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情殇

  周四与谢天洛苦斗之际,眼见那女子持剑走入场中,心中一荡:莫非她心里还是有我,这时上前,是来助我么?微一分神,谢天洛立占上风,刷刷刷几剑,弄得周四手忙脚乱,救顾不暇。便在这时,那女子已来到近前。

  周四连施几记杀招,将谢天洛迫退几步。偷眼看时,只见那女子目中全无一丝神采,粉面上更似梨花带雨,不禁怦然心动。突听有人大喝一声,那女子抬起手臂,利剑直奔他前胸刺来。

  周四意荡神摇,如何能料到自己铭心刻骨之人会猝下毒手?惊疑之下,全未回过神来。只听噗地一声,长剑已刺入他前胸寸许深。周四胸口巨痛,方才惊觉,愕然望向那女子,仿佛看到了人世间最可怕的一幕,脸上充满了惊恐、疑惑、痛楚的神情。

  猛听慕若禅又怒喝道:兰儿,还不杀了他!那女子听师父大吼,早乱做一团,长剑不由自主地向前推去。周四只觉有一条毒蛇正向胸膛内钻来,眼望那手握毒蛇之人,竟是自己在乱军中垂死之际,仍拊膺悲呼,念念不忘之人,霎时只觉地坼天崩,焦雷击顶,撕心裂肺般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都溅在那女子身上。他心神激荡,体内两股力道再也收束不住,但听得几声脆响,长剑已被他浑厚的内力震为数段。

  那女子觉剑上有一股狂涛怒浪般的力道袭来,惊得连忙松手扔剑。饶是如此,半身仍是如遭电击,啊了一声,人便晕了过去。

  周四眼望一截断剑插在胸口,万念惧灰,嘴角抽搐几下,突然刮骨椎心般狂啸起来,如嚎似泣,全然不似人声。啸声在山谷间回荡,让人听来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华山派众人除慕若禅闷哼一声,缓缓坐倒,余者皆捂耳栽仆于地。谢天洛内力虽深,呆立一旁,也被这啸声惊得浑身轻颤。

  周四长啸数声,面上已是血泪模糊,突然疯魔般向崖下奔去。谢天洛见这少年奔跑之际,连着跌了几个跟头,知他实已悲伤至极,也不由牵动愁肠,长叹一声,将手中长剑掷入了深谷之中

  周四踉跄着向山下奔来,一路上尽是悬崖深壑,峥嵘怪石,但他心中悲恸欲绝,哪还理会周遭凶险,只是发足狂奔。

  未过多久,已到千尺岷童上。这千尺岷童乃是华山极为险绝之处,共有三百七十多个石级;石级窄陡,仅容一人上下。顶端更是峭壁危崖,如井口一般。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难过。

  周四意乱情迷,神舍难守,这时沿千尺岷童只下得一半,已然两腿酸麻,喘息不止。抬头上望,只见一线天开;低头俯瞰,好似悬于深井。当此境地,顿觉这凌空突兀的千尺岷童似将自己隔于尘寰之外,满腹动魄牵魂的柔情已然渺若前生。

  他独立在窄级上,想到今生今世,再难觅得半点雨迹云踪,不由悲呼一声,抱头狂奔而下。蓦地一脚踩空,竟从数十级石级上滚了下来,直跌得头破血流,半晌爬不起身。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心里只是想:我还活着干什么?我还活着干什么不知不觉中,已是晨曦微露,东方渐白。

  他恍惚立起身来,茫然远眺,但见北面渭河横流,洛水南下;隐隐约约,更见黄河如丝般来自天际,曲折遥渺,令人犹增悲寂,不觉长叹一声,又跌坐在一块大石上。

  此时山气渐渐上升,穿崖绕石。不多时,已是白云如海,雾障群峰。周四见远处峰峦尽皆隐没,心中一黯:我虽仍在华山,可云遮雾挡,与她却已天悬地隔了。伤心至此,顿觉天台路迷,浮生若梦,胸口又撕心般疼了起来。

  他抚心忍痛,一缕情丝缭绕胸中,仍是挥拂不去。正悲怆时,忽然一股山风吹来,将眼前一团浓雾驱散。他不经意地向前望去,见迎面赫然立了一块巨石,石上隐隐约约,刻了几个朱红大字。他在途中曾跟那鹤发老人学了数字,凝神辨认,只见巨石上竟是回心石三字!

  实则他所处之地,乃是华山十八盘尽头的青柯坪,沿此坪上行,便是千尺岷童。前人因千尺岷童险绝难行,故于坪上立此回心石,一则是劝行人到此止步,再莫上行;二则也是激励有志之人,攀过千尺岷童,去领略华山顶峰更为险峻的风光。

  周四见了回心石三字,心头大震:莫非上苍早知我必会受此屈辱,故立石于此,劝我及早抛却此情此心么?言念及此,木雕泥塑般立在石前,口中只是念着:回心,回心猛然间想到那女子绝情断义的一剑,胸口如受重杵,一口鲜血都喷在石上,随即凄声笑道:回心!回心!哈哈哈披发跣足,向山下奔去。

  一行人缓辔行来,正说笑间,忽听一人道:大掌柜的,你看前面好像躺着一人!随听那锦衣人道:贪官轻裘肥马,王侯列鼎而食,百姓自要成路旁冻骨了。轻叹一声,又道:六子,快过去看看,还有没有救?一人答应一声,打马奔了过去,片刻回身喊道:大掌柜的,这人是个当兵的,好像还受了伤!

  锦衣人皱眉道:可还活着?那伙计道:还有一口气。锦衣人打马上前,见地上躺了一个少年,身着军服,蓬头垢面,胸口渗出一大块血迹,说道:此处离潼关不远,先将他扶上马背,到城里再说。几个伙计忙跳下马来,将这少年抬起,轻轻放在马背上。

  一行人打马扬鞭,向潼关奔来。约行了一个多时辰,潼关已隐约可见。锦衣人勒住马缰道:听说关中贼人近日有东窜之意,潼关城内必要严加盘查。此人身着军服,多有不便,还是找件衣服给他换上。几个伙计答应一声,从包裹里取出自家换洗的衣服,给这少年穿上。锦衣人见少年仍是昏沉不醒,唉了一声,打马向前奔去。

  却说潼关历为兵家重地,素有关中咽喉之称,由此过关向东,便是豫西境内。崇祯元年,关中饥民作乱,劫掠秦之州城府郡,渐成声势,便有东窜入豫,扰犯中原之意。故潼关戒备森严,守城兵将昼夜谨侍,防贼逸出。

  几人打马来在西门,守门兵将盘查一番,见无甚破绽,挥手放行。几人在城中转了半天,找了一家客栈歇脚。锦衣人刚一坐定,便吩咐店小二去请郎中。工夫不大,小二将郎中请了回来。

  锦衣人手指床上少年道:烦先生看看,此子可还有救?郎中上前把脉片刻,抬头道:此人胸口为利器所伤,流血过多,加之心神恍惚,气血淤滞,故昏迷不醒。锦衣人道:可要紧么?郎中摇头道:他胸前伤口虽深,却不是要害之处,若自行止血,本亦容易,何以他任其长流,却不理会?莫非说着望了锦衣人一眼,欲言又止。

  锦衣人道:莫非怎样?郎中皱眉道:莫非他本就不想活了?锦衣人一怔,低头望向那少年,露出恻悯之意,问道:先生能否救他一命?郎中道:救他不难,只是药能医病,却难医心。我观其症,多半还是由心而起。他若醒时,先生还须多多开导才是。说罢开了方子,递到锦衣人手上,又道:不瞒先生说,此人脉象异常,体内另有绝症,恐天不假年,迟早夭折。先生若怜惜他,便带他去些繁华之地,享几日人间快活吧。摇了摇头,迈步出门去了。

