方,他都要大声叫嚷,吵闹不休,所以家里人都有顾忌,不敢进他的书房。只有秀美经常到他书房里来,不怎么怕他。
秀美每逢到他房里去,总是感到头发晕。房里简直像个垃圾堆,烟雾弥漫,令人作呕。尤其叫她作呕的是哥哥的样子。
崔基凤是六兄妹的大哥,是明后天就要娶亲的人,可他的头发还像丝瓜一样纠结在一起,胡子拉茬的,活像强盗头于。他的样子太脏,简直叫人皱眉头。同样是女人,秀美也无法理解那个叫吴妙花的女人的心思,哥哥究竟有什么长处,使她自告奋勇要做他的妻子呢?
崔基凤坐在沙发上看书,瞅了一眼跌跌撞撞跑进来的妹妹。
“在这神圣的夜晚你也看书?可不能做书蛀虫呀!”
“这个夜晚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他隔着眼镜木然地瞅着妹妹说。
他的脸长得像马脸,所以他有个别名叫“马牌”①。这个绰号是上他的哲学课的学生给他起的,不知什么时候,家里人也晓得了这个绰号,弟妹们常常这么喊。他本人当然是非常讨厌这个绰号的。
①韩国纸牌中有一张叫“未牌”,“末”“马”同音,因而叫“马牌”。
“有电话。”秀美一屁股坐在沙发角上,说。
“说我不在家。”崔基凤的眼睛仍然盯在正在阅读的书上。
“是一个女人打来的。不是未来的嫂子,而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我问她是谁,她叫我无条件地来叫你。”
“叫你说不在家嘛!”他不耐烦地说。
秀美晃了晃腿,说:
“说是事关你的切身问题。不让你接电话,你将来会变得很不幸的。口气挺冲人。”
“你对她说谢谢,可我不接电话。”崔基凤的眼睛依旧盯着书本。
“明白。我照此转告她。”
秀美站起身来朝房门走去,还没有走出去,背后又传来崔基凤的声音:
“等一等。”
他放下书本,摘掉眼镜。他揉了揉眼睛,又把眼镜戴上,慢慢地支起身来。他的个子很大,但身于干瘪,几乎每个夫节都会发出咯巴咯巴的响声。
“你是准备接电话罗?”
“唔……”
“有关自己的问题,还是接一下为好。”
哥哥刚下楼,秀美就重新回到房里,坐到沙发上,打算等哥哥回来。电视里放的是一部宗教片子,没有什么趣味。她觉得与其看电视,不如偷听哥哥的通话来得更有意思。她把哥哥看过的书拿起来看,由于是用德语写的原版书,她看不懂这是什么书。
崔基凤走到卧室里拿起了电话听筒,然后毫无感情地问道:
“喂!”
“喂,对不起,你是崔基凤博士吗?”
一个圆润的女人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这声音头一次听见。
“对。是的。”
“半夜里给你打电话,抱歉。”
“没关系。什么事?”
“我要谈的事完全是为了您,请别误会。您听着,这事挺重要。
“抱歉,你是谁呀?”
“对不起,我不能把名字告诉您。您不想听究竟是什么事吗?也许会对您的将来产生巨大影响。我知道您明后天就要结婚,所以才给您打电话。”
“请说吧!”他依旧毫不动心地说。
“吴妙花是您博士先生的新娘吧?”
“大概是的。请你别日口声声博士博士的。我讨厌这个称呼。”
“天哪,是吗?我不知道,对不起。那怎么称呼您呢?不喊您崔先生,就喊您崔老师行吗?”
“嗯,好。”
“崔老师,您知道吴妙花小姐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
“可能的。您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
对方好像在挖苦他。崔基凤默默地等待着下文。
“再过两天就要当新娘的女人,现在和另一个不是新郎的男人住进了旅馆,行吗?”
崔基凤唯恐听错了话,换了一只耳朵来听。
“我太气愤了,太难过了,才给您打电话的。我是怀着维护您崔教授的一颗心打的呀。”
对方相当激动。崔基凤的脸上漾出了笑容。
“谢谢。不过,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您没有听见我的话吗?”
“听见了。你是要我相信这些话吗?”
“要是不相信,您可以去证实一下。吴妙花现在在w旅馆跟一个男人寻欢作乐。赶快去证实一下吧!”
“你说得真有趣。”
“就这些。”
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崔基凤放下听筒转过身来。在他打电话的时候,弟妹们全都聚精会神地在看电视。他的母亲拎着一篮豆芽从里屋出来,以热烈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柔声问道:
“今天晚上不碰头?”
“嗯,不碰头。”
他和母亲一起走到沙发上并排坐下。母亲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得多。这是因为她吃的苦太多了。她很早就失去丈夫,一手把六个孩子拉扯大,真是受尽了苦。
“像今天这样的晚上也不见面……”
“见面干什么呀!”
崔基凤自言自语地说着,从背心里掏出烟荷包来。母亲看着儿子把烟叶朝烟斗里装,问道:
“刚才那只电话是哪儿打来的?”
“哦,没事。”
他在烟斗上点了火,然后吧嗒吧嗒吸了几口。
“说是妙花打来的。是不是她叫你今天晚上去跟她见面?”
“她要求见面,我说我不高兴。”
“什么?”母亲惊讶地问道。
“圣诞节前夕,路上尽是人。这种现象不正常。何必像小孩子一样混在里面乱转哩!”
“这种事你是不喜欢,不过你也得替她想想,她会感到难过的。”
“不会的。”他呼的吐出了一口烟,“您不吸一口?这烟是那位小姐给的,味道不错。”
“她都是你媳妇了,还称小姐?”
