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0月8日晴

    从现在起,我必须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和感受记下来,必须这样。

    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

    “今天是个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唉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明天是个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李论哼着宋祖英的歌,和我等电梯的时候他就开始在哼。进了电梯,他还哼,还叫我跟他一起哼。他朝我噘嘴说哼呀,一起哼。我说哼什么?他说好日子呀。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我说你都哼了两遍了,我还哼什么?再说宋祖英是你喜欢,不是我喜欢。李论说这跟宋祖英没关系,没有宋祖英,今天也是咱们的好日子。我说是,我知道,十月八号,幺筒八,一定发。李论笑笑,说我连时辰都算好了,现在是辰时,就是龙时,我们这个时候去见市长,吉利!我说市长是不是也算好了吉日良辰,才选择这个时间见我们?李论说不,那不一定。市长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算这个?是我们运气好。

    是,我运气好,的确。我心想。

    我现在已经知道,我能当上宁阳市的副市长,靠的就是运气。准确地说,是贵人帮了我的忙。这个贵人就是市长姜春文。在是否录用我这个有争议的人物担任副市长的问题上,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那天面试之后,评审委员会的评委们就发生了争论,知情人这么告诉我说,争论的焦点就是你彰文联回答的关于党政领导如何做到“坐怀不乱”的问题,是错误的呢,还是正确的?如果是错误的,那此人不可用。如果是正确的,那此人就可用。问题是,有一半的评委认为你的回答是正确的,又有一半的评委认为你的回答是错误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观点是这样的。你说,“坐怀不乱”是一种神话,在某种程度上,它反映了我们两性文化的虚伪性。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处在柳下惠那样一种相拥而眠的状态中,都会有着正常的生理反应和心理反应。或许柳下惠确是超人,但超人的行为又怎么可以当作芸芸众生的标准呢?领导干部也是人,也食人间烟火、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实属正常,没有就不正常。如果要求每个领导干部都达到“坐怀不乱”的人生境界,成为柳下惠那样的超人,没有谁能做得到,至少你做不到。对吧?反对你的评委依此认为这是错的。但支持你的评委却认为,判断问题应该实事求是,因为后面你还有这样的观点。你说,如果坐怀不是必然的选择的话,你可以做到不去坐怀,因为坐怀必乱。于是你讲了鲁南子的故事。你说古时候有位叫鲁南子的人,有一次他独自住在山下的一间屋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位十分美艳的女子前去躲雨。鲁南子闭门相拒。这位美女就说,只要你学柳下惠,怕什么?鲁南子就说,“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意思是说,柳下惠可以做到坐怀不乱,我做不到,所以我就不让你坐怀,一样能达到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效果。如果我们的领导干部能像鲁南子那样,对自己有一个“吾固不可”的自知之明,遇到“温柔陷阱”的时候,不妨效法鲁南子的趋避之法,远离那些充满诱惑的酒绿灯红,心中铁石,脚底生根,请不去,拉不动,做到“有欲也刚”,同样难能可贵,这无疑也是一种真境界。你是这么说的吧?我都能背下来。你上述的论点让评委们分成了两派,是谬误还是真理?双方争执不下。最后评委主任把目光投向了公选单位的领导,也就是姜春文市长,征求他的意见。姜市长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站在敢讲真话的人一边。就是这句话决定了你的命运,副市长的官帽戴在了你的头上。知情人说,你有贵人相助。

    帮助我的贵人乃是姜春文市长,我现在正在去见他,和李论一起,向他报到。

    姜市长的办公室有一间教室那么大,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就像一个没有学生来上课的教授坐在那里,边抽着烟边在文件上签字,就像我在学生卷面上打分一般简洁干脆,还带着一股潇洒。见我们来了,仪表堂堂的姜市长把笔放下,请我们坐下,自己却站起来。“欢迎你们!”他说,说着过来从秘书手上接过矿泉水,亲自递给我们。李论接过水瓶,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市长,不好意思,应该我们给您敬茶才是。姜市长摆摆手,说以后我们就是同事,彼此随便些。李论说那哪成?您是君,我们是臣。姜市长说李副市长,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们这些政府官员,都是公仆,没有君臣之分。李论点头说是,小的错了。市长,以后您叫小的小李,小李子。我一听李论太监的口气,噗嗤笑了。姜市长也笑了,看看李论,看着我,说你也希望像他那样让我叫你小彰子吗?我说不,我希望你叫我彰副市长,或者彰文联同志。姜市长又看了我片刻,一句话没说,只是点点头。然后他坐在了我和李论的中间,左看我一眼,右看李论一眼,都露出赏识和信任的神色。

    “我看了你们的简历,才知道你们两个还是老乡,一个村的,对吧?”姜市长说。

    我说是,小学中学时代,我们俩还是同学。

    “了不起,”姜市长说,“一个村同时出了两名副厅级干部,而且是考上的,了不得啊!”

    我记着在褒贬我的问题上姜市长的立场,正想把道谢的话说出口,李论抢断说:“姜市长,我和文联现在是您的左右手,随时听您的使唤。”

    姜市长说:“嗌,左右手不恰当。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是希望你们是两驾马车。我们这套班子一正五副,是六驾马车,一人是一架马车。六驾马车一起跑,我在前面。我希望你们与我一道,同心同德、齐心协力,使我们城市的建设步伐跑得更快、更稳!好不好?”

    我和李论听了,不约而同站起来,像将服从帅的命令似的,立正说:“是!”

    姜市长摆手示意我们坐下。然后他说:“去见过常务副市长了么?”

    我和李论一愣。“没有。”我说。

    李论则惶惑地说:“我们肯定要先来见您市长,不是吗?”

    “没关系,”姜市长说,“现在去吧。”

    离开姜市长办公室,我和李论向常务副市长的办公室走去。此刻我还不知道这位在与我们同等职位面前多“常务”两字的副市长叫什么名字,也没见过这个人。我问李论见没见过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李论说当然见过,林虎,省委办公厅过来的。

    “林虎?”我说,“林虎,有意思。”

    “你不就想说是林彪的近亲吗?”李论说。

    “是吗?”

    “怎么可能是呢?”李论说,“不过,人们在背后可是把他称为林副统帅。”

    “难道他有怕光怕风的毛病?”

