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科学怪人

    1

    为何我不生为男儿身?

    ──从戏剧部的房间窗口,可以望见位于上志学院高校邻座的美容健身课室。房间在二楼,越过围墙,可以俯视练习的情形。

    一群中年妇人的难看肉体,裹在紧身衣或运动服内,正在冒汗──做着的人全神贯注,好像在做着什么很有意义的事。

    “无聊。”水口聪子喃喃自语。

    水口聪子之所以经常在校舍走廊上排练,当然是因着房间太小不能走动的关系;而从窗口可以看到那种不愉快的光景,也是理由之一。

    若是那样,不看就好了嘛。

    我知道。不过,对于极端厌恶的东西,人类总是转向它看。聪子的情形,纯粹是出于反感和厌恶之念。

    她本身十分清楚,自己讨厌并受不了是女人的事。女人为何如此丑胖又衰老呢?想到这个就忍不住要从这个房间冲出去。

    为什么我不生为男儿身?聪子常常这样想。很久很久以前,从小学时代起就这样想。

    小学二、三年级时,喜欢戏剧的堂兄带聪子去看莎士比亚的话剧。聪子每次都动也不动地看得入神,使一起去看的堂兄更瞠目。

    然后回到家里,聪子在家人面前,把刚才看过的剧中有印象的场面,用身体动作和手势正确地重演一遍,觉得很得意。若是喜欢那出话剧,她会去看几次,而且将主角的台词全部记在脑中。

    可是,那种时候,聪子演的通常是“男角”。“哈姆雷特”、“马克贝斯”、“李尔王”……“罗蜜欧”太娘娘腔,态度暧昧,她不喜欢。她觉得“茱丽叶”比他勇敢得多。

    随着年纪成长,对于演戏的梦想,无法避免地-上自己是女人的墙壁。

    无论怎么努力都好,自己都不能演“哈姆雷特”或“马克贝斯”。进了中学,加入戏剧组的她最初被分配到的角色,只是其中一个怪叫着跑的女学生。

    高中生的主角,到了当天还记不住台词。没法子,聪子站在舞台的树背后帮主角念对白。

    聪子觉得没趣,于是退出戏剧组,加入业余剧团,那里是真正喜欢戏剧的人才聚集的地方,使聪子兴奋不已。

    可是,人去到那里都只有两种。不是男人,就是女人。新来的聪子,不管何种角色,她演得比谁都好,于是剧团的老辈女性嫉妒她,把她赶了出去。

    自此,聪子更加讨厌自己是女人的事……

    现在幸福吗?一半是幸福的。身为戏剧部的副部长,可以兼顾主角和演出的一切,所有人都承认她有卓越的才华,没人反对她。

    然而,不管怎么自由发挥都好,毕竟无法从“女人”的框框跑出来。

    明知自己的梦是荒谬的,但聪子仍然祈望自己生为男人。

    在美容健身课室里,胖女人们还在重复地把腿举上放下,或老跌个人仰马翻的可笑动作。

    如果想瘦的话,加入戏剧部好了,让我来训练你们。聪子微笑起来。

    聪子站在房间的大穿衣镜前。镜子是便宜货,有点歪曲不平。用来调整衣裳倒无所谓。

    难看的体型哪,聪子想。瘦长而不均衡,脖子太长。相形之下,手不够大。如果手大的话,在舞台上就显眼夺目了。

    如果是男人的话,长得有点难看也无关紧要;但生为女人,曲线或腿的长度都成问题。

    女人首先从外表就被决定角色了。

    聪子从镜子移开视线。那不是照了令人觉得愉悦的身影。

    门被敲响。

    “请进。”聪子喊。关谷实走了进来。

    “嗨。我来得太早吗?”

    “不会。劳驾了。”聪子说。

    “戏剧部的房间永远清清爽爽的哪。”关谷拉了椅子坐下。

    “──四位全都能来吗?”

    “长沼请假了。明明是他提议的。他该不会病倒了吧。”关谷笑道。

    聪子轻微发抖。也许关谷没察觉到,但她知道自己的脸发烫。她连忙走到窗旁,又再俯视美容健身课室。

    好像进入休息时间了,她们一边用毛巾抹汗一边热衷地聊天──一半的目的是为此而上健身班的吗?