母亲从儿子手里接过烟斗开始吸起来。
“香味儿不错。”
“唔。这就蛮可以了。”
“你的弟弟妹妹都挺好,这样的晚上也不出去,都呆在家里……”母亲环视了孩子们一眼,小声对大儿子说。
“呆在家里,并非他们都很老实。”
他意识到弟弟妹妹都大了。兄妹六人,现在有五个在家里一块儿过活。因为他结婚迟,二弟先结婚搬出去了。四男二女,老四和老么是女的。小妹秀美性格开朗,很好地起到了老巴子的作用,相反老四秀姬比较迟钝害羞。老四现年二十七岁,还没有对象,她本人就不必说了,连妈妈也挺着急。秀姬算不上美人,秀姬如果是美人的话,也许早就卖掉了。
“明后天结婚,都准备好了吗?”崔基凤的母亲略微有点担心地问道。她把烟斗里的烟叶揪揪紧。
“有什么可准备的?”
弟弟妹妹们的视线一齐集中到他身上。他们最怕他。在家里他的话具有绝对权威,只要他开了口,弟妹们几乎都是无条件地服从,跟着干。
“饭店订好了吗?”
“她说由她来张罗,总归订好了吧!”
他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他的母亲似乎挺满意,微微一笑。
“娶亲要是像你这么容易,那就什么心也不要操罗!媳妇都替你安排好了!在眼下的社会里,这样的媳妇大概不会有第二个!”
崔基凤听母亲夸媳妇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他母亲对未来的媳妇非常满意。事实上谁看了也会说吴妙花是一流新娘。财阀的女儿,丽光照人,又到外国去留过学,是个才女,而且跟崔基凤相差十岁。这样的女人进门当媳妇,岂有不极口称赞的道理。不仅是崔基凤的母亲,家里所有的人都认为吴妙花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所以大家满怀希望,等着她登场。如果说有一点叫人前咕,那就是人们弄不懂为什么这样美貌的女子会自告奋勇嫁给一个三十七岁的老小伙子当老婆。由于她本人守口如瓶,也就无从得知其中的奥妙。何况这种事怎么样都行。因为最重要的不是原因,而是结果。
“现在你也得稍微打扮打扮了,像个新郎的样子。否则被别人看见不难看吗?”
“举行结婚典礼的时候,他一定很干净!”在银行工作的老三说了一句。
崔基凤把烟斗里的烟灰挖干净以后站起身来,踩着通向二楼的楼梯一级一级朝上走,他想下什么决心,但是一直走到书房都没有下任何决心。走到书房门口,他感到一阵昏眩,在墙上靠了一会才走进书房。一直坐在沙发上的秀美霍地站起来,审视着他的表情。
“什么电话?”
“没事。”他皱起眉头坐到沙发上。
“那女的是谁?”
“不知道。你走吧!”
崔基凤把妹妹撵走以后,陷入了沉思。尽管他认为这只电话是一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女人瞎胡闹打来的,但却越想越疑惑。一些疑问像蜘蛛网似地粘在他的脑子里摆脱不掉。打电话的女人是谁呢?他想到几个人,总觉得不像。那声音头一次听见,莫非是什么人开玩笑吧?
他站起身来,撩开窗帘,向窗外眺望。窗户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冰,看不清楚。于是他索性把窗户打开,只见外面正飘着棉絮般柔软的雪花。
实际上吴妙花是决定今天晚上来看他的。他表示不愿意在外边见面,她就说到家里来找他,可到现在还没有来,这使他更加疑虑重重。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刚过。连一只电话也没有,确实奇怪。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霎时间被疑虑的火焰所包围了。好像是要让滚热的身子冷下来,他有好一阵开着窗户看下雪。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阿扎木《下雪了》的歌声,好像是一个女歌手在唱。雪下得这么大,妙花到哪儿去了呢?
他关上窗户坐到沙发上,又朝烟斗里装烟叶。也许是手指尖发抖,烟末子老是散掉。他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太丢人了。离结婚只有两天,肯定很忙,即使吴妙花跟某个男人进了旅馆,也是结婚前的事,我无权干涉。既然无权干涉,也就算了。她那么大年纪,而且那么美,又到过外国,至今还未跟人恋爱过那是不可能的。对于她可能不是处女,自己不是早有思想准备了吗?这些事是无可追究的。结婚之前不论她跟谁恋爱,与我都不相干。世上所有的姑娘,在结婚前美好的青春时代都有寻欢作乐的权利。不能为了结婚就摧残她的青春,压制她美妙的幻想。谁都有寻欢作乐的权利和自由,吴妙花现在也许是想熄灭她最后的青春之火。火花熄灭之前,总归要猛烈地燃烧一下。她抛弃自己的青春,去当一个男人的妻子,也许会觉得遗憾。现在她的心情是谁也无法理解的,而我应当理解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对着天花板吐出去。他的理性在嘱咐他一定要冷静,但是在他的内心却还有一个自我失去了自制力,非常激动。隔了一会儿,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踱步,最后终于披上大衣,朝外走去。
“哥哥,你到哪儿去?”秀美跟到大门口,不无担心地问。
“出去吹吹风。”
他拱着肩膀,弯着腰在雪地上走,刚刚走出巷子,恰巧有一辆空车开过来。
“您到哪儿去?”老司机通过反光镜看着他问道。
崔基凤霎时想起了W旅馆。但是,说要到那儿去,自尊心怎么也通不过。
“到市内去。”他茫然地说要进城。
汽车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坡道上滑行。
他悻悻地望着窗外,雪依旧在下,咫尺莫辨。他深陷的眼睛不再看雪,茫然地停留在半空中。
“今晚真是白色的圣诞节。”
司机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懂,只是瞅了司机一眼。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晚上是白色的圣诞节。”
“哦,是嘛,对!”
他后悔从家里出来,心想接到一只身份不明的女人打来的电话,就这么焦躁不安地跑了出来,那我对她也太不信任了,真叫人寒心。生活还没有开始,就这么找上门去,实在不像话。即使那只电话的内容是事实,也应当理解妙花。如果不理解她,我跟那些市井小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尽管他的心不断地在大声疾呼要理解妙花,但他的感情却已经像一列火车在既定的轨道上奔驰。他知道前面没有障碍物,列车是不会脱离轨道的,而他的心要求他要有一些哲学的味道。他靠在结冰的车窗上不出声地嘀咕:“这不是哲学,是生活。现在我是为生活而到旅馆去的。”
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出了毛病。尽管他认为不会这样,但总摆脱不了他所期待的世界似乎正在崩溃这样一种感觉。真令人不快!