  那锦衣人眼望床上少年,目中露出一丝感伤,喟然道: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你风华少年,何太愚矣!言罢触动悲怀,竟独自长吁短叹起来。

  此后几日,一行人便宿在客栈。锦衣人每日除吩咐伙计轮番抓药熬药,服侍那病中少年,自己便在屋中吟诗做赋,聊以遣怀。店主见这客商颇通经史,犹擅翰墨,无事时便常过来与之闲谈,言语中知此人原是西安有名的才子,姓方名笑言,天启三年赴京应试,因未贿通阉宦,丢了金榜探花,一气之下,方弃文经商,自是愈发钦敬。

  那少年服药数剂,气色好了许多,只是神智仍未全复,每每稍一醒转,便大呼回心二字。众人闻之,皆不明其故。方笑言见这少年被伙计们梳洗过后,面色虽然憔悴,但状貌奇伟,异与常人,偶尔微睁双目,瞻视更是不凡,心中暗暗称奇,不由对其另眼相看,起了结纳之心。

  这一日方笑言过来查看,见这少年面上有了些神采,于是坐在床头,轻声道:小兄弟可好些了么?那少年望着方笑言,茫然点头。方笑言微笑道:小兄弟何以伏就道,落魄至此?那少年闻言,似想起了什么,抓住方笑言衣襟,大呼道:回心,对了老天让我回心,让我回心!说着手抚胸口,大声咳嗽。

  方笑言见他声音嘶哑,状若癫狂,忙转开话题道:不知兄弟尊姓大名?那少年愣了半晌,突然喊道:对了,对了!我叫华山,我叫华山!跟着又双手乱摇道:不不,我叫回心,我叫回心!方笑言见他神志不清,起身便要出门。那少年猛地抓住他衣袖,急声道:大哥,你别走,别撇下我一个人!

  方笑言只得又坐回床上,说道:我不走了,不走了。不住地抚摸那少年额头。那少年受了感动,一头扑在方笑言怀中,呜咽道:大哥,我不怪你,我不怪你。这些天我真的好想你。方笑言听这几句不着边际,知他将自己误当做别人,但见这少年对己如此依恋,心中也是一热,正要好言相慰,忽听那少年又道:大哥,她说她喜欢你。我我不怪你,我回心。说到这里,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顺着面颊滑落。

  方笑言心中一动:莫非这少年是为情所苦?他少年时也曾有过一段刻骨的相思,嗣后为情所伤,终将世情看破,眼见这少年哀痛之状,勾起了往事,心想:他之此刻,不正是我之当初么?言念及此,对这少年充满了怜爱亲近之意。

  那少年在他怀中含混着说了半天,似乎明白过来,挣脱他怀抱,将身子转向一旁。方笑言见他双颊绯红,笑道:兄弟是唤做华山,还是唤做回心?那少年低下头去,轻声道:我叫周四。方笑言道:原来是周四兄弟。拱了拱手,又道:兄弟可是在军中当差?周四茫然道:我我可没在军中当差。方笑言大喜,问道:周四弟意欲何往?周四想了一会,目中又落下泪来,哽咽着道:我我方笑言知他无路可走,说道:兄弟若不嫌弃,便在我身边如何?周四道:那要做些甚么?方笑言道:便是随我做些买卖。周四思忖良久,问道:那要去甚么地方?方笑言道:此次我欲往扬州走一遭,采办些货物。周四疑道:扬州是甚么地方?方笑言笑道: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洲。那可是人间最繁华的去处。周四沉默多时,抬起头道:扬州离华山远么?方笑言随口道:距华阴自是甚远。周四哦了一声,失神坐了一会,目中又泛起泪光,喃喃道:华山扬州

  方笑言见他难过,劝慰道:兄弟若去扬州,便知人间烦恼,多是自扰;儿女风情,本是烟云。纵然是寸寸柔肠,盈盈粉泪,也当它春梦一场,又何必挂怀?劝了几句,见周四兀自愁眉不展,知其情深刻骨,非一时能解,便不再多说,只道明日一早起程,随后出门去了。

  次日清晨,众人吃罢早饭,各自整装上马。周四也被人搀到一匹新买的骝花马上。方笑言瞧他一幅恹恹之态,但坐在马上并无大碍,于是由东门出城,向前行去。

  一路上方笑言恐周四伤心难过,不住地与他说话解闷。周四坐在马上,神志仍是时清时浊,每每有片刻清醒,也只是长吁短叹,闷闷不乐。方笑言观他痴情之态较自己当年犹重,也不禁为他担心,眼见他在途中一日日消瘦下去,暗暗打定主意:若到了杨州,须没法消其痴念。

  一行人沿途经洛阳、郑州、开封等地,不一日,已到徐州。方笑言见众人都有倦容,便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闲着无事时,每日都到街上游逛。周四随在众人身旁,直似行尸走肉一般,对周遭一切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到了晚上,竟整夜坐在床上发呆。

  歇了几日,一行人又出城向东南行来,不一日,来到淮阴县境。方笑言见离扬州已然不远,索性弃了大道,引众人沿运河岸边观景而行。这一日,终于到了扬州地界。

  扬州古称邗,后又有广陵、南兖洲等名。自隋炀帝开凿运河以来,因其处于长江与运河交会之处,乃四方商旅必经之地,故此日益富盛。其时扬州城内商贾如云,繁华已极,有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之誉。唐宋杜牧、欧阳修、苏轼、秦观等俱曾来此做官或游赏。至明季,扬州更成为日糜百万的纸醉金迷之地。

  一行人催马前行,沿运河走出十余里,方笑言手指前方道:前面有一处所在,唤做瘦西湖,最是怡情悦性的佳地。我们到那里坐坐。一个伙计道:不知为何唤做瘦西湖?听着恁地古怪。方笑言笑道:因此湖形状狭长,清瘦秀丽,故而得名。湖西岸有条长堤,约数百丈长,每到春来,惠风和畅,堤柳青青,乃赏春佳处。今值深秋,合当于此饮酒赏月。冲一个伙计道:你去城中告之陆郎,便说我在湖西亭中等他。那伙计答应一声,打马向城中驰去。方笑言引众人缓辔而行,不多时,来到瘦西湖畔。

  方笑言见不远处一座长亭,梁新柱彩,甚为雅致,于是翻身下马,信步入亭。周四与几个伙计也都下了坐骑,坐在亭外歇息。

  方笑言眼望湖中美景,耳听野鸟啼槐,心境大佳,朗吟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吟罢触动心事,自叹道:方某本为命世之才,何期时乖运蹇,流入商贩之旅。今若能效杜郎俊赏,嘲风咏月于扬州,此生也算不枉了!

  伙计们都是粗人,也听不懂他说些甚么。方笑言见几人皆露憨态,苦笑道:钟吕毁弃,瓦缶雷鸣。今朝中显贵皆存无厌之心,我大明社稷岂不危矣?伙计们随他有年,已然司空见惯,都望着他傻笑。方笑言无可奈何道: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做于肆,商贩于市,此皆天命使然,实非人力能强啊!言罢望向湖心,不同理睬众人。

  约过了半个时辰,忽听东面马蹄声响,有二人纵马向这面奔来。方笑言移目观瞧,见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一人,头带软纱唐巾,身穿紫绣缎袍,足登一双嵌金线飞凤靴,曲眉朗目,面如美玉,当下朗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人哈哈大笑道:探花郎至此,别是来寻甚么雨窟云巢吧?方笑言笑道:锦帐罗帏,桂宫仙姊,皆陆郎专好。愚兄老矣,不敢再入花林粉阵了。那人一面扬鞭,一面调侃道:只怕兄长言清行浊,语不由衷吧?说话间已奔到近前。

  方笑言满脸喜色,大步出亭道:扬州城若有些徐娘半老,犹尚多情之人,愚兄或能有些寸动。那人跳下马来,椰榆道:有是有的,就怕方兄到时眼花耳热,做不得真了。二人握手相视,都笑了起来。

  二人笑罢,挽手走入亭中坐定。那人端详方笑言道:几年不见兄面,不想却发福了。方笑言笑道:昔读圣贤之书,惭作言行,惶恐终日,每每读到道貌岸然之处,不免汗流浃背,寝食俱废。今再不闻圣贤教诲,自是形骸放浪,心广体胖了。

  那人扑哧一笑,又正色道:子弃圣经贤传,而慕于小利,致令斯文扫地,思之汗颜否?方笑言虽知他只是故意调笑,仍叹息道:方某数载寒窗,学无所遗,辟无所假,功不可谓不勤,心不可谓不诚。然近几年方始悟出,圣人之误国害民,犹胜于寇贼!

