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院儿,人团儿
27军区政委韩世勇,朝下头注视片刻,蓦地仰首开怀,嗬嗬大笑起来。其气势如黄钟大吕,身躯如巨树般哗哗摇晃,笑声驾驭着全场,几乎抓起全场冲天而上……于是,所有人霎时都抛弃了沉稳劲儿,解放面部表情,再无丝毫禁锢,纷纷追随他欢笑起来。全场为之倾斜。夏谷看呀看呀,老也看不够韩政委,醺醺然暗动感慨:韩政委的笑,绝对是天下无匹!掰下半个笑来,就够这儿人笑十多年用的。含量大哟。
据说韩世勇40岁那年,被错误关押中,于数夜间白了头,放出来后竟然添了个昂首大笑的习惯,动不动就大笑一阵,和谁说话都是乐呵呵地。如今他渐奔老境去了,端地是头上鹤发如银,目中神采奕奕,凡笑便往大处笑,整个人笑得透透地,脸庞上红光白光交相辉映,通身烂银般灿烂。夏谷和夏谷们,只消往这笑跟前一站,就觉得这位堂堂中将政委暖融融的,十分可人心儿;还觉得韩政委水平高,胸藏大器而不外露,气宇非凡,绝非那些庸庸碌碌的高官们可比。
夏谷最早见韩政委时,人还在部队。那天晚上,他在师党委会议室里,给一溜的常委们泡茶。常委们聚集在一台25英寸大彩电跟前,集体收看党的十一大重要新闻。忽听师长茶杯盖子一响,叫着:“那是韩世勇吧?!……”夏谷闻声回头看荧屏,只见一排将军从镜头前缓缓掠过,没等他认清谁是韩世勇,镜头已转向主席台,再度展示党和国家领导人形象。然而师常委们却兴奋了,他们终于在荧屏上找见一个熟人,这使得党的十一大跟师党委会一样贴近他们,人人都有了参与感。而且,荧屏上既被他们认得而又认得他们的人,就只韩世勇一个,竟没看见刘达等军区其他与会者。常委们便猜测:那个镜头,是有意给他的还是无意中捎上他的?假如是有意给的,这个规格可不低,它意味着什么呢?中央委员跑不掉吧?……夏谷再次见到韩政委时,则近一些了。韩政委到师里来检查工作,并接见全师团以上干部和机关全体干部。台下的人黑压压坐了半礼堂,韩政委在台上接见大家并做指示。由于人多,韩政委实际上只是被部下们参见,而不是真的看见每个部下。夏谷坐在最后一排座,身体挺得笔直,军帽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他从无数颗级别比他高的人的头颅缝隙中,注视级别最高的韩世勇,揣摩他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有无什么深意?观察他的气色以图参透他的心境。直至调入军区之后,夏谷才能够从更近处看见韩政委,比如在路上碰见他的车,而他又正在车里;比如给“党办”上送一份文件,而韩政委又正巧从宽大的走廊走过去……所有这些见面,其实全是他在看韩政委,韩政委可从没看见过他。所以,尽管他暗中早将韩政委视做熟人了,韩政委仍视他为陌路。
只在这次——季部长让他坐到办公桌对面沙发上,征询意见似的说:“小夏,韩政委要亲自带一个工作组下去搞调查研究,要我部出一个人。我看你去吧。学习锻炼嘛。一个很好的机会。你的意见呢?……”季部长说话可真有特点:他偏偏把一件根本无可商量的、重要而光荣的、明知你会喜出望外的任务,以商量的口气交给你。假如那是一件苦差事,那他可能就毫无商量地说声“你去”。夏谷当时稍许激动。呵,要跟韩政委出发呀,这下子我还不得跟首长朝夕相处吗?……
至今日中午12时为止,夏谷在韩政委率领的工作组整整呆了28天,跑了东南三省两市,调查了两个集团军,三个步兵师一个装甲师,外加一个省军区,团以下的单位不计。夏谷从来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跑过这么多的地方,见过这么多排着队前来的各级领导,往常想见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位,都得等好几天,还不一定见得着。工作组这种“跑”法,令他觉得大气磅礴,跑得痛快淋漓,每日高质高效。就像你一步从这座山尖上迈到那座山尖上,三下五除二,就把半个欧洲那么大的地面及军营踏勘了一遍。跟着韩政委“跑”,夏谷才知道中国何其大军区何其大!跟着韩政委做事——无论做什么事,夏谷都平添三分巨人的感觉。所做的任何事也就统统不是些许小事,都具备了相当的规格和级别。
28天跑下来,夏谷再看韩政委,已没有往日那种神圣感,也不知是他韩政委降下来了,还是自己升上去了,反正两人挨近了好多,连玩笑都敢跟他开,连笑也敢笑在韩政委前头了,居然还敢笑得比政委响些了。夏谷对韩政委这样一方诸侯似的大军区最高领导人——假如搁在春秋战国还不得是齐桓公楚庄王一类的霸主么,偷偷地产生了同事般感情,很舒服地将自己当做韩政委的一部分,很习惯地以韩政委的目光、思维去看待外界。连自己的笑,也向韩政委的笑靠拢,有点像韩政委的笑了。
最初几日,夏谷把韩政委独具特色的笑,认作是一种“威”,虎笑不就是虎啸么?韩政委笑颜一展,三分笑而七分威,听到他的笑声心头便有些凛然,觉得那笑声比咆哮还威风。后因韩政委跟他亲切接触过几次,他渐渐看出韩的笑,其实是一种语言,一种广阔多意的、能够以一当十的语言。比如部队领导向他汇报某事,而这事他又不能明确表态,于是就嗬嗬大笑一阵,笑罢便转入另一话题;再比如听到某个棘手的问题,他内心很愤慨,又不能够予之杀伐决断,他因气恨也会嗬嗬大笑一阵;还比如他不同意此事,又不想当即回绝,这时他也以嗬嗬大笑绕过去;那次视察陆军339师战史馆,在无数战争年代的照片中,竟有一幅韩世勇当排长时的现场照:他扛着缴获来的卡宾枪,右手托一只盛满水的钢盔,边喝边笑……夏谷发现,原来韩世勇在数十年前就已经爱笑并且会笑。当时,339师副参谋长,指着台板上的一挺老式机枪,硬说是韩政委那决战斗中亲手缴获的,是如今师里最珍贵的战利品。韩政委不说是自己缴获的,也不说不是自己缴获的,他只是快活地仰天大笑,在场的人都幸福地跟着他笑了……夏谷还发现,很少有人在韩政委大笑之后还敢钉着他追问明确指示,他们只能在韩政委的笑声中自行揣摩去,韩政委给你们留有余地哪,但看你能否正确理解了。每逢此时,夏谷总觉得妙趣横生,心想“每天你要批那么多呈阅件,难道也只批上嗬嗬二字么”?
