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解衣疗伤是真情 许身报恩苦命缘

  在通往苏州的路上,萧奇宇缓缓地一骑得得,背着一身落日。面对着那袅袅炊烟摇曳在晚霞之中,他有一份落寞。

  他想到近在咫尺的木渎故居,虽然故居并没有亲人,正合着人不亲土亲,对于故土田园,总是有依恋之情。

  他曾经想到手带偏缰,拐进岔路,回到木渎,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想到在遥远的山麓,有一位哀愁的妻子,盼望着远游在外的丈夫;还有一位成长中的女儿,在缺少父爱中过日子。

  他对于这两个人,有一份诺言。

  回一趟木渎故居,不见得就会影响到他的寻找。但是,为了表示君子一诺千金心虔,他更做到过门不入。

  人活着,总得为点儿什么,为友情、为爱情、为大义血忱、甚或为了懵然痴想……,如果什么都没有,怎么回答自己午夜梦回,扪心自问:“我活着为什么来着?”

  萧奇宇想到坦然处,仰面长啸,三天来的近乡情怯,积郁为之一吐。

  他这一声长啸未了,就听到一阵蹄声,由远而近。

  这不是通衢大道,没有人在这条路上赶路。

  萧奇宇从鞍上扭身回头,只见一骑飞奔,黄尘滚滚,卷地而来。

  萧奇宇刚刚让到路侧,奔马正好从旁边而过。

  萧奇宇挥去身上的砂子,正准备说声:“冒失!”

  就在不远,那匹马忽然尘头落处,停了下来。

  它不是停了下来,而是掉转回头,朝着萧奇宇走过来。马儿踏着轻快的小碎步,可以看出这匹赤炭枣骝,是匹万中挑一的骏马。

  枣骝如此得得地来到萧奇宇前面不远,忽然停住。

  萧奇宇依然策马向前,可是他自然地接触到对面马背上那人的眼睛。他的感觉:马是良驹,人却不是好汉。矮小的身材,猴在马背上,给人几分猥琐的印象。

  唯一给他印象较深的,是对方背上斜背着的宝剑。虽然只能看到露出肩头的剑柄,没有流苏、斑斓痕迹,没有一点装饰,但给人的直接印象:不是一柄普通的剑。

  两骑交错,萧奇宇忍不住扭过头看了一眼,剑鞘斑剥,但是剑鞘当中嵌有一颗白亮的珠子。

  他大吃一惊,因为他没有办法使自己相信,在这样的路上,这样的人物,居然身上背的是武林中人人都知道的青虹宝剑。

  因为剑鞘上那颗白亮的明珠,就是青虹宝剑的标志。

  双骑交错不及一丈远,忽然,那人从马鞍上站起来,朝着萧奇宇背后叫了一声:“尺八无情!”

  萧奇宇在马上微微一震,随手带住条缰,人并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朋友,我们少见啦,有指教吗?”

  身后的人突然爆出一阵大笑。人不高,声音可真大,一阵纵声大笑,震得路旁树叶一阵簌簌!

  这算什么呢?平白无故的卖弄功力,就凭这一点,这人在萧奇宇的心中,降低了分量。

  萧奇宇忍不住轻轻地嗤了一声,抖动条缰,催动坐骑前进。

  身后的人笑声未歇,笑声中可以听出他有一份得意。

  萧奇宇很想回身问问他有什么可笑的!

  可是他没有,他已经不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他只觉得无聊。

  对方的笑声停了,忽地一声叱喝,再度掉转马头,瞬间冲将过来,呼唰一声,一根丈余长的马鞭,宛如闪电,缠向萧奇宇。

  这是十分意外的。

  可是对萧奇宇来说,任何意外都可以激起他瞬间爆发的反击。

  就在鞭梢刚一缠上他的腰,他的右手一挑,只见莹光一闪,皮鞭梢末,正好缠在玉萧之上。狂奔的马,被这根皮鞭双方如此一带,前蹄双扬,唏聿聿一阵长嘶,后面的双蹄几乎扭断。

  这是对方没有想到的。

  一声暴喝,右臂一收,皮鞭绷得毕直。

  萧奇宇突然右手一伸一抖,喝声:“去吧!”

  皮鞭陡然一松,马背上的人重心失落,翻落到马下。

  马儿一惊,又是一阵嘶叫,泼开四蹄,向前奔去。

  地上的人倏地弹身而起,疾射而出,抢上马背,一扭身,三点寒星,照准萧奇宇飞来。

  萧奇宇根本没有闪躲,一扬手,抄在手掌,摊开来一看,是三枚雪亮的白铜弹珠。

  再抬头看时,那匹赤炭枣骝已经奔驰得只剩下远处一溜黄尘,消失在夕阳返照的晚霞里。

  萧奇宇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平白的一阵麻烦,使他想不透道理。

  在江湖上,尺八无情多的是敌人,但能成为尺八无情的敌人,至少不会如此的无格。是汉子可以拼个死活,偷袭是不入流的,何况这个人在萧奇宇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

  经过这样一阵无端的骚扰,萧奇宇已经失去了踩着夕阳走黄昏的兴趣了。纵目远眺,有一大片人家,他可以认出是黄棣。这个寥落的小镇,太阳一压山,就已经没有了行人。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客栈,梳洗去身上的灰尘,胡乱吃了一碗面,向店家要了一壶茶,点着油灯,关上房门,独对孤灯,想想今天傍晚的事,再掏出三枚白铜弹珠,禁不住叹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说道:“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可是偏偏还有人要持刀江湖,真不知是所为何……”

  他缩住话,叹地一口将油灯吹熄。

  隔着窗纸儿,外面有一些星光,静静地没有一点声息,只从隔壁房里透出间歇的鼾声,更点缀了这小镇的寥寂。

  萧奇宇坐在椅上缓缓地说道:“尊驾能利用我吹熄灯光的一瞬间,腾身上屋,单凭这份功力,可以说明尊驾是高人,何不索性请下来一见呢?就算是敌人,在刀剑未举之际,还是可以说说道理的。”

  他的话刚说完,窗外人影一闪,连落叶般的声音都没有,人落到地上,真是点尘不惊!萧奇宇由衷地赞了一句:“真高!”

  窗外卟哧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样轻轻一笑,听在萧奇宇的耳里,宛如平地起了一个焦雷,他几乎惊怔住了。

  因为那笑声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

  萧奇宇在心里翻了两翻,他想不出有过一个女子的敌人。尤其令他诧异的,对方的武功竟是如此的高。

  萧奇宇咳了一声,淡淡地问道:“请问芳驾,如此寅夜到此,不知有何指教?”

  窗外女子说道:“要来取你的性命!”

