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又有情况了。

    刘尹波头天中午得到消息,下午有事没顾上多想,当天晚上回过神来,一夜没有睡好觉,也没拿定主意,直到第二天早上得到了新的情况,便赶回团里做动作,但还是迟了一步。

    刘尹波现在在师里帮助工作,师副政委岳江南在266团二营蹲点半个月,对刘尹波印象很好,认为该同志老成持重,独立思考能力较强,基层带兵有一套,所以师里在文化中学组织政工干部集训队,就点名要他去当了教员。

    初步得到的信息是,自从几年前发生南方边境领土之争发生后,曾经一度平静,但近几年又风波重起,磨磨蹭蹭的总有一些局部战斗。为了锻炼部队作战能力,这次军里从各部队抽调部分基层干部,临时组建军官战地见习团,每师编成一个队,率师直侦察连。88师抽调人员为为二队,队长是师侦察科科长路金昆。分配到266团的指标是三个人,名额按级别规定,一名营级干部、两名连级干部。

    对于这项行动,刘尹波起先觉得只是象征性的活动,参加不参加意思都不大。再者,岳江南点名让他到师里政工干部集训队当教员,他还参加了岳江南主持的《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一书的撰稿,并成为主笔,可以看出郑主任对他是相当看好的,这时候提出来去边境,岳副政委会怎么想?这个口不大好开。所以这天晚上他就没有采取行动。

    但是第二天早上出操的时候,他发现他消息闭塞了,兼任集训队班主任的干部科长郑少秋在集训队透露,岳副政委已经被宣布为战地军官见习团的政委,凌晨三点就带着路金昆驱车赶往军部受领任务去了。如此说来,《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就要往后放一放了。刘尹波一听这个情况,当时就急了,赶紧要求郑科长把他的名报上,郑科长说,“你的实力在266团,不在师机关,报名也得回到团里报。”

    刘尹波说,“那我赶紧回团里。”

    郑少秋嘿嘿一笑说,“现在才想到报名啊,恐怕是马后炮了,”——这话就有点讥讽的味道了。

    刘尹波现在已经顾不上揣摩郑少秋的话了,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回到团里赶快把名报上。从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出任战地军官见习团团长、岳江南出任政委并且半夜三更到军部受领任务上看,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凡是重要的都是紧急的。

    刘尹波向郑少秋请了假,找老乡从警卫连借了一辆摩托车,早饭也没顾上吃,脸也洗得马虎,嘴角上还挂着一块牙膏斑,便心急火燎地往北兵营疾驰而去。

    他首先要找的是辛副团长。

    可是为时已晚,辛中峄告诉他,营级干部的指标基本上定下来了,给了岑立昊,岑立昊昨天夜里分别找到了所有的团常委,其态度之明朗,决心之大,令团首长非常感动。

    在辛中峄办公室门外的梧桐树下,刘尹波木然地站了十多分钟,他想他是太不敏感了,又比岑立昊慢了一步。

    刘尹波怀着一腔不可言状的心情离开团部,没想到在路过卫生队门口,他遇到了岑立昊,他一见岑立昊就来气,这么大的事,这小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实在不地道,又在抢风头呢!他实在不想在那个时候带着那样的情绪见岑立昊,但是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岑立昊满面春风,得意地向他打招呼:“老刘,怎么样,任务请下来了没有?”

    刘尹波强打精神,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笑说,“还是你岑立昊厉害,人在北兵营,放眼全世界,窗户台晒屁股,又露大脸了啊。”

    岑立昊说,“看你这一肚子牢骚,想必没戏了。”

    刘尹波说,“把我跟你这个魔鬼绑在一起,还能有我的戏吗?什么事你不争先啊?”

    岑立昊说,“这也不是我跟你争的事啊,咱俩怎么较上劲了?”

    刘尹波说,“他们的怎么就要分个什么营级干部连级干部呢?如果是分军事和政工,咱俩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岑立昊说,“就是扯淡,应该按系统分,其实我真的希望咱俩一起去。不过,还有余地。我问你,你真想去还是假想去?”

    刘尹波说:“废话!”

    岑立昊说,“那好,我帮你出个主意。你听不听?”

    刘尹波狐疑地看着岑立昊,“你能帮我出好主意?”

    岑立昊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你出好主意?你又不是我的敌人。我告诉你,分到咱们团里的三个名额,营级指标你没戏,铁板钉钉是我了,但我听说连级干部还没有明确人选。”

    刘尹波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让我降职?”

    岑立昊说,“什么降职?你还没搞清楚吧,这次去,全是在一线部队代职,营级干部都是高职低配,下到战斗连队当连长指导员。当然了,营级干部级别不变。”

    刘尹波愣了半晌,说,“可……我要是争取那个连级干部指标,到前面再高职低配,那就该当排长了,这个主意也亏得你才能想得出来。”

    岑立昊说,“嗨,那我就没办法了。你这个人啊,就这点不好,患得患失,太计较了。”

    刘尹波说,“屁话,你不计较让你去当排长你干不干?”

    岑立昊说,“我给你透底,团里上午就要开常委会定这件事情了。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岑立昊说得有点着急,的确是设身处地地为刘尹波着想,但刘尹波还是踯躅不前,说:“问题是……团里……”

    岑立昊说:“看来你要求上前线确实是虚晃一枪。你说这有什么犹豫的呢?其实这个主意不是我给你出的,是辛副团长给你出的。昨夜我去找他,他就料定你也会找。只要你找,他就会为你想办法。”

    刘尹波狐疑地看了看岑立昊,岑立昊一脸严肃,不像是作弄他。刘尹波又问了一句:“那我刚才见到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不点拨一下?”

    岑立昊说:“他干吗要明着点拨你?打仗这玩意儿,见仁见智,有人真心想去,有人虚情假意。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刘尹波说:“你发誓你没骗我?”

    岑立昊大吼:“无冤无仇,我吃多了撑的要来骗你啊?信不信由你,我还有我的正经事呢。”

    刘尹波这才下了决心,向岑立昊挥了挥手,说了声:“好,你等着。”说完,抱起双拳,返身向团部方向跑了回去。

    果然,当刘尹波第二次找到辛中峄的时候,辛中峄爽快地答应了,他估计利用岳江南看重刘尹波的关系,同时更利用岳江南的战地军官见习团政委的特殊身份,把刘尹波补进了战地军官见习团是有可能的。

    当天下午辛中峄给刘尹波回话说,“算了,岳副政委说了,柳三变啊,且填词去!”

    刘尹波怔了怔问,“什么意思啊?”

