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2)

    布里肖那样的机智,尽管跟真正的才智并不矛盾,可在斯万年轻时交往的那些人眼里会被看成是纯粹的愚蠢。而教授才气横溢,很多被斯万认为是有才的上流社会人士是会羡慕的。然而这些人士早已把他们的好恶,至少是与社交生活,甚至是与社交生活相连而其实应该属于才智领域的东西(例如谈吐)有关的好恶都灌输给了斯万,因此他只能认为布里肖开的玩笑既是学究气十足,又庸俗粗鲁得令人作呕。再说,他习惯于彬彬有礼,对那位狂热的民族主义的教授对任何人说话时的那种粗鲁甚至是大兵式的口吻也大为反感。最后,也许他那天晚上看到维尔迪兰夫人对奥黛特一时心血来潮带来的这位福什维尔表现得那么殷勤亲切,因此失去了平常那种宽容。奥黛特在斯万面前也显得有点不自在,来到的时候曾问他:“您觉得我那位客人怎么样?”

    福什维尔是他早就认识了的,可这是他第一次发现他居然能得到一个女人的好感,而且长得还相当漂亮,就没有好气地答道:“真恶心!”他倒不是为了奥黛特的缘故而心怀妒意,不过那天他不象往常那样高兴,所以当布里肖讲起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亚的母亲,说她“跟金雀花朝的亨利生活在一起多年才嫁给他”这个故事时,他想让斯万敦促他接着讲下去,就对他说:“斯万先生,是不是?”那口吻倒象是在对乡巴佬讲话,或者是给大兵打气似的。斯万说,他很对不起,他对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亚毫不感兴趣,倒是有话要跟画家说。这就杀了布里肖的威风,使得女主人大吃一惊。原来画家那天下午去看了一位艺术家的画展,那是维尔迪兰夫人的朋友,前不久死了的。斯万想通过画家(他的鉴赏力斯万是很欣赏的)了解一下那位艺术家,他在前几次展览中震惊了观众的精湛技巧,在最后几幅作品中是否更进了一步。

    “从这一观点看来,真是了不起,然而我并不觉得这种艺术形式很‘高级’,”斯万面带微笑说。

    “高级……高到九天之上,”戈达尔煞有介事似地举起双臂插上这么一句。

    举座纵声大笑。

    “您看,我说得对不对,跟他在一起就没法子说正经的,”维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尔说,“在谁也预料不到的时刻,他冷不了给你来上一句笑话。”

    然而她也注意到,只有斯万没有开颜。相反,他对戈达尔当着福什维尔的面笑他,感到很不满意。而画家吗,如果只有他跟斯万在场的话,是会帮他说句话的,现在却宁可就已故的大师的技巧说上两句,以此来博得席上的人的赞赏。

    “我一直走到画幅跟前,”他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画的;我都把鼻子尖顶上去了。嗨!谁也说不上那是用什么画的,是胶?是宝石?是胰子?是青铜?是阳光?还是屎巴巴?”

    “再添一得十二!”大夫待了会儿叫道,谁也不明白他插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样子是什么也没有用,”画家接着说,“这儿的谜跟《夜巡》和《摄政王后》那两幅画同样难解,那手法比伦勃朗①和哈尔斯②还要高明。这幅画真是了不起!”——

    ①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将意大利画家卡拉瓦齐的明暗对比法加以发展,形成独特的风格。《夜巡》为其杰作之一。

    ②哈尔斯(约1580-1666),荷兰肖像画家和风俗画家,笔法流畅,有节奏感,色彩简朴而明亮,对后来欧洲绘画技法的改进有较大启发。《摄政王后》即出其手。

    正如歌唱家已经唱到他所能唱到的最高音而只好改用假嗓子哼下去一样,他这会儿也只好含笑低语,仿佛那幅画美得反而有点可笑似的:

    “味儿好闻,上脑,叫你透不过气来,叫你全身痒痒,可你又说不上那是用什么画的,这简直是巫术,是骗术,是奇迹(说到这里他放声大笑),是不老实!”他打住话头,庄严地抬起头来,以竭力悦耳的深沉的低音找补一句,“可又是如此正派!”

    除了当他说到“比《夜巡》还强”时引起维尔迪兰夫人的反对(她把《夜巡》跟《第九交响曲》和《萨摩色拉斯的胜利女神雕像》,看成是世上最伟大的三件杰作),提到巴巴这两个字时引起福什维尔环顾全桌,看他们对这话的反应,并且含蓄地、宽宏大量地微微一笑以外,其余的时间,席上的人除了斯万以外,全都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位画家。

    等他说完话,维尔迪兰夫人眼看德-福什维尔先生第一次光临在餐桌上就如此兴致勃勃,高兴极了,她高声叫道:“你们看,他说得那么来劲,我真高兴。”又对她丈夫说:“你这是怎么啦?目瞪口呆地待在那里!你是听呆子。画家先生,他倒象是第一次听您说话似的。刚才您讲话的时候,他是一个一个字都记在心间,赶明儿要他复述您的话,他准一个字儿也落不了。”

    “不,我这并不是扯淡,”画家说,他对他的成功十分得意,“看样子,你们以为我这是吹牛,是骗局;那我就领你们去看看那画展,到时候你们再看我是不是夸大其词;我敢担保,你们看了比我还要兴高采烈!”

    “可我们并不认为您是夸大其词,我们只是要您别忘了吃菜,要我丈夫也别忘了吃菜。再给比施先生来点诺曼底板鱼,他盘子里的已经凉了。我们不忙,别那么急着上菜。色拉待会儿再上吧。”

    戈达尔夫人向来谨慎,沉默寡言,可是当她灵感一来,想起一句得体的话,她也不乏自信。她感到这句话会一鸣惊人,这就使她产生了信心,而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出风头,更多地是为了有助于她丈夫的事业。维尔迪兰夫人刚提起“色拉”这两个字,她就赶紧抓住机会:

    “莫非这是日本色拉?”她转过脸来,朝着奥黛特低声说道。

    这话虽然说得含蓄,却显然是跟最新一上演就轰动一时的小仲马的那个剧本有关,她为说这既得体又大胆的话感到高兴,却也有点不好意思,象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似的笑了起来,笑声是那么轻,然而难以遏制,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这位夫人是谁?她可很有机智,”福什维尔说。

    “不,不过各位如果星期五一起光临,我们给各位准备日本色拉。”

    戈达尔夫人对斯万说:“先生,说起来也许您会觉得我太土。我到现在还没看过那脍炙人口的《弗朗西伊翁》①呢。大夫已经看过了,我记得他对我说过,他是有幸跟您一起看的,我也觉得他不必为了陪我而去订票再看一次。当然,在法兰西剧院的晚上是从来不会虚度的,演出总是非常精彩,不过我们有很好的朋友(戈达尔夫人很少举出具体的姓名,只说“我们的朋友们”或者“我们的一位朋友”,拿腔做调,学着那不屑提那些不足道的人的姓名的那副架子,那种派头),他们有包厢,常想着带我们去看值得一看的新戏;我相信我迟早总会有机会去看《弗朗西伊翁》的,到时候就可以提出我自己的看法了。不过我可得坦白承认,我是够傻的,在我所到的沙龙里,大家都在谈论那个倒霉的日本色拉。”看到斯万对她那件新闻并不如她所期望的那样感兴趣,她又加上一句:“大伙甚至已经开始有点谈腻了。可也得承认这有时也会引出一些挺有意思的想法。譬如说吧,我有一个女友,很漂亮,很吸引人,很出名,可也很怪,她说她就叫她家的厨子做过那种日本色拉;小仲马在剧本里说要搁什么,她就叫搁什么。她邀请了几位朋友去品尝。我可没有被邀请的福气。不过有一天她跟我们大伙都说了,看来那种色拉难吃得要命,把我们乐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当然,关键在于你讲的可乐不可乐,”看到斯万毫无笑容,她最后讲了这么一句——