    椅子“咯哒”一声响,聪子宛如听见枪声似的赫然变得紧张。关谷站起来了。多半会走来这边,然后和她搭讪。

    聪子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激烈的心跳。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出舞台前也从来……从来不曾如此怦怦心跳过。

    关谷呢?他没走过来。那声音可能只是挪动一下椅子而已。对的。关谷没有必要走到她身边,温柔地和她说话。

    出其不意地,关谷的手搭住她的肩膀。聪子缩缩身。既冷又热的奇异感觉掠过背脊。

    “──还在生气?”关谷问。

    聪子沉默地摇摇头──生气。生什么气?

    “好极啦。”关谷轻叹一声,露出笑脸。“我以为你从此不再和我说话哪。”

    聪子没看他,但她随时可以浮起关谷的笑脸──高二时,在学园祭反省会之类的派对里,把聪子的眼睛牢牢吸引住的那张笑脸。

    聪子本来就认识关谷。同学年的关系,碰面的机会很多,也有不少交谈的机会。事实上,两人一起当过学生股长。

    所以,聪子当然见过关谷的笑脸。然而,在那个派对的高昂气氛中,关谷的笑脸让她看到了以往从未见过的“什么”。

    关谷用双手捉住聪子的手臂。

    “不要。”聪子说,躲开关谷。关谷即刻松手,站在原地。

    聪子靠着墙壁,一直盯着关谷。她眼镜深处的眼睛发出黯淡、绝望的光芒。

    到我这里来──来到我身边吧。

    “你喜欢了什么人?”关谷徐徐向聪子接近。

    “没有。”

    “讨厌我?”

    “没有。”

    “那,有啥关系?”

    “我不是那种女人。”聪子反抗地说。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看完话剧回家的路上。三个月前的事。关谷说有票,来邀她。聪子迟疑着。

    那是一出一直想看的话剧,可是拿不到票,准备放弃了。如果不是关谷,而是别人邀请的话,聪子不会去看的;又假如关谷是邀她去看别的戏,她大概不会去吧。

    可是,结果聪子欣然和关谷两个人去看了那出话剧。看话剧时,聪子几乎没意识到关谷的存在。她完全沉迷在话剧中。

    回家的路上,聪子的激动并无冷却下来。那种体验是一年只有一、两次的事。

    “去公园走走吧。”

    她之所以答应关谷的提议,是因她想抱紧那种激动的感觉。

    公园里满是情侣,但聪子根本心不在焉。跟刚才自己在剧场中体验到的激情相比,那种东西算什么?充其量,只不过是无聊、廉价的煽情游戏而已。

    聪子一言不发地和关谷并肩而行。然后,在公园小径上,来到树丛的暗影中时,突然,聪子被关谷一把抱住,嘴唇被他堵住。

    聪子把关谷推开,踉踉跄跄地跑了……

    “为何讨厌男人?”关谷在聪子的面前停下来。

    “我讨厌女人。”聪子说:“因此我讨厌自己。”

    “你对任何事都想得太多了。”关谷笑道:“轻松地享受人生不就好了。”

    “有啥法子?生来是这样的。”

    “那正是你的优点。”

    “我没什么优点。”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自然而然地说了出口。“既不是美女,身材又不好!”

    她想被赞美。没有的事,你是美人哦。她希望他这样说。

    啊,为什么我要说这种傻话?就跟那些在窗口下面冒汗的笨女人一样……

    “你故意把自己反照在扭曲的镜子里哦。”关谷说,手指贴在聪子的下巴上。他轻轻抬起聪子的脸,把脸凑过来。聪子拼命压抑自己,不让自己的头移开。

    关谷的唇碰到她的──一瞬而已,关谷的手臂如大蛇般紧紧缠着她的身体。胸部被压逼的感觉令她觉得晕眩。在舞台上沐浴在灯光下的恍惚感,彷若从内心深处涌上来般使人陶醉其间。

    聪子的手生硬地搭在关谷的背上。

    门外传来谈话声,聪子慌忙离开关谷,冲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

    “──怎么,关谷好早哇。”

    明石和桥本走进来。

    “长沼怎么啦?”关谷用理所当然的语调说,坐在远离聪子的位子上。

    “不晓得。只是缺席。”桥本耸耸肩。“有三个人就够了。不是吗?”

    明石和关谷交换一瞥,桥本看到了。桥本在挪揄他们三个在他不在的情形下答应水口聪子的请求的事。

    关谷苦笑一下,明石不知没听见还是假装不知道,边坐边说:“好了,我分配到什么角色?”