  那人一怔,拊掌笑道:兄如此才人,犹出此言,我大明亡了!笑了几声,又问道:近闻关中饥民作乱,颇有声势。兄在秦地,当知究竟。方笑言不屑道:数股草贼,成得什么大事?陆郎向来轻慢,何挂怀此等事?那人微笑道:所谓云起龙骧,化为侯王。自古英雄,多不免冠以贼名。兄为何轻贱他等?方笑言愤然道:贼视人如芥,残虐好杀,皆狗彘之徒。方某羞言其类!

  那人见他面有怒容,哂笑道:官巧取,贼豪夺,自古亦然。兄何必如此义愤?以我看圣人绝人之思,官吏昧人之财,我辈贪人之色皆属贼行!方笑言面色微沉,垂首不语。那人见他不悦,话题一转道:我闻兄来,已命人在城中琪瑶楼备下酒筵。兄何不随我入城?方笑言道:此处景致颇佳,无意他往。那人知他贪恋景色,只得道:]此湖之秋,明净如妆。兄既有雅兴,小弟相陪便是。

  二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那人忽道:久闻西安才子俊雅风流。兄为其冠,以为余者如何?方笑言鄙夷道:西安学子虽多,均是做赋穷经之辈,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方某耻其行而陋其才。

  那人笑了一笑,又道:听说兄一掷千金,与那紫嫣姑娘许下山海之盟,可有此事?方笑言淡然道:春宵苦短,湘妃含怨,纵有些雨恨云愁,到如今亦如长空迅扫,还念那前世之盟做甚?言罢瞥向亭外的周四,慨然道:世间女子,多是浅薄轻贱之辈,空仗些浪色浮姿,媚俗于世,何以天下大好男儿,却欲为其剖肝沥胆,毁志妄行?

  周四立在亭外,心中一动:莫非他是在说我么?正疑间,却听那人道:如花美人,英雄尚不能弃,况乎余子?话音未落,突然纵出亭来,伸手抓向周四肩头。周四一惊,托住那人手肘,向上轻带。那人立觉脚下无根,直欲摔出,忙飞起右腿,踹向周四前胸。周四挥掌削其足背,蓦地手臂外翻,托住那人来腿。他剑伤初愈,臂上不敢过于使力,向前迈上一步,小腹猛地撞在那人腿上。他一身功力皆聚在腹部,这一撞之力端的了得,直将那人纸鸢般弹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在二三丈外。

  那人跌落在地,并不爬起,仰天大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扬州陆忆裳,今日可服了你了!说着手舞足蹈,又笑了起来。

  周四于那人入亭之际,正坐在一旁歇息,本未看清来人面目,这时听他报出姓名,心中一惊:莫非此人便是当日在泰山上那个陆忆裳么?言念及此,暗叫不好:他前时上泰山,必是为了明王心经。今日他既认出我来,说不得会寻找麻烦。

  陆忆裳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笑望方笑言道:方兄居然请得此人护驾,确是让人佩服。方笑言初见二人动手,不免心惊,待见二人似是相识,这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道:此乃我路遇的兄弟。陆郎认得他?陆忆裳眼望周四,暗暗合计:此子武功强我甚多,我若夺其心经,怕力不能及。他心思转个不停,嘴上却道:泰山一面扬名远,天下谁人不识君。此子乃武林中鼎鼎大名的人物,也不知有多少人对其刻骨相思呢!方笑言信以为真,愕然道:原来四弟是江湖上的英雄!陆忆裳冷笑道:此子日后重振少林,中兴明教,可是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方笑言当他真心赞誉周四,喜出望外道:陆郎所言不错。周四弟龙行虎步,瞻视不凡,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后必为一方雄主。

  陆忆裳闻言心动,凑在方笑言耳边,低声道:兄长精通易理,莫非此子果有些贵相?方笑言也放低声音道:不瞒陆郎,周四弟乃王者之表,实是贵不可言!陆忆裳哦了一声,追问道:兄长如何与他结识?方笑言微微一笑,将如何在道旁救了周四及周四为情所苦等事说了与他。

  陆忆裳听罢,眼珠转了几转,暗自思忖:我欲得其心经,已是不能。此子与少林、明教皆有极深的渊源,加之命主大贵,说不得日后会有一番大作为。他此时落魄江湖,我若诚心结纳,他必感激不尽。日后他有所建树,我也可借此旧情在江湖上扬眉吐气。想到这里,满脸含笑道:多情至此,我爱其诚!走到周四面前,揶揄道:'何等婵娟,令贤弟回肠至此?小兄不才,愿指迷津。

  周四见他二人私语,本自狐疑,不想陆忆裳含笑上前,竟说出这番话来,虽感意外,也不由勾起了心酸之事,仰头望天,目中渐渐湿润。陆忆裳见状,故意讥讽道:雁影分飞,芳心无意,唯余悲怆乎?周四闻言,想到自己实如孤雁飘落天涯,此生再不会与那女子相见,泪水霎时涌了出来。

  陆忆裳见他悲伤至此,感叹道:我爱其诚,我怜其苦,我笑其愚,我责其行。叹罢又冲方笑言笑道:此子今日之状,较兄十年前若何?方笑言道:我十年前只是荒唐,周四弟此即却是迷失。荒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迷心乱性。

  陆忆裳忍俊不住,捧腹笑道:方兄一语,将世间浪子尽皆开脱,却将无数情种一笔抹杀了。方笑言叹道:世之浪子,初皆情种,只是情到深处,反不了了之。陆忆裳嘿嘿笑道:只道独我一人玩世不恭,不想方兄也如此戏谑红尘。方笑言黯然道:红紫乱朱,人心不古。方某又何必矫情孤高?

  陆忆裳眼珠一转,道:兄既看破世情,何不随我去琪瑶楼消遣一番?听说此楼新来一女,丰华绝代,颇有慧心。兄乃一代才子,必能动其芳魂。那时你二人采兰赠芍,互表情愫,岂不成一时佳话?方笑言道:一时之欢,不求也罢。陆忆裳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兄若随我去琪瑶楼,我便有法点醒此子。方笑言一呆,随即喜道:我怎忘了陆郎乃此中圣手,诲人有方。

  陆忆裳狡黠一笑,又走到周四身旁道:贤弟若随我去,便知世之女子,皆不足以托付深情。说着扶周四跳上坐骑,自己也翻身上马。一行人打马扬尘,径奔扬州城而来。

  扬州本是四方游客聚集之地,城门前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众人打马入城,并无人盘问。方笑言回想潼关森严景象,感慨道:淮左名都,真个是玉漏无催,金吾不禁!催马赶上陆忆裳,与之并辔而行。

  周四随在二人马后穿街走巷,眼见三街六市车马不断,人声杂沓,语笑喧阗,家家户户门前,都早早挂上了彩灯,一时宽街大巷亮如白昼,楚馆秦楼美似仙宫,端的是人间富贵之乡,销金蚀玉极处,暗暗惊叹道:我去过不少地方,却没一处能及这里!不住地左顾右盼,片刻之间,便已目不暇接。

