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节

  平坂帮事务所正下方的楼层,是铺着一整片本地板的大型仪式会场。在这之前我曾经进去过一次,那里也是我和第四代举杯结拜的地方。

  当天仪式会场中间铺着一大片榻榻米,休息室则挂着「八幡大菩萨」的卷轴及蜡烛;周围是双手放在膝上跪坐的一群黑T恤男。光是从铁门走进去,便感觉自己的战斗意志已经开始消散。

  「大哥,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拜托,不要来这么多人好不好?

  「阿哲他还没到。」

  站在我身旁的第四代开口。身为公证人的第四代当天穿着清一色的白夹克和长裤,但和宏哥的白衣打扮气质又不同——好像死神喔。

  「那个……不需要把场面弄得这么大吧……」

  「但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让人互殴到受伤还没事的。」

  话是没错啦……而且这里也够宽敞。可是非要邀请这么多观众不可吗?

  「大哥,今天就拜托您了!」

  「我已经押了一万了!」

  四周飞来粗犷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宏哥和少校帮我进行特训的事传了开来,听说也有人开始对我下注了。或者是因为阿哲学长的赔率实在太低的关系吧?由于赌盘一时之间有偏向我的趋势,反而提高了支持阿哲学长那边的投注额,我实在不敢去问最后的赔率到底是多少……

  「先问清楚。我应该在什么时候出声制止?例如你被击倒的第几次?或是头部被打得太用力的时候——」

  「请你不要制止。」

  我看着第四代的嘴角,斩钉截铁地回答。看到野狼锐利的眼神瞪回来,我又突然虚掉了。

  「说得也是,多此一举。反正这是打架。」

  第四代转身面对休息室,绣在他夹克背后的「降三世明王」似乎正在瞪着我。

  「就打到死为止吧。」

  我点头回应。

  阿哲学长抵达现场时,我正好在缠手上的绷带。

  「喔——看来聚集了满多人嘛。」

  学长如同往常身穿着T恤,肩膀上挂着一副红色的拳击手套。他的神情就好像是来这儿钓鱼一样轻松愉快,并环顾了整座仪式会场。

  「阿哲大哥,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所有帮众同时点头行礼。

  「嗯?为什么鸣海也戴手套啊?」

  阿哲学长看着我正打算戴上的咖啡色手套后纳闷地询问。

  「我们并不是要打拳击喔?」

  「学长不是也带了手套来?」

  「哦,这个啊?」学长用手拍拍挂在肩膀上合成皮制的手套说:「从以前开始,我打架的时候都不敢出全力,如果直接用拳头认真打下去可是会死人的。手套是为了——」

  学长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往下望着我的拳头,眼神里充满了寂寞。

  「是为了能尽全力打对方才戴的。」

  完了……我的膝盖开始发抖了。我拚命忍耐着自内心涌出的恐惧感。

  「原来是这样……我也不是来打拳击的。这也是战略之一。」

  「是喔。」

  自此之后,我俩便没有再继续交谈。

  接着走进来的是少校,肩膀上还扛着三脚架和高性能录影机。

  「各位久等了。我们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宏仔他不来吗?」阿哲学长问道。

  「宏哥现在人在『花丸拉面店』,如果彩夏改变心意就会带她一起过来。不过我想到时候大概也来不及了吧?」

  彩夏。

  随着和阿哲学长决一生死的日子慢慢逼近,最后彩夏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而且她还特地强调绝对不会来看……

  爱丽丝也没有到场,大概是因为不认为我有胜算吧?

  那也无所谓。这并不是要让她们看到的场景。阿哲学长愿意来,而我也没有选择逃避。光是如此,最后的可能性就已经连结起来了。

  「我们开始吧。」

  话一说完,阿哲学长便转过身来,双拳互击发出『砰砰』两声,好让手套更合手。而第四代则站在神坛前——

  「没有开始的钟响,两个笨蛋想打就开始打吧!」

  这句话就是开始的钟响。

  我刚把双手举到下巴的位置,阿哲学长便在瞬间以极低的姿势靠了过来。多亏靠着少校的拉力器训练出的反射神经,否则我大概立刻就被打穿防守、直击下巴了。巨大的冲击力道紧接着从我正面传来,感觉双手差点就要断了。我整个人被打飞到正后方,榻榻米摩擦到我的背部烫得不得了。

  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有挥拳过来吗?该不会是用身体冲撞我吧!我正想要站起来保持距离,一个大黑影已笼罩住我。

  勉强举起手肘抵挡炮弹般的攻击,结果冲击还是传到我的侧腹部。

  好烫!只觉得被击中的部位就像要浮出身体一样。冷静点,记得用眼睛捕捉对方身影,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的武器了。

  「大哥,别像只缩头乌龟,赶快出手!」

  「阿哲大哥,直接把他给打穿!」

  我远远地听到帮众们不负责任的叫嚣。

  视线一角忽然闪过一个黑影,我赶紧将双手举起并稍微向前伸直。肌肉男店长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因惧怕而将双手紧贴身体防守只会让自己的死期提前。因为对手部的伤害将超乎预期,再者也容易丧失和对手的距离感。

  也就是说——不要将双手当作盔甲,而是把它当成障碍物。

  「嗙!」的一声,令人感到整个背发凉的声响,飞射过来的炮弹钻过我的手腕打了进来。看到了!正这么想的瞬间,视线的右半部已被带有焦味的红色给浸染。听到周围众人的惊呼并开始耳鸣,过了一会儿感到牙根开始疼痛,差点就跪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拳击中我的头部。不,应该是削到眼角吧?我不大清楚受创有多严重,只知道已经站不太稳了。

  不过——

  就在我的双手之间,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学长的身影。看到了!以手背弹开下一波左右直拳,接着突然从右侧展开我的第一波攻势。嗙!阿哲学长轻松地将我的攻击给挡下。然后朝着我的腹部一踢——没错,用力一踢!因为这不是在打拳击——我迅速退后将这波反击给闪过。

  「搞什么?原来你只学会如何防守而已啊?」

  阿哲学长耸了耸肩。

  「另外还学了一项绝招。」

  听到我说的话,阿哲学长的眉毛挑了一下。他是不是以为我在虚张声势?管他的。事实上我的胜算本来就只有一丁点,对方要是这么想反而对我比较有利。正如少校所说,在这场战斗中,就算我会被打得很惨,还是得寻找一样东西——那就是学长的死角。