    辛中峄笑笑说,“开始我也没弄明白,后来请教了郑少秋科长才知道,岳副政委要你集中精力,编写《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你就算了吧。”

    刘尹波最终没能参加军官见习团,对此他后悔不迭。到前线去,对于一名军官来说,是多么重要啊,一个年轻有为前程看好的军官,再加上两次实战经历,档案里会增加许多含金量。这些含量不一定全能派上用场,多数时间它们都在沉默。但只要组织上想用你,就会启封它们,让他们出现在各级干部部门的办公桌上,出现在研究干部的常委会上,还有比这分量更重的砝码吗?可是,他还是差了一步……

    第二次参战回来,岑立昊被提拔为团参谋长,二人的职务从此距离拉得更大了。这是后话。

    二

    战地军官见习团到达边境后,被分到勐勒山下一支临时组建的防卫部队,并没有像当初传说的那样是下连代职,而是成立了一个协调组,作为勐勒山方向的一个派出机构,除了指挥本身带来的师直侦察连,还协同指挥友军参战锻炼部队的三个连。

    协调组设在勐勒山下金东乡政府所在的集镇上。

    所谓的集镇,其实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寨子,除了乡政府的木板楼,只有一个邮政所,还有一家小型百货商店,一个信用社,一个粮管所,一个卫生院,还有一所小学。当地因为紧挨边境线,加上偏僻,地形环境和道路状况都十分恶劣,所以居民极少,整个集镇各民族加在一起也就二三百人的样子。

    车子依次停在一个小学的操场上,协调组的干部们这才从各辆卡车的驾驶楼里钻出来,有师侦察科路金昆科长,266团作训股长岑立昊,师作训科参谋马复江,267团政治处副连职干事姜梓森,265团司令部副连职参谋彭督等以下十二人,另外还有几个搞保障的战士,其中有266团著名老兵范辰光。

    对于岑立昊来说,这次行动搞得好就意味着积累资本,而对范辰光来说,就是痛苦了。在266团当了两年半代理新闻干事,范辰光既没有找到当官的感觉,又把当兵的感觉弄丢了。他这种身份在这个奇特的协调组里显得不尴不尬,地位和作用也很难把握,于是就闹出很多别扭出来。快十年兵的老同志了,还被参谋干事们吆喝来吆喝去。尤其是马复江,也就是侦察科的一个营级参谋,可他硬是把他那个师机关看得像省衙门,大得不得了,他居然口口声声地喊他“小范”,让小范搬这搬那,让小范跑前跑后,他妈的还真的把范某人当个新兵使唤了。

    自然,范辰光不会轻易听从他们的指挥,尤其是不能在岑立昊的面前掉价,他得挺着,但这样一来,大家就觉得这个兵很棘手,关系很快就搞僵了。

    到达边境的第一天晚上,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范辰光就同马复江斗争了一场。

    晚上,路科长把协调组和侦察连的干部召集在一起听地方干部介绍敌情,金东乡的苗乡长声情并茂,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一个中心意思就是敌情很严重,他们的地方武装工作很英勇。马复江听了不到十分钟就跟岑立昊咬耳朵,说,“这小子在谎报军情,邀功讨赏呢。”

    岑立昊说,“不可全信,不可全不信。”

    马复江说,“听他这么一说,我都后悔了,这叫打什么仗啊,简直是猫逮老鼠玩游戏呢。没劲!”

    岑立昊说,“那你想干什么?打辽沈战役?有个仗给你打就算不错了,这里地形确实复杂,还不能掉以轻心。”

    马复江叹道,“真他妈堕落,现在还来搞游击战!”

    马复江是这次行动的积极主战派,只要有战果,回去就有可能把作训科长的位置弄到手。

    苗乡长最后说,“请各位首长务必注意安全,对方无孔不入,抓人破袭的事情经常发生。你们还没到,刚才对方都广播了,说是金东地区来了多少多少人,都是军官。”

    听完情况,路科长的脸阴沉了许久,才环顾众人苦苦一笑说:“真是山雨未来风满楼啊,看来你我这些人已经上了人家的黑名单咯。此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呢。”

    然后做出几项决定,将侦察连的一个排撒出去,呈防御状态安营扎寨,夜间潜伏巡逻一应事务均周密安排。

    侦察连先期到达的设营人员给协调组号的房子是乡政府的一幢空闲很久的木板楼,房间极大,有将近五十平方。几个负责警卫的战士和两个电台兵理所当然地先进去把屋子打扫干净,然后自觉地打开自己的行李,分别守在门后窗前。

    范辰光是第六个进去的,背着手四处巡视一番,然后吆喝一个战士将自己的铺盖搬过来,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中心土墙下的一个位置。

    马复江分管内情,上楼后看了看范辰光摊开的行李,皱了皱眉头,不认识似的看着范辰光说:“这样不行,位置要统一分配。小范你往边上靠一靠,这个位置给路科长,他有风湿病。”

    范辰光眨了眨眼,脸色倏然一红,愤然搂起自己的铺盖,重重地摔到另外一张床上。

    马复江说:“这样恐怕还不行,岑股长是协调组的参谋长,他跟路科长挨近一点,有事好商量。你最好睡在姜干事这块。”

    范辰光的脸色更红了,只好又弯下腰搬自己的行李,嘴里不清不白地嘀咕一句:“操!”

    正在这时候岑立昊一步一踱地走上楼来,范辰光的那个“操”字虽然吐得节奏极块,但是却很有力度,不偏不倚地落在岑立昊的耳朵里。范辰光紧张了一下,担心岑立昊要问他骂谁,奇怪的是岑立昊并没有问,只是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马复江,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马复江:“老马,你把我安排在哪里?”

    马复江就给岑立昊指了位置。

    岑立昊说,“老范是老兵了,还负责新闻报道,让他靠窗户近一点。”

    马复江阴阳怪气地笑笑说,“小范是笔杆子,战术动作不行,靠窗户住不合适,万一有特工偷袭,他不是要吃亏吗?”

    范辰光心想,姓马的你真是狗眼看人低,想当年老子玩擒拿格斗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知道266团四大金刚谁是老大吗?但是他没把话说出口,因为靠窗户确实不是个理想的位置。

    范辰光僵硬地朝岑立昊笑了一下说,“谢谢岑股长,我就住在这儿吧。”

    岑立昊说,“也好,反正都是一个房子。”

    吃罢晚饭,故事就发生了。先是路科长带着参谋干事们到各个哨位检查防务,回来之后召集协调组全体官兵开会,进行分工。路科长对范辰光说,“范辰光你是个耍笔杆子的,不要求你跟他们一样担负协调组的警卫工作。但是咱们协调组里的政工干部只有姜干事一个人,少不了有些材料要抄抄写写,还有收收发发的具体工作,文书这个角色恐怕还要你来担当。”

    范辰光看了一眼路科长,没有吭气。

    马复江接着说,“晚上我们干部下连查岗,协调组里的安全你们几个战士要多留神。小范你是老兵了,还要给这几个战士当好班长,公差勤务方面你要多操一点心。”

    范辰光对这样的分工显然不满意,腆着肚皮想了一会儿,转过脸去问道:“姜干事,你认为这样合适吗?”