  一行人转了半天,来到一条宽街上。方笑言见街两旁都是烟月牌,不禁莞尔。陆忆裳挥鞭指点前面一座高楼道:此便是琪瑶楼。楼分三层,高达数丈,居上饮酒赏月,别有一番韵味。我付白银千两,方将二楼包下。说着引众人来到楼前。方笑言见楼门前高悬两面牌,牌上各写七个大字,写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点头赞道:倒也不俗。

  众人刚一下马,楼内便迎出几个青衣男子。一男子跑到陆忆裳面前,笑嘻嘻道:唉哟,是陆公子到了。您老快请到楼上就座。陆忆裳道:芷君姑娘可有客人?那男子道:陆公子来了,她还能侍候别人么?陆忆裳笑道:此女生得究竟如何?那男子边引众人进门,边陪笑道:只怕公子见了,魂也要被她勾去。说着便要引众人上楼。

  方笑言吩咐几个伙计在下面吃酒,自己手拉周四,与陆忆裳缓步上楼。几人上得楼来,见上面甚是宽敞,顶梁之上,挂了一碗鸳鸯灯,下面摆了几张犀皮香桌,角上立了一个古铜香炉,炉内喷出缕缕香烟;三面墙壁上挂了几幅名人山水画,陈设素雅,颇为不俗。

  那男子招呼几人落座,转身出门去了。工夫不大,一个老妪送上来果品酒馔,摆在桌上。陆忆裳见这老妪六十多岁年纪,观其面目,依稀能觉出年轻时必是个绝色佳人,笑道:方兄若喜半老徐娘,可问她是否多情?那老妪闻言,双目冷电般在陆忆裳脸上一扫。陆忆裳面对方笑言,却未留意。

  方笑言正要开口,忽见门帘一挑,有七八个艳妆女子走了进来,于是道:徐娘半老,如何能比得上二八佳人?说话间,那几个女子来到近前,给几人道了万福。那老妪迟疑一下,走到西首角落坐下。方、陆二人只顾与众女子说笑,对那老妪浑未在意。

  众女子与方、陆二人调笑几句,跟着轻歌曼舞起来。楼上一时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好不热闹。

  方笑言与陆忆裳饮了数杯,抬头见众女子正目挑心招地向陆忆裳望来,笑道:陆郎销金帐内夜夜试新,软玉屏中时时换旧,近年来定是忙得不亦乐乎吧?陆亿裳饮尽杯中之酒,苦笑道:久困风月,已无兴致。情色之欢,常则无聊。又冲周四道:贤弟情淤何处?不妨说来听听。小兄虽是无行,尚识情踪。周四听他言下有戏亵之意,低头不语。

  方笑言见他一副愁苦之态,说道:愚兄也想知道,是何人使四弟愁肠至此?周四见二人追问,只得吞吞吐吐地对陆忆裳道:你你也见过的。陆忆裳皱眉道:我也见过?想了一想,忽然拍手道:原来是华山派的可人!周四被他点破,胸口一痛,将头垂得更低。

  陆忆裳观其神情,知自己所猜不错,连连点头道:人间绝色,惑世尤物!难怪我弟痴迷。赞了几句,似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我听方兄之言,说贤弟前时曾受剑伤,可是在华山寻芳时挂彩?说到这里,又摇头道:贤弟如此武功,天下实无几人能望项背。华山派自慕若禅以下皆不足道,那是他心思虽快,一时也猜想不出。

  周四低眉垂首,想到华山上梦魇般的往事,伤口处猛地一痛,不由面带凄色,闷哼了一声。陆忆裳恍然大悟,失声道:莫非是那女子所为?一语甫出,周四大叫一声,一头扑在桌上。

  方笑言见他如此悲恸,忙凑在陆忆裳耳边道:陆郎须设法开导他,切不可再令他伤心。

  陆忆裳微微点头,突然手拍桌案,高声道:一剑之威,竟使我弟五内如焚,悲肠寸断。好!好!华山剑法,确是天下无双!话音刚落,屋角那老妪忽然哼了一声,露出鄙夷之情。陆忆裳目不转睛地望着周四,于那老妪异常举动毫无觉察。

  周四凄入肺腑之际,听陆忆裳有意奚落,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如烟似雾,溅了一地。几名歌姬见了,都吓得停下歌舞,不知所措。

  方笑言大惊失色,正欲起身上前,陆忆裳轻轻按住他肩头,又挥手命众歌姬继续歌舞,跟着道:少年时为女人流些血泪,也算不了什么。热血丰华,本就是人生祭品。周四听此一言,心中一跳:祭品?眼望重又翩翩起舞的女子,心头恍恍惚惚,想起似有什么人说过这话。

  陆忆裳见他露出思虑之状,知自己一番言语已动其心,从怀中取出丝巾,轻轻擦去周四嘴角的血迹,说道:你少年心性,难免盲目钟情。可情为何物,你知道么?周四见他一双朗目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忙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陆忆裳笑道:世上最可笑的,便是心虽不懂,却偏要使性认真之人。须知世间万物,唯有你信以为真的东西,才能苦你害你。情之为物,更是如此。周四心口又针扎般疼了一下,暗思:莫非他说得不错?

  方笑言从旁道:陆郎说不懂的偏要认真,若是懂了呢?陆忆裳笑道:愚执者皆是不懂,懂了的又哪会愚执?话犹未了,屋角那老妪突然啊了一声,一脸呆痴。

  方笑言瞥了那老妪一眼,对陆忆裳道:陆郎勘破俗情,由此已悟大道!陆忆裳道:情关虽固,但若能脱此羁绊,便知人生原来别有洞天。今天下情种多画地为牢,偏执自误,何其愚也?方笑言手指周四道:陆郎浸淫于情多年,何不以不世之学点醒于他?陆忆裳虽有心助周四脱出情网,听了这话,竟无端生出落寞之感,叹道:只怕曲高和寡,人反诬其为谬。

  方笑言道:陆郎一代情宗,而没于烟花之巷,确是可叹。只是陆忆裳道:只是怎样?方笑言道:只是陆郎自诩有醒世觉迷之说,终不能让人信服。若四弟闻君一语,能迷途知返,愚兄方衷心拜服。陆忆裳笑道:方兄何须用激将之法?我与四弟一见如故,岂有不帮之理?只是粲花之论,自当配以名花。转身冲门旁一女子道:你去通禀一声,便说扬州陆郎,欲与芷君姑娘一会。如蒙不弃,得瞻芳容,此心幸甚。言罢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塞在那女子手上。那女子连声答应着出门去了。

  隔不多时,那女子又转了回来,面有难色道:我家姑娘说,只有意广才高之士,她方肯见。若是寻常俗客,却说到这里,偷眼望向陆忆裳,不再续语。陆忆裳笑道:若不见面,怎知陆某倜傥?那女子道:我家姑娘说,公子只须做诗一首,她看后自辨清浊。

  陆忆裳调笑道:偏巧陆某目不识丁,这便如何是好?方笑言道:陆郎才追子建,诗压元白,此刻正当挥毫,不必再谦了。陆忆裳笑道:方兄既如此说,小弟只得斗胆献丑了。

  方笑言去西首几案上取了文房四宝,放在陆忆裳面前,跟着磨起墨来。陆忆裳笑道:探花郎为我研墨,幸何如之!权且胡绉一首,以慰垂鉴之情。提笔饱蘸浓墨,也不思索,便在纸上写道:且抛壮志与红裳,幡然提剑入屠场。荡尽胸中惟豪气,血海狂澜染大江。写罢将笔掷在一边,哈哈笑了起来。