    ①《弗朗西伊翁》,小仲马于1887年发表的剧本。

    她心想也许是因为期万不喜欢《弗朗西伊翁》的缘故,便又说道:“我想我也许会失望的。我不信它会比得上德-克雷西夫人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塞尔施-巴尼娜》。不过总还有些地方可以发人深思;可是在法兰西剧院的的舞台上讲什么色拉的做法,那可未免太……而《塞尔施-巴尼娜》呢,就跟一切出之于乔治-奥内之手的作品一样,总是写得那么好。我不知道您看过《铁厂老板》没有,跟《塞尔施-巴尼娜》相比,我还更喜欢这一部呢。”

    “对不起,”斯万语带讽刺地说,“我要坦白承认,我对这两部杰作,都同样不欣赏。”

    “那您认为这两部作品有哪些毛病呢?您的意见就不会改变了吗?您是不是觉得惨了点儿?是吗,我总说,小说和剧本是没法讨论的。各有各的看法。我最喜欢的,您可能觉得讨厌。”福什维尔这会儿叫斯万,这就把戈达尔夫人的话给打断了。刚才当她大谈特谈《弗朗西伊翁》的时候,福什维尔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对画家的演讲大为赞赏。

    画家话刚讲完,他就对维尔迪兰夫人说:“这位先生口才真好,记忆力真强!真是少见。哎呀,我要是能这样就好了!他可以当个优秀的传教士。他跟布里肖先生真可说是旗鼓相当;我简直说不上这一位是否比教授更能说会道些。他出口成章,不那么咬文嚼字。虽然他有几个字眼说得未免太俗,可这也是时下的风尚。说起话来这么滔滔不绝的人可并不常见,这位先生倒叫我想起当年在团里一起服兵役的一个伙伴。随便谈起什么东西,譬如说这只杯子吧,他都可以给你说上几个钟头;不,不,不,干吗要谈杯子呢,我怎么这么傻!那就说滑铁卢战役吧,或者随便什么题目吧,他都会跟你提起一些你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对了,斯万也跟我在一个团里,他应该认识他。”

    “您跟斯万先生常见面?”维尔迪兰夫人说道。

    “不,”德-福什维尔先生说。他为了更容易接近奥黛特,便想得到斯万的好感,所以要抓住这个机会讨他的好,提提他那些显赫的朋友,不过要以上流社会人士的身分来谈,带上善意的议论的口吻,不能显得象是庆贺他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成功似的,“斯万,我跟您从不来往,是不是?再说,谁能有办法见着他?这家伙成天跟拉特雷默伊耶家,跟洛姆亲王夫妇这些贵人厮混在一起……”这指责可真是太离奇了,这一年来斯万几乎除了维尔迪兰家以外哪家也不去,可是他们一听这些他们所不认识的人的名字就气得默不作声。维尔迪兰先生怕这些“讨厌家伙”的名字,尤其是当着他那些忠实信徒的面毫无顾忌地吐了出来,肯定会在他妻子身上产生不良印象,于是赶紧悄悄地向她投过充满关怀和不安的一瞥,但只见她脸上露出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气,对听到的新闻毫不为之所动,不仅作哑而且装聋。当我们听到哪个做了错事的朋友在谈话间吐出几句辩解的话时,我们不也是宁可假装没有听见,也不愿显得是听到了而不反驳,显得是认可了吗?当别人在我们面前提到一个我们忌讳听到的忘恩负义之徒的名字时,我们不也宁可假装没有听见吗?

    维尔迪兰夫人为了让她的沉默不至显得是表示同意,而只是象无生命的物体那种无意识的沉默,霎时间脸上看不出半点生气,甚至可说是纹丝不动;她那鼓脑门就象是一件圆雕作品,跟斯万厮混在一起的拉特雷默伊耶之流的名字是钻不进去的;她那微皱的鼻子露出两个鼻孔,也好象是用什么东西塑出来的一样。她那微张的嘴巴象是有话要说。全身上下看来就只是一团蜡、一个石膏面具、一个建筑用的模型、一个工业展览馆里展出的胸像——在这胸像面前,观众肯定要驻步观赏雕塑家是怎样把维尔迪兰家人压倒拉特雷默伊耶家人和洛姆亲王家人以及世上所有的“讨厌家伙”的威严表现出来,从而为这尊坚硬的白石像注入了几乎能与教皇相媲美的尊严。不过,大理石终于活了过来,说是只有不爱挑挑拣拣的人才能上那些人家去,因为那边的女人总是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无知得把corridor念成collidor。

    “任你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让这样的人上我家来,”维尔迪兰夫人最后说,狠狠地盯着斯万。

    钢琴家的姑妈高声叫道:“你们看!我真不明白,这样的人居然还能找到人来跟他们聊天!要是我的话,我准会吓得要死,准要倒大霉!怎么还能有人野成这个样子,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维尔迪兰夫人当然不敢希望斯万会那么顺从,来学这位没头脑的太太。可他至少可以象福什维尔这样来回答吧:“天哪!她可是位公爵夫人呢!有些人还是看重这些玩意儿的;”果真如此,维尔迪兰夫人至少可以这样回对:“就让他们大沾其光吧!”然而斯万却不这样,他只是嫣然一笑,那神气仿佛是说,他根本没法子把这么点玩笑认真看待。维尔迪兰先生还是时不时悄悄地看他的妻子,黯然看着,也完全理解她这时感到一个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未能消除异端邪说时的那种愤怒,而为了试着让斯万收回前言(因为一个人坚持自己意见的勇气在对方看来总是出之于对利害的计较,总是怯懦的表现),他就招呼斯万:

    “您就把您对他们的看法坦率地说出来吧,我们是不会告诉他们的。”

    “我压根儿就不是怕公爵夫人(如果你们说的是拉特雷默伊耶家的话)。我敢说,谁都喜欢上她家去。我并不是说她这人很‘深刻’(他把‘深刻’二字读得仿佛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字眼似的,因为他的言谈中还保留着往日说俏皮话这种习惯的痕迹,不过由于最近生活中出现了新气象,对音乐热爱起来,这种习惯一时有所消失,所以发表意见时也不乏热情了),不过,说真心话,她是个聪明人,而她的丈夫是个直正的文人。他们俩都很可爱。”

    维尔迪兰夫人心想单凭这么一个不忠实的信徒,她就无法保持小核心内部思想的统一;她对这个居然看不出他的话使她如何痛苦的顽固分子满腔怒火,忍不住从心底里发出吼声:

    “您要是这么看待他们,那是您的事。可至少别在我们面前说出来。”

    “这全看您所说的聪明是怎么回事,”福什维尔说,他也想一露锋芒,“斯万,您所理解的聪明才智倒是怎么回事?”