    “先谢谢你们的合作。”聪子说。心脏还在扑扑跳着,但表面上保持平静。

    “我可不是喜欢才干的。”桥本说:“只是既然答应了,不得不干到底。”

    “对‘奇情俱乐部’而言,并非什么羞耻的事呀。”聪子说。

    “我知道你懂艺术,因此我觉得不妨做做看。”桥本顿了一会才说。

    “谢谢。”

    “大概不会学那些连模仿滑稽作品也不能区别的家伙生搬硬套吧──对了,几时可以让我们看看剧本?”

    “再过些时候,还有修改的必要。”

    “OK。不过,我们对记忆力没自信哦。临时才交过来的话,乱讲一通就麻烦了。”

    “没问题。那点我想过的。”聪子已恢复平日戏剧部部长的脸孔。“更重要的是,什么人演什么角色,决定了吗?”

    “我对那个最感兴趣了。”关谷说:“可别把太怪的角色塞给我哦。”

    “大致上决定了。”桥本说。

    “可以告诉我吗?”

    “好的。明石,你演‘海德’。”

    “那是讽刺吗?”明石笑了一下。“也好。”

    “关谷,你是‘剧院之鬼’。”

    “嗄?叫我这英俊小生做那个?”

    “不愿意?”

    “不……算了,没法子。”关谷耸耸肩。“可以把演出者的名字删掉吗?”他自言自语似地补充。

    “你呢?”聪子问桥本。

    “我是‘吸血僵尸’,但不是克里斯多夫李的‘吸血僵尸’,而是麦斯休烈克的奥洛克伯爵。”

    “是不是《诺斯菲拉切》?菲林寄到了?”

    “不,还没有。虽然订购了。有照片,我用作参考。”

    “上演前收到菲林就好了。”

    聪子也从桥本口中听过《诺斯菲拉切》的故事。那是《吸血僵尸》的最初电影版,一九二二年制作的无声电影经典之一。

    “那部电影为何不用‘吸血僵尸’的名字?”聪子问。

    “没拿电影版权的关系。因为导演慕鲁纳才三十三岁,为了不被讼诉,连片名和角色的名称也改了,把舞台从伦敦搬去布里门。不过,结果还是被原作者布兰斯多克的未亡人诉讼,打输官司。本来必须毁掉所有菲林的,但慕鲁纳不从。托福,我们现在才能看到那部片子。”

    “‘诺斯菲拉切’是‘吸血僵尸’的意思?”

    “有人用作同样的意思,其实是‘不死的人’。”

    “不死身之意?”

    “怎么说呢……也许说是‘死不去的人’比较好。”

    “好像明白了。”聪子点点头。“那么,长沼呢?”

    “他会演‘科学怪人’吧。”明石说:“恰恰好。”

    “你好坏呀,说那种话。”聪子笑道:“他会接受吗?”

    “放心。他不敢说‘不’的。”桥本说,看看另外两个。“对吧?”

    “没有异议。”关谷说。

    “我放心了。这样子可以预期上演了……”聪子摘下眼镜,用手帕边擦边说:“其后还得归纳一些细节……”

    “有事就喊一声吧。”桥本说:“那么,我们走吧。”

    正要站起来时,门外有人叩门。

    “──是。哪位?”聪子起身。

    “警方的人。”

    桥本等人面面相觑。聪子开门。

    “嗨。你们果然在这里呀。”片山看到桥本他们,叹一口气。“我问了好些人,才知道你们来了这儿。”

    “你是片山先生吧。”聪子说。

    “对了,关于长沼君的事,有事转告你们几位。”片山说。桥本等人又对望一眼。

    “长沼怎么啦?”桥本问。

    “他因急性盲肠炎入院,暂时要休息。”

    “那家伙也会入院?”明石说出不像朋友的词句。

    “他叫我转告各位说抱歉,请多多包涵哦。”

    “喂,怎办?”关谷说:“‘科学怪人’不见啦。”

    “想办法找别人吧。”不知何故,桥本匆匆忙忙的样子。“走吧。”他催促二人。

    三人离开后,片山对聪子说:“我干扰了你们的谈话?”

    “不,已经讲完了。”

    “哦。其实,有点事想向你请教。”片山拉椅子坐下。“荻野邦子被刺伤之日,你是不是在那个‘奇情俱乐部’的房间前面排练?”