  萧奇宇轻轻的啊了一声,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刻答话,也没有立即有所动作。

  窗外女子接着问道:“难道你一点也不奇怪吗?或者说你一点也不惊讶吗?”

  萧奇宇说道:“一个浪迹江湖的人,半夜三更突然有人要来取他的性命,算不得奇怪。不过,说不奇怪,也有些奇怪……”

  “哦!”

  “一位功力精湛的姑娘……”

  “我已经不是做姑娘的年龄了。”

  “女侠!”

  “哈!第一次我听到一个人称我做女侠。”

  “那我只能说,尺八无情还不至于有一个女人前来要取我的性命!”

  “噢!你就那么自信?”

  “不是自信,而是我相信别人。尺八无情是实,但是,对于妇女我都能保持一份尊敬!”

  “那并不能说明你没有一个女人的敌人。”

  “除非是芳驾。”

  “你很会说话。”

  “芳驾到此,当然不是专来说话的。但不知你要用什么方法来取我的性命?”

  “你敢让我进你的房里来吗?”

  只要你不介意。芳驾请不要忘了,寅夜三更,孤男寡女,会让人说闲话的。如果我说我出来见你呢?”

  窗外“嗤”了一声,充分说明她那份不屑之意。

  “君子之行,不欺暗室,怕人说话,就是自己内心有鬼。一个正大光明的人,怕说是寅夜三更吗?”

  萧奇宇“哦”了一声,笑笑说道:“芳驾词锋凌厉,我自认输,待我为芳驾开门。”

  窗外女子应声说道:“不必!”

  话声一落,窗户无风自动,悠然而开,但见人影一闪,快得有如一溜轻烟,飘向房间一角。

  人一落地,倏地又向上弹起,“唰”地寒光一闪,兵刃出鞘,护睛,护心,复又飘落而下。

  萧奇宇微微地张开双臂,说道:“不必如此紧张,就算是生死仇敌,在刀剑未举之前,还是可以谈道理的。”

  对方是一柄宝剑,闪动的青光,将人的脸色映得苍白,饶是这样,也可以看得出是一位很美的姑娘。

  萧奇宇仍然摊开双手,轻松地说道:“暗中讲话,多有不便,容我点起灯火可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对方一举手,亮起一个火摺子,随着一抖腕,火摺子缓缓地飘向萧奇宇。

  别小看这样随便一抖手腕子,那是内力臻于收发自如的表现,同时也是让萧奇宇知道她没有恶意。

  飘飘晃晃的火摺子,连那微弱的火苗,都没有闪动,就这样飘到萧奇宇的面前。

  萧奇字一伸手,将火摺子捏住,口中认真地说声:“多谢!”

  再将油灯点着,将火摺子捏熄,轻轻摆在桌子边沿,他微欠着身子,说道:“姑娘请坐。”

  对方冷冷的说道:“尺八无情看来记忆不佳,我说过我已经不是姑娘的年龄了。”

  萧奇宇笑笑说道:“尺八无情别的记得不清,唯有这年龄,我记得清楚,在我的面前,芳驾只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对方垂下眼帘,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已经是未亡人!”

  萧奇宇大感意外的“啊”了一声。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对方,一身黑色紧身衣裤,衬托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常言道是:若要俏,一身皂。黑色衣裤使得她白得如玉的脸庞,分外动人。只是在她的右鬓上,缀著一朵白色的绒珠,使人感染到一份哀伤。

  萧奇宇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沉重地说道:“对不起!失礼得很。”

  她这时一抬头,昂然地说道:“没有什么。你尺八无情不必猫哭耗子。”

  这句话立即引起萧奇宇极大的反感,觉得自己受到莫大的羞辱,而这份羞辱,是来自对方的无理。

  他立即提高了声音,朗朗地说道:“我看芳驾是一位高人,断不致教养如此之差。出言无状,令人为之齿冷。我与芳驾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素昧平生,为何对人说话,竟要如此侮辱?”

  他走到房门之旁,推开房门。伸手说道:“请吧!在下要休歇了。明天我还要赶路,况且男女有别,客寓深更,隔墙有耳。你无所谓,尺八无情是无情而不缺德,我还要做人。请!”

  这两句话,说得铿锵有声,义正辞严,而且说得非常的不客气。

  对方脸上飞起了红晕。

  那不是羞惭,而是起了无名之火,眼梢起了杀气。

  双方如此沉寂了一会。

  她说话了:“尺八无情!我本来是在说清楚道理的,我是要让你明白你的乖张谬行之后,让你死而无怨,或者我自己死而甘心。今天晚上,我为我说的每一句话负责。我是一个女子,但是,斩头沥血,毫不含糊。我希望你也要为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不要愧为头圆趾方的人。”

  萧奇宇已经缓下了气,回到房中,沉声说道:“以我的年龄,我自然会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只是,以我的年龄,实在不应该如此容易激动。但是……”

  他的眼光炯炯地注视着对方。

  “你那句话伤人太重,试问:青春丧偶,人间至恸的事,纵然你我素不相识,我也应该由衷表示哀戚,如何能猫哭耗子假到这种地步,岂不是说我尺八无情,是丧心病狂么?言出如风,伤人可以致死的!”

  对方静静地站在那里,忽然问道:“你果真是尺八无情?”

  萧奇宇说道:“人称尺八无情,自诩八绝书生。我应该如何才能让芳驾相信?”

  对方说道:“有一个办法,也是武林中解决纷争疑难唯一的办法。”

  萧奇宇立即说声“好”,左手一抬,晶莹玉箫亮在手中,对着她一点头说道:“请!”

  对方神色一变极为庄严,左手骈指如戟,右手宝剑斜挑,脚下步法一个移动,宝剑如虹,攻招绵绵而出。

  萧奇宇从对方第一招“流云出岫”,就已经看出对方非但剑术高超,而且,没有一点轻蔑他的意思。

  他也用心挥动玉箫,封,卸,点,截……

  房间方圆不及丈,能够游动的地方更小。一柄宝剑和一管玉箫,幻起的剑幕箫影,将房间里整个笼罩住,一盏油灯如豆,却又没有熄灭。

  看来彼此未沾即分,但是,性命都在呼吸之间。只要任何一个眼神没有注意到,立刻就有“溅血两步,伏尸眼前”的惨剧。

  一转眼间,双方已经交手了十个照面。

  忽然,对方叫道:“停!”

  剑光一收,身形一定,贴行墙壁站住。

  萧奇宇也自收箫停式,闪到桌的一边。

  对方说道:“能在流云剑法连攻十招之后,不露一丝破绽的人不多,尊驾应该是真的尺八无情。”

  萧奇宇闻言大惊,连忙问道:“流云剑法?请问贝云老爷子跟姑娘怎么称呼?”