他认识吴妙花是在六个月以前。他这么大年纪还未结婚,作为一个老小伙子已日见衰老。有一个老同学看不下去,安排他和妙花见了面。实际上,他并没有把结婚之类的事放在心上。他是学哲学的,认为要一辈子养活一个女人,还要生儿育女,这简直是自愿当奴隶,把枷锁往身上套。他觉得钻研自己的专业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他认为没有必要拼命像别人那样制造出一个老婆和孩子来。他所希望的生活是像鹰一样展开想象的翅膀,无限自由地在天空翱翔。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女人作为一个恋爱对象是有价值的,作为结婚对象则是没有价值的。
实际上,他结交的女人也有三四个,全是结婚适龄期的。她们都是一个样,眼睛里打着灯笼在找新郎,一方面又暗暗地跟他幽会。看见她们在市场里徘徊找对象,他有时要作呕。由于她们认为他不适合做她们的对象,同时也知道他是个独身主义者不准备同任何女人结婚,所以在他面前都绝口不谈结婚的事。
他生性脆弱,看女人眼界高,所以尽管不断地和女人发生关系,但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特定的人。可以说,他最大的理由是他还没有碰见过一个动人的女子足以叫他感到要爱。他和女人发生关系是司空见惯的事,也就是为了满足肉体的欲望。他认为这等于是吃饭和运动。不过,他有一点看得很明白:吃饭和运动可以一个人,而这种事一个人不行。
他的老同学很自然地给他们创造了一个机会,起先两个人谁也没发觉就去相会了。崔基凤像平时一样连胡子也没剃,穿着挺随便,看见吴妙花就有感觉,断定她像个婊子。当时吴妙花穿了一身最新式的流行服装,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是想显得格外漂亮一点,谁知年轻的哲学家竟把她看成妓女一类的人。
这样,她引不起崔基凤的兴趣就是很自然的了。崔基凤一上来看了她一眼以后,就再也不对她正眼儿瞧一瞧。他觉得跟她打交道是受侮辱,便彻底把她抹杀了。相会结束以后,他回家去的时候,出租汽车突然紧张起来,他朝公共汽车站那面走去,吴妙花开着自己的车子来到他的身边,请他上车说是送他回家。他表示要去乘公共汽车,吴妙花叫他别固执,快上车。当时正在下大雨,他觉得坚决拒绝有点可笑,便上车坐在后座,从此以后,情况便开始变了。吴妙花说是要请他喝茶,他却不过情面答应了,心想有机会我也请还她一次。吴妙花趁势把车子开到自己常去的茶馆。那家茶馆气氛很好,他一面喝咖啡,一面开心地笑了。他想跟吴妙花多呆一会儿,而且认识到说她像婊于这种看法是不对的。他们离开茶馆,根据吴妙花的提议进了酒店。吴妙花要了一杯咖啡,又主动去买酒。从酒店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像恋人一样要好了,吴妙花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当晚他很晚才回家。生平第一次碰见漂亮女人,兴奋得像个孩子似地在床上翻来覆去。
“上哪儿去?”
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清醒过来,环视了一下四周。轿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入了市区。
“就停在这儿。”
他下了车,在原地站了一会,茫然地看着来回的人流,翻了翻口袋,掏出两个硬币。不一会儿,他便过马路钻进了公共电话亭,想给吴妙花家里打一只电话。
“请你找一下吴妙花。”
“请等一下。”
接电话的好像是吴妙花家的佣人。然而,佣人没有把电话交给吴妙花,却交给了吴妙花的母亲。她是崔基凤未来的丈母,对崔基凤来说是个很难侍候的人。崔基凤说请叫吴妙花来接电话,她显得略微有点吃惊。
“咦,你们现在不在一块儿吗?”
“嗯,就我一个人。”
他咽了一口干唾沫,等待未来丈母的下文。
“我还以为你们在一块儿呢?那么,她到哪儿去了?”
他本想告诉她,吴妙花本来决定傍晚到他家来的,后来又打消了。他唯恐一提起这事,就要谈得很长了。
“你没有跟她约定要见面吗?”
“没有约定。”
“这也是有可能的。要是约定了,还会不去吗?”吴妙花的母亲这才用放心的口气说。
“今天晚上,你们干吗不约会?”
“我比较忙。”
“肯定忙。她好像也挺忙。只有两天了,也只好忙一下。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城里。”
“那你到这儿来吧,妙花马上也要回来了。”
不知怎么的,她母亲好像是敷衍了事的口吻。妙花家很大,崔基凤井不怎么喜欢那栋房子。
“不了。我该回家了。”
“妙花回来的话,怎么对她说呢?”
“我会再打电话来的,你请歇着吧!”