    姜梓森听说过266团四大金刚的故事,那年跟岑立昊一起,范辰光去看望岑立昊的时候还有过一面之交,知道这个范辰光是个很有特点的人物,从本意讲他很想帮范辰光一把,但因为是从团里来的,在协调组里一般不说话,再说,范辰光口口声声说他是师长派来的,口气很大,他也反感,所以他对范辰光的求援装聋作哑,只是说,“老范,我们都要服从统一分配。”

    毕竟是一个团来的,而且还有同窗之谊,还有四大金刚的说法,岑立昊也觉得不能把范辰光混同于一般的战士。岑立昊问道,“马参谋,关于范辰光同志的工作,政治部门或者哪位首长有没有明确的指示?”

    马复江说,“小范说他是师长直接派来的,可我们谁也没有听说。”马复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微笑,那笑容里分明流露着阴险的成分,至少也是幸灾乐祸。

    马复江的表情把范辰光激怒了。

    范辰光先是冷笑一声,然后才仰起脑袋望着头顶上的木板,掷地有声地说:“师长亲自跟我交待的,我是来写新闻报道的,在这里代理新闻干事,享受副连级待遇。我的职责是向师长负责。公差勤务不是我分内的事,文书的工作也不是我分内的事,我干不干全要看我的新闻工作允许不允许。谁要是把我当一个战士支配,那他就算瞎了他的狗眼。”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众官兵闹不清这位仁兄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脾气和口气,想必是有些背景的。岑立昊暗暗叫苦,“老范啊老范,你这不是成心找别扭吗?”

    路金昆起先还有些发怔,怔了一会儿,一拍桌子吼了起来:“这是什么话?谁说你是代理新闻干事啦?师首长只跟我说过,给你们增加一个兵,是写报道的,当文书用。志愿兵怎么啦?志愿兵也是兵,我们有那么多的志愿兵,看看他们是怎么表现的?哪个不是全副武装摸爬滚打的。再说了,你就算是新闻干事又怎么啦?在这个方向,所有的人都归我统一指挥,你要是不乐意,现在就给我卷起铺盖——滚蛋!”

    范辰光并没有被路科长的气势汹汹所吓倒,反而脖颈子一拧说:“我主动要求参战,是钟师长亲自批准的,你没有权力叫我滚蛋。”

    路金昆把一张瘦脸气得煞白,冷冷一笑说:“我没有权力叫你滚蛋吗?你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你要是真的来参战,你就老老实实地服从我的命令听我的指挥,要是给我调皮捣蛋自找别扭,我敢毙了你你信不信?”

    协调组的干部中,除了路科长、岑立昊和马复江,多数是第一次到前线来。范辰光也是第一次,实事求是地说,他是有些紧张,他紧张的不仅是敌情,还有他的尴尬地位,这地位搞得不好会给他带来灾难。

    到达边境的第一夜,半夜过去了,还有许多人在翻身,路金昆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他把岑立昊和马复江捅了起来。

    进入战区的第一个夜晚,潜伏哨的警惕性自然极高,所有的枪膛都是满的,一触即发。协调组的三名核心人物不敢走远,便躲在乡政府办公楼的过道里吸烟。

    路金昆说:“岑股长你说,师长怎么把这么一个骚包抽给咱们了,仗还没打,他倒先给老子窝了一肚子晦气。这小子张口师长闭口师长的,你说他会不会直接向师长打咱们的小报告?”

    岑立昊心里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路金昆如此疑鬼疑神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要是细想起来,这疑惑又似乎有点道理,不然他就不是路科长了,侦察科长嘛,搞情报的。

    岑立昊说:“不可能。”

    马复江说:“一般不会,这小子积极要求参战,还写了血书,是要借此机会达到转干的目的,他不会把自己搞臭的。”

    路金昆狐疑地问:“他既然想提干,为什么还闹别扭?”

    马复江断然结论:“因为他害怕。”

    岑立昊说,“话还不能这么说,头一遭参战的人,心里都有点虚,这是事实,但是范辰光这个人军事素质和思想素质还是比较过硬的,真枪实弹,他还真不怕。”

    路金昆说,“你了解他?”

    岑立昊笑笑说,“太了解了,想当年266团有个四大金刚,不瞒二位,本人也是金刚之一,而范老兄在四大金刚中排名第一。”

    马复江说,“我操,看不出来。”

    路金昆沉吟了一会儿说,“什么金刚?我看关键时候不行。”

    岑立昊说,“现在他也是个老兵了,锻炼少了,身体也胖了,战术技术动作肯定是不行了,不能把他当个兵用。”

    路金昆说,“这小子太虚了,讨嫌。”

    马复江说,“他口口声声享受副连级待遇,就是怕把他弄到一线去。”

    路金昆猛吸一口烟,嘿嘿地笑出了声:“那好,不出三天我就让他享受副连级待遇,让他带领一个班出境渗透侦察。他以为是副连级干部就不打仗啦?在前线,副连长跟尖兵是同一个词儿。”

    岑立昊愣了一下,当即提出不同意见:“路科长,这样恐怕不合适,他不是侦察兵出身……”

    路金昆摆了摆手说:“岑股长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拿我的部队开玩笑的,不过我得首先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连一个兵的尾巴都捋不住,我还能指挥打仗吗?”

    岑立昊本来还想争辩,转念一想,他和范辰光是一个团来的,而且还有个四大金刚的名分,说多了,就有搞小团体的嫌疑了,所以就没有再争下去。

    三

    天气很好,一看就是行军作战的好天气。

    当然也是足球赛的好天气。碰巧82年世界杯足球赛英格兰和乌拉圭队的决赛就在这个上午举行开幕式。小分队的球迷们从收音机里得知,大洋彼岸那所围坐了成千上万的绿茵上空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于是乎,心情就灿烂了。

    当太阳从东边的山坳里跃起之后,飘荡在山腰的氤氲立即被缤纷的彩色浸透了。山根处的芭蕉树从夜色里脱颖而出,肥嫩的叶子上滚动着透明的露珠,像是颗粒相串的微型太阳,在扑朔迷离的霞晕中闪烁着落地无声。

    协调组进入战区之后的第一次适应性演练开始了。

    吃早饭的时候,路金昆就干部分工同岑立昊和马复江以及侦察连和配属的三个连队干部通气。路金昆说:“岑股长你学过炮兵参谋业务,我们这个方向的炮兵协调我看就是你负责了。”

    岑立昊说:“没问题。”