    “那天吗?呃……”聪子想了片刻。“不,那天我改剧本,在这个房间里。”

    “是吗?真遗憾。”事情不如想像中那么顺利。“──刚才你们提起‘科学怪人’什么的,是谈什么?”

    “这次话剧的事。本来是由长沼君演‘科学怪人’的。”

    “那就必须另外找人代演啦。”

    “是的。可是……可以顺利找到吗?那个不是每个人都高兴地演的角色。”

    “说的也是。”

    “不过,对于真正喜欢演戏的人来说,那种角色才有意义。如果我是男的,我会欢喜接受的。”

    “演‘科学怪人’?”

    “嗯。因为那怪物很善长。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终究伤害并杀人。然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背负着悲哀的命运哪。”

    “原来如此。我只见过照片而已……”

    “如果有人能表现出那种悲哀,就很了不起啦。”

    “那个长沼君不是做不到吗?”

    “嗯──年纪稍大的人比较适合。能够理解那种敏感心情的大人……”聪子停止说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片山一阵。“片山先生,你肯帮我演这个角色吗?”

    片山慌忙起立。我早就猜到会搞成这种局面!真是!开玩笑。

    “我有点忙,对不起……”

    打开门时,差点和眼前的石津刑警相撞。

    “怎么?是你呀。干什么?”

    “我在找片山兄啊。好极了。”

    “什么事?”

    “呃,其实是──”石津说到一半,发现聪子。

    “出去外面再说好了。”片山捉住石津的手臂往外跑。

    “请等一下。”聪子奔过来,捉住片山。

    “哎,我是当差的,很忙。对于你的要求──”

    “这位呢?”聪子盯住的乃是石津。

    “我是目黑警署的石津。”他过份恭敬地报上名字。

    “就是他!”聪子喊。“太理想了!除他以外,无人适合那个角色!”

    2

    “这么说,那四个人全都认识野田惠子-?”栗原警司仿佛吃了黄连似地板着脸说。

    “一个叫长沼的学生是这样讲的。”片山说:“听说以前举行文化祭时,‘奇情俱乐部’有和其他学校交流过。当时野田惠子的学校也──”

    “那边也有那种坏兴趣的俱乐部吗?”

    “不,他们的叫做‘浪漫文学研究会’。”

    “好像是在传阅什么色情小说似的。”

    “科长,说那种话会被人咬一口哦。”

    “被女孩咬一口也不坏。”栗原咧嘴一笑。他有不时乱开玩笑的坏习惯。

    “奇情文学也称作哥特浪漫文字,代表作是安拉德克里芙的《乌朵夫之谜》和玛莎葛雷哥里路易斯的《蛮客》──”

    “等等。”栗原打岔。“怎么突然疯言疯语的?”

    如此被问的情形下,回答“是”的人正常吗?片山气鼓鼓地抗议:“不是我疯了!是‘浪漫文学研究会’的女学生告诉我的。”

    “原来是现买现卖呀。爱因斯坦也说过,一切的知识都是从别处买来卖的。”

    “真的?”

    “开玩笑的。”栗原正经八百地说:“对了,有什么线索?”

    “那个研究会的女生们都很熟悉‘奇情俱乐部’那四个人的事。不过,其后野田惠子和当中的什么人交往的事却无人知晓。”

    “或许假装不知道吧。”栗原慢慢地说:“学生们互相庇护。那是最棘手的地方。”

    “对呀。桥本他们也是,他们四个决定绝口不提认识野田惠子的事。”

    “真伤脑筋。”

    “牵涉到学生的事件都很难办的。即使是感情不好的学生,一面对警察时都会共同戒备、摆出架势来的。”

    片山想,倘若自己站在学生的立场又如何?毕竟不想出卖同学,把同学送到警局吧?

    那个可能是正常反应也说不定。

    “这里需要有人积极地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延长侦查时间也是没法子的事。”

    “可是不容易哦。”

    “石津怎么啦?”

    “石津刑警吗?他是目黑警署的──”

    “我晓得。”栗原不耐烦地挥挥手。“他要演戏?”