    李论看了看我,“你不如直接说温都尔汉算了。”他说。

    我吓了一跳,因为温都尔汉是林彪葬身的地方。“待会见了他,我们该怎么称呼合适呢?”我忙转口说,“林副市长?他又是常务。林常务副市长?又太长了。林市长?”

    “我怎么叫你就跟我怎么叫。”李论说。

    “你怎么叫?”

    “到了你就知道。”李论说。他左顾右望,确定林虎办公室的位置。

    常务副市长办公室和市长办公室就在同一层楼上。在通报过后,林虎的秘书引领我们走了进去。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靠在大班椅上打电话,我想他必是林虎无疑。

    李论撒开大腿,迈步上前,“林常务,你好啊!老弟向你报到来了!”李论大口叫着,像是会见哥们朋友。

    林虎一看李论,“哎哟”惊叫一声,赶忙捂住话筒,示意我们稍候。然后他移开捂住话筒的手,继续打电话。

    “没什么,来了两个客人,”林虎告诉电话里的对方,他居然把李论和我当成客人。“没关系,你接着说。嗯,嗯,嗯嗯,对,是,务必遵照省委马副书记的指示办。嗯,嗯嗯,我会直接跟马副书记汇报。嗯,嗯,你放心,马副书记是我的老领导……”

    林虎打着电话,口口声声马副书记,提示着电话里的对方,但连笨蛋也听得出来其实是在警醒站在他面前的我和李论,他和省委马副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的后台是谁。

    李论和我被晾了十分钟,林虎终于打完了电话。他站起来,满脸歉疚,连说两声对不起。然后伸出双手,热情地过来与李论握手,再和我握手。“可把你们盼来了,”他说,“什么叫如虎添翼?啊?你们二位来了,就是如虎添翼!哈哈!”他大笑了两声,“以后呀,经济这一块,”他把一只手搭在李论肩上,“就仰仗你李副市长了。”接着,他把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彰副市长,科教这一块,就非你莫属。”他看看李论,看看我,“两副担子可都不轻呀,你们要好好挑起来,为市长分忧。”

    李论说:“那是。”

    我说:“林市长,你放心。”

    林虎一怔,把我肩上的手抬起,指点我说:“可不许叫我林市长,我是副市长,跟你们一样的哦。我们的市长姓姜,姜市长。”

    “林常务,你放心。”我修改称呼说。

    “这还可以,”林虎说。他想起什么,“哦对了,车子,司机,秘书,我都为你们安排好了,专车专用,专人专职。还有办公室,一人一间。我这就让办公室主任带你们去。”说完他转身去动办公桌上的其中一部电话,准备拨号,想想,把话筒放下。“我亲自带你们去!”

    李论急忙阻止,说:“不必了,林常务,你忙,你忙你的。”

    我也表示了和李论相同的意思。

    林虎说:“那好。”

    林虎打电话叫来了办公室主任。

    市府办公室主任叫田湘,在见姜市长之前我们已经认识。因为李论说他跟姜市长熟,就没让田湘带我们上来。这是一个知趣的小伙子,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甚至脸上还长着粉刺。你一看他脸上的粉刺就知道他有多么忙,因为他脸上的粉刺一颗都不挤,原状不动。而一个连挤粉刺的时间都没有的人,现在却要带我们去看我们的车、司机、秘书和办公室。

    我和李论是在见了各自的办公室和秘书后,才见到各自的车和司机的。

    分配给我和李论的车是两辆别克,分别是我们的两位前任留下来的,司机也是。“每辆车都跑了约十万公里,但司机很可靠。”田湘实话实说,希望我们别介意。李论看着车,问哪一辆原来是张东坐的?田湘指了指牌号为G-A3886的别克车,说这部。李论哦了一声,看着车,眼中放光,说我就要这部。说完才看看田湘,“行吗?”田湘说我没问题,你们两位自己商量。李论看看我。我不假思索地说你要吧。李论看看旁边的两位司机,对田湘说:“司机就保持开原来的车不动了吧?”言外之意是司机对原来开的车辆熟悉,可以保证安全,我理解是这样。田湘说我没问题,还是你们二位自己商量。李论看着我,我未等他说话,就说这样好。李论很满意我的回答,高兴地说那就这样。他走到他选中的别克车前,摸着后视镜说哪位原来是开这辆车的师傅?

    两位都留平头的司机中走出一位长白发的,田湘介绍说这是黄哥,黄孝祥。

    李论听罢,和蔼地与上前去的司机握手,“黄师傅,你好!以后你就跟着我辛苦了!”

    黄师傅笑笑,不吭声,看得出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他能做到对任何事情守口如瓶。

    剩下的司机非我莫属。未等田湘介绍,他主动向我走过来,说:“彰副市长,你好!我叫韦海,你就叫我韦海!”

    “韦海,你好!”我边说边与我心直口快的司机握手。

    田湘见两辆车和两位司机已经各有所属,说好了,李副市长彰副市长,现在请上车试试,怎么样?

    李论说:“行,试试!”

    我说好吧。

    黄师傅和韦海已经分别打开了两辆车的后门,各自等待他们的新主人进去。

    李论钻进了属于他的那辆车。黄师傅把后门关上,才去把前门打开,坐在正驾驶的位置上。

    我也钻进了配属我的专车。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这辆车的主人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在我的屁股碰到皮座上的一霎那,我就像触电一样,颠了又颠,生怕坐定下去,我的屁股就被烧焦。

    “彰副市长,你坐好了。”韦海看着内视镜说。

    “好了。”我说。我强迫自己坐定。

    “彰副市长,去哪儿?”韦海说。他启动汽车的油门。

    我一愣,“去哪儿?”

    “你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去哪儿呢?我在心里想着。上任伊始,我该去什么地方?有什么地方可去?好去?