  方笑言初见他振笔直书,笔法雄浑丰厚,颇有些颜筋柳骨,尚自暗暗称羡。及见他一挥而就,满纸凶戾之气,惊道:陆郎何故造此奇语?扬州皎月,断乎不照英雄!陆忆裳低头看时,也自心惊:我怎地忽放豪声?适才似有一股奇气入怀,那是从何而来?嘴上却道:不惟北地英雄,方有元龙豪气。我淮左名俊,亦时发虎啸之声。拿起诗稿,交到那女子手上。那女子转身出门。

  三人坐了一会,陆忆裳见那女子仍未回转,向众歌姬道:可有新曲,唱来我听。众女子抚琴轻歌,妖娆唱道:艳帜高张,缠头价重,只待将郎心暗动方笑言听词文不雅,微笑摆手。众女子又换一曲,歌道:玉楼春暖笙歌夜,肯信愁肠日九回

  周四正坐在那里发呆,听此一句,心头一震:依它歌中所唱,每日尚能愁肠数回。可我自下得华山,却似死了一般,胸中空空荡荡,连半点愁肠也未剩下!他自在华山遭逢变故,神智本就时清时浊,这时努力回想从前的支鳞片甲,脑海中却浑噩一片,甚么也想不真凿。便在此时,忽听一女子唱道:咱俩个恩断义绝,月残花缺,谁还念锦帐罗帷

  周四骤然间听了,一颗心似被揪住,啊地一声,死死盯住那女子樱桃小口,仿佛她口唇再动,便能将自家心肝捣碎。陆忆裳见他神色有异,腾地站起身来,接着唱道:恰秋风凋碧树,天地也笑你情痴此一句刚出,周四大叫一声,仰面栽倒,昏了过去。

  方笑言抢步上前,将周四扶起,眼见他面如死灰,哽咽道:周四弟太过至情,久必休矣!忆裳,你怎地还要让他伤心?陆忆裳笑道:惟其至情,方能彻悟。小弟自有办法,方兄不必担心。说罢按向周四人中。过了一会,周四悠悠醒来,刚一睁眼,便哀嚎道:天地也笑我痴情,天地也笑我痴情!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忽听屋角那个老妪冷冷的道:世上还有这么痴情的男子,可真是难得!

  便在此时,只见门帘一挑,前时那女子笑盈盈走了进来,冲陆忆裳挤眉弄眼地道:公子,我们姑娘来了。随见一人轻移莲步,歀蹙湘裙,似一股柔风般飘然而入。

  方陆二人虽未回头,已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心中都是一荡。转身看时,只见来人髻云高绾,鬟凤低垂,粉面朱唇,眉目如画。身着一件白色罗裙,虽衬得身材有些瘦削,却越发显出娉婷玉质;低垂粉颈,嫣然而笑,更别有一种娇羞之态。端的是丰姿楚楚,仪态万方。

  方笑言虽阅人无数,但见了此等佳丽,也是惊叹不已,疑为天人。陆忆裳眼望此女,却不住地盘算。

  却听那女子道:烦几位久候,妾这厢赔罪了。说着给方陆二人道个万福。方笑言听她燕语呢喃,莺声娇媚,心中一乱,忙举手还礼。再看众歌姬时,只觉个个蠢俗不堪,仿佛嫫母相似。陆忆裳却不作声。

  那女子望了陆忆裳一眼,羞怯道:尊驾便是陆公子么?陆忆裳微微一笑道:不才陆忆裳,有辱姑娘视听。那女子娇声道:公子奇情壮采,颇见文胆;若近京应试,或可蟾宫折桂。陆忆裳笑道:忍把浮名,早换了浅斟低唱。那女子见他人物俊雅,谈吐不俗,已然有意,又道:公子既不喜功名,终日以何为乐?陆忆裳自嘲道:小可每日以浮表掩孤高,以清谈解寂寥,以接近求远离,自是其乐陶陶。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公子言近旨远,颇有高致雅量,使妾已生自陋之感。言罢见周四痴痴地坐在地上,诧然道:这位公子是陆忆裳忙道:此乃我家少主人。那女子面露惊异道:如此说来,妾当真失礼了。忙走到周四面,盈盈拜了下去。方笑言正要拆穿,忽听陆忆裳咳嗽一声,冲自己暗递眼色。方笑言知他素有机变,此举必含深意,便不说破。

  那女子轻声对周四道:公子驾临,使妾顿感蓬筚生辉。敢问公子台甫是陆忆裳道:此乃我家周四少爷。那女子哦了一声,说道:秋夜已寒,公子且请上座。扶周四坐在椅中,就势坐在周四身边。周四仍是真魂出窍,对那女子浑然不觉,口中只是叨念:笑我痴情笑我痴情

  那女子初见周四衣着打扮,全不似豪门公子模样,不禁微微生疑。这时细细端详,只见他满脸痴迷,神情憔悴,但眉宇间自有一股奇气,笼得真神不散,心下暗暗称异:这人虽不及陆公子风流俊雅,可神色间这一股含蓄包容的气度,却是陆公子万万不及的。她久在青楼,王孙贵胄见过无数,每日里强颜欢笑,皆能应付自如,此时见了周四,却生出异样感觉,心头隐隐约约,竟有些不安起来。

  陆忆裳见那女子不住打量周四,笑道:我家公子近日心中烦闷,姑娘何不弹奏一曲,聊解忧怀?那女子含羞一笑,起身给方陆二人斟满了酒,随即从歌姬手中接过琵琶,又坐回周四身边道:妾粗识音律,若有不雅之处,公子莫笑。跟着轻舒皓腕,默运慧心,弹了曲湘妃怨,曲调忧戚缠绵,婉转如诉。

  方笑言一时触动悲怀,情不自禁地唱道:五方多杂厝,民风故不纯。翩翩立浊世,如日被浮云那女子听他词中隐有抑郁之情,不觉偷眼观看,但见方笑言仰面高歌,字字珠玑,神情颇为潇洒,哪还有半点商贾之气?暗想:这二人皆有才思,看情形只是随从。仆从尚如此顾盼不群,其主必定不同凡响。想罢望向周四,目中满是羡爱之意。

  陆忆裳大喜,突然走到周四身旁,提气歌道:名都出妖女,京洛出少年他内力本就不弱,这时聚气扬声,更是高亢激越,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势。周四内力远胜于他,但此刻神志模糊,心舍难守,比常人犹为脆弱。加之陆忆裳有意在他耳旁大叫,声音中所含内力一分不剩地冲入他耳中,当下直被震得心惊肉跳,大叫一声,抬起头来。刚一抬头,便见面前赫然坐着一个绝色女子。

  他此刻神志已然失常,双目迷离望去,见此女云鬓高挽,纤腰盈掬,娇艳似芙蓉出水,妩媚如月夜幽兰,一双明眸正满含情意地望着自己,心中登时大乱。忽听陆忆裳道:你心上人来了,你还愣着干甚么!周四听了,恍惚间哪还辨得真伪?只当这女子便是令自己泣血椎心的负心人,腾地站了起来,狂喜道:你你来了!迈步上前,便要抱那女子。谁料陆忆裳突然将那女子搂入怀中,顺势将手捂在她嘴上。屋角那个老妪见状,霍地站起身来,目中精光大盛,迟疑一下,却又坐回椅中。

  周四惊喜之际,猝见陆忆裳将那女子揽入怀中,脑海中又浮现出华山上自己心上人与那男子卿卿我我的一幕,怒火顿时涌遍全身,恨不得将那男子碎尸万段。陆忆裳见他浑身乱颤,立时便要动手,厉声道:她已与我同床共枕多日,你还要痴心妄想么!