    “扮演‘科学怪人’那怪物的事?怎么说都很可怜,我不敢讲。”

    “刑警必须凡事忍耐。”栗原说:“不是好机会吗?和学生们一起彩排,有很多机会碰面吧。那家伙心境年轻,学生可能和他没隔阂,坦率地畅谈起来哦。”

    事态严重起来了。

    “尽管如此,也用不着──”

    “刚才你不是说了吗?以学生为对手的侦查工作很难有进展。你也找个借口混进学校去吧。若是有必要,你妹妹也去好了。石津是她的男朋友吧。”

    “呃……”

    “我会和目黑警署打个招呼的。放心吧。”说毕,栗原已伸手拿起电话。

    “明白了。”石津彷如作出某种悲壮决意似的僵住脸说:“──牺牲我一个人可以解决事情的话,在所不辞。”

    “太夸张了。谁也没叫你去死。”

    “说的也是……”幸好是咖啡室。从刚才起,石津已经喝了七杯咖啡了。如果这是酒就麻烦了。

    “晴美也会去为你打气哦。”片山企图安慰。

    石津突然大声喊:“不行!”

    女侍应吓得跳起来。

    “什么嘛,突然大叫。”片山说:“冷静点。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不明白的。”石津落寞地说:“假如──假如被晴美小姐见到我那种怪物的扮相……我活不下去了!”

    “是吗?”

    片山也很了解石津的感觉。他是个纯情的男子。

    “那我先瞒着晴美好了。可是,怎样解释?彩排时,你又不能不去。”

    “那个请片山兄花点心机吧。若是能够为我做到那么一点点──”

    “知道,知道。总而言之,上方的命令如此。请多多指教并拜托!”

    正在说着时,传来晴美的声音:“你们在这儿呀。”

    “怎么来啦?”

    “没什么。只是和石津约好吃晚餐而已。”

    “是吗……”片山狠狠瞪了石津一眼。好家伙,瞒住我!

    “在谈什么机密大事?”晴美问。

    “石津被委以重要任务了。”

    “哦。怎样的任务?”

    “不,没啥大不了的事。”石津慌忙打岔。“谁都可以胜任的。真的很简单的差事。”

    “不,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片山兄,一起吃晚餐如何?我请客。”石津边抹汗边说。晴美惊讶地在二人的脸上望来望去……

    石津请客,当然不会去高级法国餐厅,而是走进中国菜馆。

    “──搜查进入死胡同了吧。”晴美说。

    “嗯──很遗憾,是的。”片山迟疑地说。

    “有什么眉目?”

    “不……相反的,我们在等着看看会有什么发生。作为刑警算是失败啦。”

    “那四个人认识野田惠子,不是也知道谁是她的恋人了么?”

    “那是因为我们可以逐个逐个地问内情,但不能称他们是杀人疑犯呀。对吗?”

    “说的也是。桥本信代这边呢?”

    “动机不明,很难查案。”

    “不可能有人恨她到要杀了她的地步吧。”

    “荻野邦子……她可能知道什么。”

    “凶手一定有所误会,以为自己的事被她知道了……”

    “那点令人很在意。当时凶手是突然袭击她的话,手法未免太好了些。”

    “还有其他可能吗?”

    “慢着。”片山沉吟。“假使凶手从一开始就准备袭击她的话呢?正在准备下手时,刚好我去找她。凶手只要做成是突然的犯罪行为,就能蒙蔽警察的眼睛……”

    “即是说,那是独立事件?”

    “不能这样断言……”

    “这样想也许比较合理哦。”

    “荻野邦子这女孩,不一定像外表那样文静哦。”片山说。

    当然,她是否文静是见仁见智问题。虽然现在的学生在大人面前总是装成优异生的模样将就过去。

    这次的事件总是给人无从下手的感觉,皆因掌握不到受害者和有关人士的实像所致。

    外表认真的学生,不一定真的认真;相反的,叛逆的人可能只是装样子而已。

    有必要深入了解。

    “对呀。”晴美同意片山的说话。“荻野邦子不是你的未婚妻吗?何不和她好好谈一谈?”

    “算了吧,什么未婚妻──连你也受儿岛姑妈的影响啦。”

    片山沉下了脸时,石津愉快地说:“不是好极了吗?受到那么年轻的女孩青睐──”

    “石津,你能说这种话吗?关于这次的任务──”

    “知道了!”石津连忙挥手,显得惊慌失措。

    “──你们两个究竟在搞什么鬼?”晴美一脸狐疑。“任务,任务是什么?”