    出发之前,路金昆宣布,由岑立昊带领侦察连二排的两个班前往月亮塘地区开设观察所,携带四部电台,两部同前出分队保持联系,两部直通友军炮兵营,协调指挥炮火支援。范辰光随岑股长行动。

    为了检验见习军官的实战能力,这次演练行动的真实意图除了路金昆和岑立昊和马复江以外,任何人都不清楚。范辰光当然更是不明就里,一看部队集合起来,又听说是前出侦察,让他跟着岑立昊行动,立马就急眼了,涨红了脸嚷嚷:“我又不是侦察兵,让我到前面去干什么?不是折腾我吗?岑股长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路金昆阴沉着脸,还没等岑立昊发话,便毫不客气地训斥范辰光说:“放肆!能跟领导这么说话吗?你不是侦察兵不错,步兵总当过吧?你不是说过你三大技术在266团都是都是一流的吗?岑股长也没有当过侦察兵,他不也照样去吗?你不到前面去怎么掌握第一手材料,怎么写报道呢?你既然参加了这支队伍,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这是命令,懂吗?”

    范辰光傻乎乎地看着路金昆,满腔怨恨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向岑立昊再次求援:“岑股长你看我这一身横肉,上了战场人家还当我是师长旅长呢,一旦有了情况,你们撩起长腿就撤个球了,我这百十公斤可怎么办啦?”

    岑立昊说:“这样吧,你跟着我,只要我活着,就保证你的安全。”

    站在一旁的马复江声音很冲地问:“范辰光你在扯什么淡?你到底还是不是吃军粮的?”

    范辰光横了马复江一眼,眼皮一耷拉回敬了一句:“明摆着是整我的,我不去。”

    马复江笑了,皮笑肉不笑:“你不去那你到哪里去?没看见部队都撒出去了吗?只留了一个班看家,要是真的打起来了,这个班就得到七号口子打救援,那恐怕才是一场恶战。岑股长是去开设观察所,他的那个方向相对敌情少些,让你跟着去,其实是为你着想。你去不去?”

    岑立昊没有想到范辰光会是这样的表现,他昨天还认为范辰光关键时刻不会拉稀,今天范辰光就以实际行动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什么四大金刚?简直给266团丢脸。岑立昊走到范辰光的身边,一掌拍在范辰光的肩膀上,并暗示性地捏了一下说,“老范,跟我走!”

    那一捏,就把范辰光捏矮下去两厘米,当年在刘尹波婚宴上范辰光对岑立昊的斗争,几年后在这微妙的一捏中,输赢又有了新的诠释。

    范辰光紧紧地盯着岑立昊眼睛,又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很悲壮地一拍胸膛说:“那好,岑股长你是我的直接领导,我听你的。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明,我姓范的不是怕死鬼,但是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有些人恐怕回去不好交代。”

    路金昆和马复江相视一笑,笑得岑立昊很不舒服。岑立昊说:“老范,别再多说了,在这里听我的。”

    然后交待一个叫万至于的士兵背上他在路上买的进口大功率收音机,率先出发了。收音机是准备听球赛的。

    范辰光这才停止磨蹭,视死如归地跟了上去。

    上午十点多钟,岑立昊的人马到达了指定的位置。

    这是境内的一个高地,协调组根据海拔高度将其命名为1496高地。大路自然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盘山小道在密林里盘旋,且极为陡峭。

    范辰光确实有点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啊!这是闹着玩的吗?老路老范岑立昊他们敢玩这套活路,因为他们是军官啊,我能跟他们比吗?我范辰光是个兵啊,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抚恤金连买条毛驴都不够,值得吗?如果为了转个球干部要以老命作为代价,那可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当然,也有慷慨的时候。有时候气不过就想,他娘的有啥了不起,你们当官的凭什么看不起我,你们凭什么就能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xx巴倒。士可杀不可辱,生当作人杰,死了算个球。狗急跳墙,人急钻地,真的逼到眼前,我范辰光也是一条血性汉子,那时候竖起五尺堂堂之躯,也能在枪林弹雨里杀开一条血路……

    真累啊。谁也说不清自己一辈子究竟走过了多少路。可是范辰光绝不会忘记这一段路,难走不说,还很险峻,顶多尺把宽的路面,还曲里拐弯,差不多快到九十度了,真像是直角往上爬,要是一不留心失了足,或者踩翻了一块石头,那就……天啦,千万别回头,那云海下面是什么呢?是天堂还是地狱?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他范辰光现在都不想去,坚持吧,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到底,直到重新返回人间为止。

    有一阵子,范辰光真想就地卧倒,休息半天再接着走。可是不行,他想岑立昊这回逮住机会了,就是要狠狠地出他的洋相,你不是不服吗?怎么样,是骡子是马这回见分晓了吧?

    不,绝不能倒下,就是不服,永远不服,生命不息,坚绝不服。

    他知道岑立昊看不起自己,而且是一种深层次地看不起,不管他用砖头把脑门拍得怎样惊心动魄,不管他把新闻报道写得怎样花团锦簇,岑立昊就是看不起他,压根儿就没把四大金刚当成回事。自从那年在刘尹波家里撕破了脸皮之后,他就决定从此也看不起岑立昊。对于看不起自己的人,哪怕他是旷世奇才,他也照样看不起。

    然而这次到边境来,又是狭路相逢,岑立昊反而成了他的保护伞,真是窝囊透顶,可是窝囊也得忍着,岑立昊这把保护伞还确实能遮点荫凉。当然,更可恶的还是路金昆和马复江。凭什么捉弄老子?不就因为我是个志愿兵吗?老子要是军长的儿子你们还敢不敢对老子这样?

    前面又传来惊惊乍乍地叫声,是那个姓万的战士在喊,“岑股长,有戏。”

    岑立昊的声音传了过来:“是谁在控制球?”