    “对了!”奥黛特叫了起来,“这些大问题,我请他给我讲一讲。他就是不肯。”

    “哪来的事!”斯万否认。

    “就是这么回事!”奥黛特说。

    “您是不是认为聪明才智就是能说会道,就是钻进上流社会的本领?”福什维尔说。

    “快把您的甜食吃完,好撤掉您的碟子,”维尔迪兰夫人话中带刺地对萨尼埃特说,他这会儿正陷入沉思,停下了刀叉。维尔迪兰夫人也许是对刚才她自己那口吻有点不好意思,又找补一句:“没关系,您尽管慢用。我这话是对别人说的,为了好上下一道菜。”

    “那位可爱的无政府主义者费纳龙①给聪明才智下过一个很怪的定义呢,”布里肖一板一眼地说——

    ①费纳龙(1651-1715):法国散文作家,其小说《忒勒马科斯历险记》反映作者谴责暴君穷兵黩武,为害人民的情绪。

    “听着,”维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尔和大夫说,“他要把费纳龙对聪明才智下的定义告诉咱们了,这真有意思,这样的机会真是难得”。

    然而布里肖却要等斯万先生讲出他自己对聪明才智所下的定义。斯万不吭声,维尔迪兰夫人原想让福什维尔欣赏的唇枪舌剑也就此告吹了。

    “你们看,这跟对我一样,”奥黛特赌着气说,“我倒挺高兴的,总算他认为不够格跟他讨论的还不止我一个。”

    “塞维尼夫人这个冒充风雅的婆娘说过,她为能结识拉特雷默伊耶家人而感到庆幸,因为这对她的农民有好处。维尔迪兰夫人刚才说得那么不足称道的拉特雷默伊耶家族莫非就是他们的后裔?”布里肖一句一顿地问道,“不错,侯爵夫人还有另一个理由,在她看来,比刚才所说那个理由还要重要,那就是因为她骨子里是个文抄公,把抄放在首位。拉特雷默伊耶夫人交游广泛,消息灵通,塞维尼夫人经常寄给她女儿的日记当中有关外交事务方面的消息,都是得之于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不,我就不信他们是一家人,”维尔迪兰夫人冒说一句。

    萨尼埃特自从急急忙忙把还装满了菜的碟子交给侍役长以后,一直一言不发,陷入沉思,现在忽然哈哈大笑,讲了一段故事,说是他曾经跟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起吃过一顿饭,发现这位公爵居然不知道乔治-桑是个妇女的笔名。斯万对萨尼埃特是有好感的,认为应该就公爵的文化修养问题向他提供一些情况,说明公爵会无知到如此地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说到半截就打住了,他明白萨尼埃特并不需要这些证明,他自己也明知道那故事并不真实,是他刚刚编造出来的。这位老好人一直苦于被维尔迪兰夫妇看成是个沉闷乏味的人;那天晚上意识到自己比平常还要无聊,所以不愿终晚不能博人一笑。他很快就投降了,为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而神色沮丧,最后恳求斯万别再继续进行已经毫无必要的驳斥:“好了,好了;再怎么说,即使是我错了,总也不算是什么罪过吧,”那口吻是如此软弱可怜,斯万都恨不得说他讲的那故事既真实又有趣。大夫一直听着他们两人说话,心想这正是说Senonevero①的机会,但对这成语的意义不太拿得稳,又怕用错了出乖露丑——

    ①Senonevero,ebenetrovato,意大利成语,意为即使这不是真的,至少是挺巧的。

    吃完晚饭,福什维尔主动走到大夫跟前:

    “维尔迪兰夫人倒也还长得不错,再说,跟这个女人还可以谈得来,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当然,她已经开始有点儿上年纪了。可德-克雷西夫人呢,这小女子可长得挺机灵的;哈,你一眼就能看出她跟美国人一样精明。我们正在谈德-克雷西夫人呢,”最后这句话是对维尔迪兰先生而发的,这时他正叼着烟斗过来,“我想,就女人的身段而言……”

    “我倒真想跟她床上见呢,”戈达尔赶紧插上一句。他早就在等待福什维尔喘一口气,好让他乘机插进这一句由来已久的笑话,唯恐谈话一转题,错过了好机会,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拿腔拿调,来掩盖通常背人家的句子时感情的缺乏和情绪的激动。福什维尔是知道这句笑话的,听了立即就明白戈达尔的意思,感到很可乐。维尔迪兰先生也乐不可支,他不久前发现了表达他的欢快的一种方式,跟他妻子的有所不同,可同样既简单又明了。他跟一般放声大笑的人一样先仰面耸肩,马上又来一阵咳嗽,仿佛是因为笑得太厉害,给烟斗里的烟呛了一样。他继续把烟斗叼在嘴角,让那假装的窒息和狂笑无限期地保持下去。就这样,他和维尔迪兰夫人(她这时正在对面听画家讲一个故事,先把双眼闭上,再用双手捂脸)就象是舞台上的两个假面具,以不同方式来表示高兴。

    维尔迪兰先生没有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这可做对了,因为戈达尔这时要出去方便方便,低声说了他不久前才学到,可每次上同一地方都必说的那句笑话:“我得去找奥马尔公爵①聊一会,”这就把维尔迪兰先生的阵咳又引发了出来——

    ①奥马尔公爵(1822-1897):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浦的四子,将军兼史学家,在阿尔及利亚殖民战争中建有功勋,以“去找奥马尔公爵聊一会”表示“出去方便方便”,来历不详。

    “你就把烟斗拿下来吧,你这么忍住不笑,会把你憋死的,”维尔迪兰夫人对他说,她这会儿正来给大伙斟酒。

    “您的丈夫真是讨人喜欢,他的机智超群,”福什维尔对戈达尔夫人说,“谢谢夫人。象我这样当过兵的,是不会拒绝喝一杯的。”

    “德-福什维尔先生认为奥黛特很可爱呢,”维尔迪兰先生对他的妻子说。

    “她正想哪天跟您同吃一顿午饭呢。我们来安排,可别让斯万知道了。他会泼冷水的。当然,您尽管来吃晚饭,我们希望能经常看到您。美好的季节就要来到了,我们就可以常在户外吃饭了。您该不至于讨厌到布洛尼林园去吃饭吧?好,好,那好极了!”她又向年轻的钢琴家嚷道:“您今晚不干点儿活吗?”这是为了在象福什维尔这样一位要人面前,既显示她的聪明才智,又显示她对信徒呼来喝去的威风。

    “德-福什维尔先生刚才说你的坏话呢,”戈达尔夫人当她丈夫回到客厅时对他说。

    他可从晚饭开始到现在,脑子里始终在想着福什维尔高贵的出身,这时对他说:“我现在正在给一位男爵夫人治病,她叫普特布斯男爵夫人;普特布斯家人参加过十字军东征,是不是?他们在波美拉尼地区有个湖,比协和广场还大十倍。男爵夫人闹的是关节炎。她可是个可爱的女人。我想,她也是认识维尔迪兰夫人的。”

    过了一会儿,当福什维尔单独跟戈达尔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继续发表对她丈夫的评价:

    “他这个人真有意思,看得出来,他交游甚广。好家伙,大夫知道的事情真多!”