    “那个嘛──没啥大不了──”

    石津正在支支吾吾地想抵赖时,片山的传呼机响了。

    “干活,干活。”片山庆幸地起立。晴美气鼓鼓地睨视他的背影。

    片山打电话去搜查第一科。

    “我是片山。”

    “片山吗?现在在哪儿?跟女人在酒店?”

    是栗原找他。片山有不祥的预感。他很少如此心情愉快。有案件发生了。

    在这点上,栗原当真像猎犬一样。他一定是在电话的另一端作出舔舌头、前肢伏地的姿态。

    “和石津他们吃着饭。什么事?”

    “下一个牺牲者哦。”

    “──谁?”

    “竹林明。在公寓被刺伤了。”

    片山吞了一口唾液。栗原接下去:“受重伤,但还没死。马上赶去现场吧。”

    “知道──呃──”

    电话挂断了。片山放下话筒。

    竹林明……这么一来──

    “福尔摩斯呢?”片山喃喃自语。

    在现场前面一下计程车,片山就见到根本刑警向他跑去。当然,晴美和石津也一起来了。

    天色已晚,附近挤满了巡逻车和看热闹的人。

    “根本兄!”

    “来啦。刚刚送走了。大概保住性命吧。”

    “是吗……”

    “福尔摩斯不在?”晴美代问。

    “福尔摩斯?它在这儿?”

    “嗯,在她的房间。”

    “没见到哦。”根本摇摇头。“看来是那只猫出场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

    “房门上锁了。链子也挂上──然而凶手无影又无踪。”

    “密室?”

    “你来看看吧。”

    片山等人跟着根本走上那幢公寓的楼梯。这是大学生专用的公寓,虽不豪华,却小巧精致。

    “这个房间。”

    房门一直开着,门链子多半是被人用力拆下的吧,仍旧悬挂在门边。

    玄关里整齐地摆着一双像是竹林明的黑皮鞋子,鞋尖往外并排而放。

    像竹林明的为人一样,房间予人一丝不苟、干干净净的感觉。

    六叠大(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用窗幔隔开了小厨房。房内有一张小桌子和两张椅子,还有书桌、新潮衣橱、书架等等。

    房门的正面有窗。窗帘拉了一半。

    “──怪了。”晴美说。

    “什么事?”

    “没有福尔摩斯的碟子呀。”

    如果养猫的话,通常会摆放猫用的食器,把食物或牛奶倒在里面。

    没有器皿,意味着福尔摩斯并不住在这里。

    “跑到哪儿去了呢?”

    “连福尔摩斯也失踪了?怎么搞的?”片山嘟囔着。“根本兄,竹林明是怎样被刺伤的?”

    “据发现者说,她就倒在那个电话旁边。我也没问清楚,那女孩陷入歇斯底里状态之故。”

    “伤口在──”

    “背部。偏离心脏。好像是尖锐的刃物所伤,不过可能出血不多。”

    实际上,在竹林明倒下的附近一带,只见到两、三处血迹。

    “重伤吗?”

    “我不是医生。”根本说。受害人纯粹只是工作对象──这是根本的职业哲学!

    “我想听听发现者怎么说。”

    “大概已沉着下来了。”

    被警员带来的,是个脸色仍然苍白,好像自己才是受害者的大学女生。

    “──嗯,她打电话给我的。”那大学女生说。

    “打去你的房间?”

    “不,楼下管理员室。这里只有一楼有通外线的电话,每个房间的电话都接去管理员室。”

    “原来如此。那你为何会在管理员室?”根本冷淡地问。他冷淡的作风反而能使对方冷静下来。

    “管理员叔叔不在,我进去看杂志。大家部做这种事。”

    “你在那里接到她的电话?”

    “嗯。我接听时,听到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我是竹林明,救我’……仅此而已,再怎么喊也没回音。”

    “然后?”

    “我猜有事发生了,于是赶上二楼去。怎么叩门都没回音。这时恰好管理员叔叔回来了,拿了锁匙开门。可是里头挂了门链子。没法子,只好用钳子剪断它才进去。”

    “那时,竹林明倒在电话旁边?”

    “是的。”

    “话筒保持原样?”

    片山觉得奇怪。因为话筒是放回去的。如果呼吸困难并晕倒的话,怎能做到?

    “我想……是的。因我没碰过电话。”

    “有没有发现什么古怪?”