  学长的上半身开始左右晃动。他那种扭来扭去的节奏,一步一步地侵蚀我的脉搏。

  来了!我才刚发现,学长的脸已经在我身旁了。我迅速地蹲下,学长的肘击就像镰刀一样削过我的后脑,原来他打算用手肘攻击我的延脑。我一边在榻榻米上翻滚,一边感觉到有如肚子里被塞入一堆冰块的恐惧。我实在太天真了,这个人是真的打算杀了我。

  当我正想站起来的时候,下腹部被某样东西给击中。

  「——咳!」

  伴随着掺着鲜血的唾液,我听见了自己的呻吟。阿哲学长这一踢,力量大到让躺卧在榻榻米上的我整个人弹了起来。

  「你还躺个屁啊!赶快站起来,这样很难揍你。」

  阿哲学长的叫嚣有如酸雨般自上方倾泻下来。我一只手按着腹部,另外一只手则撑起身子。下巴正在发抖……惨了!身体开始退缩了。只要看到阿哲学长冷漠地翻着白眼,喉咙就发出「嗝」的声音,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后退。

  这个人真的是阿哲学长吗?

  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认为这只是小鬼的打架,认为对方并不是真正憎恨的对象。我努力想把这些想法丢掉,但它终究还是留在心中的某个角落。记得阿哲学长说过,如果想象对方会痛就无法攻击别人。我现在强烈地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了。在互殴的过程中,最需要的就是缺乏某种想象力。

  我根本就做不到。

  「喂喂,大哥看来起有点危险了耶。」

  「眼神已经死了。」

  不知不觉中,已经听不见观众的掌声,取而代之的是底下的窃窃私语。吵死了,闭嘴!这种事我自己最清楚!

  阿哲学长以完全不设防的姿势靠了过来,他知道那样最能令人感到恐惧。我一直后退到榻榻米边缘,差点就要跌倒,接着很快就被逼到墙角。学长的手套举了起来……会被抓!我反射性地将他的手拨开,就在此时,某样东西敲中我毫无防卫的脸颊。我的世界瞬间变成空白,只剩下意识仍在游离,当它再度回到肉体时,我早已靠着墙壁缓缓倒在地上。从裂开的额头上渗出一股暖暖的东西,沿着鼻子两侧流了下来。虽然会痛,却感觉不出那是属于自己的。原来是吃了一记头捶……我居然异常冷静地如此思考着。

  下一秒,阿哲学长的指尖刺进我的肋骨之间。

  「——咳!哈!」

  我边吐血边倒了下去。第二下、第三下,感觉好像直接被踢到肺脏一样。视线被血沾染而朦胧,我拚命忍耐着不要晕倒,想办法抓住——抓住阿哲学长的脚。

  「不要黏着我!」

  我的颈部遭到弯刀般的攻击,身体则直接被打趴在地面上。总觉得都到了这种地步,我的头和身体还连在一起算是不简单了。

  「喂,鸣海,你不行了吗?明明是你先说要打的,结果被打得一塌糊涂就打算睡觉了吗?你再一句话都不回答,我就踩断你的肋骨!」

  忽然觉得就算这样也好。我强忍着全身的疼痛并将它抛在脑后,咬紧牙关继续趴着。随便他要折断哪根骨头都好,我不想再打了!已经站不起来了!

  背部遭到有如被铁块击中的冲击,吐出来的空气感觉就像生锈了一样。

  「藤岛中将!喂,阿哲哥!你出手未免也太重了吧!」

  听到少校的喊叫声。当我睁开肿胀的眼皮,一个娇小的身躯正打算向我这边冲过来,但却被站在后面、身穿白衣的高个子架住——是第四代。

  没错,请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加以制止的人是我。

  接下来的一击击中了我的侧腹,疼痛渗入脊椎中。我在地面上翻滚,想办法滚回大厅中央铺着榻榻米的地方。再次听见脚步声时,我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拉力器给拉起来一样,整个人站了起来摆出双手握拳的防御动作。

  「……唷。」

  由于眼皮肿起来的关系,视野只剩不到平时的一半,而接近到离我只有一步之差的阿哲学长露出意外的表情。

  「原来你还能打喔?真没想到鸣海原来是这么有斗志的家伙耶。」

  学长也再次举起双手,恢复成拳击手的表情。

  「有必要做到这样吗?为什么我们两个非得做这么白痴的事不可呢?」

  我先以左手的刺拳作为开头,再挥出右勾拳,就当作代替口头上的回答。当学长稍稍向后倾并成功闪躲的瞬间,我的正面又「砰」的一声遭到巨大冲击,喷出一些暖暖的东西。我向后跳跃,后脚的膝盖好像快要断了。原来是被即时反击。鼻血不停流到榻榻米上。

  「……因为学长这么强。」

  「听不懂啦!」

  忽然发现整座仪式会场鸦雀无声。除了被第四代压住的少校在那不停挣扎,没有人敢动一下,除了我和学长以外,也没有人敢说半句话。

  「你明明这么强,为什么要放弃打拳击呢?为什么要去打柏青哥?」

  我一再询问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学长的脸色稍微有点改变。

  「就算我不继续打拳,也没有任何人感到困扰。但不打小钢珠的话,我会很困扰。」

  学长露出浅浅的微笑。而我则是不断向前迈进,固执地用刺拳和勾拳攻击他。面对学长有如钢铁般的防守,我的攻击显得毫无作用可言。

  我认为他是骗人的。一定也有人因为学长不打拳而感到难过。右边,右边。不断地重复前进又后退的动作,一次接着一次,针对同一个位置,只能用我唯一会的拳路攻击。不知道前进了多少遍,我的前脚突然受到有如断头台的强大压力而差点没陷进榻榻米里。被踩住了!无法脱逃了……一切都太迟了!学长的手肘高高抬起——