  方笑言见陆忆裳如此行事,正要喝止,猛听周四悲呼一声,直楞楞立住不动。众人见起了变故,都惊呆了。陆忆裳见周四凶神般望着自己,知其一旦出手,自家绝难幸免,当即把心一横,将那女子按在桌上,拼命撕扯摸咬起来,两眼仍死死盯住周四。

  却见周四脸上露出极古怪的神情,忽尔悲愤欲绝,牙齿咬碎;忽尔又似忆起了甜蜜的梦境,温馨而笑。片刻之间,神情由悲而喜,由喜而悲地转了数回,一张苍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忽听咔嚓一响,楼板竟被他踩裂。那老妪面露惊愕,嘴角抽搐几下,却终未开口。

  陆忆裳见周四头上雾气笼罩,渐渐连眉目也看不清晰,知他正与自己心中的情魔相斗,此时若无人从旁相助,时候一长,必要耗尽心力而死。情急之下,突然将手从那女子口上移开,蛇一般滑到她腋下,轻轻搔挠起来。那女子又羞又急,却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腋下奇痒难当,笑声便无半点节制,旁人也不觉得怎样,周四听在耳中,却觉这笑声充满了淫荡之意。他此时心中情欲已占了上风,闻此一笑,理智一下子又将爱欲压了下去。陆忆裳观其神色有变,从桌上拾起一根筷子,塞到那女子手上,直向周四扑来。那女子尖叫声中,筷子已戳在周四前胸伤口处。

  方笑言大喝道:忆裳,你要干甚么!语声未息,忽听周四长嘘了口气道:多谢陆兄。方笑言侧目望去,只见周四大汗淋漓,衣衫尽湿,神色却与适才判若两人,倒似从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担,心中大是不解。

  陆忆裳放脱那女子,喘息着道:大梦谁先觉他本想开句玩笑,说了一半,便不住地以袖拭额,喘息不止。方笑言恍然大悟,惊喜道:陆郎医人之法,果然与众不同!陆忆裳报以一笑,冲那女子道:我家公子心头有些顽症,久治不愈。今出此下策,实不得已,请姑娘恕罪。言罢一揖到地。

  那女子怒声道:公子是知书达礼之人,行事怎不顾斯文?我虽是青楼女子,便任人凌辱么!说罢便要离去。陆忆裳忙拦住去路,赔笑道:唐突佳人,忆裳之罪。还望姑娘海涵。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塞入其手,又不住地作揖。那女子虽有些傲骨,但身处风月场中,也不好过分得罪客人,冷然道:公子若要我相陪,须多些庄重。陆忆裳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又取出一支金簪,表过赔情。方笑言见他执意要留下此女,只道他又有贪欢之意,不禁微笑摇头。那女子见对方送银赠簪,出手豪阔,只得道:妾去换件衣衫,几位稍候。说罢迈步出门。

  方笑言道:陆郎今夜又有寻芳探幽之意?陆忆裳笑而不答。忽听周四开口道:陆兄为何助我?陆忆裳正色道:贤弟为江湖所不容,小兄为武林所不耻,同是沦落之人,故不忍见贤弟为情所苦。周四此时心中澄明一片,知他适才一番举动,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又听他语中大有相惜之意,脱口道:日后若有人轻视陆兄,我绝不容他。陆忆裳见他满脸诚挚,知今日虽然行险,却终于交了这个朋友,忙握住周四双手道:贤弟日后若能闻达于世,望能稍念今日之情。周四连连点头。

  陆忆裳欢喜无限,暗思:情之为物,最是毁人心志。他此时虽有所醒悟,但恐天性始然,日后又有反复。我当再进言词,绝了他一生情患,那时他方能心无旁骛,称霸江湖。笑道:小兄愿为贤弟补献愚言,彻底觉悟浮情。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方笑言久历风情,知情之为物,最是缠绵难尽,往往此时已觉看破尘缘,彼时又忽地旧愁新怨,齐涌而至,连绵郁结,直是不死不休,当即赞和道:陆郎所言极是。四弟此时仍不能跃然于情字之上,若不乘此涤瑕荡秽,恐终要功亏一篑。陆忆裳哈哈一笑,拉周四回到席间,说道:实则世之情种,所以不能跃出樊笼,非其不知情,乃其不窥人之本性。周四道:人之本性?陆忆裳笑道:贤弟颇有慧根,可知人心深处,装的是甚么?周四虽然聪明,却从未想过这些,只有茫然摇头。陆忆裳正色道:大凡天下男子,其心深处,多装着罪恶二字。又冲方笑言道:方兄寒窗数载,可从诗书中看出圣人良苦用心?方笑言思忖半晌,醒悟道:圣人教人以忠孝仁义,便是启人良知,抑其罪恶么?陆忆裳道:万卷贤经,所言也不过是良心二字。

  周四听到这里,似有所悟,抬头问道:那女人的最深处是甚么?陆忆裳笑道:男人心存罪恶,女人自然便是下贱了。一语未了,那老妪忽然站起身来,双手乱摇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陆忆裳不以为忤,仍道:女人心性下贱,故圣人才推崇三从四德、九烈三贞。名目虽是繁多,归根结蒂,说的也只是羞耻心三字。言罢望向那老妪,见她也紧锁眉头,似也在回味斯言,又道:以良心而抑其罪恶,以羞耻心而掩其下贱,确是用心良苦。只是当今天下,良心与羞耻心实已脆弱不堪了。此二心日渐削弱,方兄以为如何?方笑言仰天叹道:罪恶与下贱并行,我大明已落入男盗女娼的境地了!

  周四听二人一问一答,心中一阵狂跳:她在洞中已与我共宿一夜,却口口声声说喜欢大哥。她既喜欢大哥,为何又与她师兄抱在一起亲热?莫非果如陆兄所说,天下女子皆是浅薄下贱的么?他阅历不深,于世间善恶真伪本就无从分辨,加之为情所伤,心性已然有变,听了陆忆裳一番偏激之词,自是颇中下怀,不知不觉中,对所爱之人已生了轻视之意。

  便在此时,那女子已换了一身装束,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周四前时神志不清,并未看的真切,这时凝神打量,只见此女宛似宝月祥云一般,别具神采,心道:我以为世间惟她一人能动我心,谁想面前这个女子,也令人如此动魄牵魂。

  陆忆裳知他已生慕艾之心,笑道:此女比你那心上人如何?周四脸上一红,忙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陆忆裳道:你若懂得世上并非只有一个佳人,情之一字,也便看透大半了。但你若懂得天下女子并没甚么不同,那才算真的彻悟!说到这里,又冲那女子道:姑娘秀外慧中,可知世间何物最多?那女子一呆,不知如何回答。陆忆裳嘿嘿笑道:以陆某观之,天下只有漂亮女人与白痴最多。方笑言初听之下,亦不明其意,略一品味,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陆忆裳心中大乐,乘兴连饮了几杯,又对周四道:须知万事万物,你愈崇敬他它,它便愈神圣,反之你愈蔑视他,它便愈卑贱。女人与白痴,犹为如此。周四听后,目中已露决绝之意,将一小坛酒捧在手中,一口气饮了大半,翻目道:你是说崇敬到了极处,便是迷信么?陆忆裳见他大露异态,倒不知如何答对。

  周四仰头上望,自言自语道:我此刻才知,爱慕任何东西,若到了迷信的地步,那都是一种危险。说着古怪一笑,又冷冷的道:在女人面前,我竟如此愚昧谦卑,那不是太可笑了么?