    “呃……”大学女生摇摇头。“当时受到冲击……记不起来了。”

    “也不是没道理的。总之多谢了。你可以回去啦。”

    大学女生松一口气似地走出房间。

    “好了……”根本摸摸下巴。“竹林明插手野田惠子事件,而她被刺伤了……”

    “不过,可能因此找到凶手哦。”

    “她可能就这样一命呜呼。”根本口直心快地说:“问题是,凶手消失在何方?”

    “门锁和门链子……很普通的房间嘛。”石津有点顾忌地环视室内。因他块头很大,即使有所顾忌也予人“存在感”。“会不会有秘密通道?”

    “公寓有秘密通道?”

    “不能说没有吧。”

    “别胡说了。”晴美捅捅石津。“我担心的是福尔摩斯的行踪哪。”

    “是的。去找找它好吗?”石津出到玄关说。

    “不要紧吗?”

    “没关系。最近我已不会被区区猫叫声吓倒了。”石津神气地说。

    福尔摩斯在他的脚叫适时“喵”了一下。

    “哗!”石津跳起。

    “福尔摩斯!你跑到哪儿去了呀?”晴美奔上前去。

    “请问──这是你的猫吗?”走廊上站着一个像大学生的女孩。

    “嗯。那么说,它在你那儿?”

    “是。竹林明叫我帮她保管的……”

    “竹林明叫的?”

    “是的。不是发生那件事了吗?我吓坏了……”

    片山和根本面面相觑。

    “──你可以把当时的事告诉我吗?”片山说:“你叫什么名字?”

    “川上恭子。”那女孩说:“当时我在房间午睡。并没有完全睡着──”

    敲门声吵醒了川上恭子──刚才的声音是做梦吗?

    她坐起来等等看。又传来敲门声。毕竟不是梦。

    “谁呀?”恭子喊。玄关离她并不太远。

    “竹林明。”

    “唷,怎么啦?”

    恭子起身走向玄关。竹林明和她年纪不同,但由于竹林明比较成熟,恭子有点孩子气的关系,恰好平衡了年龄的差别。她们性情相投,经常到彼此的房间去玩。

    开门一看,竹林明抱着三色猫站在那里。

    “对不起。”竹林明说:“可以暂时帮我保管这只三色猫吗?”

    “好哇。你要出去?”

    “不,有客人来。”

    “是吗?不是保管好几天吧?”

    “两、三小时就行了。有猫在不太方便──”

    三色猫轻盈地跳到下面站着。

    “是不是男朋友来了?”恭子故意斜睨竹林明一眼。

    “也不是的──”竹林明欲言又止。恭子笑了。

    “算啦。大家都在干那种事,别让管理员叔叔发觉就好了。”

    “那就拜托了。如果它想要什么,就给它牛奶好了!”竹林明把器皿递交给恭子。

    这间女子大学生专用公寓,当然禁止男人踏入。不过,由于管理员白天有别的事情做,那段时间其实等于男性自由出入。

    大多数的大学女生都带男朋友回来厮混。在这方面稍微迟钝的恭子觉得很不过瘾。不过最近已习惯下来,在走廊外面听见房内泄露出来的声音也不太在意了。

    可是,竹林明还是高中生,怎么连她也来这一套……

    竹林明向三色猫挥挥手走开后,恭子关门上锁。

    “好啦……猫咪,她说两、三小时。你也没男朋友?好无聊啊。同是天涯寂寞人,大家聊聊天吧。”

    恭子跟三色猫说话,但它走到房间角落,蜷成一团躺下睡觉去了。

    “好无情啊……”恭子叹息。

    “然后就一直到现在?”晴美问。

    “嗯,那么,这猫拜托了。”川上恭子“咚”地鞠个躬,走开了。

    片山和晴美对望一眼。

    “福尔摩斯,为何让她做那种事?”晴美说。

    “怪哉。竹林明也知道福尔摩斯是来当保镖的,居然特意把它放去别人的房间。”

    “真的有男孩子去她的房间不成?”

    “即使是,也用不着赶走福尔摩斯吧。它是猫哦。”片山百思不解。

    “唉,吓一跳。”石津说。刚才福尔摩斯的叫声使他怕到现在。

    “喂,猫君想打电话咧。”根本说:“是不是叫猫粮外卖?”

    福尔摩斯跳到小小的电话台上,叫一声“喵”。

    “──怎么啦,福尔摩斯。”片山走过去时,福尔摩斯用前肢拿起话筒──不可能的事,它把话筒碰跌下来。

    “喂喂,你想打去哪儿?”片山拿起话筒贴在耳边。“──咦?”