  鲜红。

  天花板慢慢地从我的视野中晃过。

  明明是仰着向后倒,后脑还撞到榻榻米才对,但却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唯一存在的只有虚脱感。我的手和脚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果然还是不行,看来无法再站起来了。这样应该算是做得不错了吧?才两个礼拜而已……经历了打扫和拉力器的地狱般磨练,但还是办不到。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被揍呢?在这里放弃的话,我会失去什么呢?感觉上这些好像都已经无所谓了。身体各处的疼痛一一浮现,滴下来的血好像就快流进眼睛里。现在只要顺势昏倒,就能轻松——

  上下颠倒的视野中,银灰色的金属门忽然被打开,外头的光线令我感到刺眼。当我正打算闭上双眼时,在逆光的光线中看到一个人影,被吹入室内的风卷起的长长黑发。

  「——鸣海!」

  少女的声音响遍现场。我的意识模糊,心里还在想:她身上还穿着睡衣是不是因为出门太匆忙的关系?依稀感觉到爱丽丝正要跑过来。

  「爱丽丝,不可以!」

  一双长长的手臂从爱丽丝身后将她紧紧扣住,原来是宏哥。他用手压住爱丽丝的肩膀,一半身体已经探进会场。

  「跟妳说不行!他们正在决斗!」

  说得没错,别来打扰我们……我现在正要被阿哲学长给一脚踹死。侧腹部传来有如被烧烫的铁棒刺入的疼痛。我发出痛苦的哀号,一边吐血一边流着口水倒在榻榻米上翻滚。阿哲学长就站在身旁。

  「阿哲!你给我试试看!再继续伤害鸣海我就跟你绝交!」

  爱丽丝在宏哥的怀中大吼大叫。

  「随便妳。现在正在决斗,少碍事……」

  我听到阿哲学长令人心寒的一句话,全身的力量都从手脚尖流光了。应该快要结束了吧?我到底还要再被踹几次才行呢?我正要再次闭上眼睛,就在这时——

  「鸣海你这大笨蛋!你想一次从我身边夺走好友和助手是吗!?要是你胆敢做这种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即使是来生再来生,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爱丽丝的一句话有如电击一样传遍我的全身。

  就在我再次弹跳起来时,阿哲学长正要踩下的脚踏了个空。我在榻榻米上翻了个身以保持距离,全身的肌肉几乎已经要从骨头上剥落了,但我依旧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对了,我必须揍到他才行。靠着拉力器训练出的本能使我再次摆出备战姿势。再一次,为了能夺回那个地方而战。为了用我的拳头确认阿哲学长的善良。

  我将和着鲜血的口水吐在榻榻米上。阿哲学长压低身体滑步接近,光是用双手交叉抵挡从下方袭来的攻击,我的骨头就已经在尖叫,连双脚都有点离地了。两人缠抱在一起还差点跌到,马上又来一记右手直拳。我拚命闪躲并以肩膀抵挡攻击,感觉关节好像碎掉了一样。不过那是左肩。只要右手,只要能击出右手的一拳就好。被划破的脸颊喷着血,我用力猛踹学长的大腿,那满是肌肉的上半身微微地晃动了一下。继续挥击着几乎已经没有力气的左手。我的攻击就像是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的气球一样,学长轻易地用手背挡下后,打算直接用他的右拳往我的脸上打来。

  就是现在!

  我压低身子,以几乎可说是横躺的角度弯曲上身。学长的反击刚好擦过我的脸颊并削掉一层皮,但此时我的右手自然而然地挥动起来。

  阿哲学长视野中的空洞——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死角!

  在倒地同时往斜上方挥出的攻击,既没有力量也没有速度,这是我的最后一击。无论任何人应该都可以闪过的——即使换做我自己,大概也都能边看边闪躲的无力一拳。

  但阿哲学长却没有看到。

  坚硬的下巴直接抵在我的拳头上。我顺势将手臂伸直,只听到「喀」的一声,无法形容的畅快感传到了手背上。明明眼睛是睁开的,我却看不见阿哲学长的身影,只剩下黑影和血红色。某个东西突然扑了上来,好重!差点就要被压垮了。我拚命挣扎着想摆脱那个东西,接着感觉有什么倒卧在我脚边的地面上,我这才明白——

  伴随着头痛和严重的耳鸣,我只是站在一旁望着那东西。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的灵魂出窍,正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己。但喉咙里的确还有属于我的灼热呼吸,好像快要裂开的膝盖上也的确有着属于我的疼痛感觉。

  原来,倒卧在脚边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阿哲学长。

  怎么可能?

  瞬间产生这样的疑问,不过那当然是因为我的拳头粉碎了阿哲学长的下巴。只觉得耳朵和眼睛好像都快要喷出血来,只要轻轻呼吸,全身的骨头和肌腱似乎都会散掉。伴随着弥漫全身的疼痛和朦胧意识,我费了一番功夫才稍微抬起头,只转动眼球环顾四周。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整张脸都被泪水沾湿、一路奔跑过来的爱丽丝,接着是几乎同时都跳了起来的众多黑T恤男,还有耸着肩膀的第四代、互相紧握着手的宏哥和少校。

  这里到底是哪里呀?我在开始朦胧的世界中心思索着。

  我真的应该待在这个地方吗?怎么感觉这场战役好像还没打完?