  对方垂剑肃穆答道:“正是先严。”

  萧奇宇愕然问道:“原来贝老爷子已经仙逝了,武林老成凋谢,令人叹息。萧某实在不知道恶耗,否则,纵是万水千山,也当前来一祭。”

  对方平静地问道:“尊驾与先严相识?”

  萧奇宇戚然说道:“何止是相识!十多年前,贝老爷子就曾经与在下折节论交。他老人家的风范德行,让我崇敬无已。只可惜我浪迹江湖,萍踪无定,在江湖上只落得无情二字。如果我能常聆老爷子训诲,萧奇宇也就不会落得如今一事无成。”

  贝姑娘很用心在听,也很注意在看。她又缓缓问道:“如果你要祭奠先严,来得正是时候。”

  萧奇宇又是一愕。

  贝姑娘说道:“昨天是他老人家逝世的继七……”

  萧奇宇“啊”了一声,惊愕无已地说道:“原来他老人家才去世不久!贝姑娘,老爷子是得的什么病?我记得他老人家内修功力极深,据说已臻五气朝元的境界。就算没有,至少活到百岁,当无问题。贝姑娘!他老人家病中可曾服药?我对医道,尚有小得……”

  贝姑娘摇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萧奇宇问道:“贝姑娘,你为什么不说话?”

  贝姑娘终于双泪下垂,凄然说道:“如果你所说的话都不是出自真诚,那你真是世间最成功的骗子。”

  萧奇宇又是一怔,但是他立即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在说谎话,怪不得……”

  贝姑娘说道:“现在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萧叔叔!”

  萧奇宇立即说道:“姑娘,我在老爷子面前,一直执弟子礼,实不敢当姑娘如此称呼。我还要斗胆请问姑娘是许配给什么人家?为何要自称是……”

  他这“未亡人”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贝姑娘泪珠成串,低声泣道:“凭媒许给于家,先夫明天也是断七……”

  萧奇宇大惊失色,他立即想到,也立即说出:“天下没有这么凑巧的事,对不对?是有什么内情吗?贝姑娘!恕我冒昧直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贝姑娘拭着眼泪,但是,稍停她立即露出坚毅的表情,朗声说道:“是一宗有计划的谋杀。只可惜先严待人忠厚,从不晓得人间还有奸诈。而先夫更是少历江湖,难测人心。就是我,何尝不是易于受骗?今天夜里来到此地,就是证明。”

  萧奇宇惊问道:“今天夜里的事?”

  贝姑娘说道:“萧大哥,你忘了吗?我一来时就说,我是来取你的性命的!”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不用说有人进谗,说我与这件谋杀事件有关了?”

  贝姑娘说道:“现在我才明白,这是一石二鸟之计。”

  萧奇宇恨声说道:“用心如此险恶,这个人是谁?”

  贝姑娘说道:“说来话长,此处也不便多谈。萧大哥!我家就在黄棣东南,乘船约一盏热茶时光就可直到庄旁水闸。”

  萧奇宇停了一下,说道:“姑娘,我此刻真是急于想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是,我想再急也不在一夜之间。明天一早,我会专程前往。黄棣一带我熟,会很快找到的。”

  贝姑娘点点头说道:“萧大哥人称无情,实则君子。今天冒犯,实在愧疚不安,明天见!”

  萧奇宇双手抱拳说道:“贝老爷子是我景仰的前辈,姑娘千万不要过于客套。也许我们还要共一段时期患难,太过客套,才是真正令人难安。明天见!”

  贝姑娘缓步走出房门,停了一下脚步,回头说道:“萧大哥,我的名字叫贝叶梵,就是贝叶梵经的前三个字。明天见。”

  话毕,弹身而起,闪上屋詹,只一折转之际,纵影俱无。

  萧奇宇站在房门外,翘首望着夜空,内心充满伤感。人生真是白云苍狗,变幻无常,像贝云老爷子这样的好人,竟然没有好下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老天有眼可曾睁开一看?

  不知何时,飘来一阵细雨,一阵清凉,一阵感慨。

  当他抹去脸上的水珠,正回身时,突然从屋脊上出现一条人影。

  萧奇宇停身待问,倏地铮声连响,弦声起处,三枚弹丸连珠飞来。

  萧奇宇听出弓弦声音很沉,劲道不比平常,不敢用手去接,一撩身,贴游步,三枚弹丸直打得青砖飞裂四溅。

  萧奇宇就趁着弹丸跳飞的瞬间,贴墙一跃,拔起两丈余,人在空中一个转折,眼神扫着右前方,正有衣袂飘风。

  他更不稍停,脚尖刚一沾上屋瓦,二度挺腰弹腿。疾扑而前,如同点水蜻蜒,转眼追出镇外。

  他刚从屋上飘水而落,伸手待抓前面那人背上的弓,突然一左一右,两枚长剑对穿过来。

  这两柄剑和前面的人,是一个几近完美的精密组合,他们只有一个目的,要置萧奇宇于死地。

  对方是高手,高手在经过细密策划下的偷袭,那是万无一失的。

  萧奇宇在飘身下落的时候,左手玉箫已经藏在肘后,双剑交叉夹击的瞬间,只见他左手一翻,莹光一闪,叮当一声响,那柄横刺而来的宝剑,荡开好几尺。

  就在这同时,他的人向左顺势一倒,右脚上踢,闪电一点,正好踢中对方手腕,一声哎唷,宝剑脱手,直飞老远。

  萧奇宇如此一招两势,击开了两柄突袭而来的宝剑,充分表现了他那种瞬间爆发的应变功力。

  对方显然也非弱者,两个人同时向后一个倒翻,双双落地,吸腹收腿,同时打出暗器。

  暗器的目的不在攻击,而在防堵萧奇宇的趁势追击。

  萧奇宇生平最恨的是不光明的偷袭,玉箫一举,击落了迎面来的暗器,一长身,张臂一扑,以闪电流星之快,雷霆万钧之疾,玉箫化作万点繁星,罩向对方。

  “流星万点”是玉箫的绝技,使人无法招架,眼花撩乱,还没看清楚招式,玉箫倏又疾收一点,对方浑身一颤,来不及张口呼警,身体向前一栽,扑倒地上。

  另两个人已经迹逸无踪。

  萧奇宇收箫停步,留神四下打量,周遭一片寥寂,没有一个人影。

  萧奇宇伸手提起地上那人的衣领,昏暗星光,依稀可以辨认得出,淡眉细目,削腮凸齿,微髭掩唇,其貌不扬,是个不认识的人物。

  萧奇宇想了一想,随手一松,人落地上,右脚蹋中腰眼,对方哎哟出声,穴道解开。

  他用脚尖点住,叱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算计我?在我尺八无情仇敌名单中,没有你们这号人物。是谁?快说!”