    “我这就给斯万先生弹那首奏鸣曲的乐句,”钢琴家说。

    “啊!老天!该不是那支《奏鸣蛇》吧?”福什维尔问道,一心想引人注目。

    戈达尔大夫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一个用谐音字进行的文字游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福什维尔先生说错了呢。他赶紧走到他跟前去纠正这个错误。

    “不,没有什么叫‘奏鸣蛇’的,只有响尾蛇①,”他热情急切,得意洋洋地说——

    ①奏鸣蛇在原文中为《Serpentàsonate》,响尾蛇为“serpentàsonnettes”。

    福什维尔给他解释了一下这个文字游戏的由来。大夫脸红了。

    “您该承认这挺逗吧,大夫?”

    “啊!这我早就知道,”戈达尔答道。

    他们这就不再吭声了。这时那个小乐句在小提琴部高出两个八度的颤抖的震音的陪送下出现了——这就象是在山区,人们在高得令人晕眩、仿佛是凝滞不动的瀑布背面,看到在两百尺之下,一个正在散步的孤独的女子的细小的身影。这乐句在那透明连绵、高昂而汹涌澎湃的背景之中,从遥远的地方款款而来,优美无比。斯万这时心底里在跟这个乐句窃窃私语,仿佛它是他爱情的知情人,是奥黛特的一个朋友,来嘱咐他不必把这个福什维尔放在心上。

    “啊!您来晚广,”维尔兰迪夫人对一位应邀仅仅在餐后“剔牙”时分才到的信徒说,“刚才有位布里肖先生在这里,那份口才,真是无与伦比!可惜他已经走了。您说是不是,斯万先生?我想您这是跟他第一次见面吧。”她说这话是为了提醒斯万,他之所以有缘认识他,全是凭了她的关系。“咱们这位布里肖可爱极了,是不是?”

    斯万很有礼貌地躬了躬身。

    “不吗?您对他不感兴趣?”维尔迪兰夫人冷冰冰地问他。

    “不,夫人,挺感兴趣,我高兴极了。不过他也许有点过分专断,也许有点儿过分嘻嘻哈哈,不合我的口味。我倒希望他有时谦虚一点,文雅一点,不过看得出来,他知道很多东西,看起来也是个好样儿的。”

    晚会结束得很晚。戈达尔对他的妻子说:

    “难得看到维尔迪兰夫人有象今晚这么兴头大的。”

    “这位维尔迪兰夫人到底是何许人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福什维尔问画家,一面邀他坐他的车回去。

    奥黛特不无遗憾地眼看着福什维尔离去,她不敢不跟斯万一起回去,可是在车上她一直很不高兴,当他问她,他是不是该进屋时,她说,“当然”,可又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当客人都走光了的时候,维尔迪兰夫人问她丈夫:

    “你有没有注意到,当我们提到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时候,斯万直傻笑。”

    她可注意到斯万和福什维尔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好几次都把“德”字省掉了。她毫不怀疑他们这是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拜倒在头衔之下,她自己也想效法他们那种矜持,然而又拿不稳该用什么语法形式来表达这份感情。结果还是她那错误的语言习惯占了她那反封建的共和主义情绪的上风,她有时说lesdelaTremoille,有时又学咖啡馆里的歌星或者漫画作家给漫画写说明文字时的样子,把de字来个元音省略,说什么lesd’LaTremoille,不过说了以后马上就加以改正,还是说“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她又嘲讽地找补一句:“斯万却爱管她叫公爵夫人,”脸上那个微笑表明她不过是重复斯万的话,并不承认这个既幼稚又可笑的称呼。

    “不瞒你说,我觉得他傻极了。”

    维尔迪兰先生答道:

    “这位先生不坦率,总是那么假惺惺,总是那么吞吞吐吐。老是两面不得罪。这跟福什维尔是多么不同!福什维尔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他所说的话。他不象那一位,从来都是真真假假。而且奥黛特似乎也更喜欢福什维尔,我觉得她是对的。再说斯万在咱们面前摆出一副上流社会人士的架子,摆出一副公爵夫人的保卫者的架子,那一位可真有爵位,他是福什维尔伯爵,”他的话音是那么柔和,仿佛他对这个伯爵领地的历史了若指掌,给予它以极高的评价。

    “我跟你说吧,”维尔迪兰夫人说,“他居然敢含沙射影地恶毒攻击布里肖,其实说的都是些荒唐可笑的话。当然,那是因为他眼看布里肖得到满座欢迎,攻击他就是攻击咱们,就是破坏咱们的聚会。我感觉得出来,这小子一出这大门,准把谁都说得一钱不值。”

    “我不早跟你说了吗?”维尔迪兰先生答道,“这家伙不得志,看什么都眼红,都妒忌。”

    事实上,没有哪一个“信徒”的心地有象斯万那样好的;只不过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把他们的恶意用众所周知的笑话,用一点儿感情,用一点儿真挚掩盖起来罢了;而斯万不屑于用什么“我这不是想说什么坏话”这样的陈词滥调来掩饰,所以他的任何含蓄都被看成是阴险恶毒的表现。有一些不同凡响的作家,他们的任何大胆言论都激起公众的反感,因为他们不屑迎合公众的趣味,不为公众提供他们习以为常的老生常谈;斯万之所以激怒维尔迪兰先生,也是这个道理。跟那些作家一样,正是斯万言语中的不落俗套使别人觉得他别有用心。

    斯万对他在维尔迪兰家面临的失宠的威肋依然一无觉察,他身堕情网,继续把他们那些可笑的言行加以美化。

    他通常只在晚上才跟奥黛特有约会,唯恐白天也上她家去会使她感到厌烦,但他却希望她老念着他,所以随时都找机会引起她对他的思念,但当然是以叫她感到高兴的方式。如果他从花店或者珠宝店的橱窗面前走过,视线被一棵小树或者一颗珠宝所吸引,他马上就会想到把它送给奥黛特,心想当她体会到他在得到这些东西时的乐趣时,就会使她对他更加温存,他就会马上叫铺子派人送到拉彼鲁兹街去,因为每次当她收到他什么礼物的时候,他总感觉他自己就在她身边一样。他尤其希望她能在离家外出以前收到这些礼物,这样当她在维尔迪兰家看到他的时候,她的感激之情就会化为对他更热烈的接待,甚至如果送货的人等不及的话,她还会在晚餐前打发人送封信给他,或者亲自到他家来道谢。从前他体会到她的性格当中有些令人反感的地方,现在则竭力从她的感激之情中探索她以前还没有对他流露过的深藏的感情。

    她时常手头拮据,为债主所逼而向他求助。他总是乐于效劳:凡是能使奥黛特看出他是如何爱她,或者只是看出他对她能产生影响,能有些用处的事,他都是乐于从事的。当然如果有人在开始时对他说,“她看中的是你的地位”,现在对他说,“她之所以爱你是为了你的财产”的话,他是不会相信的,不过既然人们设想她是由于象追求风雅或金钱这样强有力的东西而跟他关系密切,感觉到他们两人紧密相连,他对那种说话也并不会过分表示不满。即使他认为他们所说的是对的,那么当他发现奥黛特对他的爱除了基于她对他的感情和在他身上发现的品质以外,还有一个更持久的支柱——利害关系时,他也是不会难过的。这种利害关系足以使她试图跟他中断来往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到来。此刻,他不断送她礼物,为她效劳,那就除了他自己的人品、聪明才智和无所不用其极的取悦于她的强烈愿望外,他还可以依靠另外一些有利条件。这种堕入情网的乐趣,仅仅是为了爱情而活着的乐趣,他有时也怀疑它是否现实,但他作为精神享受的爱好者而为此付出的代价越多,就越是觉得它的价值高昂——我们不是也看到有些人怀疑大海的景象和澎湃的波涛声是否当真美妙,不惜每天花一百法郎租一间海滨旅馆的房间去观赏,从而不但得以信服,而且他们自己超凡脱俗的品格不也得到了肯定吗?