一日中午,夏谷为了某件急事,贸然进入韩政委卧室,亲眼看见了韩世勇睡态:他仰卧在床上,两眼半睁半闭,瞳仁在眼缝里清晰可见,脸上微微笑着,不打呼噜……夏谷以为政委醒着,正要报告,蓦地发现他是在熟睡。夏谷轻轻地退出来,惊诧而又莫名地感动了。他没想到,韩政委即使在梦中也还在微笑,像酝酿着一个美妙的遐想;而且,他在睡梦中还半睁着眼睛,像警惕着什么意外。——在兼蓄两者的同时,居然还能从容入梦。
韩世勇快70岁的人了吧,但于半梦半醒之间,仍然不愧是一个孩童。因为,只有孩童,才能同时拥有这么多意境。
韩世勇踩着厚重无比的步子,朝自己的奔驰280座车走去,秘书已经拉开车门,侧立一旁。今日,工作组将长驱500公里路,返回军区所在地。韩世勇一只脚已经踏上车门了,就在那种姿态里沉思了片刻,然后把脚抽回来,朝工作组其他人员乘坐的面包车走来。宋部长、吴副部长、于副秘书长、石科长……纷纷将头从车窗伸出来,目视着他,不知他将有什么指示。韩世勇走到距面包车几米处,打了个手势,意即:不必下车。随即泛泛地朝面包车挥挥手,叫道:“你们都好好坐着吧,我只有一句话。长途行车,最适合做什么?你说。”他指定宋副部长。
宋副部长不自然地笑道:“打个瞌睡呗。”韩世勇哼一声,又指定吴副部长:“你?”
“看看风景,养精蓄锐,……”韩世勇又哼一声:“也是睡觉。你呐?”他越过于副秘书长和其他人,径直指定坐在车尾部的石贤汝科长。
石贤汝平静地道:“长途行车,最适合于思考问题。”
“都听见啦?”韩世勇笑嗬嗬地望他们。“我也是这么个习惯。车一动,脑子就停不下来。所以,我要求你们,在下车之前,一人给我拿出一个思想来!问题——就是昨天小结会上我说过那几条,你们独立思考,彼此别商量。也许在路上我就朝你们要方案了。”韩世勇说罢,众人齐声应是。他点点头,回坐车上去了。
面包车开动起来,缓缓驶出集团军营院大门,与前面的奔驰车保持一段距离。车内人在宋副部长率领下,纷纷弓起腰儿,向外头送行的集团军领导们挥手告别。虽然外头听不见车内声音,他们仍亲热地嚷着常规告别词,直待那树林遮没了对方,他们才扑扑地坐下身体,很累的样儿。稍顷,宋副部长从面包车前座、也就是那既宽大又不颠簸的位置上,转过头来——头颅大约只转动了二分之一,眼睛绝不可能看见车后,但意思已送到后头。他笑着说:“老石啊,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韩政委的话呀?……你那一句‘思考’,害得我们大家都不敢放松喽。这500公里路,心上得压着几吨重材料啊?”
宋副部长岁数比石贤汝大得多,但他一口一个“老石老石”,从工作组组成那日起就是这么叫,听起来像“老师老师”。夏谷担心地望身边的石贤汝。因夏谷在工作组内职级低且年轻,所以每逢乘车,他都自觉地坐到最后一排座上。石贤汝虽然够朝前坐的资格了,但是他似乎喜欢坐后头。因此大部分时候,车后座就他们两人。仅此,也足以便他俩亲密起来。
在宋副部长那声“老石啊”刚刚出口时,石贤汝已将上身长长地凑前去,接听指示。待他最后那声“材料啊”落地,石贤汝立刻检讨道:“部长哎!方才那话一脱口,我、我就后悔了,想改也改不回来。我、我们累了快一个月,何必再给自己加码?不管什么工作,回去再干嘛!而且,方才那话脱口之后我也反应过来了:你们几位部长,其实都知道韩政委是什么意思,想掏我们什么话,你们故意不说。就我,我傻呵呵地不知道首长意思,才老老实实说了。”他说话有点儿口吃,经常是在“我”字上口吃。每当说到那个字眼,他都像要吐出个隐私那样困难。为了避免口吃,他竭力说慢点,因此他说话时就如同有万语千言闷在肚里,眉眼口鼻甚至手脚都在用劲,加之语言精彩,所以不光叫人听着可心,看上去也十分动人。
宋副部长扑哧一笑:“没那么严重。你反应太快了。”
“但是方才我又一想:既然韩政委主意已定,我们说不说还不都是一样么?他是事先知道了答案才问我们问题的。要是大家都不说,韩政委肯定自己说,没准还带上点火气说。而该我们干的事,还是一项也逃不掉。所以部长哎,我、我冤枉。我只有没命地希望你——快点当上大军区政委,我们跟着你过好日子。”
宋副部长笑骂:“见你的鬼!不管什么玩笑,到你嘴里就是一篇社论了。咱们这车里,将来果真有人当上了大军区政委的话,我看不是别人,就是你!”
石贤汝诚恳地:“嗨……部长说我、我心坎上了。我我、我也正是这样想的。”众人哈哈大笑。石贤汝很满意地看着大家笑,将身体舒舒服服收回座位里,退出战场了。
夏谷凑在石贤汝耳边道:“老石,我有句话老想问问你,一直没敢问。”
石贤汝眨着眼:“你问。”
“如果话不对,你可别生气。”
石贤汝眨眼笑:“那肯定是句不对的话了。不过,你只管问,我、我老石要是爱生气,15年前就气死了。如今不还是健在么。”
“工作组里有人说你是韩政委的心腹,韩政委每次下部队都指名带你,重要的文件材料也指名叫你搞。这次,本来是秦副司令员带你去打演习的。碰上韩政委有动作,又叫你跟他了。外界看来,好像你被两个首长争来争去。对不对?”夏谷紧张地看他。
“你说呐?”
“照我看,反正韩政委挺欣赏你的。”
“唔,我、我也挺欣赏首长的。”
夏谷顿时无可奈何,想想又不甘心,亲切地诡笑着:“老石,你说话真有魅力。”
“我、我知道你意思。我说话爱结巴。”
“我不是那意思……”
“是不是那意思都不要紧。告诉你吧,我、我彻底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石贤汝此人结巴,但他比很多伶牙俐齿的人会说话。”石贤汝笑眯眯望着夏谷,竟使夏谷愧得无地自容,拼命点头,以示深信不疑。石贤汝仍然紧追不舍,“小夏呀,你还没说你的意思呐,叫我给打断了。你继续说。”
夏谷道:“老石啊,你说话有个口头禅,喜欢带‘方才’二字,而平常人都是说‘刚才’。你和别人不一样,倒是和韩政委相同。他也从不说‘刚才’,而是说‘方才’。”
石贤汝凝视夏谷,摇摇头:“没想到你挺能观察的。你是个危险人物呐!我、我以后再也不说方才了。”说罢他拍拍夏谷肩,示意车内,“咱们也动点脑子吧,你看他们,已经思考起来了。”
夏谷望去,宋副部长摇摇晃晃地呈瞌睡状,吴副部长双眼直直地射向窗外,副秘书长则细细地吐出烟缕……车内各人都摆出了自己习惯的思考姿态,显然入定已深。于是夏谷也不说话了,先从昨天晚上韩政委的指示逐条想起,苦心琢磨下去。
上午10时左右,车队驰上312号国道,路面平直宽阔,夏谷只觉得身下一轻,面包车已如扁舟顺流滑行,轻妙无比。就在那一刻,夏谷心儿被车势腾空一举,跳出了一个思想。没等这个思想化开来,就又跳出一个思想……一串串思想如炒豆般倾巢而出,夏谷把它们按住喽,排好队,组成了向韩政委汇报的方案。稍顷,腹稿已就。夏谷口中默默念动一番,顿觉得胸有千军万马嘶鸣待发,那些观点分析与段落,支棱着颈子在心中乱拱。而思想们正跺着蹄子渴望奔驰。方案是结结实实的,铿锵说理的,天然浑成的,正是韩政委所喜爱的风格。夏谷恨不能趁着新鲜劲,就赶到韩政委车内去汇报,他肯定欣赏。
夏谷看看车内其他人。宋副部长等人还在旧有状态里沉思不已,那模样令夏谷疑心,他们是不是睡着了?他探头从侧面看他们脸部表情,看见宋副部长口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看来思考对于他是种享受,口里含块糖似的含着一个个念头;吴副部长则小心翼翼地用指头贴在大腿上默写着什么,思考对于他,便像夜兵偷袭了;而副秘书长的牙骨儿正在有力地挫动正在咀嚼不止,虽然不出声儿但夏谷感觉到声声硌耳,思考到了他这儿就成了力气活。……不管怎样,他们显然都已思考到各自的巅峰境界,心神儿都已化透,整个人都成为一堆思想或是方案戳在座位上。夏谷霎时不自信了,疑心自己太嫩。要不怎能这么快就自我满足了?再扭头看石贤汝,便碰到他似乎是一直注意自己的目光。石贤汝微微一笑:“考虑好啦?”