    韦海已经将车缓缓开动。而驶在前面的李论的车一溜烟跑出市府大院,不见了踪影。

    “去东西大学吧。”我终于拿定主意。

    迟疑的汽车这才有了明确的方向。它承载着我,朝着我当了七年讲师八年副教授的东西大学进发。

    一路上我思量着车进了东西大学以后,我先让司机把车开到学校的办公楼,在那里兜一圈,让多年以来卡着我脖子的校长书记们看看,突出重围的彰文联是什么样子?他的地位、待遇、车辆、气派和威风跟他们有的还有什么差别?让他们见识一番后,我再让司机把车开到教工宿舍区,在我仍然还住着的宿舍楼下停住,等司机为我打开车门后,我再下来,跟司机说我回房间换一块手机电池。然后我再上楼。我其实并不更换手机电池,而是站在我七楼住所的窗户边,看着楼下那些歧视副教授的教授,怎样看待一个连续三年都评不上教授的副教授的车辆?那些教授当中最好有职称评审委员会的评委,有因为嫉妒我的学术成就而投我反对票的评委,那样的话我停在楼下的车辆才能惹他们眼红,使他们醒悟或后悔——原来一个副教授的前途或终极目标并不仅限于评上教授,而是还可以去做官,会做官的话还可以再升官。东方不亮西方亮,教授评不上,就去做官好了。看吧,我彰文联就是一个例子。教授不评给我,我去考官总可以吧?既然我能考取学位的最高等——博士,难道我连一个相当于六品的副厅级官职都考不上吗?我还真考上了,宁阳市副市长。专车,专职司机,专门办公室,专门秘书,这等待遇教授有吗?请问苏教授、王教授、俞教授,我知道你们平时蔑视当官的,那你们的名片上,在教授职称的后面,为什么要加上括弧“相当于副厅级”呢?呵呵!

    “彰副市长,你笑什么?”开着车的韦海问我。车子正在往东西大学的路上行驶,但我预想到达东西大学后的思路却被韦海的问话打断。

    “我笑了吗?”我说。

    “是的,你呵呵笑了两声。”韦海说。

    “是吗,”我说,“我想到一些可笑的事情,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韦海说:“是关于选车选司机的事对吧?”

    我一愣,“啊?”选车选司机有什么可笑的?我想,但没有说出来。

    韦海说:“看来彰副市长并不知道这部车原来是谁坐的,我原来又是为谁开的车。”

    “谁呀?不是说是其中一位前任副市长坐的吗?”我说。

    “前任副市长没错,叫蓝英俊,”韦海说,“我就是为他开的车。”

    “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问题,”韦海说,“但是蓝英俊有问题,他出事了。”

    我有点紧张,“什么事?”

    “就是被纪委双规了,四个月前。”

    “双规?”我不太懂什么是双规。

    “就是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交代问题。”韦海说。

    “什么问题?”

    “一个管经济的副市长出什么问题?贪污受贿呗!”韦海说,“大摊着呢,我给他开车,光我知道的没有百把万也有七八十万。搞女人那算是小事了。”

    “是吗?”我说,“那你呢?开玩笑呵韦海。”

    “我没事,”韦海说,“嗨,有事我还能开车吗?”

    “那是。”我说。

    “你不知道蓝英俊的事,但李副市长一定知道,”韦海说,“所以刚才定车的时候,李副市长选了张东副市长坐过的车,而不敢选蓝英俊坐过的这部。为什么?他认为蓝英俊坐过的车霉呀,还认为用蓝英俊原来的司机也霉。还是人家李副市长比你会选呀,张东副市长现在提拔到别的市当市长了,坐他坐过的车,用他用过的司机,吉利呀!”

    我愕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暗骂李论,操他的祖宗。

    “彰副市长,你怕吗?”韦海说。

    “啊?”

    韦海说:“你怕我给你开车,你坐这辆车,会给你带来晦气吗?”

    “不,我不怕。”

    “真不怕?”

    “真不怕!”我说。我伸手去拍了拍韦海的肩,“你也别怕,我信任你,喜欢你为我开车。还有,我想告诉你,我肯定跟蓝英俊不一样。”

    韦海看了看后视镜,想必是要看清我的脸和眼睛,是否表里如一。

    韦海说:“谢谢。”

    我突然受了感动,从后座挪到前方的副驾座上。

    韦海见状,单手伸过来,扯过安全带,给我扣上。我发现他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了。

    我们两人沉默着,车子又走了一段路后,韦海说:“不过,你的秘书换新的了,不是原来的秘书,还有李副市长的秘书也是新的。”

    我看看韦海,“是吗?为什么呢?”

    “蓝英俊的秘书跟蓝英俊一起被双规了,”韦海说,“张东副市长到别的市当市长,秘书也跟着去了。只有我们两位司机坚守阵地。”

    “说明你们两位行得正看得远啊。”我说,有点一语双关的意味。

    “那可不一定,”韦海说,“运气很重要。”

    “运气?”

    “蓝英俊收了那么多钱,从来都不给司机一点,抠门得很。”韦海说,“幸好他抠门呀,不然我就跟他进去了。你说这是不是运气?”

    “是运气,”我说,“你仍然还会有运气。”

    韦海看了看我。

    “我不抠门,”我说,“但是,邪门进来的钱我绝对不收,所以……”

    “所以你不在乎坐谁的车,用谁做司机。”韦海抢断我说。

    我点头。但其实心里我很在乎。坐在一个落马贪官专用过的车上,和一个为贪官开过车但不出事的司机在一起,谁说不在乎不忌讳那肯定是假话,是个傻子。我就是个傻子,聪明人已经让李论抢先去做了。狗日的李论,我心里骂着李论,我救了你,说服了米薇不再告你,让你顺利当上了副市长,你就这么报答我?

    东西大学近在眼前,我忽然觉得心慌。几分钟前我还想着把车开进大学里,在校长书记教授们面前炫耀一番,但现在我不敢去了。我改变主意,对韦海说韦海,掉头,把车开回去吧。

    “东西大学就到了,不去啦?”韦海说。

    “不去了。”我说。

    “彰副市长你还住在东西大学里是吧?”

    “是。”

    “那你应该带我进去,先认个门,以后我每天好接送你。”韦海说。

    “晚上吧。”

    我果然是晚上才让韦海将我送回东西大学。就在我开始写日记的十分钟前,他开车将我送到住所的楼下。我没有请韦海上楼坐一会就让他把车开走,因为我怕他一坐,那楼下的车子就会引来艳羡或嫉妒的目光,甚至沾上唾沫。这是大学。市府还没有安排我新的住所之前,我仍然要住在大学里,况且大学里的住所我已经买了下来。从今往后,司机韦海每天都将出入大学来接送我,我必须保持低调,不能让那些仍骑着自行车的教授过多地受刺激。

    今天姜市长为我和李论的上任举行了晚宴,除了一位在外出差的副市长,市府班子的成员都来了。我喝了不少酒,也听了不少的笑话,有一个还挺有意思。

    说,有个农民老汉赶着驴车进城,在路口的时候,驴不管红灯就闯了过去,被老汉抽了一鞭子,骂道:红灯你也敢闯,你以为你是警车吗?过了路口,驴看见一片草地,就跑过去吃草,又被老汉抽了一鞭子。老汉骂道:到哪吃哪,你以为你是干部吗?