他放下听筒,走出电话亭,感到头脑发晕。他觉得最近以来自己的昏眩症越来越严重了。
对崔基凤和吴妙花的结婚,反对得最厉害的就是吴妙花的母亲闵蕙龄。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至少是和官方、政界、财界最高层的头面人物结合。而且她认为这是有可能的,从而深信不疑。因为她和高层头面人物结婚的话,就打下了飞黄腾达的坚实基础,不仅会霎时成为人们羡慕的对象,而且不啻是拿到了一张保证将来幸福美好的信用卡。此外,如果把这事和她的巨大事业联系起来考虑,也不失为确保获得重要人才的途径。然而当事人吴妙花一意孤行,对她的期待和希望泼了一盆冷水。吴妙花坚持要和一个大学教师,而且是讲授哲学的老小伙子结婚,在闵蕙龄看来,这简直是和一个无权无势的窝囊废结婚。她功也劝了,吓也吓了,可就是没法动摇吴妙花的决心。无奈,最后她只好抛弃对女儿的一切期待和希望答应他们结婚,但她对那个即将成为她女婿的老小伙子非常讨厌。非常不以为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了。然而,这有什么办法呢?这个男人将对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的未来负责,尽管讨厌,也只能当他女婿看待了。
崔基凤自然不会看不透闵蕙龄的心思,细想起来,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不过,他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默默地等待结婚日子的到来。归根到底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人建立家庭过日子,不论是谁说三道四,都没有用。他认为对这种事神经紧张是最愚蠢的。
不一会儿,崔基凤意识到自己没有一定的方向,是在信步而行,于是停下脚步,去看放在市政厅前面广场上的大圣诞树。
那圣诞树由辉煌灿烂的灯火点缀着,上面积着雪,周围站着一大帮人在唱赞美诗。不知怎的,他好像看到了难堪的场面,把眼睛转了过去。每当他看见基督教徒成群结队转来转去唱赞美诗时,总是像看见了不堪入目的东西赶忙把头扭过去。他讨厌他们。
崔基凤沿着通向地下道的台阶朝下走去,又感到一阵昏眩。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又迈步向前,穿过地下道,走进了一条小巷子。巷子里鸡尾酒铺鳞次栉比,他随便推开了一家小店的门走了进去。
店堂挺窄,充满了烟气。他从那爿店里出来,钻进了旁边的一家鸡尾酒店,一眼就看见有几只空位子。他依在柜台上要了一杯玛蒂尼酒。旁边的一面镜子映出了他身披白雪的身影。俄顷,雪化了,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朝下坠。
“一上来就错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把酒杯端到嘴边。
“哎,你说什么?”嘴唇抹得通红的女服务员瞪大眼睛问道。
“哦,没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荷包朝烟斗里装烟,啁咕说:“这可能吗?”又说:“也有这个可能。”这时他好像是深明事理的老者,一面点头一面点烟斗。女服务员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跟吴妙花认识了约摸两个月以后,他想这样的女人跟她过一辈于也不后悔。他已经完全落到她手中,最后甚至考虑起结婚问题来了。
有一天,吴妙花说年龄到了,不得不考虑结婚问题。于是他问吴妙花有没有对象,吴妙花马上回答说有十个候选人。他慌忙要求吴妙花打消和他们结婚的念头。吴妙花当即表示拒绝他们的求婚不成问题,但又问道,要是拒绝了他们,那谁对她的将来负责呢?他说:“我可以负责,不,是我想负责。”第二天吴妙花向他提议到雪岳山去旅行,他欣然应允,跟吴妙花一起上了路。他们在雪岳山的旅馆里逗留两天,吴妙花主动委身于他,答应了他的结婚请求。跟吴妙花头一次发生了关系以后,他把吴妙花看成了一个完美无缺、没法挑剔的女人,认为自己的选择对极了。
“再喝一杯吗?”女服务员问。
“不,够了。”
他离开酒店,走上车道,喊了一辆出租汽车,毫不犹豫地说:
“去W旅馆。”
汽车奔驰的时候,他一直在吸烟斗。由于路上结了冰,车子开得很慢,令人不耐烦。他想起了在雪岳山度过的两个夜晚,一阵刺痛的感觉掀起了波涛,涌上心头。吴妙花穿着衣服的时候漂亮,脱掉衣服的时候更漂亮。他被她苗条的身段迷惑住了,被她那与她的身段十分相配的身体的动作弄得几乎掉了魂。他明白在这种时候去考虑什么处女的贞操一类问题该有多么可笑。
几天以后,他把吴妙花带到家里去跟大家见面,家里人看见吴妙花不禁欢声雷动。原先他没有露出任何一点要结婚的苗头,以致于弄得家里人大惑不解,如今突然带了一个美女回来,介绍说将来要跟她结婚,这不禁使家里人既吃惊又高兴也就不无原因的了。尤其是听说未来的新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像这种富家女要下嫁到勉强够得上中等生活水平的人家,这本身就是一件大事。大家问崔基凤究竟是怎么把这个女人搞到手的,作为当事人,崔基凤只是一个劲地笑,不予回答。实际上他也无话可说。他只能说不晓得怎么一来就成功了,想不出别的话来。家里人说他们是天生一对,都为准备迎接吴妙花而忙乎起来。因此家里也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生气。
他让车子不要开到饭店的院子里去,停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由于是坡道,而且上了冻,路面非常滑。他小心翼翼沿着坡道朝上走,不一会就走到饭店的院于里。饭店的院子里已经停了好几辆小汽车。他的两只眼睛自然首先朝那边看,好像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赶忙转过头来。然后他又朝那边看,只见一辆熟悉的汽车,淡绿色的自备小轿车夹在别的车子当中。他摇了摇头,看了看远山,把视线转到饭店大楼的上面,有一些房间还点着灯。
按照打电话来的那个身份不明的女人的说法,吴妙花住在一○一九号房间。他从底下往上数层数,眼睛在十楼的房间上搜索了一阵,又看了看淡绿色的自备汽车。因为离得比较远,看不见车牌号。
“这种举动不高级!”他霍地转过身去。
这时有一辆自备汽车从正门开进来,他问到旁边,趁势看了看被车灯照亮了的淡绿色目备汽车的车牌号,认定确实是吴妙花的车子。他突然浑身颤抖,把脖子一缩,好像觉得没有必要再进一步证实了。
“咳,回去吧!”