“没有没有。”夏谷说着,揪着自己心儿一抖,将那些挂在、叼在、扒在、攀援在自己心上的各种思想统统抖掉,心儿因过度轻松而痛地一缩。他将自己倒空,再重新思考。这时,他有了些庆幸,又有了些后怕。他得先固定住自己,再战战兢兢进入思考。
28
前头的奔驰轿车轻轻一声鸣笛,朝一条岔路驶去,面包车随之跟上。宋副部长从前座转过二分之一个头,朝后面发话:“里面是什么地方?”
石贤汝将身体长长地迎上去,回答:“坦克旅的一个器材库,营的单位。”
“计划来这吗?”
“没有计划。”
“哦……”宋副部长挺直腰。于是车内人都随之坐直了身体,凝神注视前头的政委坐车。黑色奔驰在崎岖山道颠簸着,一直朝深处驰去。宋副部长低声说了一句:“耽搁太久的话,今天就回不到军区喽。”没人理他。稍过片刻,车身一跳,随即驶上平坦的路面。夏谷脱口而出:“好像快到了。”石贤汝好奇地问他:“你怎么知道快到了,以前来过?”夏谷道:“我怎么可能来过。一般地讲,军营前面几百米通路,总是要修得整齐些。而且,越往前去,路面应当越好,给外来者一个好印象:这才像个军营嘛。我在下面部队工作时就知道,假如让领导沿着破破烂烂的垃圾道儿进入军营,人还没进呢,印象先就坏了。”石贤汝听了颔首不语,身体内某处已在微笑了,大约两分钟后,笑容才从脸上渗出来。
奔驰车进入一座可怜的营门,驶上一块小操场。奔驰车在那块巴掌大的地方里,像泥鳅那样弯过腰来,轻妙地停到一抹树影下,使阳光晒不到车身。面包车随之跟上,驾驶员倒了两次车,才将面包车停放到与奔驰相齐的同一条直线上。但是树影儿只有那么一抹,已叫奔驰占上了,阳光直射面包车顶部。待会他们离去时,车内将热得像一个蒸笼。虽然不远处有一大片绿阴,却绝不能将车驶到那里去。它必须与奔驰保持队形。打远处朝两部车望,就像一头虎乖乖地卧在一只猫身边。
韩世勇下车,在原地略站了站。前面平房里早已冲出一个上尉,军帽是匆匆戴上的,神情却是面临敌情一般紧张,跑到韩世勇跟前,闪眼看一下中将军衔,唬得咔地敬礼,用全部冲动进出一声:“报告!”接着竟说不出话。韩世勇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紧张,他才定下神,喊出一连串报告词,“报告首长,坦克旅器材库全体同志正在点验装备。主任胡天民报告完毕,请首长指示。”
“你是这儿的领导?那个小李到哪去啦?”
“报告首长,老主任李兴已调旅部任副参谋长。我是刚刚上任的。”
“哦嗬,祝贺你喽。我们几个人,都是军区的,顺道弯到你这来看一看,马上就走。你不要报告旅里,省得他们跑来;也不要打乱工作计划,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我们不要你陪。不喝水不吃饭,你回到你位置上去吧。”
胡上尉呆呆地,蓦然道:“报告首长,我们有沙田西瓜,个顶个的好瓜,都泡在井里呢。那口井上百年啦,水质又凉又甜。沙田瓜浸里头比冰箱好吃一万倍!”
韩世勇扑哧笑了:“那么,就吃你两个瓜吧。”
“是,首长。”上尉欢喜无限的样儿,噔噔地朝回走,政委秘书跟上他,简单叮嘱几句什么话。石贤汝盯着上尉背影叹息:“这小主任真可爱,一下子就扑进人心怀里来。”
夏谷幽幽地道:“是呵,又凉又甜。叫人想起我当年了。”
“喔,你当年有这么纯朴吗?”
“我在一个山沟沟里头呆了八年,没见过大校以上的官。你想能不纯朴么?”
“以你今天的模样看——不像。”
韩世勇向前面短松岗望望,回头朝工作组挥挥手,两眼已如两口冷冷的井,低喝道:“我走走。”兀自朝山岗上走去。
那山岗不高,土色也不甚分明,石块半立半卧的,瞧着挺乖。数十株针叶松,树干上皮壳龟裂,一片片翻翘着。这些树状如斜斜的老人,东一株西一株,树身一律朝南倾歪,一看就知道长年叫北风吹的。沿山势下去,远处有一条正在开通的公路,如果不出意外,数月后这座小山包将被公路拿去垫底。夏谷朝平房那里看看,西瓜还没有来,只几个兵趴在窗口上偷窥这里的首长们,就他们而言,今天这场面也许在整个服役期里也难得一见。夏谷昂首挺胸,首长似的在空旷地踱了几步,意思是叫他们看看自己,也是“首长”中的一员了。然后他缩进树阴下,散散地望韩世勇,却懒得猜想他在那里踱什么。
韩世勇踩着一条若有若无的小径,东看看西看看,时而朝草丛里踢上一脚,时而停定默想。白衬衣背上有一块已汗透,银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渐渐地,他已登上山顶,临风远眺,整个人宛如贴在蓝天上。夏谷看着眼馋,直觉得整座短松岗都被韩世勇的偌大情趣垄断掉了。他道:“好想跟上去看看。”便要动身。
“别去!”石贤汝在旁低声道。
“为什么?”夏谷看见了石贤汝的严肃神情。
“你让他一个人走走吧。为了到这里来,今天我们多绕了几十里路。”
“到底是为什么呀?”夏谷挨近石贤汝,使劲看他。
石贤汝合掌点火,叼上一支烟。那烟卷在他嘴上一翘一翘地,道:“好吧,我、我告诉你。但是你听了后,绝不能乱说乱用。”
“当然!”夏谷却不解:不能乱说好懂,这不能“乱用”是什么意思呐?
石贤汝眼儿瞟上蓝天,似凝神运气,牙骨儿一紧,从脑中极深远处拈来个文件,一字字复述道:“1948年4月22日,韩世勇率四野十纵五团两个连,在短松岗一带执行阻击任务。敌31军坦克营并一个团,大约两千人,经短松岗赴宁远镇驰援。纵队首长要求韩世勇不惜代价抗击四小时,之后就算胜利。韩的两个连,在此地苦战一个半小时,阵地就被敌突破。之后,欲退不能,欲守也不能,部队大乱,班排各成为散兵死战了。又坚持了几十分钟,敌军就越过了短松岗。韩的两个加强连三百余人,阵亡一百二十七,伤百余人,韩自己也重伤昏过去了。这是四野十纵战史上一次有名的败仗!其中,有韩在指挥上的问题,有上级部署上的问题,战后,野战军首长追查下来,谁也逃不掉。韩从营长撤为排长,那个营,连番号也改掉了……”
夏谷惊愕着,一时也忘了掩饰惊愕,怔怔地说不出话。
宋副部长走过来:“谈什么哪?”