    有一天,正当他陷入这样的沉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从前曾经有人说奥黛特是一个由情人供养的女人,那时他再次把“由情人供养的女人”这个奇怪的修辞学上的拟人表达法,这个象居斯塔夫-莫罗①画的幻象那样,镶嵌有同宝石缠绕在一起的毒花,由难以识别、恶魔般的成分构成的闪闪发光的混合物跟奥黛特加以对比了:奥黛特,在她的脸上他可是亲眼目睹那对不幸者的怜悯之情,对不公正的事情的愤慨,对施恩者的感谢,就如同他从前在他自己的母亲,在他的朋友们的脸上看到的表情一样;奥黛特,她的话语时常是跟他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有关,譬如他的收藏、他的卧室、他的老仆人。收存着他的股票的那位银行家,这时,银行家这个形象忽然提醒他该上他那里取点钱了。可不是吗,他上个月给了她五千法郎,如果这个月给她的物质困难的帮助没有那么多,而她想要的那串钻石项链也不给买,那他就不会看到那使他如此幸福的她对他的慷慨大度的赞赏与感激之情,甚至当她看到这种慷慨的表现越来越少,可能会以为他对她的爱情已经淡薄了。想到这里,他突然自问,这是否正是“供养”她呢?(仿佛“供养”这个概念可以出之于一些既不神秘又不反常的成分,而是属于日常私生活的范畴,例如那张普普通通撕破了又粘上的一千法郎的钞票,他的男仆在为他付了当月家用和房租以后塞在他的旧书桌的抽屉里,斯万取出跟另外四张一起送给奥黛特)他也自问,自从他认识奥黛特以来,在他看来跟她毫不相容的“由情人供养的女人”这个词能否用到奥黛特身上(因为他一刻也不曾设想在他之前她会接受任何人的金钱)。但他不能再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因为他生来就是懒于思维,这股懒劲也是一阵阵的,说来就来,这会儿正是来到的时候,于是就马上把他的智慧之火全部熄灭,就象后来到处用电气照明的时代,一下子就能把全家的灯统统灭掉一样。他的思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他摘下眼镜,擦擦镜片,用手揉揉眼睛,直到找到一个新的思想时才重见光明——这新的思想就是下个月给奥黛特的不是五千而是六七千法郎,好给她来个出乎急料之外,感到异常的快乐——

    ①居斯塔夫-莫罗(1826-1898),法国画家。

    晚上,当他不呆在家里等着上维尔迪兰家去跟奥黛特相会,或者上布洛尼林园特别是圣克鲁他们爱去的露天餐厅用餐时,他就上他从前作为座上常客的那些上流社会人家去吃饭。他不愿跟那些人脱离接触,也许他们哪天会对奥黛特有些用处,同时也正是由于有了他们,他才时常得到她的欢心。而且,他对上流社会的豪华生活早就有了习惯,就在对它产生厌恶之情的同时,也觉得有过这种生活的需要,以至就在他们最简朴的陋室,跟王公宅第同等看待时,他的感官也是对后者是如此习以为常,因此在步入前者时总会感到一定程度的不快。对那些在六楼套房里举行舞会(“请由右门洞登楼,六楼左门”)的小资产者,跟在巴黎举办最豪华的节日活动的帕尔马公主之间,他也有类似的不同观感,那类似的程度是他们难以相信的;当他在主妇的卧室里跟那些当爸爸的人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会有参加舞会的感觉的,而眼看洗脸盆上盖满了毛巾,床铺改为衣帽间,堆满了大衣和帽子,他就难免产生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就跟用了半辈子电灯的人们闻见冒烟的油灯或者流油的蜡烛味儿时的心情一样。

    在他上街吃饭的日子,他让车夫在七点半套车;他一面穿衣服,一面惦记着奥黛特,这样他就可以不至有孤独之感;经常想着奥黛特,使得远离她的时刻也就跟在她身旁时有着同样的特殊的魅力。他登上马车,感到思念奥黛特的思绪跟一头爱畜一样也已经跳上车来,蜷伏在他膝上,将伴着他入席而不被同餐的客人所发觉。他抚摸它,在它身上焐暖双手,当他感到有些郁闷时。不禁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栗,缩起脖子,绉起鼻翅——这在他身上是前所未有的——同时把那小束耧头菜花插在钮孔上。一个时期以来,尤其是自从奥黛特把福什维尔介绍给维尔迪兰夫妇以后,斯万感到有些难过忧伤,很想到乡间休息一下。但奥黛特在巴黎,他连离开巴黎一天的勇气也鼓不起来。天气温暖,这是春季最美好的日子。他虽然是在穿过这个石头城到某个围有栅栏的公馆去,可是他在眼前看到的却是他在贡布雷的那座花园,在那里,一到下午四点钟,你还没有走到种龙须菜的畦田,从梅塞格利丝田野那边来的微风就阵阵送香,你在绿树棚下就感到阵阵清凉,就跟在四周都是毋忘我花和葛兰花的池塘边一样。当他在池塘边吃饭的时候,桌子周围全是由他的园丁精心编在一起的醋栗和玫瑰。

    晚饭后,如果布洛尼林园或者圣克鲁的约会时间约定得早的话,他就离开饭桌马上就走,尤其是在浓云密布,有可能下雨,“信徒们”会提前回家的时候。有次洛姆亲王夫人家的晚饭吃得较晚,斯万在咖啡还没有端上以前就向主人告辞,赶到布洛尼林园的岛上去跟维尔迪兰家聚会,使得亲王夫人说:

    “真是的,要是斯万大上三十岁,膀胱又有毛病,那他溜得那么早还情有可原。他真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他心想,他虽不能到贡布雷去享受这明媚的春光,总可以在天鹅岛或者圣克鲁观赏观赏。不过他的脑子整个儿都给奥黛特占着了,连是不是曾闻到树叶的清香,是不是曾看到皎洁的月光都说不上来。迎接他的是餐厅钢琴上奏出的那首奏鸣曲的小乐句。要是没有钢琴的话,维尔迪兰夫妇不惜费神叫人从卧室或者饭厅搬一架下来,这倒不是因为斯万已经重新博得了他们的好感,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为别人提供一点别出心裁的乐趣,哪怕这人并不是他们所喜欢的人,即使在进行准备的阶段,这想法也会在他们身上引发一些对人亲切友好的美好感情——哪怕是昙花一现。有时他也想,又是一个春宵要过去了,他强制自己去注意一下树木和天空。可是他一心思念着奥黛特,难以安下心来。一些时间以来,他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又无法摆脱,这就使他不能取得接受大自然的景象所必需的宁静和安逸的心境。

    有天晚上,斯万应邀和维尔迪兰夫妇共进晚餐,在进餐时说他第二天要参加当年同在一起股兵役的老战友的聚会,奥黛特在饭桌上当着福什维尔(他现在已经是忠实信徒之一了),当着画家,当着戈达尔的面说:

    “是啊,我知道您明天有宴会;那我就只能在我家里见到您了,可别来得太晚啊!”