  那人想翻身坐起,但是,萧奇宇的脚尖正点住前胸,他那里还敢移动。

  藉着喘口气的工夫,他在顿了一下之后说道:“我姓侯,说实话,在江湖上算不上人物,但是在我们这一行里面,是有一点小名气……”

  萧奇宇问道:“你们是那一行?”

  对方答道:“杀手!”

  萧奇宇“哦”了一声,才恍然大悟。

  照方才他们的身手来看,在江湖上决不是无名之辈。但是,杀手不同。杀手是自成一个团体,他们的身份始终保持着神秘,他们不和任何黑白两道的人来往。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

  在杀手的行规里,无所谓名气,更无所谓声望,尤其无所谓道德,他们的人生目的只有一个字——“钱”,为了“钱”,他们会接下任何艰难的买卖——杀人。愈是难杀的人,索价愈高。而他们杀人的方法,是不择手段。

  在江湖上,杀手是被人瞧不起的。

  萧奇宇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有几分不解,想不出江湖上还有什么人会雇用杀手来杀他。

  因为雇用杀手,不外乎两个原因:第一、自己根本不是江湖上的人,没有一点武功,只有雇用杀手代劳代为泄愤。

  第二、要杀的人与自己有关系,自己不便于出面,只有雇用杀手。

  以萧奇宇的身分为人来说,这两种情况,都是不会发生的。

  萧奇宇的脚尖稍微用了一点力,问道:“姓侯的,是谁雇用你前来杀我的?”

  姓侯的仰在地上,瞪大两只眼睛,不觉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萧奇宇说道:“是谁雇你来的?”

  姓侯的笑了,笑得有几分滑稽的样子。

  萧奇宇的脚尖一使力,喝道:“你还敢笑?你忘了你现在的性命是像什么?”

  对方苦着脸,微张着嘴,几乎要说不上话来。

  “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

  萧奇宇微微抬起脚尖,对方喘了口气。

  “因为干我们这行的,是从来不跟雇主见面的,我们也从不管雇主是谁,有钱就办事。所以方才萧爷你问到我们是受谁雇用的,我才忍不住笑出来。因为以萧爷的江湖经验,还能不知道杀手的规矩吗?对不起,我……”

  萧奇宇顿了一下说道:“是谁从中牵的线?说!谁是掮客?”

  姓侯的说道:“我们有个连络的方法……”

  “什么方法?”

  “有人要找我们,就到苏州灵岩山正对面那条直通太湖的采莲泾雇一只小舟,把舟系停在右岸第七棵树干上。将要杀的人名、应付的酬金,放在舟中,如果我们接下这笔生意,就收下酬金……”

  “也有不接生意的情况吧?”

  有!价码不对,要杀的人不对,时间不对。不过通常我们都不会推掉生意的。”

  “会不会收下酬金,而办不了事?或者根本就不办?”

  “不会。办不了的事很少,我出道以来,还没有做不了的生意。如果真的办不了,我们会将酬金原封不动退还给雇主。至于说我们拿了人家的钱不办事,那是绝不会的,因为我们还要保持信誉……”

  “哈!信誉二字是你们这等人讲得了的吗?”

  “萧爷!盗亦有道,行有行规。如果我们不讲信誉,谁来找我们?岂不是自断财路?””这次你们收下的酬金是多少?”

  “湖珠十颗。””啊!十颗湖珠,价钱很高。”

  “因为对方知道你萧爷是位难缠的高于,代价不高,没有人愿意接这笔买卖。十颗湖珠时价约在一万两银子,我们还从来没有收过这么高的酬金,当然我们也想到你萧爷不是一个好惹的人物。”

  “可是你们已经惹上了。”

  “萧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对方在信上说得非常的好,如果不能取得你的性命,能够伤得了你,取得你的一支胳膊或者一条腿,十颗湖珠就归我们所有。””哦!”

  这几句话让萧奇宇震惊了,一支胳膊,十颗湖珠。

  他没有想到的不是他如何值钱,而是没有想到他还有这样急欲得他而后甘心的人。

  萧奇宇沉吟了一会,突然说道:“侯老大!……”

  “萧爷!我排行老二。”

  “那你就好好地听着,侯老二!我有一个外号,人称尺八无情,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萧爷!我当然有耳闻。”

  “那还是让我告诉你,听得比较真切。只要是触怒了我萧某的人,玉箫出手,非死即伤。今天晚上你们设计杀我,是真正触怒了我,因此落到我手里,后果你可以想得到的!”

  干一个杀手,早已经为自己算定了后路!”

  “我看你侯老二是个汉子,我愿意破例,愿意放你一条生路。”

  “萧爷!我侯老二可担当不起任何条件的。”

  “不要你负责任何条件,要你将那封信给我看看。”

  “什么信?”

  “太湖采莲泾小舟上包着十颗湖珠的那封信。”

  “萧爷!很抱歉!对方也是行家,十颗湖珠之外,就是一张纸上写了七个字。”

  “唔!”

  “尺八无情萧奇宇!”

  “你们做成了如何回覆他们呢?”

  “像萧爷这样的名人,根本用不着回覆,他们自然会知道的。”

  萧奇宇此时一抬脚尖,侯老二从地上爬起来,拱手致谢。

  萧奇宇摇着头说道:“不谢!因为我们只当它是一场生意买卖,没有什么可谢的。现在你只当是欠我一笔情。”

  侯老二一缩脖子说道:“欠萧爷的情,我可还不起!”

  萧奇宇笑笑说道:“没有什么,我这个人一向是薄利多销,不求暴利。现在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萧爷!请说,只要我能做得了!”

  “你一定能做得到,是一件很容易做的事,你不必紧张,更不必担忧到那个样子。”

  “我说过,只要我能做得了!”

  “帮我说一句谎。”

  “啊!说谎吗?”

  “说谎也有善恶之分,我要你说的谎,是属于善意的。”

  “萧爷!我在聆教。”

  “今夜你回去,就说你在出其不意之下,削断了我的右手四指。”

  “有人会信吗?萧爷!你是尺八无情啊!”

  “不要忘了你是职业杀手,你有各种出人意料的杀人方法。别人办不到的事,你们都可以办得到。”

  “就是这个吗?”

  “就是这个,包括你的那两个同行在内。”

  “好!我答应!”

  “好!从此我们之间,互不亏欠,谁也不欠谁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萧奇宇萧爷!你真是一位怪人,你能告诉我这么做是为什么吗?”