石贤汝笑道:“随便聊聊,夏谷在给我吹他当年谈恋爱的事,有一大帮姑娘追求他。”
“年轻呵,”宋副部长兴致盎然,催促着,“往下说啊,我要亲自审查一下小夏恋爱史。”
夏谷吭哧吭哧地:“我、我是谈过一个对象,没成。被她踢了。后、后来……行啦部长,您就别逼我现丑了。看这天热死人。”夏谷掏出手绢揩汗,编不下去。
宋副部长呵呵大笑,笑罢朝石贤汝跟前凑凑,小声问:“老石,注意到没有,政委好像有点心事?”石贤汝赶紧朝山上望望:“噢,可能,很可能。”宋副部长探究着:“你看政委在想什么呢?”石贤汝摇头:“拿不准。会不会是某某军班子的问题?”宋副部长颔首道:“我正是这么考虑的。你们聊吧,我去跟政委谈谈。可能他正需要我。”
石贤汝看着宋副部长朝山岗上走去,似乎自语道:“短松岗战斗,好多二级部长至今也不知道,战史上也没提过。”言罢看夏谷一眼。
夏谷发誓般道:“你的话烂在我心里了,绝不会说出去的。”他很为石贤汝的信任而感动,竟将那么要害的史料告诉自己,使得自己对韩政委的认识大大深入了一层。但是他也惶恐着:不明白自己何以值得石贤汝如此信任?又如何配得上他的信任?再如何报答他的信任呢?石贤汝说:“你也不必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就是。韩几年前来过一次,那是他刚刚当政委的时候。再早,‘文革’动荡罢官撤职时也来过,听说那次来连车也没有,警卫员也没有,只身一人走着来的。这里埋着他127个战友,是他的滑铁卢。他每逢人生关键时刻,怕都要到此来怀旧。当年他从一个营长掉到排长位置上,栽得惨哪。不过韩世勇毕竟是韩世勇,到大军过江时,他又干上教导员了。从此他就没当过军事干部,一直从政工这条线上来的。有时我也胡思乱想啊,韩政委当军事干部打的最后一仗,是一场败仗,这可是他一辈子的转折点啊。别的不说,光是念念不忘当年之耻的韧劲儿,就挺了不起。我甚至想,也许短松岗战斗不像人说的那样,也许责任不在他,他不过是蒙冤受过而已。谁知道呢?他也从来没透露过。这一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来这儿了,会不会是公路快要把山岗子平掉了,他来告别一下?”石贤汝思索着。
夏谷远远望去,韩世勇仍然临风伫立,那模样使他扑扑动心。他看呀看呀老也看不够,一颗心也偎在那岗子上了。1948年4月22日是一个钉子,将堂堂韩世勇钉在这。而自己再怎么看也是几十年之后的眼光,要真能看懂才怪。短松岗普普通通的,天晓得竟是块圣地,埋着127个烈士,却没有什么人知道这是一块圣地。要是当年这儿打的是一场胜仗,这儿要不弄成个烈士陵园才怪……他把自己酸楚感受跟石贤汝说说,石贤汝点头道:“我就晓得你别有感触。说得对呀,败了,连个碑都没有,胜了,这儿就是圣地。”
“韩政委会不会又要高升?往北京调?”
石贤汝不语,表情含蓄。
夏谷看见,宋副部长爬到山半腰,韩世勇朝他用力挥挥手,宋副部长赶紧掉头退回来了。夏谷说:“时机不对。还好我没跟上去。”韩世勇又独自在那里踯躅片刻,然后闷闷地下山。
老榆树下头,已搭开了几张行军桌,沙田西瓜被斩头去尾,切成一片片。每片都已是最好的瓤儿,无籽,鲜红,水晶晶的,摆在几只大茶盘上。远远望去,可看出瓜上空飘着蒙蒙的冷气。上尉朝这跑来,竟忘了戴军帽,因兴奋而跑得像只兔。近了,才骤然意识到什么,放慢了步子,一步比一步更持重地走来。立正敬礼。“报告,都准备好了。”
宋副部长抢先说道:“小鬼,你去请一下首长。你是主人么。”
上尉便朝韩世勇跑去,在山脚那儿迎住他。韩世勇见了上尉就十分亲切,站在那儿跟他说笑,两人宛如父子。然后,两人前后挨着仅差半步,朝这里走来。宋副部长们纷纷起身,面向韩世勇站定。韩世勇伸出大手朝榆树方向一推,动作跟毛主席似的有气派:“走噢。打个歼灭战!”大家便随他走去。快到西瓜案子前了,韩世勇停步,不是看瓜,而是抬头朝老榆树上看了一阵,嗬嗬笑道:“又添了一窝喜鹊嘛……”这时,夏谷听见身边石贤汝轻轻地、动人地呢喃着:“喜鹊哟……”
韩世勇居首,众人围着行军桌坐下,目光顿时被瓜儿映得雪亮,面前凉甜扑鼻。韩世勇双手捧起一块瓜,朝上尉拱一拱,高叫着:“韩某多谢喽!”劈头一口咬下去。上尉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乱摆手:“请请请。”众人也不多话,各自抓过一块入眼的瓜,吭哧吭哧大嚼,不时进出叫“好”声。这堆瓜儿显然是精选出来的,块块都熟得恰到火候,沙瓤,汁水厚,甘甜可口,入口便化,且无甚籽儿,叫人吃得口顺。
韩世勇吃了大半块,就放下不吃了,怎么劝进,他也只摇头说:“我够了。你们吃你们的。”但是他不吃,别人吃起来就不大自然了。不吃又可惜,只好象征性地吃。韩世勇瞧出大家意思,就走到边上去,在榆树下踱步。夏谷凑到石贤汝耳畔,小声道:“瓜是好瓜,可是叫那帮兵们切坏了。他们是用菜刀切的,瓜瓤染上了菜腥味。政委怕是闻出来了。”石贤汝疑问:“你怎么知道的?”夏谷反问道:“我白在部队干那么些年吗?”石贤汝端起一块瓜细细嗅了一下,果然。方才口渴,不觉得有异味,现在饥馋已解,便嗅出了菜腥味。他一言不发,起身向伙房走去。稍顷,夏谷也跟过去了。到了伙房,看见石贤汝正举着一把刀,用鼻子嗅它。“不错,是用它切的,小夏你赶紧磨磨刀,把菜腥气去掉。”夏谷上前,拿过刀来,在边上那块磨刀石上噌噌荡几下,又抓一把细盐撒上去,再噌噌荡几下,使水冲净。把刀交给石贤汝道:“行啦。”石贤汝不接刀,指着它道:“你再切几块瓜。”夏谷抱过一只大瓜来,敲敲声,搁案上,挥刀斩头去尾,几下子就将它剖开,每块瓜瓤都像只弯月牙儿。石贤汝瞧着十分动容,凑到瓤上嗅一气,笑道:“小夏你它妈真行!在伙房干过吧?”不听也没准备听夏谷的回答,就顾自用一只干净盘子装上几块瓜,端出去了。
石贤汝端着瓜儿走到韩世勇身边,用三分恳求七分命令的口吻道:“政委,你再吃几块。无论如何也得尝一尝。”韩世勇正在看那株老树,扭头盯石贤汝一眼,再看看其他人们,道:“好吧,再来一块!”他拿过一块瓜,随便咬了一口,品尝着,旋即眉开眼笑,很快把它吃尽,然后又主动拿过一块。边吃边说:“小石啊,你要是把这棵老榆树看懂喽,你的文章会大进一步。你给我好好看看它,用心看。”
“是。”石贤汝就端着盘子,站在那儿观看起老榆树了。