    小万说:“现在是苏金格曼带球冲过中场,好……越过斑马队二号防位,稳球,传给四号队员马尔科代,好……马尔科代内线迂回,传球……没有传,马尔科代虚晃一枪,战术偷袭成功,现在马尔科代勇往直前势不可当……哇,马尔科代甩掉了所有的……好最佳角度,最佳位置,最佳……马尔科代飞起一脚……哇……”

    士兵小万的声音陡然而止。

    岑立昊和众战士乱成一团……只听见一个粗壮的像是老兵的声音大吼:“什么情况,狗日的快说。”

    接着又传来了一个似哭非哭的声音:“我操,他娘的真——臭,球……没进,飞到场外去了。”

    嘘——球迷们满怀的热望被劈头浇了一盆冷水,像是一下子拔掉气门心的轮胎,哧哧地往外漏气。

    范辰光有些幸灾乐祸的愉快,心想你们乐也好恼也好,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谁笑到最后才是最好看的笑。

    四

    自从上次倾巢而动到前沿造了一场声势之后,协调组就再也没有组织大规模的行动。针对这一带山高林密路径险恶的特点,上级交给协调组的任务是:坚守不出,尽量避免正面接触,钳制对方者坪兵力,形成长久对峙,保障东线主要方向的行动。

    路金昆接到这个命令,松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如何是好?长久对峙,恐怕就到驴年马月了,战绩何来?回去怎么交待?这十多名军官和一个侦察连从中原到前线,实际上就是本部的代表队。钟师长三天两头一个电话询问战果,他可不是让你来对峙的,可是战果始终是零,师长倒是没有说什么,一直安慰大家不要着急,要沉住气。可是能不着急吗?本集团军军直和其他师也都派了见习军官和侦察分队,各自在不同的方向上都很活跃,今天捕俘,明天破袭,后天拔点,虽然说大的名堂没有,但是积小胜为大胜,已经相当可喜了。不比也是个比啊,88师锣鼓喧天地把他们送到前线来,屁也没放几个,就两手空空地夹着尾巴回去了,那算什么玩意儿?人家割草还能捎带打一个兔子呢。

    路金昆便跟岑立昊和马复江商议,要想办法弄点战果。

    马复江说,“是啊,不远千里地跑过来,原想搞他个动静,哪知道是这么个鬼地方,不说连个起码的性生活都保障不了,还不让出击。人都快憋得发霉了,真他妈别扭!”

    路金昆说,“别发牢骚了,现在连队牢骚也很大,我们当干部的,还是要有耐心。”

    马复江说:“科长你要是真想干一家伙,其实就简单了。前指命令我们对峙,我们当然不能主动去惹是生非。但是我们可以挑逗对方先下手,让他们先把对峙的格局打破。6号骑线点上的老麻不是两面讨好吗,那好,咱们把者岩那条路掐死,将老麻一家控制住不让他越境,再请边防连出面搜几次山,把声势造大一点。我敢断定,不出一个礼拜,他就要来窥探虚实。那时候就好办了……”

    路金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问岑立昊:“你说这一招行吗?”

    岑立昊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看行。”

    路金昆说:“那就先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想。老马你尽快拿个方案,老岑你负责摸摸人员情况,选出一支精悍的突击队。第一仗一定要保证绝对万无一失。还有,准备工作要绝对保密。除了咱们三个人,谁也不能嗅到风声。”

    岑立昊和马复江说:“那是当然的。”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协调组的驻地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协调组里路科长和马参谋等人几天前就分别带领分队到前面守点去了,金东基地只有岑立昊和姜梓森带着两个排和勤杂分队留守。兵们仍然一如既往,该学习的学习,该训练的训练。

    吃过午饭,岑立昊跟路科长通了一个电话,然后对姜梓森说:“路科长说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对劲,者坪方向有一个排左右的兵力沿六号地线钻进了月亮湾,去向不明,要我们注意控制人员,车辆要做好准备。但是现在还不能把情况扩大范围,你我心中有数就行了。老姜你到下面看看,组织二排检查装备,然后睡个午觉。我在这里跟路科长保持联系。”

    姜梓森说声行,便披挂整齐下楼去了。

    这时候范辰光还坐在乡政府门前的长条椅上,一边看书,一边晒太阳。即使在这样一个炎热的中午,范辰光也没有脱掉崭新的干部服,并且紧紧扣着风纪扣,保持了严整的军容风纪。

    他喜欢穿带有四个兜的军服,为了这下面的两个大兜,他足足奋斗了五六年。虽然他还是个志愿兵,但是从服装上已经没有人把他看成是一个兵了,他和矮小的路科长站在一起出现在陌生人的面前,一般的人都认为他比路科长的官大。

    乡政府的旁边有一个很大的水池,上面架着一根粗大的毛竹,长长地通向后山的一条溪流,下面又安了一截小竹竿,并且有开关设置。平时乡政府的干部和街上为数不多的公职人员们便在这个水池下面洗衣服洗菜。这些职员们的家大都不在本地,而是从几十里外的县城或州城来的,而且以年轻的女性居多。当地有个政策,凡是刚出校门参加工作的,一律先分配在边境沿线的小集镇锻炼,三年之后方可考虑内调,这也算是支边的一项措施。

    协调组除了拥有一支实力雄厚的球迷队伍,当然也不乏其他方面的业余爱好者。有精力过剩者精确地统计,小集镇上吃公家饭的姑娘共有九个,一般说来都有几分姿色,尤以供销社的宋晓玫为最。

    现在,宋晓玫就在乡政府木板楼下面洗衣服。

    是盛夏的天气了,一轮南方的太阳悬在顶上,热辣辣地烫。不远处的搓衣声时轻时重地传过来,搅得范辰光的心里有些乱乱的。起先还能保持气节,尽量不往那边看,可是眼睛却不怎么听指挥,没来由地总想转过去多瞅几眼。那个姑娘的确很好看,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但是那张圆圆的苹果脸委实鲜嫩艳丽,在此时此地,没有更多的可供比较的对象,就更显得出类拔萃。

    宋晓玫是个中等身段儿,平时不爱说话,一双黑亮机警的眸子总像是在妩媚地笑着。因了她,兵们到供销社去的次数就偏多,她的营业额自然也就水涨船高。兵们只是喜欢多看他几眼,最多也就是找个借口搭上腔多说几句话儿。她对兵们也很友好,话不多但是笑容生动,还很客气,常常是在兵们有一搭无一搭瞎侃神聊的时候,笑容能够保持一定程度的亲切。兵们离开她的门面,她还会柔柔地说上一句:欢迎再来啊。

    范辰光自然不像那些猴头猴脑的兵娃子,他是一个二十六岁的老兵了,不至于轻率地做出轻浮的举动。一个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有很明确的目的。姑娘再漂亮也是人家的,你去操那分闲心费那么多口舌有什么用呢?无效劳动嘛。再说,老是跑到供销社去,也就是为了打一个精神牙祭,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笑盈盈地看着你,你好意思一个铜板不花?白白地让人家瞧不起,自己暴露了自己的小家子气。所以他很少光顾宋晓玫的门市部。

    但是今天有点反常。

    有一阵子范辰光故意不往近处看,而将目光投向远处。远处是勐勒山,正是葱茏季节,坡上槿花正红,大片大片地燃烧着。还有一簇簇黄色和紫色的叫不上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地闪动着,渲染出蓬勃的生机。一条白色的山涧溪流从两座山岭之间漫出,像是某位巨人挥动巨椽书写的狂草,洒脱遒劲,逶迤没入丛林之中。沿着最后的笔锋往下寻觅,便看见了一座水池和水池边洗衣的女孩,这就是这个中午美丽的勐勒山展示的主题了。