  陆忆裳见他满脸自嘲,知他终于将心中的女人抛开,忙上前低语道:贤弟既已看破,今夜何不宿在此处?周四心中一动,目光不由瞥向那女子。他虽不通世事,也知这琪瑶楼是甚么所在,眼望那女子玉骨冰肌,状若仙子,一时自惭形秽,连连摇头。

  陆忆裳耳语道:适才我诈称你是我家少主人。那小妞听了,已然对你有意。周四从未想过要无缘无故地与一个女子同床共寝,直羞得面红耳赤,摆手不迭。陆忆裳笑道:那个华山派的小妞不但刺了你一剑,这时说不准更与甚么人倒凤颠鸾,风流快活。贤弟被他捉弄,难道

  周四本不肯依,闻言心头火起:她这般寡廉鲜耻,苦害于我,难道我便不能找别的女人么?想到恨处,牙关紧咬,狠狠地点了点头。

  方笑言从旁见了,叹息道:所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今日信矣!陆忆裳哈哈大笑,得意之极。原来他久在情场,知若将一个女子从男人心中彻底赶走,仅靠劝那男子猛醒还远远不够,须得用另一个女子去打动他方可。故虽见周四抛却前情,仍欲撮合他与这风尘女子欢好,以此永绝其情。

  周四见陆忆裳向那女子走去,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女子神仙似的人儿,怎会将我放在眼中?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但既将情意看淡,也不由心猿意马,患得患失起来。眼见陆忆裳在那女子耳边轻声嘀咕,跟着又将甚么东西塞在她手中,那女子俏脸生晕,似有些犹豫,便想:虽说女子本性轻贱,可总不会到随便卖身的地步。陆兄如此相求,必然无用。于是转过身去,不再看那女子神情。

  那知过了一会,那女子竟缓步来到他身后,轻声道:既蒙公子错爱,妾愿含羞荐枕,服侍公子。她虽是娇滴滴细声慢语,周四听在耳中,却似当头霹雳:原来世间女子,果如陆兄所言!他听了陆忆裳别有用心的言论,虽将儿女之情看得淡如清水,然内心深处,对女人犹存一丝温情。此刻见那女子轻易答允,心间大痛,顿足道:果是男盗女娼,男盗女娼!霎时只觉一股凉意从脚下直窜向头顶,身子仿佛坠入冰窟,彻骨凄寒。便在这瞬息间,心中那仅剩的一缕温情,已被这股寒意冲得无影无踪,永难再回!

  陆忆裳知今日一番苦心已获全功,暗喜道:此子日后便算纵欲成狂,也已心不关情。依他此时心智武功,不出十年,必是江湖上一大魔头。到那时我依附于他,谁还敢小看陆某?忙上前道:芷君姑娘既然有意,你二人何不到楼上小叙?说着冲那女子使个眼色。那女子会意,轻拉周四衣袖道:公子且随妾去。言罢盈盈一笑,先自出门去了。两旁女子见周四不动,都嘻笑着上前道:我们姑娘都走了,公子怎不跟去?周四见众女子拉拉扯扯,急道:陆兄,这陆忆裳笑道:贤弟只管去寻欢,我与方兄在此等你。周四大急,欲待拒绝时,几个女子已将他拥出门去。

  陆忆裳见周四去了,笑望方笑言道:来时懵懂,去时豁然。方兄可服小弟手段?忽听那老妪冷笑道:只道天下还有几个多情男子,却原来统是一丘之貉!陆忆裳见他几次三番出言不逊,本要当场喝斥,陡见那老妪目射异光,心中一寒:这人是谁?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

  周四被众女子拥搡着上得楼来,心中乱作一团,虽欲挣脱粉阵,但眼见个个生得花羞草妒、燕恨莺衔,倒也没了主意,只得任她们摆布。众女子三绕两绕,将他引到一间屋门外。

  周四不知来到何处,正要出言相问,众女子已嘻笑着将他推入屋中,将屋门锁上。周四一惊,忙回身拽门。只听屋内一人道:公子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要走?周四寻声望去,见适才那个绝色女子坐在床头,正双目含情地望着自己,心中又乱跳起来。

  那女子微微一笑,走到他面前道:公子请坐。拉周四坐在椅中,又沏了杯香茶,送到他手上,媚声道:妾虽是风月之身,却从不轻易许人。今见公子状貌伟岸,不同凡俗,方允以春宵说到这里,眼见周四低头不语,娇嗔道:公子虽气度沉雄,但既到了妾闺阁之中,又何必这般不苟言笑?

  周四横了她一眼,心想:她这等如花美人,却甘心做此下贱之事,难道不知羞耻么?又想:莫非男盗女娼,本就是生存的手段?

  那女子见他魂不守舍,笑道:妾今日见了公子,公子便似在梦中一般。难道过了这么久,公子还未醒么?她说话之时,周四却一直在想:为盗为娼,既是为了生存,那生存又是为了甚么?实则大凡聪明绝顶之人,脑海中总不免滚过一些谁也无法解答的怪念头。周四虽是年幼,但一夜间笑破情网,便不由自主地生出这人世间最难搞清的疑问。

  那女子见他目中似罩了一层浓雾,轻声叹道:你既然还是不醒,我便唤你梦郎如何?周四乍听此语,愕然道:孟郎?心头隐隐约约,似想起了甚么。

  那女子见他痴痴楞楞,只道他从未经过男女之事,心道:他童子之身,难免懵懂。我且与他欢爱一番,那时他自解风情。当即将外衣褪下,只穿一件低胸袒臂的小袄,娇笑着将周四抱住。

  周四猝见那女子贴向怀中,周身一阵软麻。那女子柔声道:梦郎,我好想你。你心中便没有我么?周四软玉在怀,本已乱作一团,只觉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在脑海中不住打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及听那女子娇滴滴地呼唤,心头似划过一道电光石火,霎时将一片模糊不清的记忆照得雪亮,大叫一声,将怀中女子推翻在地。那女子本就单薄,直跌得玉骨支离,爬不起身。

  只听周四恶声道:原来你在洞中与我亲热,也想着你的孟郎。我好胡涂!那女子见他眉眼凶邪,吓得嘤咛一声,哭了起来。周四低头看了她一眼,切齿道:你卖身为娼,情犹可恕。他无端淫贱,却是可恶!突然一脚踹开房门,向楼下奔去。原来他在洞中与那女子虽有一夜之欢,但其时吸了神土,一干细节早已模糊不清,偏巧这风尘女子此番亵衣相拥,娇声轻唤,与那日洞中情景如出一辙。他仿佛重临其境,一闪念间,竟将那一刻云雨之状尽皆忆起。

  此时方陆二人正在楼下饮酒,见周四气极败坏地下来,都是一愣。陆忆裳道:贤弟这么快下来,莫非出了甚么事?周四直楞楞站住,失神道:我再不会为女人流血流泪了。陆忆裳笑道:那是自然。周四也不理他,兀自道:我此时方知,女人非但配不上我的深情,便是我的肉体,也已不配!

  陆忆裳听他说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话来,饶是他自诩风流放浪,也惊得目瞪口呆。直过了半晌,方颤声道:贤贤弟已到这般境界,日后重振少林,中兴明教,那可一语未罢,忽听屋角那老妪怒声道:无知鼠辈,吹甚么大气!明教大业,岂能靠他这种无情无义的小人?