这株老树大约有二三百年了,树冠庞庞然如一座临空的山包,将漫天阳光尽行遮住,树下的土壤都带凉气。树身斑驳鼓凸,说直也不直,说歪也不歪,而是若正若斜地起伏着伸上去,观之古意盎然,叩之有铜钹声。树底下,虬根在土中隆起,隐然生有蛇背那样的花纹,似活物在土中游走不定。再远些,虬根消逝,但走势已在大地深处蔓延开,仍给人无尽感觉……石贤汝奉命用心看老树。开始,他只是用眼儿执行任务,并不动心。看着看着,意思出来了,越看越有味,不由得把树下的韩世勇也看进去,把树上的喜鹊窝也看进去,脸上显示若有所悟的样儿,状如酝酿一篇大文章。
石贤汝道:“首长,看出点意思来了,想请您指正。”
“说说看。”
“八个字:若正若斜,若斜若正!”说罢,石贤汝先被自己的话感动了,那八个字暗藏多么深刻的政治智慧啊。
韩世勇听了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兀自仰首呵呵大笑。他以大笑代替了评价,竟也是一种若是若非的意思。但笑,却笑得无限欢喜。
夏谷却在边上冷眼相看,连韩世勇带石贤汝、连老榆树带喜鹊窝统统看在眼里,他刚才被石贤汝指挥着又是磨刀又是切瓜,虽然心甘情愿,但没想到石贤汝端起瓜后喊也没喊自己,独自就奔韩世勇去了,这岂不是撂下自己——又端着自己的一部分上贡去的吗?又见这边宋副部长等人,都讪讪地围坐在瓜案边上闲聊,耗时间。那儿虽只他们两人,那儿却叫这儿全体人们魂牵神绕;这儿拥着大堆的人,这儿人却有点失神落魄……
夏谷恨恨地谴责自己和这儿人的心态:“失态!”由于谴责得狠,心里也就通达得快。之后,抢在众人头里表现得平静如初了。他孤独但很纯净地微笑着,致使那脸儿挺耐看的。
再出发时,韩世勇叫宋副部长上他的轿车。宋副部长跑过来紧张地到处找:“我的皮包呢?”夏谷赶忙把他的大皮包翻出来递给他,严肃地调侃道:“部长您现在是军区首长待遇了,起码应该先丢包烟下来,再抛弃我们吧。”宋副部长叹道:“小夏你不懂,首长车不好坐。在这儿我们大家能随便聊天,什么丑话粗话都敢说,在那车里行么?”夏谷点头附和道:“恐怕不行。”心想你在这也没说过什么丑话粗话呀!“你在那边多保重,我们大家怀念你哪。”宋副部长向面包车里人摆摆手,迅速去了。
面包车前头空了个位置,而且是个好位置。吴副部长叫石贤汝到前头来坐。石贤汝摇头道:“万一宋部长又回来呢?还是先空那吧,不急。”
车队开出去半个多小时的样子,前头的奔驰靠边停下了。宋副部长从轿车里出来,仍然拎着大皮包,回到面包车上。从他脸上瞧不出尴尬,笑呵呵道:“我说请我干什么呢,原来是汇报。轮流上阵。老吴该你啦。”
夏谷又翻出吴副部长的皮包递过去,吴副部长道:“我不需要它。”他空着手儿,胸有成竹地去了。宋副部长因已汇报过,解脱了压力,精神头十足。他看着夏谷等人苦思冥想,便居高临下地说说笑笑,翻倍地潇洒。夏谷问他首长特别关注什么?他说:“各人和各人不一样,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不要紧张,特别是不要有取巧心理。”后一句,已是批评他了。
在往大军区的路上,奔驰车且走且停,面包车里的人,挨个去政委车里汇报。其顺序粗看是政委随意请去的,实际上已大致按照职务高低。职务一般高的,则资历老些的又靠前。汇报的时间长短不定,石贤汝在政委车里呆得最久,回来时表情如故,谁也看不出名堂来。夏谷料到自己肯定是最后一个,而肚里的方案却还是七零八落。顺序越挨近他,他越是惶恐。这时,石贤汝凑到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问你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多话。”
夏谷顿觉豁然。立刻想到,这淡淡一句叮咛,却是汇报的要津!心里一定,紧接着,原本枯寡的胸腹,竟涌出无数可供汇报用的严谨语句,他稍加调理一下,脉络渐渐分明,观点哪材料哪,环环相扣喷薄欲出,他预感到自己将精彩纷呈了,神情已跃然,口唇嚅动不止。……前头的奔驰又停了,夏谷不等喊,就躬身下车。石贤汝在他背上拍一掌:“简洁。”
夏谷钻进奔驰轿车小客厅似的车厢里,甜滋滋的冷气浸润着他。韩世勇朝他点头,示意他坐到身边座儿来,然后就垂眉闭目,小酣着或者沉思着,久久不语。夏谷看出韩世勇累了,也就不惊扰他,在旁边静静等候。此刻,他与万众瞩目的赫赫将军只在咫尺间,且能在无觉察中细细地看他。原先隔一段距离时他只能看到韩的光彩与威仪,现在靠得这么近,便看出了丝丝老态镂在他脸上,呼吸中有一股令他不适的气味,白发色泽暗淡,额间有刀痕,和皱纹混在一块……夏谷猛然地同情这个将军了,堂堂大军区政委实在不好当呵。近一个月来,他每日只能休息几小时,要看那么多文件,见那么多人,无休无止的会议。对每一份文件要写下不同批语,对每一个人,要说不同的话。他每天要说那么多的话,从无一句妙语,也从无一句粗话,每句都是实实在在的,有点像圣经的语言风格,无论大人孩子,一听就懂。他好像故意把自己语言中光彩处统统掐掉了,故意砍去一切奇巧而只取朴拙,以求语句最大程度地平实、易懂、好记,就像掐掉枝蔓的树干儿那般醒目,光剩下重点与核心。那些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妙语不绝的家伙,在他看来恰恰是不可靠的。而那些沉默寡言、说话因紧张而词不达意的部属,往往能天然地使他信任。他每天不光说,在说的时候他也是自己语言的听众,他必须意识到自己的话产生的种种作用,要警惕自己的话哪些被执行了,哪些被人遗忘了,哪些被歪曲了。他不光说,更多地要听别人说,几乎从早到晚他身边都簇拥着各级领导,不断地跟他说这说那。在所有的话里头,只有一部分是真有价值的,其余都属于可有可无。但他兼收并蓄,面不改色。他已习惯于听废话、假话、空话、重复的话和别有用心的话……他耐着性子从容不迫地听,好像那些话真值得他听似的。好多次连夏谷都听烦了,他还在以微笑鼓励对方说下去。从他身上夏谷才知道倾听是一门比说话更大的本事,这门本事最充分地体现在领导者身上。这门本事成熟的标志就是:你能否听得进废话。每天每天,他还要不尽的思考,要大笑,要看内参看新闻联播……这些事在别人那里可以取舍割弃,在他那里却是一种生命本能,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有结束。他每天每天都具有超人的密度,整个儿是浓缩着的,高质量的,这样他才能不断把自己融化到军区每个角落里去。而自己还是自己,老也没缩小,老也没被化净。
韩世勇睁眼了。夏谷振奋精神,就待他开口,便把自己倒给他。
“停车。”韩世勇朝驾驶员低声道。然后转脸对夏谷说,“叫石贤汝来。”
夏谷惊疑片刻,才意识到没有自己事了。他连忙打开车门下车,朝面包车奔来。石贤汝已下了面包车,在车门外迎接夏谷,关切地看着他:“怎么样?”