    这个笑话是姜市长说的。讲完笑话,姜市长还说,这个笑话提醒我们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不能搞特权,否则老百姓就会骂我们。

    姜市长的话很对,我要牢记。

    第一天写日记,够长的了。打住。洗澡上床,睡觉。

    10月9日晴

    今天分别会见了科技局、职称办公室、教育局的领导,就在我的办公室里。这些归我主管的部门领导与其说是来向我汇报工作,不如说是来让我认识,或拜见我。他们空着手来,却有满腹恭维奉承的话,向我倾吐。一天的时间里,我的耳朵里塞满了“久仰彰副市长大名”、“最内行的领导”、“大博士”、“政坛新星”这些肉麻的话。而我的嘴里也尽是对付着“哪里、过誉了、不是、谈不上”这些谦虚的词。科技局的局长陈中和还与我是校友,因为他说他是北大毕业的,比我低两届,所以又是叫我彰副市长又是称我师兄。职称办公室主任李人凡索性就叫我老师,因为他说他是东西大学毕业的,听过我的讲座。“彰老师您的讲座实在是太精彩了!东西大学的老师我就崇拜你。”李人凡说。可我对这个崇拜我的学生却毫无印象,难道是我的记忆力出了问题?

    教育局只来了一位副局长,局长没来。副局长说局长生病住院了。

    副局长走后,我问秘书蒙非,教育局局长是谁?

    蒙非有点诧异地看着我,“杨婉秋,就是我们姜市长的夫人呀!”

    我十分惊诧,“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蒙非说:“对不起,因为我以为你知道。”

    我摇摇头,“姜夫人……杨局长她生了什么病?”

    蒙非看看门外,低声对我说:“肝癌,晚期。”

    我愣了愣,站起来,说:“走,看望她去!”

    蒙非站着没动。我说怎么啦?走呀!

    “杨局长现在不在宁阳的医院,在广州。”蒙非说,“广州第一人民医院。”

    我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广州,坐了下来。又想着在楼上办公的姜市长,又站起来,想想,又坐下。我去跟姜市长说什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杨局长是你夫人,现在才知道她生病了,姜市长,你要挺住呀!我要当面跟姜市长说这些吗?不能,我想,就是打电话都不能说。

    “小蒙,”我对我的秘书蒙非说,“去买明天最早去广州的飞机票吧。”

    蒙非说:“几张?”

    我看着蒙非,“两张,你也去。”

    明天一早,我就要飞去广州,看望教育局的杨婉秋局长,她即使不是姜市长的夫人,我也有责任和义务去看望她。

    本想今天给米薇打个电话的,我上任都两天了,她一定也在等待我的电话。但是打了电话,她要求跟我见面怎么办?现在不是我们见面的时候。明天我又要去广州。到广州再给她打电话吧。

    要不要告诉李论我明天去广州?算了,不跟他说。

    10月10日晴

    我没想到今天到达广州后,还没有看望到杨婉秋局长,却先看见了李论。

    他也是来看望杨婉秋局长的,而且昨天就来了,比我还早一天。

    我是在G大厦见到李论的。G大厦是G省在广州的办事处,我和秘书蒙非下飞机后先来到这里,登记住下。蒙非在住宿登记簿上看见了李论和他秘书于小江的名字,在电梯里告诉了我。我脑袋嗡响了一下,说你没看错吧?蒙非说他们就住在八楼,李副市长在806。

    我在八楼出了电梯,径直去敲806的门。

    李论的声音在门背后问了两次,谁呀?我说警察!

    李论这才开门把脑袋露出来,却挡住不让我进去。

    我说:“你放心,你请我进去,我还嫌晦气呢。”

    李论说:“那你敲我的门干什么?”

    “我想证实一下是不是你来了。”我说。

    “你终于也知道来了。”李论说。

    我说:“是啊,可惜比你晚来了一天。”

    李论笑笑,“不晚,姜市长的夫人现在还清醒,还能知道你是谁。快去看望她吧。我已经去看望过了。你快去,不然市长夫人还真就……”

    我说:“对你来说,你看望的是市长夫人,而对于我,要看望的是教育局的杨婉秋局长。”

    “这有区别吗?”李论说。

    我愣了一下,说:“没区别。”

    “要我陪你去吗?”李论说。

    我看着李论光着的半边身子,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三陪先生了?”

    “那晚上我找你,待着别走!”李论说,他关上了门。

    我转身的时候,发现秘书蒙非已经不在我身边,而是在走廊尽头等我。不该看的东西不看,不该听的话不听,看来他很会做秘书。

    我到房间洗了一把脸后,与蒙非去了医院。

    杨婉秋局长仍然清醒,在蒙非介绍我是新上任的管科教的副市长后,她点了点头,还说了一声谢谢。我说杨局长,我叫彰文联,表彰的彰,文化的文,联合的联。我前天刚上任,昨天才知道你病了,对不起,昨天没有航班了,今天才过得来看你。杨局长你别说话,啊?你听着就行。你放心杨局长,广州这边的医院条件很好,专家一流,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我还等着你回去和我一起工作呢,啊?