    隔着三十多米远,范辰光近距离地看见了宋晓玫放大了的美丽。宋晓玫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绿底缀碎星短袖衬衣,配着乳白色西裤,裤腿高高地挽着,长而白皙的胳膊和双腿都在水里动作。在此时的范辰光的眼里,今天的宋晓玫不像是在洗衣服,而像是正在表演着某种民间艺术,一招一式都像舞蹈般的富有韵味。汩汩流淌的溪水也像是注入了情致,清脆变换似悦耳的旋律。这山这水和这山水之间的人儿浑然天成地营构了一帧让人心动的景致。

    范辰光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渐渐地进入了一个物我两忘的境界。后来他看见宋晓玫站了起来,弯腰端起了红色的塑料盆,再然后就步履轻盈地向他这个方向走来。她要从他的身后穿过去,将衣服晾在乡政府门前的铁丝上。

    范辰光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想赶紧把脸埋在书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宋晓玫的目光已经触到他的慌乱的眼神。她没有窥见他内心的慌乱,仍然像是以往那样,像是对所有的兵那样,遇上了就送过来一个柔柔的笑靥。

    “你好,范记者。”她说。

    “啊……你好。”他慌乱地向她点了点头,又情不自禁地哈了哈腰。他自己似乎也能看见他的大脸盘子红透了。他在几秒钟后为他的这个该死的哈腰动作恨透了自己,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宋晓玫仍然没有看出范辰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像一支清晨的蝴蝶,微笑着从他的身后翩然飘过,走向了那根等待已久的铁丝。

    啊铁丝啊铁丝,此时的范辰光真想就是那根幸福的铁丝。

    这个中午,范辰光的灵魂深处发生了重大的动荡。他想他必须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必须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无论如何也要成为一名军官。他清楚地听见了宋晓玫称呼他为范记者。“范记者”?啊,是的,他是范记者。

    原先,他向这里的老百姓介绍自己是协调组的新闻干事,这里的姑娘们都知道他是给报纸写文章的,也都曾对他表现了由衷的尊敬甚至是崇拜,他也的确在一个巧妙的机会里拿出了几张有他名字的报纸,让当地的干部群众狠狠地惊叹了一番。

    “范干事”这个称呼给他带来了暂时的愉快,满足了短暂的虚荣,可是他也为这个称呼含羞忍辱,那个该诅咒的马复江就曾经在一个人多的场合明知故问:“范干事?谁是范干事?啊,你们说的是老范啊,啊,哈哈,老范你行啊,昨晚还是个兵,今天早晨就当干部啦?恭喜恭喜啊。”

    那当口他把马复江在心里枪毙过一千次。后来他跟岑立昊说了,说自己对外称干事,是为了方便工作。马复江他凭什么这样跟我过不去?他就不怕我背后放他的冷枪?

    岑立昊听了之后笑笑,没有马上发表意见。待范辰光又发了一阵牢骚,才慢腾腾地说:“老范我教你一个办法,你以后也别再让人家喊你范干事了,干事算什么官啊,干事干事,就是干事情的嘛。你放着现成的头衔不用,叫干事干什么?降低身份嘛。以后你就对别人说你是记者,这也是事实。记者有大有小,有专职的也有名誉的,还有特邀的。你不是军区报纸的特邀通讯员吗?换个说法就是特邀记者,省略特邀二字,就叫记者得了。”

    范辰光茅塞顿开,那一天足足有两个小时对岑立昊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以后范辰光就对外自称是范记者了,是协调组的随军记者。

    现在,范辰光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他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记者,是解放军里的一名有文化的军官。他就是要让宋晓玫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对他刮目相看。仅仅为了得到宋晓玫们的尊敬或者爱慕,他也有理由为此奋斗而不屈不挠。

    是一阵急促的脚步惊醒了范辰光的美妙的设计。管保障的修理技工老孙几乎是蹦下楼的,向下面的守备排飞身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姜干事和二排长。

    不到十分钟,一个排的兵力便齐装满员地集合起来,而此刻岑立昊头戴钢盔,手拎一支冲锋枪,早就脸色铁青地等在上山的路口边了。

    路、岑、马三人精心酝酿的“遭遇战”于是日中午十三时拉开帷幕。此次战斗被命名为“8·16遭遇战”。

    五

    “8·16遭遇战”之后,就像吹来了一阵神奇的风,一直备受冷落饱尝屈辱的范辰光终于像一艘巨大的沉船浮出了水面。

    一个湿漉漉的清晨,干部们照例分头带着各个分队爬山,强化体力。根据路科长的安排,岑立昊上午要到距离县城四十公里的新界野战医院看望伤员和病号,所以早操就没有出门。

    洗漱完毕,范辰光笑容可掬地凑了上来,递给岑立昊一摞文稿。

    岑立昊匆匆浏览一遍,是范辰光写的报道,共有三篇。一篇名为《密林奇兵,中原良将——记路金昆和他率领的协调组》,还有一篇题目是《疑是神兵从天落——8·16遭遇擒敌始末》,写的是某部副连长王树才指挥本连二排与敌遭遇,灵活果断地处置情况,化险为夷,将遭遇战打成漂亮的伏击战。最后一篇的标题是《神机妙算的当代诸葛亮,文武双全的优秀指挥员》。

    看稿子的时候,岑立昊起先还顺手改了几个错别字,可是看着看着脸就拉长了——最后这篇报道是写他的。文中生动地记叙了在8·16遭遇战中,他是怎样审时度势,准确地把握了战场态势,及时地率领分队赶到增援之敌必经的黄蒈路口,在强敌逼近的紧急时刻,巧妙穿插,既呼应配合了遭遇战的分队,又扩大了战果。

    看完几篇稿子,岑立昊良久不语。

    范辰光一直是兴致勃勃的、热烈地观察岑立昊的反应,等到岑立昊脸上的笑色消失了,范辰光脸上的笑色也就消失了。他看出来了,岑立昊不高兴,而且是真的不高兴。

    范辰光的确是逮住了一个好线索。看看这几路人马,行动是如此神速,目的是如此准确,配合是如此默契,遭遇战场和阻增战场接应战场浑然一体,就连边防连的小炮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心有灵犀地投入了战斗。这样精彩的遭遇战,不仅近几年绝无仅有,就是通览我军全部战例,恐怕为数也不是很多。

    可是,岑立昊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文章不能这么做。

    且不说这几篇稿子花里胡哨,如果碰到有心人,将这三篇报道综合起来看,就很有可能发现一个秘密,可能就要对8·16遭遇战的性质产生怀疑。遭遇战打得很精彩,精彩得让人怀疑,完整得让人心里犯嘀咕:三令五申叫你们对峙,谁让你们“遭遇”的?前指对88师协调组指挥8·16遭遇战始终低调,听说有首长发话,指责这支部队好大喜功,在不让出击的情况下顶风密谋出战,所以一直压着没有评功评奖,路金昆心里正憋着火呢。现在一报道出去,等于自己承认就是好大喜功了,就是密谋,那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岑立昊用手指掸了掸稿子,问范辰光,“这几篇稿子路科长看了吗?”