但是他迈不开脚步。他喘了一阵粗气,好像下了决心似地朝吴妙花的车子走去。车于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由此看来,吴妙花到饭店里来可能已经很久了。他伸出手来轻轻地去拂车顶上的积雪,拂了两三下,又抓了一把使劲一捏。他的手冻僵了,他愣怔地站着,直到难以再坚持下去的时候才离开。
不一会儿,他便进入饭店。他并没有考虑好应该怎么办便走了进去,在大厅里逡巡。他为了整理一下思绪,进了咖啡厅。
尽管已经很晚,想不到咖啡厅里人还出奇地多,好像几乎都是来寻欢作乐的情侣。他在僻静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坐下喝咖啡,站起身来的时候一烟斗的烟已经吸完。他从咖啡厅出来,毫不犹豫地径直朝服务台走去。
“给我一个房间,要套间。”
服务台的男服务员把住宿登记表递给他。他在上面填写了有关事项,然后付房金。
“可能的话请你给我下面的房间,五层的最好。”
“五楼正好有一套房间空着。”
男管理员把钥匙交给他,是五一二室的钥匙。他之所以要订下面的房间,为的是要就近监视妙花的车子。他乘上电梯径直上到十楼。下了电梯,他朝走廊的两头看了看。走廊里什么人也没有,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朝十九号房间走去,终于到达十九号房间门口。
即将成为我妻子的姑娘难道跟别的男人一起就住在这个房间里吗?他们正在里面干些什么呢?他抑制着怦怦乱跳的心把耳朵贴在门上,可是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是睡了吗?突然从里面传来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轻轻的声音,是男人的笑声,接着是女人的笑声。他感到一阵昏眩,身子一歪。为了不致于跌倒,他把手撑在墙上,两腿索索发抖,脸上直淌冷汗。
他注视着电铃上的按钮,把颤抖的手放了上去,现在只要往下一揿就行了,但是他没有揿。“这样太卑鄙了!”他把手放下,悲愤地嘀咕道,然后快步向电梯那面走去。
他在电梯里用两只手捂着汗湿了的苍白的脸,暗暗地关照自己一定要冷静,但事与愿违。他的感情已经陷入绝境,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他在五楼下了电梯,进入十二号房间。
“这真是难忘的圣诞节之夜……”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走到窗口,拉开窗帘。停在停车场里的车子就在眼前,淡绿色的自备汽车也映入眼帘。他把椅子拉过来坐下,向外眺望。房间里的灯没有关,他也不去管它。他想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淡绿色的自备汽车开走。
一○一九号房间的一对男女眯着眼睛过了一夜。他们不像五一二号房间的男人那样贴着窗户朝外看等待天亮,而是在眠床上消磨漫长的冬夜。他们的热情很高涨,就像永不枯竭的泉水。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终于完事了,静静地在喘气。妙花看着筋疲力尽、像死了一样闭着眼睛的昌诗,感到无比的可爱。
她一上来就觉得他可爱。跟他相好,也是从这一点出发的。现在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像母亲似地用她丰满的胸脯护着他,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脊背。昌诗的身体整个儿汗涔涔、滑溜溜的。我可爱的小狗,现在该打起精神回去了。相好了一夜,该不会再啰嗦了吧。要是再打电话耍赖,我就打你。
“现在几点钟?”昌诗把脸埋在她的胸口问道。
她伸手把放在桌上的手表拿起来一看,说:
“七点。”
“不走不行吗?”
“唔,得走。”
“再见。”
他像女人一样感情脆弱地说道,把脸朝妙花的胸脯上贴得更紧了。
“再见,祝你幸福。”
他的声音好像有点颤抖,接着传来抽泣的声音。妙花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她皱紧眉头,抚摸着昌诗的脑袋。
“别哭!干吗哭呀,像个傻瓜。昌诗是个哭包子。”
昌诗不仅没有止住哭声,反而抽泣得更凶了。
“姐姐……我爱你……到死都不会忘记……到死也决不……”
“别哭,叫你别哭!”
妙花终于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开了。
这一男一女彼此搂抱着哽咽了好半天。也许是痛痛快快哭了一阵以后心里稍微好过了些,他们松开膀子,闷声不响。
从觉得他可爱开始,她与他的关系一直发展成为有爱情。但是,与其说是爱,不如说这一阵她喜欢他喜欢得要命来得更妥当。尽管男方真诚地说自己爱吴妙花,而吴妙花却不是这样。对她来说,昌诗只不过是她喜欢的一条小狗而已。
女人甩掉喜欢的小狗也会流泪,不过这和伤心掉泪相去甚远。起初吴妙花看见他的时候,觉得他纯洁可爱,于是对他招招手喊他过去,就像唤狗一样。谁知这条小狗出奇地跟她好,摇尾乞怜地跟着她,一步不离左右。吴妙花慌了,可却更加疼他,他是绝顶聪明的。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秀才,在S大学物理系读书。吴妙花被他纯真的热情和聪颖的头脑迷惑注了,越陷越深,终于跟他偷情幽会。坦白地说,说妙花带着他玩玩更妥当。
然而,尽管他有纯真的热情、聪慧的头脑,他也不可能成为妙花结婚的对象。他比吴妙花小五岁,体格瘦小,很不登样。除去这些不说,他在吴妙花眼里也不是一个堂堂的男人,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让一个小娃娃的心灵遭受创伤,在这行将离别的时刻,这一点叫她心里难过。但是,她又不能因此而跟他继续保持关系。她明后天就将成为别人的妻子,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对昌诗感到厌倦,所以实际上她已经开始觉得他无足轻重了。
“能去参加你的婚礼吗?”昌诗冷冷地问道。
妙花使劲摇了摇头。
“不行。你别来。”
“我想去看看你穿结婚礼服的样子……”
“不要。你别来。你来了我会哭的……”
“我要看看新郎的长相……”
“不行,千万别来。”
“我要去。”
吴妙花神经质地把枕头一掀,从床上下来,说:
“求求你,别这样。”
“我想最后看看你离去的身影,难道我连这一点自由都没有吗?你以为你叫我别去,我就会不去了吗?我悄悄地躲在一边,从人的肩膀上看,谁会知道!”
这话说得对。吴妙花晓得拗不过他,也不想就这个问题再跟他干仗,干脆闭上了嘴。
“我是想祝福你结婚。”他突然用平静的语调说。
吴妙花深为感动地看了他一眼。
“谢谢。”
她光着身子走到电话跟前,给家里挂了个电话。佣人首先来接,隔了一会儿,她的妈妈来听了。
“哼,你是不是昏了头!”