    我像哄小孩一样说了一大套安慰的话,安慰着这位病入膏肓的市长夫人。我在嘴里称她杨局长,但心里却把她当作市长夫人——市长夫人哪,你的丈夫是市长,所以李论才捷足先登来看你,我才迫不及待地来看你。还有谁、已经有多少人来看过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和李论这两位新上任的副市长争先恐后地看你,在很大程度上是冲着你丈夫的地位才来的呀,因为你丈夫是市长!我们来看你,是为了让市长看的,你明不明白?我想你心里也一定明白。假如你丈夫不是市长,李论是绝对不会来看你的,我也是没有这么快来看你的,这是实话。但是实话不能实说,不说你心里也明白。话又说回来,因为你丈夫是市长,你患了癌症,才能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条件和力量,不惜一切代价,对你进行救治。你得明白和承认,这也是事实。但愿你转危为安,幸运地回到市长身边,市长夫人。

    我默默地看着市长夫人,用眼神把我内心的阴暗暴露给她。让她看透来看她的我们这帮人,除了我们送的营养品和人民币是货真价实外,其余全是假的和虚伪的。

    我掏出一千块钱,偷偷摸摸地塞到市长夫人的枕头底下,但是被她发现。市长夫人的头脑居然像球一样敏感,触到钱后弹跳起来。她的手像捕蛇的叉子,迅速而准确地掐住要害,把钱从枕头下扯出来,像把毒蛇从石头缝里扯出来一样。她的确把钱当成了毒蛇,因为她既恐惧又厌恶地把钱甩还给了我。送出去的钱又回到我的手上,像刚烤熟的山芋一样烫手。这区区一千块钱不成敬意,但我发誓绝对是我个人的钱,通常我要熬七个通宵写两万字的论文才能得到等额的稿费。但此刻我的血汗钱正在被一个我敬畏的贵夫人视为粪土。“我是市长的爱人,”市长夫人说,“你们送钱给我,我要钱来干什么?我跟每一个来看望我的人都这样说,钱现在已经救不了我的命,我收了你们的钱,只能把市长给害了!如果你们不想害你们的市长,就把钱收回去!”市长夫人声色俱厉,在弥留的日子里,她要维护的竟然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自己的丈夫。多爱市长的市长夫人啊,她在我的心目中更加尊贵。

    后来,我把送钱被市长夫人拒收的事告诉了李论,因为我想他一定遇到了和我同样的遭遇。这个官场上的混子二流子,他不可能不送钱。

    那时候我们在广州的一家川菜馆吃饭,就两个人。我的秘书和李论的秘书代替我们留守在医院里,随时掌握着市长夫人病情的变化。

    李论哈哈大笑,笑我傻B。“你怎么能把钱给市长夫人呢?”他说,“直截了当她是不会要的。”

    “我是偷偷放在她枕头底下的,”我说,“但是被她发现了。”

    李论说:“这跟直截了当有什么区别?”

    “那我应该把钱放在哪里?给谁?”我说。

    “给她儿子呀!”李论说。

    “儿子?”

    “你没看见她儿子?”李论说。

    我摇摇头。

    “那个在病房门口站着,高高大大的,就是姜市长的公子,姜小勇呀!”李论说,“他的脸上还戴着一副墨镜。”

    李论这么一说,我想了起来。“原来那是她儿子,”我说,“我还以为是便衣警察呢。”

    “跟便衣警察也差不多,”李论说,“监视他爹手下,也就是市长部下的这帮人,谁忠心谁不忠心?忠心的表示是来探望患病的他妈,送不送钱?送了多少钱?”

    “你送了多少钱?”我说。

    “这你不用问,肯定比你多。”

    “是给她儿子的?”

    “那当然,我有你那么笨吗?”李论说,他喝了一口啤酒,“说了一通安慰的话后,告别市长夫人,退出来。然后,把姜公子叫到一边,”李论做了一个捻钱的手势,“把这个给他。”

    “然后他就收下了?”

    “不收我能这么乐观吗?”李论说。他独自干完了一杯啤酒。

    “那我要不要去……再把钱给姜公子?”

    李论擦了擦嘴边的啤酒泡沫,说:“我看算了,你一千块钱只是人家打牙祭的钱,不送还好,送了你不觉得丢份,人家还觉得丢份呢。”

    我直起脖子,说:“我送的是自己的血汗钱!有什么可丢人的?”

    李论笑笑,把手搭在我的颈根,按下我的脖子,说:“别激动,别急,你还有表示的机会,而且你机会比我好。”

    “什么机会?”

    “你想,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长,对吧?”李论说,“市长夫人是教育局长,对吧?”

    我说:“对,这又怎么啦?”

    李论说:“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留在广州,一直负责市长夫人的治疗、护理事项,直到市长夫人万一不治,她死了,你又可以负责处理市长夫人的后事,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由你操办负责。只要你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市长必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你说,这不比我机会好吗?不比你送一千块钱强吗?不比别人送一万块钱两万块钱效果好吗?”

    我怔怔地看着李论,“留在广州?那我还工作不工作了?”

    “这就是你的工作!”李论厉声说,“教育局长身患绝症,你作为管教育的副市长,就要担当起治疗抢救的领导工作!而且义不容辞!或许你怕别人说教育局长是市长夫人,你才这么殷勤主动。对呀,没错!正因为是市长夫人,我更要殷勤主动。我说的是你。为什么?因为市长日理万机,每天操心着全市五百万老百姓的吃喝拉撒。难道我们能让日理万机、心中装着全市五百万老百姓的市长放弃工作,全身心地来守护自己的老婆吗?不能吧?杨局长是杨局长,但她毕竟又是市长的老婆,或许与市长还是恩爱夫妻。难道市长不想日夜守候在爱妻的身边么?他难啊!一边是老百姓,一边是爱人,你说市长要放弃哪一边?他痛苦不痛苦?所以,市长夫人的病情关系着市长的心情,也关系着全市工作的大局。治疗、照顾好市长夫人,就是为市长分忧,就是市政府工作的一部分!这工作谁来做?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长,不是你做谁做?你当仁不让,彰文联同志!”

    李论的话让我为之一震,我考虑着要不要留下来。

    “你以为你不做就没有人做了?就没有人愿意留了?”李论看出我的心思,进一步刺激我,“告诉你,愿意当这门差的人多的是!”他的手往外一指,“你回去G大厦看看,整层整层都是来看望市长夫人的人,有各个局的局长、副局长,有跟我们一样是副市长的,还有市委常委,你没看见而已,不认识而已,但是我都看见了,那些人我全认识,他们巴不得你撒手不管才好。”

    “那就让他们来管好了,”我说,“或者我把这个机会给你?”

    李论笑笑,说:“我得把宁阳市的经济搞上去,这才是我最大的机会。但是你不一样,你是管教育的,你把教育局长的事情处理好了,你也就上去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把我当作是小爬虫吗?难道我是小爬虫吗?”

    李论说:“你不是小爬虫。你怎么可能是小爬虫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已经是大爬虫了!”