  陆忆裳虽知此妇不是等闲之辈,也不由气往上撞,厉声道:蠢妇休要放肆!我兄弟乃周应扬亲传弟子。中兴明教不靠他,难道靠你不成!那老妪由座上蹦起,双目一翻道:那老鬼已死了多年,怎会有他这种龟徒?陆忆裳气极反笑道:你若不信,试试便知。

  那老妪尖声笑道:不想那老鬼死了多年,还有人借他的臭名声吓唬人。周四听她笑声阴森可怖,心头一凛。忽听啪啪两响,陆忆裳怦然倒地,跟着眼前一花,那老妪鬼影般蹿到身前。周四武功已到颇高境界,但陆忆裳如何中招倒地,却没看得清楚,只觉那老妪奔自己晃来时,左掌遥遥挥了两下,陆忆裳便已仰面摔倒。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脑海中顿生异念:莫非她是个女鬼!微一迟疑,一只手已长蛇般抓奔其颈。周四只觉阴风袭来,刺得皮肉说不出的难受,忙挥掌相迎,砰地一声,那老妪退开丈余,周四却重重地撞在门框上。

  那老妪脸色变了变,猛地吐出一口浊气,厉声道:你这心经上的内力是何人传授!周四与她对了一掌,胸口如万针攒刺,及听她问话时不喘不躁,竟似对自己聚力而发的一掌浑未在意,心下大恐,喘息道:是是我周老伯所授。那老妪目中精光暴射,尖声道:哪个周老伯?周四调息数转,真气已畅,大喝道:便是周应扬!一声既出,直似半空中响个闷雷。方笑言及两旁歌姬听了,一齐捂耳栽倒。那老妪也似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吼吓呆了,直楞楞站住,眼珠也不转动。

  周四惧意稍去,正要去扶方陆二人,忽听那老妪笑了起来,声音凄厉刺耳,似寒夜怪枭啼鸣,更如荒漠独狼哭嚎。周四乍闻其声,激凌凌打个冷战,寒意顿时罩遍全身。

  那老妪笑了一会,阴恻恻地道:他现在何处?周四只觉身上卸下一副重担,精神一振,脱口道:他已死了。那老妪目中掠过一丝伤感,只一瞬间,又现出无尽的怨毒,恶狠狠地道:这老鬼必是被少林的贼秃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受尽了一生的恶报才死。好!好!好!一时也辨不出是悲惋愤怒,还是幸灾乐祸。

  周四见他神情古怪,壮着胆子道:我周老伯可并没受甚么折磨。那老妪皱眉道:你怎么知道?周四道:我和周老伯在洞中住了二三年,他才死的。那老妪见他不似说假,嘀咕道:原来他死前还在洞里装神弄鬼,过逍遥日子。看来他到死也未将我放在心上。说到后一句时,声如蚊鸣,几不可闻。周四正自诧异,那老妪忽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你不愿与我撞碑而死,我便让你徒儿替你!猝然踏上一步,当胸向周四抓来。

  周四适才与她对了一掌,知她掌力有异,不敢硬接,轻轻滑开一步,右手撩向她郄门、间使、内关三穴。此三穴皆是手厥阴心包经上的主穴,若被拂中,半条臂膀立时软麻。那老妪掌到中途,见对方几跟指头灵动之极地点来,居然并不闪避,另一只手忽伸向周四腰间。周四大喜,中、食二指正戳在她郄门、内关两穴上。他当日在万马军中,一指曾连透重甲,戳得那将口喷鲜血,死于非命,这时虽未施全力,但指若着体,内力也会立透骨肉。那知刚触到对方臂上,猛觉似撞入了虚空,浑没半点着力处。

  他武功得自木逢秋亲传,最讲隐而不发,发则必中,若一招着于敌身,仍不能致敌死命,自家也是凶险万分。待要闪身疾退,骤感腰间一麻,那老妪左掌已按在他大横、腹结二穴上。只听那老妪狞笑道:老娘这套盈虚大法,盈而似铁,虚而如绵。你可知道厉害了么?

  周四穴道被制,真气自然而然地向穴间冲顶。孰料那老妪手上似有魔法,竟将他冲来的数股力道都吸了去。周四心中大骇,待要收束住狂泄不止的内力,哪还能够?突听那老妪大叫一声,松脱手掌,跟着咔地一声,脚下楼板被她踏断几块。

  周四骤脱其制,大是惶惑,眼见那老妪一张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地转了几回,更是吃惊。那老妪喘息半晌,神色方复如常,喃喃道:原来那老鬼果真习了易筋经。眼珠转了几转,又道:你内力别有一功,我已制你不住。你走吧!侧过身去,不再理睬周四。

  周四看不清她脸色,但听她如此将话,对自己显是十分忌惮,心中一喜,忙向方陆二人走去。及见二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也忘了那老妪仍在身后,俯身便去探陆忆裳鼻息。与此同时,猛觉背后寒意袭来,直奔脑后要害。他暗叫不好,向前疾蹿,虽应变奇快,背上仍着一掌。这一下力道并不强劲,但一丝凉意透入骨髓,立觉一物游动,倏忽间钻入了后背。

  他当此险境,陡然弹向半空,双腿连环踢出,点向那老妪头颈。那老妪见来腿恍惚不定,暗藏变化,骂道:好硬朗的骡子!凝立不动,双掌快捷无伦地斩向其足。周四在空中折个筋斗,双掌排山倒海般向对方击来。那老妪喝一声采,两掌朝天,缓缓迎了上去。两股大力相撞,周四飞腾而起,直撞向屋顶,跟着反弹而下,重重地跌在地上。那老妪立身不动,簪钗却断落在地,一头银发霎时散乱开来。

  周四只觉全身骨肉欲碎,心下如何不惊:难道她内力竟强我几倍么?他却不知,自家剑伤本就未愈,加之连日来神情恍惚,伤了元气,精力已大不如前。此时聚全力一击,功力也只发挥了五成,饶是如此,已震得那老妪五内翻滚,血逆气淤。

  那老妪调息之际,见周四挣扎欲起,冷笑道:小儿中了我游魂神针,还能站起,可见那老鬼确是了得!迈上一步,一掌又拍在周四肩头。

  周四刚一站起,便觉背上似有一只小虫窜行向下,倏然已到膝弯处,正要提气阻其下行,肩头已挨了一掌。那老妪内息不畅,这一掌本不甚重,周四受时,却如泰山当头压落,闷哼一声,向后便倒,脸上却露出傲然不屈的神情。

  那老妪一掌仍不能令对方屈膝跪倒,本已暗暗心惊,及见这少年神色冷傲,怒气陡生,在周四前胸、肋下又拍了几掌,骂道:不知死活的小儿,便跟那老鬼一个臭脾气!周四连中几掌,再也动弹不得,眼见那老妪向自己脖颈抓来,心中一凉,惟有闭目等死。不期那老妪将他拎起,飞身向窗外掠去。

  周四身在半空,抬头望向那老妪,月光流水般泻在她脸上,实是说不出的阴森诡异,一时惊惧交集,失声道:你要将我带到哪儿去?那老妪足尖一点,踢在他脑后哑门穴上,顺势斜滑,轻飘飘落在地上,仰头望了望天,自语道:那一夜月亮也是这么圆,你跟我说过的话,我可一句没忘。说话间脸上竟掠过一丝潮红。

  周四心中一荡:她怎地还会脸红?那老妪低下头来,温声道:我的好周郎,我劝你几次,你全不依我,这回总该跟我去了吧?说着轻声笑了起来。周四心道:原来她早知道我的名字!猛然间身子向后飘起,被那老妪带着向前奔去。

  周四面孔朝下,只看到地面飞快地移动,耳听人马声喧,知两旁行人甚多,心中气苦:偌大个扬州城,怎就没人拦阻她?

  那老妪初时有所顾忌,奔跑时不甚快捷,片刻之间,便即愈行愈快,到后来竟发足狂奔起来。周四两条腿似变成了断梗飘蓬,劲风更吹得它他双目难睁,心下又惊又佩:似这般提了一人奔跑,我可不能。

  不多时,那老妪出了北门,脚下仍是不停。周四抬头上望,见她面上毫无表情,寻思:听她说话,似是与周老伯相识,或许还结了甚么仇怨。莫非她听说周老伯已死,便要拿我泄愤?想到此节,大是惶急,暗遣真息,欲冲开被封的几处穴道。微一运气,体内那只小虫忽从腿上蹿回小腹,气海、石门、关元三穴立时麻痒难当,一口真气就此提不起来。

  那老妪觉察其意,冷笑道:我这神针随着气血而动。你胡乱运气,片刻便会游到你心上!周四知她并非恫吓,哪敢再动?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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