    虽然斯万从来没有因为奥黛特对任何一位信徒有交情而当真感到不快过,但当他听到她当着所有的人的面,毫无顾总,若无其事地承认他俩每天晚上有约会,承认他在她家里的特殊地位,承认她对他的偏爱时,心里感到特别温暖。当然,斯万也常想,奥黛特根本不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他对她处于无比优越的地位,当他看到她当着众信徒的面洋洋自得时也并不感觉有任何特别得意的地方;但自从他发现奥黛特在许多男人眼里是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女子,一个希望能弄到手的女子以后,她的身子在他们身上产生的魅力在他的心中唤起了一种折磨人的渴望,要对她的心的每一个细胞都彻底加以控制。他首先把晚上在她那里度过的时刻看作千金难买的时刻,让她坐在他的膝上,讲讲她对这样那样事情的看法,自己则历数在这世上现在还不肯放手的是哪些财富。因此,在那顿晚饭以后,他把她拉到一边,一个劲儿对她表示谢意,力图让她知道怎样按照他所表示的感激之情的程度,估摸出她所能为他提供的各种乐趣的大小高低——其中最大的乐趣是当他对她的爱继续下去而可能招致情敌的时候,能得到无需吃醋的保证。

    第二天宴会结束时,大雨倾盆,他却只有那辆四轮敞篷马车;有位朋友提出用他的轿式车送他回家。奥黛特昨天既然要他去,那就表明她不会等待别人,斯万原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家睡觉而不必冒雨前往的。然而,如果她看到他并无意坚持每天毫无例外地都跟她在一起度过后半夜的话,那就有可能当他特别要同她一起欢度良宵的时候,她却另有约会了。

    他过了十一点才到她家,当他连声抱歉没能早些来时,她却抱怨时间实在太晚,又说刚才风狂雨暴,她不舒服,脑袋疼,只能陪他半个钟头,到十二点就要请他回去;过不多久,她就累得要命,想去睡觉了。

    “那么今晚就不摆弄卡特来兰花了?”他对她说,“我倒真想好好摆弄一下呢!”

    她撅起嘴,神经质地说:

    “不,亲爱的,今晚就不摆弄卡特来兰花了,你看我不是不舒服吗!”

    “也许摆弄一下对你倒有好处,不过我也并不坚持!”

    她请他在走以前把灯灭掉,他亲自把帐子放下再走。可是当他到了家里,他忽然想起奥黛特也许今晚在等什么人,累是装出来的,请他把灯灭了只是为了让他相信她就要睡着,而等他一走,就立即重新点上,让那人进来在她身边过夜。他看看表,离开她差不多才一个半小时,他又出去,雇上一辆马车,在离她家很近的一条跟她住宅后门(他有时来敲她卧室的窗,叫她开门)那条街垂直的小街停下;他从车上下来,街上是一片荒凉和黑暗,他走了几步路就到了她门口。街上所有的窗户都早就一片漆黑,只有一扇窗,从那象葡萄酒榨床里压挤神秘的金黄色的果肉的木板那样的百叶窗缝里溢出一道光线。在如此众多的别的夜晚,当他走进街口老远就看到的这道光线,曾使他心花怒放,通知他“她在等着你”,而现在却告诉他“她正跟她等待的那个人在一起”而使他痛苦万分。他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沿着墙根一直悄悄走到窗口,可是从百叶窗的斜条缝里什么也瞧不见,但听得在夜的沉寂中有喃喃的谈话声。

    当然,看到这道光线,想到在窗框后在它的金色的光芒中走动的那一对男女,想到在他回家以后来到的那个人暴露了。奥黛特的虚伪暴露了。她正在跟那一位共享幸福生活的这阵窃窃私语也暴露了,他是何等的痛苦啊。然而他还是为他来了而高兴:促使他从家里出来的那份折磨心情,由于越来越明朗而不再那么强烈,因为奥黛特的生活的另一面,当时对它突然产生了怀疑而又无可奈何,现在却明摆在他的面前,被那盏灯照得一清二楚,被囚在这屋里而不自知,而他只要高兴,就可以进去把它捉拿归案。他也可以象平常晚来时一样,去敲敲百叶窗;这样,奥黛特至少可以知道他已经掌握情况,看到了那道光,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他呢,刚才还在设想她正跟那一位在笑他蒙在鼓里,现在却要眼看他们当场认错,上了被他们认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圈套。也许,他在这几乎是令人惬意的时刻所感到的并不是什么怀疑和痛苦的消失,而是一种属于智力范围的乐趣。自从他爱上奥黛特以后,他以前对事物的浓厚的兴趣有所恢复,但这也限于跟对奥黛特的思念有关的事物,而现在他的醋意激起的却是他在好学的青年时代的另一种智能,那就是对真情实况的热烈追求,但那也限于跟他与他的情妇之间的关系有关的真情实况,仅仅是由她的光辉所照亮的真情实况,一种完全是与个人有关的真情实况,它只有一个对象,一个具有无限价值,几乎是具有超脱功利之美的对象,这就是奥黛特的行动、跟她有连系的人、她的种种盘算、她的过去。在他的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时期,他总认为别人的日常言行没有什么价值,谁要是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他总觉得没有意义,即使听也是心不在焉,觉得自己此刻也成了一个最无聊的庸人。可在这奇怪的恋爱期间,别的一个人竟在他身上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他感到在他心头出现的对一个女人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的好奇之心,竟跟他以往读历史的时候一样强烈。凡是他往日认为是可耻的事情:在窗口窥看、巧妙地挑动别人帮你说话、收买仆人、在门口偷听,现在就都跟破译文本、核对证词、解释古物一样,全是具有真正学术价值的科学研究与探求真理的方法了。

    他正要抬手敲百叶窗那片刻,想到奥黛特就要知道他起了疑心,到这里来过,在街上守候过,不禁产生了一阵羞耻之心。她曾经对他说过,她对醋心重的人,对窥探对方隐私的情人是多么讨厌。他就要干的事情确实是笨拙的,她从此就要讨厌他了,而在他没有敲百叶窗之前,尽管她欺骗他,可能还是爱他的。人们为图一时的痛快而牺牲多少可能的幸福啊!但要弄清真情实况这种愿望却更加强烈,在他看来也更为崇高。他知道,他不惜生命代价去核实的这个真情实况在这露出道道光线的窗户背后就能读出,这就好比是一部珍贵文献的烫金封面,查阅文献的学者对它底下的手稿的艺术价值是不会不动心的。他对这以如此温暖、如此美丽的半透明的物质制成的这个独一无二、稍纵即逝、宝贵异常的稿本的真情实况,急切地渴望着要了解。再说,他所感到自己高出于它们的地方——他又是如此需要有这样的感觉——也许与其说是他知道它们,倒不如说是他可以在它们面前显示他知道它们。他踮起脚。敲窗户。人家没有听见,他敲得更响,谈话戛然而止。只听得有个男人的声音,他竭力去辨认到底这是他所认识的奥黛特的哪个朋友的声音:

    “谁啊?”