    “我留在广州的事情,要不要得到市长的同意?”我说,不接李论的话茬。

    李论说:“你来广州看望市长夫人,难道也得到了市长的同意吗?”

    “没有。”

    “什么叫感动?”李论说,“背着人做好事、善事,才能让人感动。”

    “难怪你没让我感动过,”我说,“因为你背着我,从来都不做好事、善事。”

    李论看着我,笑笑,“又怎么啦我?”

    “你殚精竭虑选的那部车,坐得很踏实吧?”我说。

    李论一愣,“啊?哦,那车的事情嘛,你以前并不常来广州吧?”他跟我打哈哈,“我知道一个好玩的地方,吃完饭我带你去。”

    “我不玩!”我板起脸孔说。

    李论说:“好,不玩,不玩。市长夫人危在旦夕,谁还有心思玩?不像话!是吧?”他朝服务员扬了扬手,“买单!”

    李论说的话有理,我应该留下来。

    我已经让秘书蒙非把回程的机票给退了。

    房间不断地有小姐的骚扰电话打进来,问需不需要服务。一开始我说不要,后来我烦了,就说好吧,请到806去。有小姐问你不是住1002吗?干嘛要到806呢?我说别废话,去的话,五分钟内敲806的门!不见不散!我接连对至少十个小姐都这么说。

    806住的是李论,今晚够他受的。

    10月11日晴

    上午,我把在广州看望市长夫人的宁阳市各部门人员召集来开会,商量成立杨婉秋同志治疗领导小组及其组成人选。

    闻讯而来的人挤满了我的房间,并且还源源不断地有人来。没办法,只好租用G大厦的会议室。

    会上,我首先自我介绍,我说,我是刚到任的副市长彰文联,主管科教工作。很感谢大家到广州来看望因病而来广州住院治疗的教育局杨婉秋局长。根据杨婉秋局长的病情,治疗需要一个过程,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两个月,或者更长。因此有必要成立一个治疗领导小组,我任组长。成员嘛,就在我们在座的各位中产生。因为,在座有很多人我还不认识,我看是不是这样,愿意或有条件留在广州的,先举手报名,我们再根据实际需要决定参加领导小组的成员。

    我话音未落,一片手的森林就树立在我的四周。

    “我愿意!”众口一词。

    我一看这情状就像是狂热的信徒在教头面前宣誓,这还了得?急忙摆手让人们把手放下。

    “还是我来点将吧。”我说。闷头想了一会,我把头抬起来,“有财政局的人吗?”

    会场举起三个人的手。经介绍,他们是财政局的局长、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

    “好,”我说,“卫生局卫生系统有……”

    我话未说完,又有人把手举起来。这次是四个人,有卫生局局长、副局长,市一医院的院长,还有G省医科大附属医院院长。

    “很好,”我说,“教育系统……”

    又有手抢在我的话讲完前举起来。

    最后,我在分门别类举起手的人里,经协商后选定了七个人,连我八人,组成了杨婉秋局长治疗领导小组,名单、职责如下:

    组长:彰文联——副市长,主管全面工作。

    副组长:韦朝生——组织部副部长,协助组长履行职责。

    组员:

    奉鲜明——财政局副局长,负责治疗经费及时到位。

    罗立冬——卫生局局长,负责协调、理顺广州医疗部门或机构。

    金虹——市接待办副主任,负责接待探望人员。

    唐进——教育局副局长,负责向杨婉秋局长(在清醒的状态下)汇报教育动态。

    蓝启璋——宁阳日报副总编,负责媒体关于杨婉秋局长健康状况的对外宣传及封锁保密。

    蒙非——市府办秘书,负责上下联络。

    领导小组成员获得大家一致同意通过。杨婉秋局长治疗领导小组的成立,标志着在过去半个月以来,关心杨婉秋局长病情的友好人士群龙无首的局面,以及杨婉秋局长治疗工作的一盘散沙状态,一去不复返了。会议在中午12时结束。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论打电话来。他说他回到宁阳了,刚下飞机就给我打电话,问我昨天晚上到他房间去的那么多小姐是不是我叫的?我说没有,不是。

    李论说:“我就知道是你,还敢说不是?”

    我说有人帮你拉皮条那还不好吗?你是不是都来者不拒了?

    李论说:“哼,来者不拒?我还要不要命了我?我又不是猴王。”

    我说我认为你是。

    李论说算了不说这个。你那里情况怎么样?我说什么情况?

    李论说你是否把市长夫人的治疗工作领导权拿到手了?我说如果无需经过党组织或人大任命的话,就算拿到了。李论说成员都有谁?

    我走进卫生间,把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及每个人的职责告诉给李论。

    李论听了,啧啧称赞。“文联,你绝对有当官的天赋,方方面面,你考虑得太周到了!”他说。我不免也有些得意,说别忘了我读大学的时候,是当过班长的人,何况现在我只是当个组长。

    李论说:“你这个名单小勇知道了吗?”

    我说小勇?什么小勇?

    李论说:“就是市长公子姜小勇呀?我跟你说过的。”

    我说哦,有必要让他知道吗?李论说:“有必要,如果你想让市长知道你的忠诚,通过姜小勇就是最好的途径。”

    我说下午吧。

    下午,我见到了姜小勇。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和他见面。昨天我来看望市长夫人的时候忽视了他的存在,现在我将功补过。

    我把由我亲自担任组长的“杨婉秋同志治疗工作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及职责”的文本给他。并且,小组成员的一干人也站在我身边,像接受他检阅一般。

    姜小勇看看名单,看看名单上的人,笑了笑,把纸还给我。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因为他仍然戴着墨镜。

    我说怎么样?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姜小勇脸对着我,“委屈你了。”他说。

    我说不委屈,这是我应该做的。

    姜小勇把手抬起来,抓住镜架。

    我想这下姜小勇该把墨镜摘下来了吧,既然他觉得我委屈。

    但姜小勇没有把墨镜摘下来,而只是扶了扶,把手放下。

    他比我想象中的市长公子更加无礼和傲慢!

    “我想你们在广州应该需要有一辆车,”姜小勇说,“这么多人,有一辆车,进出往来,你们不觉得方便些吗?”