  不过,总之现在是——

  获胜了……的样子。

  没有获得任何东西,也没有守住任何东西。

  只是再次确认打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的事实。即使是如此……

  所以说,我应该可以倒下来了吧?双脚抖个不停、眼皮重得不得了,我的脸像是肿成两倍般炙热,鼻子里更是被鼻血给堵住而不能呼吸。

  某个娇小的身躯紧抱着我的腿。我将手指滑入那柔顺的秀发中,紧靠在对方身上弯起膝盖坐到地上,最后倒卧在地。

  第七节

  我站在学校的屋顶上,眼前是一片水泥地,矮墙的另一边是冬日无边无际的黄昏天空。地砖接缝中长满还没有花苞的长荚罂粟,淡绿色的茎和叶迎着刺骨的寒风飘摇。

  身旁有股温度,是彩夏。她曲着膝盖坐在蹲着的我身旁,戴着臂章的手臂恰好碰到我的手臂。

  「说不定我比藤岛还要笨拙没用。老实说,我真的很感谢你,不过也许你不大能感受到。所以,当春天来临时——」

  啊啊,这是——这梦是……

  是那天彩夏没有说完的话。

  就在她跳楼之前,我俩一同戴着臂章从事社团活动的最后一天。

  「当春天来临?」

  那天没能说出口的问题。如果只是在作梦,我应该也敢问。

  「嗯。当春天来临时,我们一定要把藏在彼此『肚子里』的话说出来喔。」

  「不是藏在『心里』的话吗?」

  「嗯,咦?」

  彩夏看着我微笑。

  「因为我胸部不够大,所以要放在肚子里。」

  不不,彩夏应该不会说这么没品的话才对。自重一点啊,我的梦。

  「然后好好把话说清楚,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

  彩夏伸出食指,用调皮的语气说着。

  「可是这样说来,感觉好像现在的关系很不正常?」

  「本来就不正常不是吗?」

  彩夏抱着膝盖靠在墙壁上。

  「藤岛同学到现在应该都还不知道我对你是怎么想的,不是吗?我也是一样。可是我们却如此地靠近,这样很奇怪耶。」

  是吗?就算是爱丽丝和我,或是和阿哲学长他们也都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呀。

  啊,不过和彩夏可能又有点不一样。因为我俩的开端是彩夏明确地提出要求并找上我的。若是这样,我也能……

  「——我说得出来。」

  「咦?」

  「就算不到春天也说得出来。如果是现在……」

  因为我打赢了阿哲学长。爱丽丝和彩夏之前都一直担心我、生我的气、不想理我,但我还是活得好好的。所以现在我说得出来。

  「以前的我只有彩夏一个朋友。若不是彩夏伸手帮助我,我可能一直都是孤单一人。当彩夏对我生气而差点就不见的时候,我的真的寂寞得不得了。实际上当妳不见的时候,我彷佛只剩下一个空壳。我也不敢相信原来自己会有这样的情感。」

  好厉害,竟然什么话都敢说。醒来的时候我也这样告诉现在的彩夏好了。

  「——很高兴……能够遇见彩夏。」

  我的话语就从这里被玻璃般的冬季天空吸走而消失无踪。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彩夏吐了一口气。

  「……就这样?」

  「咦?嗯、嗯……」

  我看着略显寂寞的彩夏侧脸点了点头。这时的彩夏让我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某些地方似乎和记忆中的她有所出入,到底是那里呢?

  「可是,我却觉得你好像总是对我生气。」

  「没这回事……」

  我把说到一半的话给吞了回去。不知不觉中,冬天的夕阳全都消失,周围变成了一片漆黑。彩夏的侧脸已经没有一丝快乐的表情。

  「你应该老实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气,却每次都装作不在乎,所以我才会难过。就连什么事该怎么处理都弄不清楚了……」

  「装作不在乎的人应该是妳吧!?」我情不自禁地大叫。「妳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妳可以试着跟我说些什么的呀!居然就那样一个人跳了下——去……」

  我心想:「别再说了!」脸上的伤被自己的声音弄得很痛。

  「对不起……」

  彩夏的脸沉没在黑暗中。那里已经不是之前夕阳下的顶楼,而是某个狭窄、阴暗的小房间。彩夏的眼神里满是从她失去记忆后特有的犹豫。

  「……我不记得了。我、我大概一直都只顾自己吧……」

  她的回答令人感到心疼。我为什么要问她这种问题呢?而这也是将我捆绑在黑暗角落,将爱一丽丝牵连在这次事件上的最后谜团。

  但这种事情——都已经无所谓了吧?最重要的是,彩夏她现在就在这里。

  「但只要现在的我一和你说话,你就会愁眉苦脸的。」

  「那和……以前的彩夏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妳在叫我的时候会加上『同学』,态度也很有礼貌,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啊啊,算了啦。这些事都无所谓了,总之……」

  「怎么可以……」为什么我们就是没办法将心里所想的话坦白说出来呢?「彩夏没有必要为我努力做任何事。因为妳已经回到这儿了,这样就够了。」

  「可是!」

  彩夏终于将头给抬了起来,一颗颗闪亮的水珠飞了起来。

  「可是我……」

  之后的话语开始模糊,我的背部和腹部也开始隐隐作痛,突然感受到整个人被丢进水池般的寒冷,而我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第八节

  我一睁开眼睛,一只咖啡色毛毛的东西就挡在面前。

  「哇!」

  试图伸手将那东西拍开,结果全身马上传来阵阵疼痛,我只好吐了一口气后放松。

  「你们快看,他醒了!莉莉鲁的力量果然强大!」

  爱丽丝坐在我身旁,边跳边大叫。别再跳了,伤口会痛!

  只是稍稍抬起头,就觉得皮肤好像快要裂开到背后,痛到不行;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仰躺在床上。爱丽丝就坐在我的旁边,一直想要将那只中等大小的熊布偶压在我脸上,妳到底想干嘛啦!

  爱丽丝一脸欢欣鼓舞地看着我:

  「第四代用最快速的肘击、宏仔让你喝下对皮肤最有保养效果的化妆水、少校以军用电击棒电击,大家都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叫醒你,结果只有我的莉莉鲁最有效,好好感激我吧。」

  「你们想杀死我是不是啊!?」

  我勉强爬了起来。摆满矮小书柜和纸箱、充满灰尘的房间,原来是平坂帮事务所的书房。第四代坐在爱丽丝背后的电脑桌边,宏哥坐在迭在一起的纸箱上,少校则坐在单独的一个纸箱上。还有——

  阿哲学长坐在门口旁附有轮子的矮柜上。

  「你明明赢了,却被打得比较惨。」

  听得出学长的口气有点不是滋味,少校则在一旁偷笑。

  「啊,不、还好……」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衬衫应该是因为破掉又沾血所以被脱掉了,只看到缠满绷带和贴满0K绷的手臂和胸口。

  我再次环顾整个房间,没看到彩夏的身影。说得也是,那只是一场梦而已。只不过彩夏说的一字一句感觉上异常逼真。之前听到我要和阿哲学长打架她就已经很生气了,现在当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打赢学长了吗?