夏谷努力笑着:“政委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叫石贤汝来!”
石贤汝朝奔驰走去,步履从容不迫。钻进奔驰后,车队继续向军区所在地进发。在剩下的几小时路程中,石贤汝一直坐在政委的奔驰里,再没有回来。
面包车里一直闷闷的,众人都在打瞌睡。夏谷有些同情车里的副部长们,他们在韩世勇心目中的地位,似乎不及军区小报的一个科长石贤汝。他们心里也许正不好受,也许习惯了许多不好受的东西因而不再感到不好受了,也许只是自己多愁善感反替人家酸楚不已……不管怎么说吧,石贤汝这家伙就是了不起!
这么了不起的人居然还只是个科长,而这些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的人却都干上部一级的领导啦。那么,究竟是谁了不起呢?
29
当天晚上,夏谷给季墨阳部长家挂电话,报告自己任务结束,返回机关了。并请示着:“部长您看,需不需要我跟您汇报一下?”
季墨阳沉吟片刻,道:“好吧,过10分钟,你到我办公室来。”
在季墨阳沉吟的那个片刻里,夏谷已经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有点贬值。不禁疑心自己对季部长是不是太热切,太迫不及待地往上靠啦?一点事也弄得兴头头地,妄图引起季墨阳注意,其实汇报这种事完全可以放到明天再说。他本以为季墨阳听到自己声音后,会兴奋地邀请自己去家里坐坐,听他放开来谈韩政委工作组的所有情况——季部长难道不想尽快知道韩政委此行的精神么?自己全知道!自己在政委身边呆了快一个月,而部长你在千里以外。你只有通过我,才能得知政委在下头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以及一万种意境与细节,以及与你有关的一些事儿。这一切,我是直接参与的,你虽然是部长但这次你只是间接介入的了。没想到部长居然沉吟了片刻。然后,居然让自己到办公室去。就连他自己,居然也多余地从家里走到办公室那儿去。
夏谷很失落,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是部长家。在家庭气氛中谈话,说着说着就会染上点亲情,随意笑语,不大设防,上下之间由于近乎了便渐渐情如手足了。再加上自己给部长带上来的几斤龙井新茶,肯定当场泡上两杯,品茗畅谈。他调军区两年了,还从没去过部长家……
夏谷在屋里坐了足有20分钟才出门。估计着:加上自己走到办公楼所需的时间,部长应已在他办公室里等候自己20分钟以上了。这个白等,是夏谷奉还他的。
隔很远,夏谷抬头望一眼部长办公室里的窗户,那里面的灯光和别处办公室不一样。别处办公室的灯光很硬很亮,部长办公室的灯光很软很柔,里头宛如卧了一只水汪汪的月亮。大约别的干部习惯于用电不要钱,有事没事也把所有的灯全开着,以为越亮越好。而部长才知道什么叫暗中独醒,什么叫静夜幽思,不会叫光扎着自己,只让光们裹着自己。并且从光中捉出一缕,按到面前文稿上。夏谷引颈瞧三楼那扇窗片刻,瞧出一派玄迷,不禁扑扑地心动:将来我坐在那办公室里,要不要换一片窗帘呢?目前这窗帘太老气了。
一楼是水磨石地面。二楼是锃亮的木地板。三楼除了木地板外,还有一层塑胶地毯。感觉也是这样,越朝上走,人越轻盈。夏谷沿着地毯走到尽头,敲敲部长门,待想起来喊“报告”,已经晚了。看来跟韩政委个把月,把老习惯都弄丢了。
“是小夏吧?快请进来。”
季墨阳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捉住夏谷手将他拽入沙发里,自己却不坐,站在旁边亲切地看他:“瘦了瘦了,不过,你可是越瘦越精神啊!快说说,这次跟韩政委下部队……”
夏谷矜持地笑着,斜眼朝办公桌上看看,没堆什么公务嘛。他吱一声拉开大皮包,摸出三包茶叶,双手递上:“部长,这是你的老战友,省军区黄副司令送你的,说是一级龙井。”季墨阳叫道:“黄副司令是我老首长呀,我从没给他意思一下,他却年年给我送茶尝新。不好意思,惭愧惭愧。”接了过去,仍然喟叹不止。夏谷其实知道黄副司令是部长的前辈领导,但他故意说成是部长的战友,以为这样能把部长顺便举高点。他道:“部长呵,我看你只管用他的茶,反正他也不是花钱买的。我这次下去才发现,你在下头的朋友真多呵,走到哪儿都有人问你情况,同行的部长们都羡慕你呐。要是我把他们托我的各种‘意思’都带回来,我肯定提不动。黄副司令交待的我才不敢不带。”
季墨阳笑道:“谢谢你啦。不过我想没那么严重。我在下头熟人不少,但朋友屈指可数。”
夏谷又从皮包里摸出一包精美茶叶,约有二斤,忸怩着:“这是我的老部队送我的,‘明前’龙井!你留下尝尝。”
季墨阳接过那包清明前采制的、可称之为极品的龙井茶,隔着包皮嗅着它,谨慎地说:“明前茶……你这一包,顶他们十包也不止呀!”
夏谷见季墨阳完全晓得此茶的价值,自豪地笑了。其实,这茶是他用四分之一价钱从老部队买来的,说人家送他的也并非自诩身价,其中起码有四分之三的价值是人送的嘛。倘若不是至交,谁肯这么舍得送呢?
季墨阳陶醉道:“我不抽烟不喝酒,就是爱喝天下名茶。小夏,感激不尽啊。我们现在就泡上它,边喝边谈。喝个够,也谈它个够!你看好不好?”