跟她估计的一样,母亲非常光火。
“对不起,妈妈。”
她嘴上说对不起,其实连一点抱歉的神色也没有。
“是不是昏了头?”她母亲又恶狠狠地冲了她一句。
“嘿,妈妈,对不起。是因为我一清早就把您吵醒了吗?”
她并不喜欢妈妈,所以从前常常跟妈妈吵架,最近则避免跟妈妈发生冲突。
“什么?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哎唷,妈妈……我马上就回来。”
“你现在在哪儿?”
“在饭店里。”
“你现在干什么?”
她脑子里想象着妈妈气得直哼哼的样子,微微一笑。
“我说在饭店里。”
“什么?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别担心。我跟朋友们在一起。朋友们要我趁还是姑娘的时候最后请一次客,所以我们在夜总会里玩了一阵,然后进了旅馆。”
“我不相信,让你的朋友来听电话。”
“现在全七歪八倒地在睡觉哩。昨天熬了一夜,睡得很死”
也许是她的母亲闵蕙龄觉得无可奈何,呼的叹了一口气。
“你究竟打算怎么样?明天就要结婚了,还在外面住宿,行吗?按照通常的想法是怎么也理解不了的。”
“不是也有反常的吗?人哪能总是按照常规过活呢?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嘛。”
“讨厌!你到底明天结不结婚。”
“那是自然要结的罗。”
“那你还住在外面?”
“妈妈,对我来说,作为一个女孩子这是最后一个圣诞前夜,您还不理解?”
“你几岁了?又不是小姑娘。”
“所以说谁都会有少女的感伤!”
“你跟新郎在一起熬夜那才是正理,为什么一个人住旅馆?”
“他呀,今后要叫人看得生厌。怎么,他打过电话来了?”
“是呀,昨天晚上他打电话来了。他说你要到他家去,可是没有去,好像等得不耐烦了。你跟他约好了就应当去,干吗要跑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反正你很有问题。”
“天哪,这个人真怪。我从来没有跟他约定到他家去。他常常胡说八道。”
“他都要做你的新郎了,哪有你还称他这个人这个人的道理。昨天晚上你们应当约会。反正,你们都很不正常。你也没有打电话给他?”
“干吗要打电话给他?”
这时,昌诗走到她身边,从背后悄悄地搂住她的腰。妙花想把他的手甩开,对着话筒接着说:
“嗯,昨天晚上,我怎么没有说要跟他见面呀!我说在市内碰头,您知道他说什么来着?他摆出一副哲学家的派头说,我们都老了,哪能像小孩子那样到处乱闯呢?又说在家里见面又不丢人,真气人。所以我和几个小姐妹在外过了一个晚上。”
昌诗悄悄地把脸靠在吴妙花的肩膀上。
“我搞不清你们哪个说的是真话!”
“妈,看来您已经向着女婿了。”
“别说什么女婿不女婿,他都老啦!想到招他当女婿,我就讨厌!”
“妈,我知道您不喜欢他。不过,妈,他可是个好人。”
“你已经自认为是他妻子,出来维护他了!我可真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你见着他,打算怎么解释?”
“照实说呗。我有什么错,毕竟现在还不是他的老婆嘛!”
“明天结婚,新娘不回家,在外面乱闯,谁会高兴?人的事今天不知明天!”
“别担心。都已经准备好啦。”
“快回来。”
“好。让您操心了,对不起。”
吴妙花一放下话筒转过身来,昌诗就用手在她的腹部啪的打了一下。
“姐姐是个谎言家。真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谎。”
“想说假话,就要说得彻底一些。”
她朝梳妆台前一坐,开始梳头。头发滑落到像雪一样洁白的肌肤上,昌诗神魂颠倒地看着她。她那样子再美不过了。那个将要娶具有如此皎好的体态的女人为妻的幸福男人究竟是谁呢?按照吴妙花的说法,那人是某大学的教授。由于她不肯详谈,所以无法知道那人的确实情况。
吴妙花梳好了头,到浴室去,隔了一会儿又出来了。昌诗也走进浴室洗了一个澡。
吴妙花把衣裳拿来穿上,看着窗外。外面堆积着白雪。雪尽管不下了,但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还要下。她的汽车上也积着雪。
昌诗用毛巾擦着身子从浴室里出来。以后他们像约好了似地一声不吭穿衣服。然后不管是在电梯里,还是在咖啡厅里喝咖啡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交谈过一句。
不一会儿,他们离开饭店大楼,并肩朝停车场走去。
崔基凤嘴里烧得发干,夜里他渴得难受,但一口水也不喝,一直坐在窗口。他想以肉体上的虐待来惩罚自己,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鄙陋不堪,同时又觉得自己不可能显得那么不成器。这算什么德性呢?