  打赢了。是真的吗?我实在还不大能确定。

  「你是打赢了。」

  第四代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

  「园艺社的,你从一开始就在等待那个机会对吧?那是什么烂勾拳啊?起先的几拳是在测量距离吗?」

  「啊,没、没有……」

  我看着感觉还有些钝钝的右手。

  「并不是在量距离,而是在测量地点和角度。」

  第四代挑起一边的眉毛,转身看着阿哲学长。

  「原来你早知道了啊?」阿哲学长忿忿地说道。「啊啊,原来如此。是爱丽丝查的吧?真是的……我看你大概连看都看不懂的诊断书都给挖出来了,是吧?」

  「阿哲,这件事最好不要在这里讨论——」

  「管他的,就算被知道也无所谓。」阿哲学长阻止爱丽丝继续讲下去。我感到有些心痛。

  「……你的眼睛,该不会是有毛病吧?」

  第四代询问。我惊讶地转过身去,难道他知道?光是看那场对打就……

  「有什么好知道不知道的?居然连那种软趴趴的攻击都闪不过,哪还有其他理由?」

  「没错。」

  阿哲学长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合十,看着地面:

  「是青光眼。视神经有一部分断裂,某些范围会看不见。」

  没错,这就是爱丽丝发现到阿哲学长的死角。青光眼。由于视神经的损伤,有如字面上的解释,使眼睛的「盲点」扩散开来的一种障碍。

  「所以咖啡色的手套也是为了这个?」

  第四代的口气充满无奈,我也只能有气无力地点头回应。

  其实那是保护色。我很早就知道战斗会在那个阴暗的木板房间进行,咖啡色手套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的拳头混在墙壁和地板的颜色中。当然,对于其他人耍这种无聊的小心机都是毫无作用的。但对于阿哲学长生了病的眼睛而言——

  「……对不起。」

  不知不觉中从我的口中冒出这句话。学长露出讽刺的笑容。

  「为什么要道歉?我并没有很在意。」

  但我却利用了学长的障碍,而且还告诉了少校。

  我被阿哲学长殴打、用脚猛踹,就算满地爬来爬去,我依旧不断地挥着右勾拳,寻找那一个「点」——也就是学长反应变迟钝的角度,眼球动作异样的地方。

  只有这才是学长打输的理由。

  而且这件事——也是阿哲学长之所以放弃拳击的理由。

  所以我必须以更多的话语来挖苦学长受创的眼睛。因为,我就是为此而战的。

  为了将早就知道的真实变成事实。

  「……医生告知你这件事,应该是在四年前的十月吧?」

  询问学长时感到一阵疼痛,我想那不仅仅是嘴巴里伤口的痛楚而已。

  「好像是吧。」

  「决定放弃拳击,接着也向学校申请休学……结果休学申请却被视如父亲的会长撤回,时间应该也是在十月吧?」

  「所以那又怎样?」

  「其实学长早在羽矢野友彦出事之前——就想离开学校了。」

  这也就是我用拳头确定的事实。

  将学长从阴暗的泥沼里拉出来,鼓励他继续念高中的就是会长。当失去连结两人的桥梁——也就是拳击时,学长选择了离开。从拳馆离开,从学校离开。

  「应该是这样没错吧?大家好像都以为你是因为弄死了羽矢野友彦才会休学,其实学长早就已经……」

  「那又怎样?」

  「所以说学长并没有害羽矢野……」

  「够了!」

  少女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询问。

  「这件事已经无所谓了,鸣海。都已经知道了。」

  我叹了口气并点点头。早就讲好了,从这里开始是侦探的管辖范围。

  爱丽丝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向低头不语的阿哲学长。

  「阿哲,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皆川宪吾到底想做什么?你应该会带着败者的尊严,一字一句老实地回答我吧?」

  等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在这过程当中却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动作。

  「……我不知道。」

  终于,阿哲学长小声地回答。

  「是真的。皆川都是独自行动,暗地里从事着某些事。他就是这种人……至于他干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你难道不知道他休学以后还经常回学校去吗?」

  「妳说那个啊,不……他不是去学校。」

  听到阿哲学长的回答,爱丽丝的头发震了一下,我也差点扑了上去。不是去学校?

  「休学后,我和皆川在M中附近遇到过几次。他说他要去寺庙。」

  「……寺庙?你是说紧邻M中的寺庙吗?」

  「应该吧?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去寺庙?到底是为什么?是去参拜某人的坟墓吗?但羽矢野友彦的坟墓在别的地方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的——和你们都一样吗?」

  「没错。」

  爱丽丝紧盯着阿哲学长的额头附近。接着她下了床铺,抱着布偶走向学长。

  「我懂了。问题就到此为止,也不用绝交了。让我们以尼特族独享的特权——有如迦陵频伽般轻盈的身段来重拾往目的情谊吧!」

  爱丽丝向阿哲学长伸出小小的手,看到这个情景时,大家的表情似乎都在瞬间放松了。第四代、少校、宏哥——就连阿哲学长都是如此。

  然而阿哲学长瞄了她的手一眼后,便转头不理会:

  「到底在说啥?什么叫绝交?像妳这种有趣的小鬼头,我怎么可能不管?就算妳当时跟我绝交,我还是会经常跑到妳那儿拜访的啦!」

  「——你、你、你说什么!?你这个臭鸡蛋!」

  怒发冲冠的爱丽丝不断将小熊布偶压在阿哲学长的脸上。

  「我、我想尽办法为你着想,还准备以握手化解我们过去的误会,而你这家伙却……难不成你的品行和敏感都被柏青哥店的烟味给盖住,埋没在尼古丁之中了吗!?真是太令人生气了!应该将你的脑袋送去干洗才对……!」

  「啊——嗯——知道了知道了。」阿哲学长站起来摸摸爱丽丝的头。「是我的错,所以拜托让我回家吧?我好歹也受了鸣海的两千分之一左右的伤耶。」

  终于有笑声传出来,是宏哥和少校。只有爱丽丝还是气得不得了。

  「阿哲,我还没说完。你先跪在那里,我必须好好教训你一次——」

  「对了第四代,给你添麻烦了。」

  「这种事下不为例,下次再起争执就自己想办法。」

  两人在爱丽丝的头顶上交谈,接着阿哲学长便打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喂,我们赶快回去吧?明老板应该很担心喔。」

  宏哥拉起爱丽丝的手,而少校则开始将东西放入背包。

  「真是的!算了,剩下的内容等回到事务所再说。鸣海,你应该已经可以走动了吧?还不赶快穿上衣服准备回去了!?」

  真是个爱乱来的家伙。然而第四代已经将我踹下床铺,我只好穿上T恤,皱着眉头穿鞋。完蛋了,明天再加上肌肉酸痛,大概会痛到像在地狱里吧?