夏谷兴奋地起身:“早就想和您聊聊啦。部长坐,我来泡。”说着就要动手。
季墨阳拦住他:“不不,你坐,你是客!再说,叫你泡说不定还给我泡糟了呢!……”他笑眯眯地走到长条桌那儿,将桌上的几壶开水一一打开盖,试试温度,然后选中一壶提过来。又走到橱柜那里,打开柜门,取出一套宜兴茶具,挑两只紫砂杯,使滚水烫透了。拆开茶叶包,嗅一下,又笑,用手指轻轻弹出些许茶叶片,倾入两只杯中。再冲上滚水,每只杯中只冲了不足半下子,盖上盖,站边上怔怔地看着它。似乎能透过杯子,看见茶叶片在里头漂浮翻滚,能听见它们舒张滋润的声音。稍顷,他又打开盖,学那凤凰三点头手势朝杯中加注滚水……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始终一言不发,乐在其中,旁若无人。夏谷从打开的柜门里看见,里头有各式各样的茶叶盒子和大大小小的茶具,甚至还有成套的雀巢咖啡饮品。他怦然想:无怪乎公务员说,部长一天起码要喝掉三暖瓶水。那么他一天到晚得动多少脑子啊。
季墨阳打开杯盖,嘘着气儿嗅一嗅,呷上一小口,含在口里品品味儿,然后化入腹中。又连啜几口,叹息着,如痴如醉,朝后一倒,腿长长地伸出去,将整个身体都伸直喽,状若平躺在沙发上。而那只茶杯仍然托在掌中,稳稳地搁肚子上,随着呼吸微微起落。夏谷从来没见季墨阳这么不像部长,也从来没见他这么舒坦过,不禁笑了。
季墨阳目视天花板,知道夏谷为什么笑,幽然道:“我给首长当过公务员,也当过秘书,端茶倒水的功夫可是练出来啦。军区前后几届军区领导,谁没有喝过我泡的茶?……我跟他们学了不少哇。好啦,不谈这些。咱们言归正传,这次下去,情况怎么样?”季墨阳坐直了身体,顺手从桌上拽过笔记本子,搁到沙发扶手另一边。那里位置偏僻,交谈者将看不见本上记什么。
夏谷立刻也跟着挺胸收腹,两腿放回该放的位置,微一思索,侃侃地汇报起来。韩政委工作组一个月来大致情况,诸如有哪些人参加,跑了哪些地方,着重抓了哪些问题……这些纲纲他只用几分钟就讲完了。然后直接切入要津:详细地回忆韩政委在下头做过的各种指示,在各种场合说的各种话,某军出现了什么问题,工作组内部有何看法,等等。尽是当领导的最为关注的情况。他说话不急不缓,言简意赅,跟他参加工作组以前的说话方式相比,恍如换了一个人。其中,涉及到季墨阳这个部的情况共有三点,夏谷注意季墨阳的反应。
一是:韩政委在和夏谷散步时谈到,“你们季部长好读书啊,听说二十四史已经通读了十七八史。另外,杂七杂八的书也看了不少,有没有这事啊?我们军区有一个书状元,就是他喽。另有一个笔状元,我看要算石贤汝,文章不错……”
季墨阳凝神不动,心里已将韩政委这话揉碎了,轻声问:“你说什么没有?你怎么说的?”夏谷道:“当时我不知道这话的厉害,我就随口问他了。我说:‘首长啊,您看咱们军区武状元该是谁呢?’我想堂堂几十万部队,总有个武状元吧。”季墨阳脱口叫着:“问得好!”夏谷道:“政委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你问得好嘛。要说武状元,那就是刘司令刘达了!……’部长你听政委这话,岂不是拿你们两人和刘司令并列么?韩政委根本不提自己是什么状元,多有风度,多有涵养。”夏谷热烈地望着季墨阳,以为自己这个信息,使他万分受用了。
季墨阳脸上竟是一片冷霜,默默地在小本上记点什么,不语。夏谷不禁骇然,低头饮茶。
季墨阳道:“唔,韩政委的确目光远大。我觉得,我们应该领会首长这话的精神实质,不要死盯在一个结论上,自己瞎陶醉。我算什么状元,一个书呆子吧。不不,一个都不到,半个书呆子而已。你再接着说。”
另一次与季墨阳部有关的情况是:工作组在某集团军检查思想教育状况时,查出了一个薄弱环节。韩政委当着全体人员的面,指着夏谷道:“你把我的批评带回去,告诉他季墨阳,第四季度的计划要重搞。下面问题,根子在我们机关。有些同志头脑僵化,以不变应万变。这样不行……”季墨阳细问夏谷,那个薄弱环节是什么,然后禁不住笑了,只字不往本上记。夏谷暗暗纳罕:部长当众吃了偌大一个批评,怎么还挺高兴呢?而刚才韩世勇把他夸奖成状元,他反而压抑得紧。
……汇报到后来,已近乎促膝谈心,气氛暖融融的。季墨阳且听且记,时简时繁,沿途还噗噗喝茶不止,一暖瓶水几乎已空。他将杯中茶渣泼去,又给自己和夏谷泡上新茶。因茶水喝得透彻,光辉便隐隐从他皮下透出来,眉眼间精神抖擞,一举手一抬足都充满力度,整个人都已跃然。夏谷独自说到现在,忽然感到已将想好的话语说尽了。只由于身心泡在这极适于交谈的气氛中,谈兴便浓浓地总也不尽,恨不能将一句话拆成几句说,将自己和部长拴定在这个美好的夜境里。
“不错,你此行收获不小,我听了也很有启发。过两天,估计韩政委会召集各部领导开会,你让我预先有了个准备,凡事对得上号了。”季墨阳若有所思,似看非看地看了夏谷一眼,“我这人毛病就是急,慢三天不如快一晨。老想赶到别人头里,多知道些事。唔……好茶哟。”
夏谷意识到,这声“好茶哟”是个暗示,自己该告辞了。便站起来:“部长,不早啦……”
季墨阳惊愕地看他,伸手一把将他按回沙发:“别走别走,聚一次不容易。再聊一会。说心里话,你对大机关还不了解。机关里人虽然天天碰面,但要说认真地聚一聚,只怕一年里也没得一次。”说着,神情已是十分苍凉了。
夏谷大为感动。他原以为在热热闹闹的机关大院里,只有自己这样既无根基、又无朋友的单身干部才会寂寞,每逢周末就没处去。绝对想不到,季部长整天叫那么多人围着——且还是亲亲热热、密不透风地围着,竟也有浓浓的寂寞感。这才是身在人海的寂寞了,别有一番凄楚是啵?夏谷顿时觉得部长亲切得不行,大咧咧又坐下来,松弛四肢,让沙发软软地裹着自己,叹息着,脸上是很理解并且很沉重的样子。只听季部长说:“小夏,刚才你谈了不少情况,但都是关于别人的。你还没谈谈自己呐,你个人对此行有何感受啊?”