  “哈哈!你忘了你们杀手的行规了吗?不能问雇主为什么。”

  侯老二大笑而起,使得附近人家都纷纷拉开了窗户。

  他已经走得无踪,萧奇宇已自回到房里。

  已经是夜半更深了,萧奇宇默默坐在床上,想想今天夜里的种种切切,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概略的影子。

  他忽然站起来,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自己背起包裹,走出房门,仰望天上星斗,辨明了方向之后,跃身上屋,找到了塘头河,沿着河岸,溯流而上。

  萧奇宇走得很快,一口气疾奔之下,隔着河可以看到对岸有一大片房屋,黑压压地有几百间,临河还有一处自用码头。

  萧奇宇趁着星光望过去,码头当中的大门,是拉起来的,门上写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字,还可以看出,那是个“贝”字。

  萧奇宇估了一下河的宽度,站在河岸,挺身弹腿,拔身一跃,正好跃过三丈多宽的河流,落脚在码头上。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风火沿墙不低,倏地一个长身直拔,双手搭上了码头门外的雨檐;忽又一个倒翻,双脚挂上墙,一缩腹,人到了墙上,原来紧挨着码头是一个巨大的仓库。

  越过仓库,朝着前面疾奔过去,很容易找到了正房。

  他看了看正厅的方向,停身在中厅天井庭院之中,正要仔细打量,忽然嗖,嗖,嗖一连三条人影,分从三方面的屋上,飞身而下。

  这些人都是穿着夜行衣,手持利刃,身材矮小,分明是三位姑娘。

  三个人一言不发,挥起手中的兵刃,围上萧奇宇,极力抢攻。

  这三位姑娘的手下功夫都不弱,但是,与萧奇宇比较起来,又相差得太远。

  萧奇宇徒手连过三招之后,终于抽出了尺八玉箫,拒开左右两柄刀,上前一步,玉箫凝聚一点,敲向手腕,当的一声,钢刀落地,玉箫疾伸,点住咽喉说道:“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收回玉箫,撒步闪身,继续说道:“告诉你,贝姑娘住在那里?”

  那位姑娘在一度惊吓之后,睁着眼睛,口吃地说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你前来找我们小姐……到底是做什么的?”

  萧奇宇说道:“我姓萧,请你禀告你家小姐,就说姓萧的有要紧的事,要和她相见。”

  那姑娘连忙说道:“如此说来,你并不是我们小姐的敌人了。”

  萧奇宇说道:“当然不是,你去通报小姐,你就会知道了。”

  那位姑娘忽然黯然说道:“我们小姐今天夜里不久以前受了伤!”

  萧奇宇大惊说道:“怎么会呢?你们家小姐刚刚不久还在我那里谈话,怎么就会受了伤呢?”

  言犹未了,只听得不远厢房门口,有人微弱地叫道:“萧大哥!我没有想到你今夜会来!真的没想到,这是老天有眼!”

  萧奇宇一见便惊叫道:“贝姑娘!你是怎么啦?”

  那三位姑娘赶紧抢上前去,可是已经慢了一步,贝叶梵姑娘翻身倒在地上。

  三位姑娘撇下手里兵刃,拥向贝叶梵,哭着说道:”小姐!小姐!你怎么能出来呢?”

  萧奇宇上前分开她们三个人,低头一看,只见贝叶梵倒在地上,面色如纸,双目阖闭,气息如丝。

  他回头问道:“你们小姐怎么受伤的?受伤的部位在那里?”

  其中一个答道:“我家小姐今天晚上出去,方才不久回来就已经受了伤,受伤的部位是这里。”

  她指的是贝叶梵的前胸。因为贝姑娘仍然穿的是那身黑色的夜行衣,一时不察,没有看出。

  萧奇宇当时眉锋一皱,但是,他不能考虑下去,立即指使着她们:“把小姐抬到房里去!要注意她的伤口。还有,不要碰到小姐身上流出来的血,因为她中的是一支毒弩。”

  他的话一出口,把三位姑娘都吓慌了。

  三个人合力将贝叶梵姑娘抬进房里,平放在榻上。她们又忙不迭地问道:“萧爷!我们家小姐有没有生命危险?萧爷,你一定要救她,小姐她太可怜了!”

  三位姑娘说到此处,眼眶都红了。

  萧奇宇稍一沉吟,他立即下定了决心,正色说道:“三位姑娘想必都是贝姑娘身边的人……”

  其中一个抢着说道:“萧爷,我们都是小姐贴身的使女,我叫小红,她们两个分别叫全紫和半绿。”

  萧奇宇依然正色说道:“小红姑娘,按说救人如救火,要愈快愈好。但是如今不同,有几句话必须要先说明白。”

  小红说道:“萧爷,我们都在恭聆。”

  萧奇宇说道:“按说这些话应该先说给贝姑娘听,可是由于她现在昏迷过去,你们三位是她的贴身的人,所以说给你们听也是一样。首先,我要告诉你们,我跟你们小姐是朋友,我还有一种身分,我是一个大夫,我有很好的医术……”

  半绿姑娘不禁合掌念了声佛!

  全紫姑娘含泪说道:“老天有眼!”

  萧奇宇说道:“我告诉你们这个,为了要让你们定下心来。另外要让你们了解,我现在是以医生的身份来替你们小姐看病。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三位姑娘相互对视一眼,她们都是玲珑剔透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贝叶梵姑娘受伤的部位,正是前胸。萧奇宇要替她疗伤祛毒,自然要裸裎相见。

  一个女孩儿家的前胸,那是最要遮羞掩藏的地方,如何能让一个男人看?甚至还要动手触摸?何况贝叶梵姑娘还是一位没有过门的未亡人!

  这种情形之下,是救命事大?还是失节事大?当然,袒裸给医生,并不就是失节,但是,男女毕竟授受不亲!

  小红姑娘立即说道:“萧爷,我小红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我也晓得在男女授受不亲之后,还要说嫂溺叔要授之以手……”

  萧奇宇大赞说道:“小红姑娘!有了你这句话就够了。如今救人要紧,一个大夫心里除了想到救人之外,没有别的,也不应该想到别的。”

  他立即卷起自己的衣袖,解开身上的包裹,打开药囊,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吩咐小红:“将灯火照明,将贝姑娘伤口附近的衣裳用剪刀剪开,露出伤口。”

  全紫手里掌着灯,半绿帮忙解贝叶梵姑娘的胸扣,小红拿着剪刀将衣服剪开,露出胸脯。

  三位姑娘顿时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原来贝姑娘的伤口坟肿很高,已经变成了黑色。而且由于贝姑娘穿的是紧身的夜行衣,创口流出来的毒水,几乎已经沾染了全上身。

  小红低低地叫道:“萧爷!”