  正当我们一群人被第四代强行赶出书房时,爱丽丝环顾挤满黑T恤男的狭窄房间。

  「……嗯?彩夏怎么不见了?」

  耶?

  彩夏?

  「呃……她刚刚跑出去了。」

  石头男一副深感抱歉的样子。

  「啊……原来彩夏来过喔!?」

  听到我讶异的声音,爱丽丝以懒得理我的口气回答:

  「不然你以为伤口是谁帮你包扎的?真是……」

  我摸了摸脸颊,上面贴满了一片片的0K绷。

  ……那些真的只是梦而已吗?

  彩夏的声音,彩夏说的话,以及我的答案。

  此时我突然回想起在梦境里感到怪异之处,立刻冲向前询问爱丽丝。

  「喂、喂喂,彩夏该不会戴着臂章吧?是黑色的。」

  爱丽丝的表情写满不耐烦,反倒是宏哥代为回答。

  「对啊,她说社团时间结束后就直奔来这里。」

  我哑口无言。原来我觉得怪异之处就是这一点。因为那天傍晚——彩夏跳楼前最后一次在顶楼见到我时,将臂章交给我保管了。

  但是在梦中,她却一直都戴着臂章。如果真是如此,莫非那其实不是梦——

  彩夏她还是来看我了,而且还帮忙帮我包扎,然后还……

  第九节

  隔天一早,彩夏没有来学校,打她的手机也没人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想说是否应该打电话到她家询问,因此前往教职员办公室。恰巧在走廊遇见一脸焦急不安的小百合老师,我还差一点就撞上她。

  「啊,藤、藤岛同学——你那些伤是怎么了!?你到底发生什么事!?整个长相都变了!」

  「咦?啊、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可能没什么大不了!?哇塞,都已经变紫色了耶!」

  「好痛!请不要碰我,不是啦,那个……老师妳才怎么了吧?」

  「咦?这……那个……我问你喔,筱崎同学有没有联络你?」

  我的背上冒出冷汗。

  「没有……」

  「听说她从昨天就没有回家了。」

  爱丽丝、阿哲学长、宏哥、少校、明老板、第四代,我拚命打电话询问所有想得到的地方,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彩夏的下落。昨天,她从事务所离开之后就不见了。

  彩夏凭空消失了。

  就和上次一样,一句话也没留给我。

  直到星期三,彩夏的行踪依旧成谜。

  「怎么会消失了?」

  一进到监委办公室,香板学姊马上询问我。

  「就是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从前天就不见了。虽然大家都帮忙在找。」

  「这件事和藤岛同学严重受伤有关系吗?」

  「啊——其实……」虽说并非毫无关系,但实在也很难说明。

  「呃……那个……」香坂学姊再次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藤岛同学,后天就要召开全体会议了,现在可不是陪你做这种事的时候。」

  「很抱歉……」

  「你还好吧?我看你不只受伤严重,脸色也很不好、眼皮也肿起来了。」

  「因为我一直到处奔走。」

  昨天也向学校请了一天假,藉助平坂帮的力量寻找彩夏的下落。虽然我因为伤势和肌肉酸痛连走起路来都很痛苦,还是直接跑去她父亲住的地方找人。不过倒是没见到阿俊哥的踪影。

  我打从心底感到疲惫。话虽如此,也总不能放着学生会的事情不管。若是继续什么都不做,之前为彩夏所做的事都将成为泡影。

  「结果还是没能说服学生会长吗?」

  「嗯,她好像更顽固了。说不定『六人方案』可能就此通关。」

  说得也是。那个人也开始固执了起来。即使是和体育老师正面冲突,我想她也会强行让修订案在全体会议上通过,何况她在社长会议上的影响力也远超过香圾学姊。

  「如果真是如此,想要让园艺委员会复活可能就很难了……」

  香圾学姊小声地说,我只能默默点头回应。

  虽然我没有和熏子学姊提到,但若是想让园艺委员会复活,降低成立社团最低人数是必要的条件。否则被废除的社团越多,就会有越多人质疑为什么只有园艺社受到特别待遇了。光是想象就知道有点强人所难,一旦遭受类似的抗议,想要安全着陆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说已经——

  「对不起,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些话。」

  「等、等一等,藤岛同学不必道歉啊,你已经很努力了。况且还剩下两天时间,我会再尽力试试看的。」

  香坂学姊双手撑着桌子跳来跳去,勉强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她爽朗的笑声在我身体里的空虚处回荡,让我感觉好心疼。

  彩夏再次不告而别,园艺社也即将被废除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那么样地辛苦奔波、大声喊叫、痛苦挣扎、还伤害了自己的伙伴,搞得自己也满身伤痕——

  结果居然是这样,真是太没天理了。

  我牵着脚踏车走出学校。踩下踏板时,五月的柔风刺痛了我的伤口。

  那个时候,我是否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了?

  爱丽丝曾告诉我,当时彩夏在为我包扎,我躺在床上嘴里还不时喃喃呻吟——而彩夏还对着我回答。

  接着我再次陷入昏睡,彩夏便静静地走出了房间。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那个在顶楼上的梦……

  我实在搞不清楚。而且真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梦里的对话,不见得就会真的说出口才对,而彩夏所说的话也没有任何事实依据。

  然而我还是努力地回想,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可能造成误会的话?

  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搞不懂。

  一边骑着车一边掉下眼泪,我希望这只是因为风吹痛我脸上的伤。若是不这么想,泪水可能就停不下来了。

  到达拉面店将脚踏车停好后,我还是在挂帘前呆立了好一阵子。虽然没有特别期待什么,但也立刻就知道彩夏并不在店里。站在挂帘另一端的身影只剩下一个,就是明老板。

  实在没有那种心情打开大门走进去,只好绕到后巷去。厨房后门前并没有任何人在。

  今天大家应该也为了寻找彩夏的下落而到处查访。我独自坐在紧急逃生梯的第二阶上,拿出手机检查是否有简讯。理所当然地,并没有收到彩夏的简讯,倒是帮忙寻找彩夏的帮众传了一堆简讯来。读完所有简讯才发现还是一点收获也没有,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爱丽丝也从那天起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我都不让进去。对她而言,彩夏消失这件事或许也造成满大的打击吧。

  因此,有关羽矢野友彦死亡的案件,尚留着最后一片拼图未完成,使得真相依旧无法揭晓。当然这是站在爱丽丝角度的看法,对我而言则是从头到尾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哲学长到底做了什么?