    他拿不稳是谁的声音。他再一次敲百叶窗。窗开了,接着是百叶窗也开了。现在可没法后退了,因为她马上就要知道真相,而为了不至显得过分狼狈,醋心太重,又太好奇,他只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欢快地叫道:

    “别费事了,我路过这里,看见有光,想问问您是不是已经好些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两位老先生站在窗口,其中一位举了盏灯,这就把房间照亮了——一间陌生的房间。平常在很晚的时刻到奥黛特家来时,他总是凭着在所有一模一样的窗户当中唯一有光这一点来认出她的窗户,这次却弄错了,敲了隔壁那家的那一扇。他连声道歉着走开,回到家里,直为好奇心得到满足,又无损于他俩之间的爱情而感到高兴,同时也为在如此久长的时期内假装对奥黛特的一定程度的冷淡以后,现在并没有使她通过他的醋心的发作,发现他的爱情过分强烈,从而今后会对他降温而感到高兴。

    这段经历,他没有跟她说起过,自己也不再去想它。但是有时脑子一动,就把这潜伏在脑海深处的对这件事情的回忆勾了起来,栩栩如生,只好重新把它埋得更深,这时他就突然感到强烈的痛苦。这仿佛是一种肉体的痛苦,斯万的思想无法使它减轻,然而如果这是一种肉体的痛苦的话,它至少与思想无关,思想总还可以仔细端详它,发现它已经减弱,已经一时消失。可是他那种痛苦,每当思想念及的时候,只能使它重新出现。想要不去想它,实际上是再一次想到它,他为此而更加感到痛苦。当他跟朋友们谈话的时候,他忘了他的痛苦,可是别人不经意间讲出的一句话会使他突然失色,就好象是一个伤员被冒失鬼触到了伤处一样,当他离开奥黛特的时候,他心情愉快,感到心地宁静,他回忆她在谈起别的男人时的带有讽意的微笑,和对他的充满温情的笑容;回忆她怎样把头低垂下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俯向他的双唇,好象是第一次在马车中时那样;回忆起当她在他怀中时象是怕冷一样怎样把脑袋紧紧靠在他的肩上,两眼向他投来无神的目光。

    然而他的醋意却和他的爱情仿佛是如影随形,马上就出来为她今晚向他投来的微笑提供一个副本,来了一个颠倒,变成是对斯万的嘲笑而充满着对另一个人的爱;她的脑袋低垂下来也是俯向别人的双唇,而她对他的一切温情的表现也都以别人为对象了。他从她家里带回的一切令人销魂的印象现在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室内装饰师提供的一些草图,一些方案,使得斯万据以设想她可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热烈的、狂喜的举止。这样,他都为在她身边体会到的每一个乐趣,为他自己设想出来的每一个爱抚的动作(他还如此有欠谨慎,告诉她这些动作是如何使他欢快),为他在她身上发现的每一个优美之处感到后悔,因此他知道,过一会儿,这些又都会成为她手中用来折磨他的新的刑具。

    当斯万想起几天以前,他突然初次发现奥黛特眼中短促的一瞥;这一回忆使得那个折磨显得更加残酷。那是在维尔迪兰家晚饭之后发生的。福什维尔也许是感觉到他的连襟萨尼埃特在他们家并不得宠,想把他嘲弄一番,自己出出风头:也许是因为萨尼埃特刚对他说了些什么傻话而感到恼火,尽管在座的旁人都没有听见,更不会知道说话的人在无意中刺伤了什么人;也许是早就蓄意要把对他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有时一见面就感到不舒服的这个老好人轰出这个家门,所以十分粗暴地回答萨尼埃特的笨拙的话,居然把他骂将起来,而由于对方害怕、软弱、哀求,他越骂越加大胆,弄得这个可怜虫在问了维尔迪兰夫人他是否还该呆下去而得不到答复时,只好热泪盈眶,嘟嘟嚷嚷地走开了。奥黛特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个场面,但当门在萨尼埃特背后砰地一声关上的时候,她脸上通常的表情仿佛是降下好几档,以便在卑劣方面能跟福什维尔媲美。她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这对福什维尔的大胆行动是个祝贺,对它的牺牲品则是嘲讽;她向他投过同谋作恶的一瞥,仿佛是说:“要是我看得不错的话,他这下可完蛋了。您看见他那副尴尬的样子没有?他都哭了。”福什维尔看到她这眼神,突然收起怒容(或者是假装出来的怒容),微笑一下答道:

    “他只要学得讨人喜欢一点,还是可以来的,不管年老年少,接受个教训总是有好处的。”

    有一天斯万下午出去访客,那人没有在家,他就想去奥黛特家,虽然他从没有在这时候去过,但他知道她这时准在家里,或者午睡,或者写信,然后用午茶;他想在这时候去看她该很有意思,也不至于打扰她。看门人说他想她是在家的;他按门铃,仿佛听到有声音,有人走动,却没有人来开门。他又着急又气恼,就上那宅子后门那条小街,走到奥黛特卧室的窗口;窗帘挡着,里头什么也看不见;他使劲敲窗玻璃,叫唤;没有人来开窗。他只见有些街坊探出头来瞧他。他走了,心想他刚才也许是听错了,其实并没有什么脚步声;然而他总是放心不下,脑子没法想旁的事情。一个钟头以后,他又回来,看到了她,她说刚才他按铃的时候是在家的,只是睡着了;铃声把她吵醒了,她猜想是他,赶紧跑上前去,可他已经走了。她也听到了敲后窗玻璃的声音。斯万马上就在她这话里听出那些被人当场抓住的撒谎的人为了自我安慰而在他们所编的谎话当中插进去的一点真情实况,他们心想这点真情实况编进去了就可以使谎言显得逼真。当奥黛特做了什么要瞒着别人的事情,她当然是要把它深藏心中的,然而当她一旦面临她所要瞒着的那个人时,她的心就乱了,她的思想就散架了,她编造和推理的能力也都瘫痪了,脑子里成了真空,然而又必须说点什么,能想得起来的却正好是她再隐瞒的,因为这需要隐瞒的事情是真实的,所以是唯一留存在脑际的东西。她从中取出一点本身并不重要的细节,心想这个细节经得起检验,不象虚假的细节那么危险。她心里想:“再怎么说,这是真实的,这就是一个优点,他尽管去打听,结果总会承认这是真的,是不会使我露馅的。”她错了,正是这个使她露了馅;她没有意识到,这个真实的细节有一些棱角只有跟经她任意阉割了的相关细节才能接合得天衣无缝,而不管她把那个真实细节插在怎样的编造出来的细节中间,这些细节总会以其过分夸大其词,或者由于还有一些没有补好的窟窿而暴露出那个真实的细节跟它们并不构成一体。斯万心想:“她承认听见我按门铃,听见我敲窗子,又心想是我,想要见到我。可这跟她没有叫人开门这个事实不协调啊。”