  萧奇宇立即说道:“剪开她的上衣,要小心,将整件衣裳脱掉。”

  那些毒水真毒,流染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皮肤就开始溃烂。

  小红小心翼翼地将贝叶梵的上衣剪开,再一片一片地剪掉。

  现在贝叶梵成了一个可怕的半裸人。

  萧奇宇叫小红拿一支干净的瓷碗,盛一碗清水来,他用一块干净的布,浸湿了水,轻轻地,慢慢地,擦干那些流出来的毒液。

  他又叫小红将水倒掉,换成一碗白酒。

  他换了一块布,沾着酒,在那些被毒液沾染过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

  最后再慢慢地洗到创口。

  创口不大,可是正汩汩地流着黑水。

  萧奇宇一遍一遍洗去创口的黑水,直到黑水不是很快地就能流出来,再取出一瓶药末,洒倒在创口上。

  那白色的药末,倒在创口之上,创口的肉,都不停地颤抖起来,三位姑娘几乎都不敢看下去。

  但是,说也奇怪,那些白色粉末倒上去不久,黑水又大量地流出。

  萧奇宇吩咐小红:“用棉花,细心将那些毒水吸干,一直到血流出来为止。”

  终于血流出来了,鲜红的血,使小红惊叫道:“萧爷!”

  萧奇宇本在一旁靠着墙,空扎着一双手在休息。一听到小红在叫,他立即拿出一包像是鸭毛一样的草,抓起一把,按到创口上。

  只如此一按,创口的血就停止了。

  他吩咐全紫和半绿,拿出新的白布,将贝叶梵姑娘的上身,很小心地包扎起来。

  小红在一旁收拾着说道:“萧爷!为什么我们小姐到现在还没有醒?你看有危险吗?”

  萧奇宇洗着双手,安祥地说道:“你们小姐应该在我为她洗创口的时候就醒了。”

  半绿和全紫一听慌了。

  “可是小姐她并没有醒!”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那是我让她不要醒过来。”

  三位姑娘闻言大惊,一齐问道:“萧爷!这是为什么?”

  萧奇宇说道:“那是我一点小小的用心,我不希望她在清醒的时候,看到我替她疗伤的情形。因为……因为……那除毒的药粉倒在创口,是非常疼痛的。”

  小红和全紫、半绿相互点点头,大家都了解他的用心是什么。他是不希望贝姑娘对这件事有羞耻或者有坏贞节的感觉。

  小红很感动地说道:“萧爷!你的人真好!”

  萧奇宇淡淡地笑笑,没有置可否,只是说道:“再过两个时辰,贝姑娘就会醒来,伺候她吃一些清粥小菜,很快就会恢复精神。不过,要真正复元,至少要在十天半月以后。”

  全紫忍不住插嘴问道:“萧爷,你不会离开贝庄吧?”

  萧奇宇说道:“这里的情况我虽然还没有完全了解,但是,我知道危机未除,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此地。”

  全紫不觉脱口念出一声:“阿弥陀佛!”

  半绿说道:“方才听你说话的口气,仿佛是要走的意思,真叫人吓了一跳。”

  萧奇宇说道:“三位姑娘不知,萧某曾经与贝老爷子有忘年之交,在没有查明贝老爷子的死因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此地。”

  小红说道:“既然小姐已经没事了,萧爷忙了一夜,是该去休息一会才对。”

  半绿和全紫抢着说道:“萧爷,请到客房来。”

  萧奇宇走出贝叶梵的卧房,又回头说了一句:“三位姑娘,关于为你们小姐医治的过程,没有可说的,去毒疗伤,是医生的本份,就是小姐问起,也不必多讲,三位明白我的意思吗?”

  三位姑娘一齐点头,她们对萧奇宇的为人,又增加了几分好感,也增添了几分尊敬。

  萧奇宇在客房里,吹熄灯火,望著窗外,渐渐透过的曙光,心里感到有一些不平静。

  他想到:流云剑贝老爷子为人一生端正,而且一身功夫已臻神境,是武林有数的高人,为什么临老之年,还要遭此毒手。

  他想到:贝叶梵姑娘以一个未嫁云英之身,做了望门寡,真正是红颜薄命,天忌佳人,而且遭受丧父丧夫的悲痛,真是值得同情。

  说到同情,他又想起方才为贝姑娘疗伤的情形。

  他在警告自己:医生与一般人不同,不能有医疗以外的其他想法。

  但是,他终于甩了甩头,苦笑着说道:“惭愧!尺八无情居然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但愿此心如皎月,不存半点尘垢,也就无愧了!”

  想到坦然处,酣然入睡。

  这一觉睡得真甜,等他醒来时已经是响午时分。

  他慌忙跳下床来,房门呀然而开,一个小丫环端着嗽洗用水进来,后面跟着是小红姑娘。

  她笑盈盈地请安之后,说道:“萧爷昨夜睡得很好!”

  萧奇宇说道:“说来惭愧,没有想到一睡竟到这种时分。小红姑娘,你们小姐情形如何?”

  小红说道:“萧爷真是神医,我们小姐一早就醒来了,一醒来就问到萧爷。看样子精神气色,都非常的好。”

  她又细心地为萧奇宇送上嗽盐,递上嗽杯,放好面巾,侍立在一旁。

  萧奇宇笑笑说道:“小红姑娘,我是个江湖老浪子,风霜雨雪惯了的。说句不受听的话,对于这种侍候,我很不习惯。小红姑娘,你请吧!我自己来。”

  小红姑娘抿着嘴,吃吃地笑道:“萧爷!过去你是习惯了风霜雨雪,那是因为你过去的生活太不安定。人,总是要安定下来的,生活总得有个根。我是说,当你安定下来之后,对于安定的生活,也会慢慢习惯的。”

  萧奇宇说道:“我是个没根的浮萍,我怎么会安定下来呢?”

  小红姑娘一直抿着嘴,没有再说话。

  可是她一直侍立在萧奇宇的旁边,等待他嗽洗完毕,小丫环端着残水出去,立即就有另一个小丫环端着一个盖碗,放在茶几上。

  小红姑娘笑盈盈地说道:“萧爷,贝家有个习惯,早起就要饮用一碗刚沏的新茶,洗刷隔夜的肠胃,不知道萧爷是否习惯?”

  萧奇宇说道:“一个浪迹江湖的人,幕天席地的生活都要过,还有什么习惯可言。”

  他端起盖碗,喝了一口,只觉得齿颊留香,不觉一连喝了几口,赞道:“真是好茶!”

  他看小红姑娘还站在一旁,便问道:“小红姑娘,你还有事吗?”

  小红姑娘:“萧爷!你不是要看看我们家小姐吗?”

  萧奇宇点头说道:“我是应该去看看的,你家小姐受了那么重的毒伤,虽然经过了治疗,毕竟还是病人。小红姑娘,请上前带路吧!但愿她比我预期中要复元得快些!因为……”

  他抬头,看看窗外,洒满了阳光,到处一片金黄,呈现一片活泼生机,可是有谁知道在这样生机活泼当中,又隐存着无边的杀机呢!