    小组的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投向我。谁都听明白,姜小勇想买一辆车。

    我说:“说到有车进出往来方便的话,那就不是一辆的问题,而是两辆。”我看着姜小勇,“你也应该需要有一辆。”

    “我可以用我朋友的,”姜小勇说,“我在广州有的是朋友,车多的是,我跟他们借。”

    “既然你能借到车,那就很好,”我说,“首先,主要是你方便了,我们不方便,但我们能克服。”

    姜小勇的脸一僵,他终于把墨镜摘下来。我看见他鹰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随便。”他说。

    我想我把姜公子得罪了,毫无疑问。我不得不得罪他,因为我没有办法。姜小勇在暗示我们买车,一辆不够,而是两辆!买两辆车,不说在广州,就是在宁阳,我有买车的权力吗?

    回到G大厦,蒙非见我怏怏的,提醒我,说其实,我们可以从宁阳调两辆车过来,问题就解决了。

    我说能吗?路那么远?

    蒙非说:“司机少休息的话,两天就能到。”

    我说好吧,打电话给韦海,开我的那部车来。还有,从教育局再调一部,最好是面包车,可以坐十几个人的那种。

    蒙非说:“是,我这就打电话落实。”

    我说:“叫司机一定注意休息,两天到不了,就三天到。”

    蒙非的主意帮我解决了车的问题。但能不能解除姜小勇对我的心头之恨呢?司机韦海把我的专车开来广州后,连人带车就让给姜小勇用,他总不该还认为我跟他过不去吧?

    10月12日雨

    我看见米薇站在高架桥上,挥舞着手。她穿着红色的轻薄风衣,在淅沥的雨中和飒爽的风中,像奥运赛场上不到末日不熄灭的火炬。

    这是为我燃烧的火炬。

    我正在向她跑去,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

    突然,我看见米薇身后冒出两名大汉,将她抓住,横腰举起。

    我愕然停步,站在高架桥附近的马路边上。

    托举着米薇的两名大汉将米薇一抛。

    米薇像一只彩釉的瓷瓶,弧线地飞向空中。

    我大喊着“不要啊!”跨越路边的栏杆,向正在从空中下坠的米薇冲去。

    一辆直行过来的汽车却将我撞向了空中,在米薇着地的时候。

    我高高地悬浮在半空中,像被钢丝绳吊住了一样。我面朝泥土背朝天,俯视着高架桥下已经玉碎的米薇。

    “嘭”的一声,吊着我的钢丝绳断了……

    这是我早晨做的一个梦。

    这个梦让我全身冒汗。我惊醒过来的时候,大颗大颗的汗珠还黏附在我的皮肤上,像是被烧伤起的水疱。

    窗外下着雨,居然跟我梦境中的雨一样。

    那米薇呢?还有那两名毁我所爱的凶手?以及让我饮恨、抱憾、扑空的高架桥呢?

    这些关键的人和物都不出现在我的眼里。而且,我还毫发未损地活着。

    于是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肯定是一个梦。噩梦而已。

    时间还早,我进卫生间洗掉一身的汗后,回到床上。

    我决心做一个美梦。

    与米薇在电梯里做爱,不知算不算是个美梦?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应该是宁阳市皇都宾馆或国际大酒店的电梯,总之我下了飞机和米薇一见面,转瞬就到了电梯里,比飞机飞行的速度都快。我们本来是要到房间去的,但是电梯坏了,停在了五楼或者六楼。电梯停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接吻了,从一楼就开始。吻到五楼或六楼的时候,我已经欲火难耐了,我想米薇也是。偏偏这时候电梯停了。但是我们接吻没有停。我们不仅没有停止接吻,而且开始进一步的动作了——电梯里怎样做爱?这还是个问题吗?这还需要教学吗?想想原野上那些发情的雌虎雄虎,想想那些不择时地交欢的母马公马,它们是怎样合二为一?怎样狂放不羁的?我们不是虎,也不是马,因为我们没有虎和马那么自由、勇敢、奔放,没有它们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追逐快乐的坦荡!我们,至少是我,总是那么谨小慎微、畏首畏尾,银样蜡枪头而且非常虚伪。我真是禽兽不如,畜生不如。但是今天,我终于做了一回禽兽,当了一次畜生!

    虽然是在梦里,但是我仍然感到了快活、亢奋。我酣畅淋漓地宣泄了!

    我跑进卫生间,洗了内裤,洗了身子,但是脑子里的梦境却没有洗掉,与米薇如狼似虎般的欢爱幻觉依然让我回味,让我珍惜。

    我决定把今天做的两个梦报告米薇。况且,我应该给她打电话了。

    我拿起房间已经开通长途的电话,拨通了米薇的手机。但至少过了三十秒,米薇才接听。

    “喂,谁呀?”米薇的声音厌倦而慵懒,想必正在睡觉,我的电话把她吵醒了。

    “在睡觉呢?”我说。

    “嗯。”

    “说话不方便吧?”我说,模仿电影《手机》里葛优的语气。

    “对。”

    “那我说你听。”

    “好。”

    “想我了吗?”

    ……

    “我想你了。”

    “嗨,文联是你呀!”电话里的米薇听出了是我的声音,脑筋也清楚了,“我还以为是广州谁骚扰我呢。哎?你怎么会在广州呢?”

    “我告诉你我在广州了吗?”我说。

    “我的手机上有来电显示呀。”米薇说。

    “哦,我笨。”

    “笨,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米薇说,“我还以为今后只能从电视上看见你听你的声音呢。”

    “我昨晚梦到你了。”我说。

    “是吗。”

    “梦见你两次。”我说。

    “你要做多少个梦才能梦见我两次?”米薇说。

    “昨晚我就做两个梦。”

    “是吗。”

    “一个噩梦一个美梦,”我说,“想听吗?”