“部长,嘿嘿嘿……此行嘛,足够我消化一阵的。闷在下头部队时,我干上小半辈子也学不到这么多东西。有时候哇,我甚至觉得,在下头干个团长师长的,也不一定有在上头当参谋干事视野开阔。到底位置高低不同啊。”夏谷感慨摇头,不急着说,先取杯啜茶。
“韩世勇给你什么印象?”季墨阳见夏谷被这个尖锐问题唬得一愣,笑了。“别怕,随便说说,这里就我们两人。一个优秀的下级,在精神上应当敢于跟任何领导摆平了。”
“他有凝聚力。谨慎。说话毫无光彩但滴水不漏。善于倾听。深明权力艺术。下头人对他又敬又畏。工作组人对他五体投地。我觉得,他在军区恐怕比刘司令更有……”夏谷不敢说了,但是季墨阳显然也听懂了他没说的话。问道:“你了解刘达吗?”夏谷摇头。季墨阳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比刘达更有力量呢?”夏谷脸红,嗫嚅着:“我就是那么感觉呗。”
季墨阳一叹:“只怕是群众性的感觉哟,相当有代表性……其实他们两人,一个有威,一个有智。崇尚威的人,觉得刘达了不得;崇尚智的人觉得韩世勇不得了。我觉得,两者不可比,不必比,不需比。龙和凤怎么比啊,只有拿龙和龙比,凤和凤比嘛。拿不可比的东西非要去比,一比,且不讲结论对错,先就把自己弄糊涂了。”
夏谷兴奋道:“部长,你真深刻。”
“那是因为我也糊涂过嘛。咱们好多精力,都用在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上头了,动不动就喜欢讲复杂讲全面,我看是化神奇为腐朽。你再往下说。咱们是讨论问题,也许他们终有一比。比如,被下头人鼓噪着,逼得他们一比高低。不比竟不行!哈哈哈……”
夏谷呆呆地,看着部长敢于在如此危险的话题中大笑,不由地自惭形秽。季墨阳催促他再说,他心中猛地闪过一念:要是石贤汝在这儿,季部长可就有对手了……他恼火自己的猥琐劲儿,不禁模仿部长的风度,跷起腿,也潇潇洒洒地谈起先前敬畏不已的韩政委了。
“韩世勇啊,”夏谷直呼其名,一旦这么叫开口了,胆子陡然变大。“一天最多只睡四个小时,中午一小时,夜里三小时,其余时间除了吃饭,都投到工作里。比我们年轻人精力都旺盛。他每天吃得也少,小半碗面条,一壶老酒,桌上菜也完全和我们桌上的一样。而且,凡是对虾海参一类的大荤,他还根本不下筷子。我注意观察了,平时他也不进补不吃药,甚至也不锻炼!可是精力摆在那儿,叫人不佩服不行。哈哈,权力使人年轻呵,责任更使人不敢老。部长你说对不对?像干休所那些离休部长们,一退下去,三天就白了头。”
季墨阳不置可否,只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呈阅件,放到桌面上:“你看看。你回来几个小时了,三四个小时吧?韩世勇也不过回来这么长时间。可是,我在他出发前报上去的材料,半小时前已从办公室批回来了,上面有他的批语。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一到军区,立刻进办公室处理文件了。何等的效率啊!我敢肯定,他现在还在自己办公室里哪。你再说。”
“韩世勇的笑,是一门大功夫……我可是佩服死了。”
“10年前吧,我傻乎乎地说过一句,那笑是仿周总理的。乖乖,差点出乱子。韩世勇没生气,我们部长却念念不忘此话,说我太阴险。哈哈哈,我犯了大忌讳。唉,那时我像你这么年轻,心里有句妙语不说出来,比死都难受。噢,石贤汝这人如何?”
“嘿嘿部长,方才我心里还想到他呢。他呀,怎么说,那个那个……”夏谷苦苦捕捉一个贴切的词。面部表情都拧到一块了,那词仍没想出来。
季墨阳忍不住帮他一句,道:“大巧如拙?”
“就是就是,大巧如拙。凡事,他一捏一个准儿!”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我?”
“没有。”
“始终没有?”
“始终没有。”
季墨阳喟叹着:“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喽。”
夏谷听出,那声“老朋友”里,更多的已是“老对头”的意思。
“你坐。我去放松一下。”季墨阳起身上厕所。
夏谷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关键时刻上厕所那也许是部长独自思考一下的方式吧。
季墨阳的银灰色笔记本仍放在沙发靠手上,大开大敞着。一缕细细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点轻润冰凉的夜来香味儿,一旦嗅入心怀,连夜也变得幽幽然了。猛听笔记本咔啦一响,一页字纸竟自行翻了过去,肯定是被某个思想顶得翘起来,那本儿瞬即成为活物。夏谷先尊敬地瞟它一眼,然后投入整个目光。再后来,他的目光把他上半身都拽过去了,人就那么歪着窃读起来。致使本上字儿,一个个都成了倒着的,他却仍然看得带劲。
▲韩政委此行,一是为了调查部队师以上干部状况;二是避开总部黄某的工作组,他不在场,比在场更有作用;三是什么呢?……有何深意?不解。
▲是谁告诉韩政委我在读二十四史?肯定是石贤汝……我不是书呆子。至今我只看了半部《史记》,而石有意夸张事态,用心何在?让领导以为我雄心大得不得了!我要谨慎,视若无睹。找个机会跟首长解释一下……石也不是笔状元,他写的材料属于天才模拟。
▲省军区宁子岗竟然跟政委谈了两次共6小时。难道宁要调来当副主任了?那么陈部长往哪里放?有宁无他。还有吴、李、宋如何安置?……估计,下半年军区必有一次大动荡。
……
字句虽然个个倒立着的,而且笔画潦草思维跳跃,夏谷仍然读得惊心动魄。原来,他向季部长汇报了老半天,部长跟所有当部长的人一样唔唔地记着,但是本上记的并不是夏谷的汇报内容,而是部长自己在听汇报时产生的各种思考。夏谷汇报的各种事儿,部长在听的同时就消化掉了,变成尖锐泼辣、断断续续的念头,隐藏在这里。夏谷看不大明白它们,可它们显然极有内涵。你越是不大懂,它们越迷人。
夏谷听到部长脚步声,迅速坐直身体,捧定自己那杯茶。这时,那小本子微微滑动了一下,啪地掉地上。夏谷万分窘迫,刚才他除了用目光接触以外,根本没碰过它,它怎么竟然掉下来了呐!难道是叫目光碰掉的。
季墨阳走到沙发前拾起地上小本,淡淡地一笑:“小夏,你看过它吧?”
夏谷痛苦不堪,讷讷地:“啊,随便看了两行……”
季墨阳坐下,略一沉吟,将小本子递给夏谷:“要是觉得有点意思,你就接着看。看完了,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嘛。看吧,只是些感想,没什么秘密。”
“部长,刚才我确实是无意的,我检讨。”
季墨阳哈哈大笑:“小夏你别紧张。我是请你看呐。我觉得,你要是完整地看完它,就会理解我。要是只看一两段,我怕被你误解喽。我没别的意思,你再接着看,又不长。”
夏谷显示着很有兴致的样儿,伸出双手——其实是被迫接过小本来。此刻再读它,已无刚才窃读他人心曲时的激情,却如叫人逼着吃食般地,一星一点地硬往肚里塞。边看,边露出深有所悟的神气,张着小半个口,时时僵在小本中的纷繁思想里。
季墨阳仰坐沙发上,整个身体又几乎放平了,眼望天花板,挥动一只胳臂,在夏谷前方指指戳戳,口里既似剖析也似解释。道:“韩政委率领一个精干工作组,拿出这么多时间来深入基层,咱们可以从几个方面来学习理解。前两条想法小本上写了,刚才我放松一下时,脑子里又冒出一个念头。我想,韩政委是为下一步大批工作组下部队做表率呐,先行一步取得经验,摸点头绪出来,再全面铺开。你说是不是?”夏谷下意识道:“是,是。”季墨阳又道:“那么下一步军区总的任务是什么呐?三个字:抓基层!那么抓基层从何处下手呐?从基层领导身上着手!韩政委的做法就是这样的。你说是不是?”夏谷道:“是,是。”暗中却觉得,部长从厕所里带出来的、且着力推荐的这个念头很平淡嘛。
“你翻过来。再看这一面。”
夏谷遵嘱翻过一页,听部长又道:“状元问题。你知不知道韩政委最讨厌书生气,尤其是那些乱鼓噪改造军队的当代书生?你知不知道,军区领导里,毛笔字写得最漂亮的是刘司令员?赋闲在家那两年,狠临了一番颠张醉素?哦,就是张旭和怀素。可是天才不可模拟。刘司令原本是奔着草书去的,临到后来,却把草书练丢了,一手行楷倒练得蛮像样。真是种瓜不成反得豆。世上事都这样吧。小夏你发现没有,字儿好的刘司令员,却从来不用毛笔批文件。而字儿不及他的韩政委,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