“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他不知不觉地嘀咕道。
结婚前两天还跟别的男人一块睡觉,这在一般的女子是不可想象的。他觉得吴妙花好像分明是个大胆而又没有道德的女人。为什么早先就没有察觉呢?他一面吸烟斗,一面仰望着阴沉的天空。沉重的眼皮老是朝下坠,视野老是被挡住。他眯着眼睛熬夜,自然要打瞌睡。
突然有两个人影在他的眼前一晃。他连忙睁开双眼,把上身朝前倾。他感到浑身直打寒颤,好像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同时他恶狠狠地注视着这两个人。
并肩走向停车场的两个人当中的一个肯定是吴妙花。男人比她的个子小,从整体上来说,显得很猥琐。崔基凤踢开椅子,霍地站了起来。
他本想冲出去,后来又站住了。现在两个人出现在眼前该怎么办呢?他觉得凭自己的本领可能对付不了三个人面对面的局面,所以又回到窗日站住了。
“了不起的女人!”他再一次叹息道。
吴妙花首先钻进汽车坐下,接着那男人也上了车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位置上。从他上车时的神情来看,是个稚气的小伙子,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大学生。
“她带着这种毛孩子取乐,妙极了,简直是奥美!该死的女人。”
他悄悄地打开窗户。一股寒风扑了进来,同时传来引擎的发动声。
“哈哈哈……他们不知道我在这儿看。”
他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吴妙花的车子终于动了。她的被称为Q的淡绿色新型轿车,向后倒了一下又向左转,朝大门口驶去。
隔了一会儿,Q开出正门,从视野里消失了。崔基凤举起右手,自言自语地说:“再见!”接着一阵昏眩。这次发晕很厉害,几乎是天旋地转。
他突然改变了想法,慌忙跑出房间,在走廊里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冲进电梯。他气喘吁吁,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
恰巧有一辆出租汽车开到旅馆大楼门口停下,车上的两个人还没有下来,他就坐了上去。
“快开!跟上前面的那一辆。”
他指了指吴妙花的车子渐渐消失的地方。幸亏出租汽车司机马上就启动了车,不一会儿就看见了被红灯挡住了的淡绿色的Q。
“不要靠得太近,被他们发觉就麻烦了。”
“是跟踪?”司机扑哧一笑,问道。
“就当是这么回事吧!”崔基凤简短地回答道。
Q开动了,出租车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在它后面。不一会儿Q让那小伙子在新村劳特里附近下了车,又径直朝前开。估计那小伙子的家离这儿很近。崔基凤让出租车超到那小伙子前头停下,开始盯他的稍。崔基凤连跟在他后面应该怎么办都没有具体考虑好,就那么茫然地尾随着他。
那越看越不登样的家伙穿过车道,走进了胡同,甚至都不回头看一看,缩着肩摇摇摆摆朝前走。他的腿摇晃得厉害,跌跌冲冲的样子简直像只鸭子。那小伙子从这条巷子又钻进了另一条巷子,消失在一幢旧朝鲜式房屋里。崔基凤从那屋子门口穿过,又折回来走出巷子。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他回到家里,狼狈不堪地进了门,妹妹秀美留心地看了他一眼,说:
“刚才姐姐打电话来,叫你打个电话给她。”
他一声不吭地上了二楼书房,朝沙发上一坐就睡着了。隔了一个小时,秀美上来把他摇醒:
“姐姐打电话来了。”
他慢腾腾地走到底层去接电话。
“昨天晚上我跟几个朋友一起玩了,没有到你家去。现在你能出来一下吗?”
吴妙花没有说任何抱歉的话。一个小时以后,崔基凤前往约会地点。吴妙花先来了,她坐在他们常去的沙龙里。崔基凤走进去看见了她,吴妙花冲着他嫣然一笑。崔基凤也微微一笑,毫不示弱。他仔细一看,吴妙花相当憔。淬。昨天晚上她和那只小鸭子玩火,自然是要瘦的罗,这个女人呀,演技是一流的。
“哪儿不舒服?”吴妙花甜甜地问道。
“没有……”
他微微摇了摇头。两个人各人要了一杯果子汁。
“今天真的好像有点不舒服。”
对方的相貌真的像第一流的演员,坐在那儿满室生辉。
吴妙花高雅地微微一笑,把一杯果子汁端起来放到嘴边。
“据说你在外面过夜刚回来?”
“唔,是的。就算是最后一次在外过夜吧。”
“结了婚,你要是想在外面过夜也可以,我一定照准。”
“你信心十足,令人感动。”
“说真的,我可不想做一个一听说男人在外过夜就眼睛瞪得老大、气冲斗牛的妻子。我愿意保障你的最大的自由。就算是夫妻也有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不想干预。结婚绝对不能成为枷锁。”
“太好了。我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我当然也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或者在外面过夜,或者旅行。”
两个人的视线霎时冷冷地碰到了一起。但是他们马上就微微一笑。
“这话说得挺有意思。”
“我可不同于别人的老婆。”
“应当这样。”
他开始朝烟斗里装烟叶。
“我说这话你不高兴吧?”
“哪里!”
他拿起火柴在烟斗上点火。
“那么,你能理解罗?”
“当然理解。”
他吧嗒吧嗒地吸起了烟斗。
“你给我在外过夜和旅行的自由?”
“当然给呀,充分地给。你可以随心所欲。家庭生活要在不损害对方的范围里进行。”
他用灰蒙蒙的眼睛冷冷地瞅了吴妙花一眼。吴妙花乌黑的眸子在闪动。
“家庭生活要在不损害对方的范围内进行,这话太笼统。”
“是呀。比如说让家里人饿饭,不照顾孩子诸如此类。”
“这些事是当然应当做好的。这种事不做好在外面瞎跑,也太不像话了。反正我的意思是要保障彼此的私生活。我也是有职业的,在外面的时间无论如何也要比花在家务事上的时间多。这就只能把家务事交给佣人去做。”
她忙着要开一爿服装店。按照她的说法,不是随随便便地开一爿,而是要开一爿一下子能压倒所有服装店的像样的服装店。
“随你的便。我是不愿说三道四的,你看着办好了。”
“也许会到外国去几个月。”
“不论你是到外国还是上月球,都跟我不相干。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
“哲学家毕竟不一样。”
“不是这么回事。”
崔基凤面带微笑,长长地吐了一口烟。他心里突然在想是不是要按原定计划跟这个女人结婚,又想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如果今天毁约,也许会把许多人吓死。
“昨天晚上,我作为一个单身小伙子最后一次在外住宿,颇为寂寞。我本想等你来一块儿出去吃晚饭,等到很晚你也不来,只好一个人走了。我猜想你也许在家,打了个电话,是你妈妈接的。”
“你不打电话,我也会挨妈妈骂的。那你一个人干些什么呢?”
“到处乱闯,还喝了酒。你干了些什么?”
他敛起脸上的笑容。吴妙花咽了一日唾沫。
“一定要了解吗?”
“不。我只不过随便问问,不愿说也不要紧,我并非一定要了解。”
“告诉你,跟几个朋友在夜总会里跳舞了。跳了一夜,然后住进饭店,一直睡到天蒙蒙亮。”
吴妙花说得一点不打格楞。崔基凤悄悄地看着她的脸。她的表情非常开朗真挚,看不出任何一点说谎的迹象。看到这种表情,可能谁也不会认为她在说谎。他想这是天生的,不是天生的,就不会这样。他注意地观察着她。
“是在饭店的夜总会里跳舞吗?”