    “说吧。”

    “你想先听美梦呢,还是先听噩梦?”我说。

    “这要看你是先做美梦呢,还是先做噩梦。”

    我说:“噩梦。”

    米薇说:“说吧,我听着呢。”

    于是我把噩梦告诉了米薇。

    米薇听了在电话里咯咯笑了起来。我说你笑什么?我悲伤难过得要命,你还笑?米薇说难过什么,有什么好难过的?我说看着你从高架桥上被人摔下来,我能不难过吗?米薇说梦总是和现实相反的呀,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米薇说亏你还当过大学教授呢,看过《周公解梦》没有?我说没有看过。米薇说我床头就有一本,我拿来翻开念给你听呵。电话静音了一会,米薇说听呵,首先,你刚才讲的梦里的事情,发生在风雨中是吧?梦见风雨,会得到意外的收获和惊喜。未婚女子梦见风雨,能与有钱人结为夫妻。我倒是常梦见风雨。未婚男子梦见风雨,会娶美貌的姑娘为妻,生活也会富裕。我说我可是结过婚了。米薇说你不是离了吗?没有再婚就是未婚。接着听呵,商人梦见风雨,会设法推销产品,发大财。旅游者梦见风雨,旅行会愉快。你一定很愉快吧?

    我说我不是来旅游的。

    “那你去广州干什么?”米薇说。

    “你先别管,”我说,“说说遇害是怎么解释?”

    米薇说:“遇害,遇害,找到了,听呵,梦见自己遇害,预兆很快要与一位有钱的姑娘结婚。梦见恋人遇害,他们会结为夫妻,生活很愉快,爱情美满。”

    “不会吧?”我说。

    “会不会,这可是书里说的,”米薇说,“信不信由你。”

    “那……梦见那个呢?”我说,含糊其辞。

    “哪个?”

    “那种事。”

    “哪种事?”米薇说,像是佯装糊涂。

    “就是和你做爱。”我终于直言不讳。

    “啊?”米薇说,想必她很吃惊,“是真的吗?”

    “在梦里,在电梯里。”

    “这是不是你要说的那个美梦?”米薇说。

    我说:“是的。”

    米薇:“在现实里你不敢和我做爱,在梦里你却和我做爱了。”

    “快看《周公解梦》,到底是怎么解释的?”我说。

    米薇说:“那要看我是你的什么人。是喜欢的女人呢,还是不喜欢的女人?是被迫的呢,还是心甘情愿?”

    “这还用问吗。”我说。

    “当然要问啦,”米薇说,“谁知道我是你喜欢的女人,还是你不喜欢的女人。”

    “喜欢是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我说。

    “那你听好呵,”米薇说,“男人梦见和不喜欢的女人做爱,会陷入敌人的圈套。听到了吗,彰大市长?你会陷入敌人的圈套。”

    我说:“还有呢?”

    米薇说:“没有了。”

    “还有和喜欢的女人做爱你没说。”我说。

    “我又不是你喜欢的女人。”米薇说。

    “谁说你不是?”我说。

    米薇说:“谁说我是?”

    “我说你是。”

    “是吗?”

    “快说!周公是怎么解释的?”

    米薇说:“周公说,男人梦见与喜欢的女人做爱,是祥瑞,很快要结为伉俪。彰大市长,你说得不对吧?”

    “要说不对,是周公说得不对,”我说,突然一愣,“咦,周公怎么会说白话文呢?不对!你蒙我!”

    米薇说:“我没蒙你,这是《周公解梦》白话本,翻译过的!它一直在我的床头上,我天天都看。你不信就算,反正书里是这么说的。”

    “好,我信!”我说。

    “可是……”米薇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我觉得周公说得不对。”米薇说。

    “什么不对?”我说,“我觉得你很迷信周公的嘛。”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我是你喜欢的女人,”米薇说,“可是我们怎么又可能结为伉俪呢?我们是绝对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说。

    “我们俩至多只能相爱,不可能结为夫妻。”

    “为什么?”

    “因为我不配。”

    “说什么呢,要说不配,也是我不配。”我说。

    “我不配。”米薇说。

    “我不配。”我说。

    “是我不配!”

    “是我不配!”

    “我太任性了!”

    “我年纪比你大得太多,而且有过婚史。”

    “我觉得自己现在好脏好脏!”

    “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天底下最丑陋可耻的男人。”

    “你现在是大市长,我不想攀龙附凤。”

    “你年轻貌美,鲜花怎可插在牛粪上。”

    “总之是我不配。”米薇说。

    “总之是我不配。”我说。

    “但是我爱你!”米薇说。

    “我也……”

    我脱口说了两个字,剩下的字“爱你”就被堵在了喉咙里,像是被卡在枪膛里的子弹一样。这是爱情的子弹,在击发之后却没有射出枪管,当然也不可能打中爱人的胸膛。这是我人为或故意制造的事故,目的是避免米薇受害。爱有时候比恨更能使人受伤、致命。至少对米薇我不能说爱,现在不能。

    米薇当然也知道我堵在喉咙里的字眼,但她没有逼迫或诱使我把字眼勾引出来。她以沉默对待或回应我的决断和无情。我能想象她在电话那头的失望和难过,她黯然神伤的漂亮脸蛋,颤栗的唇齿以及滴落在《周公解梦》上的酸楚泪珠。

    “对不起,米薇。”我说。

    “彰副市长,你要当心。”米薇说,“别陷入敌人的圈套。”

    “圈套?敌人?”我说,“什么圈套?谁又是我的敌人?”

    米薇说:“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提醒我别陷入敌人的圈套?”

    “因为你梦见和不喜欢的女人做爱了。”

    我这才恍然觉悟米薇的话中真意,她在判断她自己不是我彰文联喜欢的女人。前面的话是在套我,后面的一句才是要害。

    “这不是真的,米薇!”我说,“只是梦……”

    米薇已经挂断了电话。

    看这两个梦把我和米薇弄的。

    秘书蒙非打电话过来,接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米薇反打过来,结果不是。蒙非问我今天要不要去医院看杨局长。我看着窗外的雨,说不去。

    今天一天基本上就待在房间里看书。书是我从宁阳带来的,是作家东西赠我的小说集《我为什么没有小蜜》。

    10月13日雨

    今天冒雨去医院看了杨婉秋局长。本来是不打算去的,在医院向杨婉秋汇报工作的教育局副局长唐进打电话来说,杨婉秋局长昏迷过去了。

    到医院的时候,杨婉秋局长已经在急救室里。我们只能从急救室的玻璃窗看望她。“我们”是指杨婉秋治疗领导小组的全体成员。

    大夫护士在杨婉秋局长身边和身上忙乎着,真正的治疗者是他们,我们只是看他们治疗。

    杨婉秋局长仍然在昏迷中,我看着与我们共同等待她苏醒的姜小勇,说怎么回事?前两天杨局长的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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