  贝家,是黄棣的大户,如今只剩得贝叶梵一个人在独力支撑了。因此,她不但需要有一副健康的身体,还要有坚强的毅力与不屈的精神。否则,如何能应付这茫茫不可预测的未来呢!

  这些话,萧奇宇没有说出来,轻率的同情,不是尺八无情所应该有的为人,何况对方还是年轻的未亡人。

  穿过一个跨院,再越过两个回廊,半绿姑娘已经掀开门帘,道着:“萧爷!这边请。”

  萧奇宇一脚跨进房门,顿时使他怔住了。

  贝叶梵坐在一张大圈椅上,长发披在身后,穿著一身宽大的白衣裳。

  素净的脸,配着明亮的眼睛,弯弯的细眉,实在是个美得出众的姑娘。

  昨天是夜里,是灯下,后来又是疗伤,萧奇宇没有印象,此刻她端坐在那里,真是如同玉雕的美人。

  贝叶梵一见萧奇宇进来,脸上立即露出可爱极了的笑容,细声细语地说道:“萧大哥,原谅我不能站起来……”

  萧奇宇伸手止住说道:“贝姑娘,你原本不应该起床的,要多休养……”

  贝叶梵立即说道:“萧大哥,我的名字叫……”

  萧奇宇笑笑接着说道:“贝叶梵经的前三个字,我没有忘记。请你也不要忘了,你现在还是我的病人,病人要听大夫的话,要躺到床上去。”

  贝叶梵突然脸上一红,那末经妆饰的脸,如此一红,真是美艳得动人。

  她带着几分娇羞,那是说明她想起昨天夜里为她治疗毒伤的事。裸裎着上身,让萧奇宇疗伤祛毒,当时她当然不知道,如今醒来,她能不晓得吗?

  她脸上的红晕,一直未褪。

  萧奇宇却在这个时候正色说道:“叶梵!你是不是不愿意听我这个做大夫的话?”

  贝叶梵只挣扎得一句:“人家是说……”

  萧奇宇一挥手:“你现在什么也不要说。等到你乖乖地躺到床上,什么话都可以慢慢地说。”

  他叫小红、半绿:“两位姑娘,快扶你家小姐躺到床上去。”

  小红望着贝叶梵,轻轻说道:“小姐!……”

  贝叶梵柔顺地点点头。小红搀扶着她站起来,半绿已经将床上的被褥叠堆得很高,让贝叶梵依靠着,身上再盖上一床薄薄的丝褥。

  萧奇宇摇着头说道:“不行!你伤的部位不对,不能这样靠着坐,必须要平躺下来。”

  一提到伤的部位,贝叶梵的脸更红得如同熟透了的桃子,她只有阖上眼睛,让小红拿去背后的被褥,听话地平躺下来。

  萧奇宇刚要站起来,小红就说道:“萧爷,你不要走,我们小姐还有话跟你说。”

  小红说着话,对门外一招手。

  “而且,萧爷你自昨天夜里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我准备了早点,你陪着小姐在这里边吃边聊……”

  萧奇宇正要说话,小红立即说道:“萧爷,你难道要我们小姐走到你住的客房去跟你说话吗?”

  贝叶梵躺在床上,仍然是闭着眼睛,柔柔地说道:“小红,怎么可以这样对萧爷说话。”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贝叶梵的眼睛两角,涌出智莹的泪珠。

  小红低声叫道:“小姐!”

  萧奇宇朗声说道:“小红姑娘,有没有为你家小姐准备一份?”

  小红意外的一怔,连忙叫道:“萧爷!”

  萧奇宇笑笑说道:“你不是说让我在这里陪你家小姐边吃边谈吗?如果光是我一个人在吃,那多尴尬啊!再说,你家小姐流血太多,该给她补一补。”

  小红仿佛恍然才有了大悟,立即说道:“有,有!萧爷!我们早已经为小姐准备好了。”

  从房门外面推进来一个小小的平台车,车分三层,各层放置菜肴和餐具器皿。

  小红和半绿很俐落地拉开桌椅,将一张紫檀木的茶几摆到床前,就在上面摆开几个小菜,还有一盘热腾腾的银丝卷包,一钵燕麦煮成的粥。

  萧奇宇笑道:“光看这么好的菜肴和燕麦粥,就叫人食欲大增。你家小姐也吃这些吗?”

  贝叶梵连忙说道:“我当然吃这些。萧大哥,你看我的伤,何时才能痊愈?”

  萧奇宇说道:“等一会我要看……”

  他的话停下来,一个做医生的,当然只有看了伤口以后,才能断定。可是,他怎么看?解开衣襟,解开包扎的布带?

  如果不看,他如何换药?如何使贝叶梵的伤口早日痊愈?

  萧奇宇捧着手里一碗燕麦粥,坐在那里怔住了。

  贝叶梵轻轻地叫道:“萧大哥!”

  萧奇宇一惊而觉,贝叶梵继续说道:“吃过饭之后,我就请你替我看看伤口,是不是要换药,伤口有没有变坏?只有让你这位神医看过我这病人之后,做病人的才会放心!对吗?萧大哥!”

  萧奇宇正色说道:“贝叶梵说得对!你中的毒伤,委实很重,如果稍偏一点,恐怕就没救了,真是吉人天相。”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你说得对,只有让医生看了之后,才能让大家放心。贝叶梵!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问你。”

  贝叶梵说道:“是有什么困难使你启不了口吗?萧大哥,对我不要有任何顾虑,尽管问吧!”

  小红在一旁接着说道:“小姐!萧爷!你们不能边吃边谈吗?燕麦粥凉了就不好吃了。”

  萧奇宇笑笑点点头道声“好”,说道:“吃饭是大事,我们吃完再说。小红姑娘,我这个大夫不许你们小姐起来,只好劳你的驾喂你家小姐了!”

  贝叶梵叫道:“萧大哥!你……”

  萧奇宇正色说道:“叶梵,你的伤口愈少移动,则愈早愈合。药物固然重要,药外的照料跟药一样的重要。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专用大夫,大夫的话要听的。”

  贝叶梵柔顺地望着他,乖乖地让小红一口一口地喂下去,看样子吃得很香。

  萧奇宇很快地喝完一碗燕麦粥,意犹未尽地添了第二碗。突然,他的身体连着椅子横着一移,把正在喂粥的小红撞开三尺,碰到墙上,泼了一身的粥。

  小红和躺在床上的贝叶梵都吓了一跳,掩口惊呼不迭,萧奇宇的手里却夹着一支五寸不到的小箭。

  这支小箭一落到贝叶梵的眼里,再也忍不住惊叫起来,因为那正与她所中的毒箭完全一样。

  萧奇宇说道:“夺命追魂一支箭,但是,这支箭并不是简一支本人射的。叶梵!我本来要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如今虽没有问,答案却有了!”