“对。玩得挺痛快。”
“我不上夜总会,是因为讨厌那种地方。年青人很多。昨天晚上你去的地方不错吧?是哪一家夜总会呀?”
“是新开的H饭店夜总会。是迄今为止我去过的当中最好的一家。”
“睡也睡在那家饭店里?”
“对。房间干净豪华。缺点就是贵一点,不过挺好。”
崔基凤有苦说不出。但他不露声色,又问道:
“昨天你为什么说来,又不来,也不打个电话!”
吴妙花把眼皮朝下一垂,紧瞅着他。
“我希望跟你在外面见面,你好像不愿意我说到你家来。可说实话,我不想在府上呆一个晚上。正在犹豫的时候,朋友们来了电话。我去找他们玩了,而没有通知你。我想半路上也可以走的,干脆就没有给你打电话。违了约,抱歉。”
“哦,没关系。这也是有可能的嘛!”
这个伪善者,什么这也是有可能的!他对于自己的口气非常反感。
“你不高兴了?”
“哦情绪……”
崔基凤好像难以理解似地连连摇头。
“你要是没有不高兴就好了。男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女人在结婚前夕矛盾挺多。你大概不知道有多少矛盾。”
吴妙花也许是在看他的反应,把话顿了一顿,悄悄地看着他。崔基凤点点头,好像是表示能够充分理解。
“对。肯定有许多纠葛。矛盾很多是很自然的嘛!没有矛盾纠葛,就不是人。”
“不是围绕着是不是要结婚的问题出现的矛盾。肯定不是这样的矛盾,是随着要脱离处女时代奔向一个全新的世界而产生的矛盾。尽管有好奇心,我也感到不安和害怕。我不断地在想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可我又不愿东想西想的,昨天晚上就跟朋友们一起去玩了。就像一个疯女人。”
这一段话编造得非常巧妙,简直令人叫绝。看来在编造假话方面她有天赋的资质。说的时候表情真挚严肃,谁会怀疑她呢?他用钦佩的眼光看着吴妙花,把烟吐到她脸上。
“现在情绪怎么样?”
“现在很平静。我做好了接受一切打击的准备。先生,你怎么样呢?”
“我没有实际的感受。我在想到了明天,我好像只能结婚。”
“那你还不剃胡子?”
“明天是得剃胡子。”
他用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今天几点钟来?”
他没听懂她的话,反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送彩礼箱①的日子。”
①在韩国结婚的时候要把彩礼、好书装在一只小箱子里送到女方家,这只小箱子叫做“函”,这里译作彩礼箱。
“啊,是吗?那得送呀!”
吴妙花对他的无心扑哧一笑。
“哪能就这么送来哩!要请你的朋友背来,在咱们家门口还要争执一番才有趣。这样才能多还一些价,不是吗?多还一些呀!”
“我头一次看到新娘叫新郎多多还价,少给财礼。”
“我们家没关系,尽管还。”
“不还价就讨厌得我要死,还了,还行吗?我没有朋友背彩礼箱。这么大年纪结婚,怎么好意思干这种事。何况箱子里又没有多少东西。”
“嗨,哪怕没东西,也不能就那么进来。箱子总得换个手才能进来,懂吗?”
“那么,送箱子的人要晓得这一套才能干。”
“谁送箱子来呢?”
“还不知道,没有物色过。”
“赶快去物色。”
“明白。
“七点钟左右来。”
“知道。”他没精打采地回答。
“据说到济州去的飞机由于大雪不能起飞。万一明天也不能起飞怎么办?”
“那就随便到什么地方去。”
“雪岳山怎么样?”
“不错!”
崔基凤在和吴妙花分手回家的时候想得很多,各种各样的想法搅在一起,使他头痛得好像要炸开似的。要背彩礼箱去,要剃掉胡子才能举行婚礼,要去新婚旅行及其诸如此类的事现在他都不放在心上。何必要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和精力呢?如果发生一起不可避免的事故延期结婚倒好,一巳延期结婚,以此为契机毁约也并非难事。不过,现在晚了。如果直截了当地去追问她事实,就不能再表示要跟她结婚。周围的人将会大吃一惊,当然,对此大可不必紧张。然而由于这种事心里不想结婚硬结婚也是不行的,结婚错了就会毁掉自己的一生。要是一时选择不当,造成终身隐患,使自己备受痛苦,那可真的就糟了。现在还为时不晚。好,下车就给她挂个电话。直接见面不好谈就用电话谈。昨天晚上在W饭店你跟哪个小伙子一块歇宿我都知道。赖也是没有用的。我甚至晓得你住在一○一九号房间。你不是在H饭店和朋友跳舞跳了一个通宵吗?难道这就是你的自由吗?你这样的人能做我的妻子吗?不要脸的东西!说完以后,不必听她的解释就把电话挂断。用一只电话就能简单地了结。
然而,他没有停车,也没有给吴妙花打电话,因为他不能这样做。倒也不是没有勇气,这是跟勇气没关系的。他绝不能抛弃吴妙花这样的女人,尽管知道吴妙花干了说不出口的腐化堕落的事。他爱她。不管她干了什么事,他都无法扑灭自己对她的满腔热情。尽管他估计自己也许会恨她,总有一天会跟她解除婚约,但是现在他不想抛弃她。
回到家里,母亲就像等着他似地谈起了彩礼的事。
“别人怎么干我们也怎么干,不过有钱人家是不会把这放在眼里的。但是,怎么办呢?咱们家穷,准备到这种地步,他们也该满意了吧?”
母亲把箱子里的东西拿给他看,他似看非看地看了一眼,正色说:
“干吗要这样准备呢?我一上来就不主张这样。叫你们不要考虑跟着她家跑,只要简简单单准备一下就行了。我早就打进了一个楔子,说我一无所有,她家也是这么看的。”
“那也不能这样,总得热闹一些。”母亲用包袱把小箱子包起来,加重语气说。
“照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