    可是他并没有把这个矛盾点出来,心想让奥黛特说下去,她也许又会撒什么谎,可能为真情实况多少提供一点线索;她一个劲儿说,他也不去打断她,而以又渴望又痛苦的心情听着她对他讲的那些话,感觉到它们象圣殿前的幕布一样,模模糊糊地掩盖着,依稀地勾画出那个无限宝贵,然而可惜又无法探得的真情实况(她在说话时确实在遮遮掩掩)——那就是刚才在他三点钟来到的时候,她到底在干些什么。这个真情实况,他也许永远只能掌握一些谎言,一些不可思议、无法判读的历史遗迹了,它仅仅存在于捉摸它而无法估量其价值的那个人的隐秘的记忆之中,可她是不会泄露给他的。当然,他有时也想,奥黛特的日常活动也未必值得那么热切地关注,她可能跟别的男人之间的关系,一般地说,也不至于使一个有思想的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忧伤,以至想去殉什么情。他这就认识到,他身上那种关注、那种忧伤只不过是一点小毛病,一旦过去了,奥黛特的一举一动,她给他的那些吻,依然会跟别的那些女人的动作和亲吻一样,不至勾起他伤心的回忆。然而当他认识到他的这种痛苦的好奇心的根子就在他自己身上时,这却并不能使他觉得把这种好奇心看成至关重要,竭尽全力去满足它就是什么违反理性的事情。这是因为,象斯万这样岁数的人,他们的人生哲学已经和年轻人不一样了;尤其是斯万,受到当代哲学的影响,也受到洛姆亲王夫人那个圈子的影响,在那里,大家认为一个人的才气跟他对一切事物的怀疑成正比,认为只有在每一个人的个人爱好中才能找到真实的和不容争论的东西。象他这样岁数的人生哲学是实证的,几乎是医学的哲学,他们不再显露他们追求什么目标,而试图从逝去的岁月中探得一些可以被他们认为是他们身上的特征性的、恒久的习惯和激情的残余,而他们首先关注的是他们现在的生活方式能不能符合那些习惯和激情。斯万认为承认由于不知道奥黛特干了些什么而感到痛苦是明智的,就跟他承认潮湿的天气会加剧他的湿疹一样;他也认为在支出中拨出一大笔钱来收集与奥黛特的日常生活有关的情报(缺了就会使他感到不幸)是明智的,他对那些有把握得到乐趣(至少是在堕入情网之前)的其他爱好,例如收藏艺术和美味佳肴,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那天当他要跟奥黛特道别回家时,她请他再呆一会儿,在他要开门出去的时候,甚至拽住他的胳膊热烈挽留他。可是他并不在意,因为在一次谈话里众多的手势、言语、细微的事件当中,我们不可避免地对隐藏着我们的疑心所要探索的真情实况的那些手势等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发现不了有什么足以引起我们注意的东西,而对没有什么内容的那些反倒全神贯注。她一再对他说:“你从来都不在下午来,难得来一次,我又没有见着你,你看多倒霉!”他明知道她对他的爱还不至于深到对他的来访未晤感到如此强烈的遗憾的地步,不过,她的心肠还是好的,也有心取得他的欢心,当她引起他不快的时候,他时常也确实难过,所以这次没能使他得到同她相处一个小时的乐趣,她心里难过也是很自然的,但这个乐趣在他看来会是一个很大的乐趣,在她心目中却未必如此。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她却一直显得很痛苦的样子,这就使得他不胜诧异了。她那副面容就比平常更使他想起《春》的作者、那位画家①笔下的妇女们的面容。她这时就有着她们在让孩提时的耶稣玩一只石榴或者看到摩西向马槽中倒水时那副沮丧伤心的表情,仿佛心中有着不堪承受的痛苦。她这种忧伤的表情,他以前是见过一次的,却忘了是什么时候。突然间,他想起来了:那是她有一次为了跟斯万在一起吃饭,第二天对维尔迪兰夫人撒谎说是头天有病才没有上她家去。说实在的,哪怕奥黛特是世上对自己要求最严格的女人,也用不着为了这么一点并无恶意的谎话感到如此悔恨。不过奥黛特常撒的谎并不是那么无可指责,它们是用来遮掩她跟某些朋友之间的一些麻烦事儿的。因此,当她撒谎的时候,心里是胆怯的,感到自己难以自圆其说,对所撒的谎能否奏效缺乏把握,心力交瘁得简直要象有些没有睡好的孩子那样哭将起来。此外,她也知道她的谎言通常是要严重伤害对方的,而谎要是撒得不周到,她又要落入对方的摆布之下。因此,她在他面前既感到谦卑,又感到有罪。而当她撒的是社交场合中毫无所谓的谎的时候,通过一些联想,一些回忆,她也会感到疲惫不堪,感到做了一件坏事的悔恨之情——

    ①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波堤切利(1500-1571)

    她这时对斯万撒的倒是怎样折磨人的谎,居然使得她眼神如此痛苦,嗓音如此哀婉,仿佛是在求饶,仿佛都要难以自持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阵铃声。奥黛特还在说下去,可她的话语已经成了一阵呻吟:她为没能在下午见到斯万,没能及时为他开门这种遗憾之情简直成了一件终身憾事了。

    只听得大门又关上了,还有马车的声音,看来是有人折回去了——多半是一个不能让斯万见面的人,刚才别人跟他说奥黛特没有在家。斯万心想,仅仅在通常不来的时刻来这么一次,他就打乱了她那么多不愿让他知道的安排,心里不免有些泄气,甚至是苦恼之感。然而他还是爱奥黛特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对她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喃喃地说:“可怜的小宝贝!”当他离开她的时候,她把桌子上的好几封信交给他,问他能不能须便为她投邮。他把这些信带走,回到家里才发现还留在身上。他又回到邮局,从衣兜里掏了出来,在扔进信箱之前先把地址瞧上一眼。全都是写给供应商的,只有一封是写给福什维尔的。他把这一封留在手里,心想:“我要是看一看信里说的是什么,就能知道她怎么称呼他,用什么口气说话,两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要是不看一看,也许倒是对奥黛特不关心的表现,因为我这疑心也许是冤枉了她,徒然使她难过,把信看一看是消除这个疑心的唯一的办法,而信一旦寄走,我的疑心不消除,她也只能一直难过下去了。”

    他离开邮局,身上带着那封信回家。他点上一支蜡烛,把信封挨到烛光边(信封他是不敢拆的)。先是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信封很薄,用手摁在里面的硬卡片纸上还是可以看出最后几个字。那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结束语。如果不是他来看她写给福什维尔的信,而是福什维尔来看她写给斯万的信的话,那他是会看到一些无比亲热的话语的!信封比里面装的卡片大,他用大拇指使卡片滑动,把一行行的字移到信封上没有夹层的那一部分,这是唯一能透出里面的字迹的那一部分。

    尽管如此,他还是看不太清楚,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已经看到了足够多的文字,明白信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跟什么恋情根本不沾边;这是跟奥黛特的舅舅有关的什么事儿。斯万在有一行的开头看到了“我怎能不”这几个字,可不明白奥黛特怎能不干什么,可忽然之间,刚才没有能辨认出来的几个字看清楚了,这就把全句的意思弄明白了:“我怎能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原来当斯万按门铃的时候,福什维尔在她家,是她把他打发走的,所以他听到了脚步声。

    这时他就把全信都读完了;在信末她为对他如此失礼而致歉意,还告诉他,他把烟盒丢在她家了,这也是斯万第一次来时她信上的那句话,不过那次还加了一句:“您为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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