  他拈箭在手,站起身来,对小红说道:“小红姑娘,好好照护着你家小姐!”

  贝叶梵不禁呼叫道:“萧大哥!”

  萧奇宇微笑说道:“叶梵,这件事不只是关系着你,而且也关系着我。因为有人用十颗湖珠的代价,买我的一条命,甚至于一条胳膊一条腿,我能躲得掉吗?”

  贝叶梵垂眼黯然说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萧奇宇笑着说道:“谈不上连累,尺八无情爱管闲事,何况流云剑贝老爷子的事,不是闲事,我能不管吗?”

  贝叶梵轻得自己都听不到地说道:“萧大哥!我不能帮你,你要多小心!”

  萧奇宇很感动地点点头说道:“尺八无情能在江湖群敌环伺的情形下活到现在,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很小心。”

  他走开两步,拉起又沉重、又厚实的紫檀大圆桌,侧立起来挡住床前,这样一来,普通的暗器,是无法伤到贝叶梵的。再加上仗剑一旁的小红,应该是万无一失。

  他这才推门,转到窗外跨院,院中并排站着三个人。

  其中有一个人是萧奇宇见过的,那就是黄棣路上骑在赤炭棘骝背上那个矮猴子。

  他的背上还是背着那柄剑,龇着嘴,带着滑稽的笑容,看来令人讨厌。

  当中站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徒着一双手,没有带凶器。

  另一边站着一个中年汉子,两眼炯炯有光,腰间斜插着两把刀,只有两尺左右长的半月弯刀。

  萧奇宇皱着眉锋,随手一掷,那支五寸左右的小箭,插进地下,直没至箭羽。地是卵石铺砌的,这样的一甩,显示了功力。

  矮猴子脸上笑容没有了,说了一句:“尺八无情,你吓我们!”

  萧奇宇哈哈一笑,但是笑容倏地一收,寒着脸问道:“这支箭是谁射的?”

  没等他们回话,他又厉声说道:“简一支的夺命追魂从来不偷袭,也从来不射第二支。你们偷袭了我,又没有射中。让简一支知道,他会饶不了你们。现在我也饶不了你们。快说,是谁射的?如果不说,三个一齐杀!”

  “呼”地一声,尺八玉箫从左肘之下,抽到右手,横在胸前,此刻的萧奇宇脸上充满了杀气。

  原因无他,贝家连伤两命,又紧接要置仅存的贝叶梵于死地,人受了伤,还要无耻偷袭,于情,于理,令人难容。

  当中的老者冷冷地笑了一下说道:“尺八无情,你也忒狂了!”

  言犹未了,旁边那个矮猴子应声接口道,“姓萧的!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武林黑白两道的总护法?什么事你都要插一手?你管得了吗?”

  他的右手一贴肩,呛的一声,青虹剑出鞘。

  “告诉你,那两支箭都是大爷我射的……”

  就在这个时候,尺八无情萧奇宇一声长啸,人从地上一拔冲天,带着莹光和啸声,闪电一折。

  那矮猴子心知不妙,赶紧盘剑护顶,那里来得及,只听得“当”地一声,哎哟尚未出口,人影一收,旋风已定,矮猴子倒在地上,青虹剑却插在自己的肚子上。

  就在青虹剑刃插下去的地方,看到他衣襟下面,悬着一张小巧玲珑的弓。

  萧奇宇脸上杀气未戢,厉声问道:“是什么人让你们来的?”

  当中的老者脸上颜色稍变,他没有想到尺八无情的功力竟是如此的高,高过了他的想像。

  老者如此一顿,萧奇宇冷笑说道:“既然敢出来拿钱替人充当杀手,连卖命的勇气都没有,还干这行做什么!”

  老者突然一伸手,旁边的大汉立即拔出腰间的双刀,将左边的一柄刀,递给了老者,而老者立即将刀交到左手,稍一翻动,蓝生生的寒光,破风刺耳。

  原来这两把刀是左右型式不一,是一对合铸的鸳鸯刀。萧奇宇一落眼,这才淡淡地说道:“怪不得你们二人的样子跟那矮猴子不一样,原来是小孤山的慕容兄弟,这倒是令人意外,二位什么时候改行当职业杀手了呀?”

  左刀慕容珏、右刀慕容玉,在江南一带以二人双刀合击闻名于武林。为人不坏,没有什么坏名声。

  萧奇宇的话是说得难听一些,叫慕容兄弟承受不了。

  不能怪萧奇宇,有矮猴子在先,惹起了尺八无情的杀气。

  慕容珏脸上木然无表情的说道:“萧兄,你的言词伤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萧奇宇没有再说话,身体一个晃动,欺身上前,尺八玉箫分向两边攻出两招,招式快极。

  慕容兄弟倏地向两旁一分,但立即就向当中一合,双刀各走一式,自有默契,夹击连攻。

  这样一交上手,慕容兄弟的双刀合击,显示出他们成名的原因。

  他们每攻出一招,总有一个舍去护身或闪让,采取两败俱伤的打法,而另一个人则是刀向致命处招呼。

  两人的默契表现在这“不要命”的拼法上,天衣无缝。

  萧奇宇一连几招,都可以轻易击伤对方,但是,如果真的玉箫下手,自己也就难保不伤。

  如此不出十招,萧奇宇就落入下风。

  这真是萧奇宇所没有想到的事。

  但是,尺八无情不是等闲之辈,而且聪明绝顶,在他感受到束缚的时候,他立即悟出一个反制的方法,那就是全力施为,争取一个瞬间的“快”!

  他的“快”可以在别人一招攻出的瞬间,疾还两招,还攻左右。

  就这样立即抢回上风,他不能再拖延下去,玉箫刚刚卸开左刀下削,左腿盘出一扫,逼开右刀,人突然一低,玉箫疾出一点,点中右刀手腕,当啷落地。

  他几乎快得如在同时,回手一翻,玉箫点住慕容珏的咽喉,喝道:“再动一下就是一个死字!”

  慕容玉捧手,慕容珏瞪着眼,萧奇宇说道:“说吧!是谁雇你们来的?”

  言犹未了,就听得在他身后靠近房门的地方,隔着两处回廊,有人说道:“是我请他们来帮忙的!”

  萧奇宇心头一颤,他的经验告诉他,情况有了变化。他在对方还没有说完之前,电旋回身,玉箫从慕容珏的咽喉闪电移到脑后。

  只见房门口站着白衣飘拂的贝叶梵姑娘。

  使萧奇宇心向下落的是,在贝叶梵身后,站了一个老头子,苍白的乱须,瞪着一双眼睛。

  萧奇宇立即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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