  羽矢野友彦倒卧的地点果真是在温室?

  那么,到底是谁将他搬到校门口旁的?

  凶手到底是谁呢?

  凶手?我忽然想到。记得爱丽丝曾特别提过这个词。也就是说,羽矢野友彦可能是遭人杀害的吗?被谁?为了什么目的?

  还有皆川宪吾的事情。

  虽然脑海里一堆问号——可是现在全都无所谓了。

  感觉好像所有东西都将从我身边消失一样。不光只是彩夏而已,还有身为尼特族的伙伴们及爱丽丝。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是否做错了什么事?

  我不断地思索所有可能性,但不论依循哪一条思路,最终还是会回到那里。

  神的记事本中记载我的那一页上,一定是这么写的:「孤伶伶地去死吧。」

  尽管如此,我却遇见了彩夏。这是一个甚至足以推翻神的预谋的奇迹,所以彩夏才会遇到无法逃避的残酷命运,因而必须从顶楼一跃而下。即使是发生了第二次奇迹使她睁开双眼,又因为接近我的关系,就像在玩黑白棋时剩下最后几步却全部由白翻黑。许多东西牵扯在一起,最后导致彩夏失踪了。

  是神获胜了。开什么玩笑!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策划好呢η干嘛还让奇迹发生!?

  打从出生到死亡,你都应该让我孤单一人度过的!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彩夏就不必遭受这种对待——

  忽然间,大门打开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在做啥?现在没有客人,你可以进来店里。」

  我缓缓回头。明老板从打开一半的门里探出上半身,裸露的肩膀令人感到刺眼。

  这个人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吧?我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摇头。

  明老板微微皱起眉头又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突然将手里的冰淇淋杯贴在我受伤的脸颊上。

  「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妳在做什么啦!?」

  由于极度的惊吓和冰凉及疼痛的关系,我差点没翻了个筋斗,立刻跳了起来。

  「因为你看起来恍神恍神的。怎样?打起精神来了吧?」

  我叹了一口气,再次坐下来。

  明老板靠了过来,坐在几乎可以碰触到我肩膀的距离。她碰到的地方感觉热热的,我故意以为那是因为被阿哲学长打伤所造成的。没办法直视明老板的脸。

  「喂,快点吃吧?」

  我连将手中的冰淇淋放进嘴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它在杯子里渐渐融化。

  「告诉你一件事。」

  明老板将自己那份冰淇淋吃完后淡淡地说:

  「你就相信吧。」

  我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明老板。看到她炯炯有神的双眼,又垂头丧气了起来。

  「……相信什么呢?」

  「相信这一切。」

  「我……不像明老板那么坚强……这种事我办不到。」

  「你很坚强呀!虽然你自己可能还不知道,但我知道。」

  「如果妳是说我打赢阿哲学长而被大家叫四大天王的事,那就不必了。感觉好白痴喔。」

  「我不是在说那件事啦。你想想看嘛……」

  明老板冰冷的手抓住我的手腕。

  「你现在不是还活着吗?」

  我轻轻地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双善良的眼睛。

  「你遇到过那么多糟糕的事,身心都被打击得惨不忍睹,又看过这么多无故被打入地狱的可怜家伙,但你还是活着好好的。」

  「那是因为——」

  一直被明老板盯着看,我感到有股热热的情绪传了过来,使我说不出话。

  「并不是我很坚强。是因为每次都有人在身边支持我。」

  「这样就够了。人家不是常说,运气也是实力之一吗?虽然那是骗人的,但这可是真的——同伴也是你的实力之一。那就是属于你的世界的强度。」

  我的世界的——强度……

  但我的世界明明就快彻底濒临瓦解了。

  「所以才叫你要相信啊。」

  明老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腕。

  「你的世界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即使听到那样善良的话语,我仍像个只剩一根手指紧紧攀住明老板的温暖、却快要被风吹落而哭出来的小孩,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妳叫我要怎么相信呀!?

  此时,放我胸前的手机响起。「COLORADOBULLDOG」激昂的吉他前奏传来,彷佛将恐惧、不安和疑问同时丢入滚烫的锅子里。

  为了鼓起勇气接手机,我必须再次请明老板握紧我的手。这样的我哪里称得上坚强呀?

  『明早六点准备行动。』爱丽丝下令。

  「……什么意思?」

  我的声音沙哑到连我自己都听不大清楚。行动?

  『还用说吗?当然是侦探工作的侦结。』

  侦探?反正也来不及了,根本无所谓了。

  『所有事情都明白了,在这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疑问存在了。』

  「是吗?那恭喜妳了。」

  『你那有气无力的回答是怎么回事?我说所有事情都明白了耶?身为侦探助手,你应该要感到高兴或惊喜才对啊!』

  什么应该要感到高兴?现在厘清疑问又怎样?彩夏都已经失踪了耶!?

  『所以说装在你脑袋两侧的是洞穴的入口和出口吗?我不就告诉你已经都明白了?』

  「那又怎——』

  『也知道彩夏现在怎么了。』

  我站了起来。就算身旁的明老板被我推倒而生气、装着冰淇淋的杯子掉在地上,我都没有发觉到。刚才爱丽丝她说什么?