    范辰光得意地说:“看了,路科长说,很好。如果你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请你签上字。我今天跟你一道到县城邮局去发。”

    岑立昊狐疑地问:“路科长真的认为很好?”

    范辰光的大脸盘子倏然红了起来,语气很重地说:“路科长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嘛。难道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岑立昊说:“老范,稿子写得不错,我尤其要感谢你对本人的抬举,可是,我不能签字。”

    范辰光像是屁股上刚刚挨了一针青霉素,鼓起眼珠子盯着岑立昊:“你这是什么意思?”

    岑立昊说:“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不能发,就肯定有不能发的道理。但是我现在不能跟你讲这个道理。”

    范辰光愣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冷笑:“我明白了,岑立昊你还想压制我。”

    岑立昊笑笑说:“你怎么说都行,反正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路科长认为很好,你干脆请他签不就得了?”

    吃早饭的时候,岑立昊就范辰光的稿子向路金昆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原以为路科长一定会无条件地赞同他的意见,岂料路金昆埋头想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报道出去,家里的首长才能知道咱们在干什么,我们写了那么多汇报材料,恐怕还抵不上报纸上一则消息。我看就让他发吧。”

    这回轮到岑立昊想不通了,心想路科长这是怎么回事啊?急于表功已经到了不顾影响的地步了。本来还想据理力争,见旁边的马复江向他作了个意味深长的怪笑,便把话又咽了下去。最后怏怏地说:“要发也行,把写我的那篇撤下来。”

    路科长停住筷子,锐利地看了岑立昊一眼说:“这又何必呢?岑股长,我们都是有素质的人,你难道还认为我路某是为了沽名钓誉个人出风头吗?我跟你说,不是。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我们的作为关系到整个协调组的威望。范辰光做人做得不怎么样,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他还是有长处的。这几篇稿子我都很认真地看了,哪篇稿子也不是写个人的,是写协调组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这些人可不能意气用事。”

    岑立昊无话可说了,再说多了,倒真像他压制范辰光似的。

    六

    上午,一轮热烘烘的太阳从东边的山脊上跃起。

    两辆大屁股越野吉普车停在了乡政府的门口。范辰光穿着洗熨一新的干部服,怀着胜利的喜悦,意满志得地走下楼,大声问:“哪辆车子是送我到县城发稿子的?”

    司机都说不知道。一个稍老一点的司机说:“你范记者要下山啊,那还了得?你愿意坐哪辆车就坐哪辆车。”

    范辰光很有风度地笑笑说:“那我就坐你的车吧。”说完,一扭肥臀坐上了驾驶员右侧的座位上。

    司机俏皮地说“:范记者亲临本车,不胜荣幸之至。我一定集中精力,保障首长安全。”

    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便看见马复江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兵。马复江走到车前,诧异地看着范辰光,笑了笑说:“范辰光啊,这个位置是你坐的吗?这个车是我调给岑股长慰问伤员用的。”

    然后收敛笑容,脸色一板说:“你到后面去。”

    老马的眼皮子范辰光是不敢翻的。几个月的相处,范辰光掌握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不跟马复江找别扭。这个人是个大炮,加上是师机关的,常常居高临下地给人难堪。

    范辰光没有迟疑,当即把自己从车里拖了出来,想了想,又屁儿颠颠地跑到后面一辆车子里,没想到还没有坐稳当,又听见马复江一声断喝:“范辰光你往哪里坐?下来。我让你坐到后面去,是让你爬厢板,没让你去带车。”

    范辰光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只好又回到前面那辆车子上。

    这时候岑立昊下来了,后面也跟着几个兵。

    岑立昊跟马复江打了个招呼,见范辰光坐在厢板里,便说:“老范你坐在后面干什么?你比我吨位大占地方,还是坐在前面合适。”

    范辰光朝马复江瞟了一眼,心里一虚,赶紧回答,“不不不,我坐这里挺好,你那是首长席,咱消受不起。”

    岑立昊笑笑,开了一个玩笑说:“那我就只好给首长当警卫,在前面带路了。”

    车子还没有开出集镇,又见到路边花花绿绿的一片,原来是供销社的宋晓玫要回城,几个姐妹起哄,拥在路边帮她拦军车。

    岑立昊让车子停下来,招呼宋晓玫说:“小宋,中午的伙食谁安排?”

    宋晓玫赧颜一笑说:“我请你们吃米线嘛。”

    岑立昊钻出车子说:“那好,一言为定了。你到前面来。”

    宋晓玫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嘛,你是当官的,坐在后面不相宜。”

    岑立昊说:“有什么不相宜?解放军让座让了几十年,遇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就不让啦?不像话嘛。你小宋往前面一坐,咱们这一车子人都漂亮了。”

    说着,一趔身子,不由分说地把宋晓玫挤到了前面。

    中午的饭自然不会让宋晓玫安排。路过县城,岑立昊让司机先把宋晓玫送回家,又顺便将范辰光卸在邮局门口,就在附近的市场里买了一些慰问品,然后径奔设置在新界的野战医院。

    回金东乡驻地的时候,还是原车人马。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天色忽然阴沉下来,起先只落了点零星小雨,后来逐渐升级,有了昏天黑地的气势,视野里顿时混沌迷茫,玻璃窗上出现了若干瀑布般的溪流,路面也变得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都蓄上了水,比来的时候更难走了。

    岑立昊仍旧坐在后面,和范辰光共同把着大屁股车厢的后门口,两眼却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不断地提醒司机注意。

    怕出问题,问题偏就发生了。

    是在出城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汽车上了一道陡坡,坡势刚刚平坦下来,又连着旋转了几个弯子。岑立昊隐隐约约听见哪里有瓮声瓮气的轰鸣,刚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团庞然大物从前方三十米的山臂上倏地闪出,借着惯性呼啸而下,迎面扑来,一声不好还没有出口,两车相撞已在刹那。好在司机反应灵敏,急打方向,避开势不可当的大卡车,再手脚并动,将车刹死在路边。

    然而险情还没有完全排除。就在众人惊魂甫定之际,司机又失声叫了起来——啊,车子……车子……哆哆嗦嗦再也说不出话了。

    岑立昊身体纹丝不动,只是将脑袋略微前倾,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天啦,车子正停在悬崖的边上,而且右前轮已有一半悬空了。

    车上的其他人也很快意识到了新的危险,全都瞠目结舌,范辰光拉开架势就想开门跳车。倒是搭车的宋晓玫死到临头还浑然无觉,身在一群阳刚的男人群中,天塌下来自有个头高的顶着,漂亮的脸上仍旧飘扬着平静的矜持。

    岑立昊镇静了一下,低沉地喝道:“任何人不许乱动,谁敢跳车我毙了他。”

    范辰光这才战战兢兢地缩回了已经伸出去的手。

    形势已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岑立昊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大家听着,车子前轮悬空了。不能跳,后面的人一跳,车子失重,就有坠下去的危险。大家听我指挥。”

    然后就开始实施指挥——“小宋你先听着,动作不要太大了。右手抬起来,摸到把手,对,轻轻地向下拧,对,再慢一点,向外推,好,开了。身体不要动,两条腿轻轻地往外挪,挪出车门,挨着地。”

    宋晓玫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看出严峻的危险,也明白了岑立昊的用心,反而没有太多的恐惧,泪水却迅速盈满了眼眶,带着哭腔说:“岑股长,你……你说过不许跳的,我……我要是跳下去,惊动了车子,……你们可怎么……”

    岑立昊压抑住暴怒,喝道:“别说话,听我的。脚挨地了吗?好,摸摸身边,有没有被挂着的地方,好,上体向外移动,脚上用力,把重心移到脚上,脑袋钻出去,身体离开座位。好,你出去了,往边上走两步。”

    将宋晓玫支配出去,岑立昊已是冷汗淋漓。他比别人更清楚,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车轮悬空一半,车身歪斜,重心失去均衡,只凭借一点点着地的优势维持着眼前欲坠未坠的态势。如果此时稍微有一点外力作用,哪怕是有一辆汽车路过,引起路面颤动,也就极有可能摧毁这种脆弱的僵持,那么,后果便是车毁人亡。

    岑立昊将目光集中起来,逼视着范辰光说:“老范,咱俩是老兵,你一定不能动,你一动,这一车人全都报废了。你看着我,我一定等你安全地下去了之后才跳。”

    范辰光的眼睛是闭着的,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但是岑立昊分明看见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为了他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岑立昊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好样的,老范。”

    然后恢复常态,指挥司机离开了驾驶座。

    现在,最危险的人已经下去了,前面的重量也减轻了,情况似乎好了一些。车子里只剩下后车厢的五个人了,岑立昊,范辰光,一个采买的给养员,还有两个战士。如果组织得好,动作配合得默契,这几个人都有可能脱险。

    但是岑立昊仍然不让跳,自己端坐如磐石,命令车厢里坐在最前的战士转移,进一步减轻前面的重量,这个战士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后面,灵巧地翻身落下去了,然后是给养员,再然后是姓黄的战士。至此,岑立昊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轮到范辰光了,为了减轻范辰光的心理压力,岑立昊还咬牙切齿地说了个俏皮话,说:“老范,咱们四大金刚一个也不能少啊。你得悠着点,可不能一条腿下一条腿蹬,你要是稍微用力蹬一下,我这条小命就被你开了玩笑。”

    范辰光在关键的时候起了关键的作用,面部肌肉虽然生硬,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了,说:“岑立昊你够种,我又不是他妈的阶级敌人,我一定轻轻地下。”

    在兵们的接应下,范辰光终于艰难而顺利地离开了车厢。

    岑立昊在心里叫了一声好,二话不说,一撩长腿,身轻如燕,底下的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落在地面,又开始指手画脚了。他让所有的人都解下身上的绳索,皮带,挎包带,冲锋枪带,菜篓上的绳子,统统系在一起,拴在车屁股后面的挂钩上,另外一端系在对面的树上。又着两名战士分别到两边把住路口,遇车就拦,暂时不准车辆通行,拦着人了就请来帮忙。

    一个小时后,拦住了四辆车子,并且聚集了二十多个人,工具自然也就有了,几乎葬身深渊的大屁股吉普车终于又吼叫着回到了人间。

    再往回走,司机心有余悸,磨磨蹭蹭地老是想找个人替换。岑立昊说::“看来生姜的确是老的辣,老范你怎么样?”

    范辰光连忙摇头晃脑:“不行不行,让我来大家恐怕也不答应。”

    岑立昊说:“那我就亲自下手了。不过得把话说清楚,我的驾驶技术是三流水平,上天堂下地狱可都是由我说了算啊。”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宋晓玫此时却态度明朗,说:“岑股长,你就开吧,你就是往地狱走,我们也跟你一道去。”

    七

    大雨在勐勒山地区下了七天,接着就是持续的阴天,不下雨的日子,也难得见到像样的太阳。老天爷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会儿云开雾散,亮出一晴朗的蓝色,一会儿又是雾气浓重氤氲飘绕。空气潮湿,夜晚钻进被窝,也是潮叽叽粘乎乎的。兵们多是北方人,很不习惯,病号渐渐地多了起来。

    范辰光在这段日子里却显得十分活跃。

    先是新闻报道出了成绩,一个月前他将三篇稿子复写了四十多份,就像当年“培养”一样,铺天盖地地撒了出去,几乎覆盖了全国主要的城市,虽然没有如数见报,但是当地的省报和军区小报还是上了两篇,恰好一篇的主要内容是写路科长的,标题改了,内容也删了不少,但是主要的过程说清楚了。

    路金昆比较满意,协调组里其他干部也对范辰光刮目相看,战士们原先在喊范记者的时候还多少带有一星半点戏谑的味道,现在则不然,现在再喊他范记者的时候就觉得他还真的像个记者。

    路金昆对岑立昊和马复江说,“看人呐,还真是不可貌相,什么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都有自己的短处,关键就要看当领导怎么使用怎么引导了。引导得不好,这个人就是稀泥一滩,引导得好,这个人可能要发挥大作用。”

    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没有表示异议。

    这时候形势起了变化,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紧张了,房子也多了,协调组就分开来住,路金昆、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是单独住一间,范辰光也享受了这个待遇。因为大家都在楼上,楼下住着一个班,安全倒也不是个问题。

    岑立昊对范辰光的态度也好了起来,而且不是做戏。那次山道遇险,范辰光在要命的关头居然没有不顾一切地跳下来,从而使岑立昊有机会实施指挥,全车人得以化险为夷,令岑立昊非常感动。

    范辰光也很清楚自己在协调组里的地位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把这种变化看成是斗争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当然这个胜利与他的计划还差很远。

    一个月前的山道脱险在范辰光的心里留下了难以言表的痕迹。当险情最初出现的时候,那一刹那间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几乎眩晕过去,浑身的肌肉和神经都麻木得不听指挥了,他本能地想跳下车去夺路而逃,可是他连跳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了。直到岑立昊吼了一声不许乱动,他才清醒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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