  「彩、彩夏她……?」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呢?尼特族侦探是「全知无能」的,可以看穿一切事物,却无法碰触任何东西——』

  「她、她现在人在哪里?没事吧?」

  『明早六点准备行动。』

  「喂,爱丽丝别闹了!赶快告诉我!爱丽丝!爱丽丝!」

  电话被挂断了。虽然我知道徒劳无功,但还是不断地拨打爱丽丝的电话。当然是无人回应。实在忍无可忍,正打算直奔紧急逃生梯上楼的时候,明老板突然从旁用力揪起我的耳朵。

  「喂,鸣海,你应该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吧?」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对不起!对不起!谢谢妳,明老板!」

  当我就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明老板才终于将手松开。我还以为脸上的皮肤会从伤口的地方被撕开咧……

  「你想想看,就算你现在去爱丽丝那儿也没有用啊。她不可能让你进去的。」

  「是……是没错,可是……!」

  「你今天就乖乖回家去吧。伤患应该早点睡觉。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吗?」

  明老板戳了我的额头一下。

  「你也应该相信爱丽丝才对啊。」

  听到这句话,我才勉强将快要爆发出来、环绕在身体周围的激动情绪给吞下了肚。

  为什么爱一丽丝不马上告诉我呢?该不会彩夏出了什么事吧?满脑袋充满着不吉利的想法,边想边骑车回家。

  当然,根本不可能睡得着。

  第十节

  隔天清晨五点半。

  远望着右手边东方即将破晓的天空,我将脚踏车骑进了大楼间的小巷子。彻夜未眠的脑袋瓜昏昏沉沉的,太阳明明还没有升起却觉得天空非常耀眼。

  紧急逃生梯最下方的阶梯,有个娇小的身影蹲坐在那。是穿着丧服的爱丽丝。

  「没想到又得再次靠那名叫脚踏车的原始时代野蛮交通工具。虽然不是很愿意,但也没办法。毕竟这次已经决定不接受宏仔的协助了。」

  爱丽丝以黑色薄纱遮住铁青的脸,声音略微发抖。膝盖上的小熊布偶已经被压扁了一半。

  「喂,彩夏人呢?至少告诉我她是否没事?」

  「我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从现在开始,我在进行解谜的过程都和彩夏有关。等结束你就知道了。」

  「每次都像这样拐弯抹角绕半天!」

  「你不要用像殭尸一样凄惨的脸色鬼吼鬼叫,如果你因为贫血而昏倒我会很困扰。难不成你都没睡觉?」

  「睡得着才有鬼!」

  「你真的那么担心彩夏吗?」

  不知道为什么,尼特族侦探从薄纱的阴影下以诚挚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关心彩夏?」

  「妳才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咧!当然是因为担心她呀!因为彩夏是我的……!」

  「你的……?」

  「我的——」

  声音哽在喉咙出不来。彩夏是我的什么?朋友?用这个名词真的贴切吗?如果贴切的话,为什么我梦中的彩夏表情却那么悲伤呢?不,那只不过是梦而已吧?真的是梦吗?我的脑袋已经开始混乱了。

  爱丽丝站了起来。「砰」的一声,将布偶按在我肚子上。

  「无法以言语表达,那也是一种答案。走吧。今天可能会经过不少没有屋顶的地方,我想早点结束这件事。」

  虽说已经接近五月底了,但在早晨时分骑车还是满冷的。仅管爱丽丝的体温在我背后还隔着一只布偶,感觉却格外清楚。

  经过桥的时候我回过头询问:

  「这样就能结束一切了吗?」

  尼特族侦探身穿丧服的时候——也就代表所有死者的言语会复活、并透过他人代言,同时借着伤害生者而恢复名誉。从现在开始,所有的谜团将透过爱丽丝之手而获得解答。

  爱丽丝说——所有的事都和彩夏有关,为什么?

  「难不成彩夏和这件事牵扯那么深吗?因为……」

  「你、你不要一直和我说话。」

  爱丽丝的回应混杂着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一带的路面比较颠簸不平的关系吧?

  骑到大马路时,爱丽丝终于回答:

  「一切就将在今天结束。明天不就是学生会全体会议了?说不定还来得及。」

  学生会全体会议。我差点又要边踩着踏板边回头看她。

  「喂、喂!请你看着前面骑车!坐在这辆车上的并不只有你一个人!」

  「对、对不起!」

  我没想到爱丽丝竟然会在意这种事。我还以为她只对解除谜团感兴趣而已。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呢?彩夏吗?还是为了我?

  或者又是为了死者代言?

  我骑下一段缓缓的弯道,两侧已经没有任何住家。左手边是工厂、右手边是寺庙,而在前方则是学校广大的校舍正阻挡着新生的阳光。

  「不要骑到学校去,停在寺庙就好。」

  「停在寺庙?为什么?」

  「停下就对了。我和人有约。」

  寺庙。记得阿哲学长曾说过,皆川宪吾在休学之后还经常去那里。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呢?

  我将脚踏车停在寺庙门口旁,爱丽丝和布偶差点就要从后面的座位上摔下,我急忙将她给扶住。这种情况是否也算是晕车呢?她的脸色平常就已经很惨白了,现在更泛着有如玻璃迭在一起时那种不吉利的青色。

  「妳还能走吗?」

  「……没问题。」

  「我看不太行吧?妳抓着我好了。」

  「……呜呜——」

  和之前一样,爱丽丝紧紧地抓住我的皮带。

  我被她推着往前走,穿过了寺庙大门。这是一座从没看过有住持在的破烂小庙。左手边有一条路通往墓园,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影站在那里,当我俩相互望见对方时,却因为惊讶而同时大叫了出来。

  「藤岛……同学?原、原来真的是你!?」

  「熏子学姊!?为、为什么?」

  「那是我的台词,为什么要到这种——」

  熏子学姊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爱丽丝从我的背后走了出来。

  「并不是鸣海约妳出来的。那封简讯是我传的,幸会了。」

  「妳……传的?妳是谁?为、为什么会知道我和友彦那么多事?」

  我的脑袋同样也处在混乱状态,但或多或少还是能够理解现况。爱丽丝大概是用我的名义传简讯给熏子学姊,请她赴约。内容应该还写了一些让她不得不重视的私人资料。

  但为什么来这里的人会是熏子学姊呢?

  爱丽丝的左手紧握着我的皮带、右手则抱着布偶,以和这种样貌不搭配的坚毅口吻开口:

  「我是尼特族侦探,是死者的代言人。为了找出羽矢野友彦失去的话语,并将其传达到该传达的地方而来的。」

  「什——」熏子学姊露出有些不悦的样子,并怒视着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是恶作剧吗?藤岛同学,这位小女孩是谁?」

  「羽矢野友彦是遭到杀害的。」

  爱丽丝如此回应。即使是为了让熏子学姊闭上嘴巴,根本也不需要侦探助手的帮忙。因为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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