    “怎么啦?”

    “根本听不见发讯声。她是用这个打的吗?”

    福尔摩斯走到房间角落,回头望片山。

    “好像有东西哦。”晴美说。

    “电话线在那个书架后面吧──喂!”片山挪开书本窥望一下,顿时嚷叫。

    “怎么啦?”

    “电话线断了!”

    根本赶过来。

    “原来如此──不是断了,是被切断的。”

    很明显地,电话线是被刃物切断的。

    “那么,打电话去管理员室的……”

    “是别人。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谁也听不出是谁。”

    “那么。即是……凶手打的?”晴美皱眉头。“不是很怪吗?先刺伤她又求救──”

    “也许无意杀她吧。”片山说:“刺伤了她以后,怕她喊救命,所以从别的地方──”

    “从哪儿?”

    所有人面面相觑。即是说,是别的房间的学生打的电话。

    “还有,如果要求救,干吗切断电话线?”晴美说。

    “假设有人刺伤了竹林明,切断电话线跑了。门锁和门链子的问题另论。”根本把双手交叠。“之后又有别人看见她晕倒了,于是从自己房间打电话去管理员室;但她怕扯上麻烦,于是假扮竹林明……”

    “等一等。”晴美说:“那个‘什么人’怎么知道竹林明被刺伤的事?”

    片山、根本、石津、晴美四个人沉默地彼此对望。

    “不懂!”根本逃避似地说。

    3

    幽灵出现。

    那种话题并不稀奇,电视啦、周刊之类一年到晚都在做这种近乎骗人的报导。

    女孩们又爱又怕地谈着,其实并不相信,仅仅装作相信而已。

    如果近距离听见那种东西的话,当然不会觉得太舒畅──

    “哎,阿义。”荻野邦子说。

    “不要叫我‘阿义’可以吗?”片山不悦地说:“捉住一个即将三十岁的大男人喊什么‘阿义’嘛!”

    “唷,有啥关系?我们是未婚夫妻呀。”

    她完全以片山的未婚妻自居。

    “哎,我和你并没有──”片山正要抗议时,冷不防邦子扑过来说:“我是鬼哦!”

    “喂,干什么!”片山慌忙仰起上身。尽管对方是高中女生,但当女性接近时,他有下意识逃走的习惯。

    “知道吗?”回到原来的位子后,邦子说。

    放学回家的路上,二人并肩坐在附近的公园板凳上。同校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地经过。

    “拜拜,邦子!”

    “加油哦!”

    有些路过的人这样喊。加什么油?片山纳闷地侧侧头。

    片山并非为见邦子而来。由于那出话剧已开始在放学后彩排,石津也哭丧着脸加入练习。作为石津的“监护人”,于是片山也以此为借口来到上志学院高校。

    然后在校园里遇到伤势已复原的邦子。活泼的邦子马上把他拉到这里来。

    “知道……知道什么?”

    “哪里有廉价酒店?”

    片山翻白眼时,邦子咯咯大笑。笑得实在开心的样子。

    我也有过这种年代。片山想起遥远的青春年代──其实是不久以前的事。那时候……很不开心。被女孩甩了、成绩不好、做什么都被人取笑。为何人生如此不公平?他每天都在感叹着过日子。

    跟现在比较一下……现在也没啥改变啊。

    “有鬼出现哦。知道吗?”邦子终于回到正题。

    “鬼?在哪儿?”

    “学校──大家都说,一定是桥本信代的鬼魂回来报复的。”

    “啊──有人看到吗?”

    “没有哇。不过呀,听说怪事接连发生哦。”

    “例如?”

    “在无人的房间里,花瓶掉地跌破了、玻璃窗突然裂开之类。”

    “会不会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还有,经常有人听到啜泣声哦。”

    “那种鬼话我也常听闻。”

    “唷,你在笑。不当真呀。好吧。我就捏造说和你上酒店去了。”

    “慢着!”片山慌了。因着曾被本宫校长目击二人接吻的事,片山极不愿意那件事传进栗原耳中。

    “刑警做出如此有伤风化的事,岂有此理!”栗原大概会怒吼。“你要工作到退休为止!”

    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你要我怎么做?”

    “陪我一起去调查如何?”邦子双眸发光。如果说“不”,又是上酒店?

    当然,重大事件也有从表面上看似无关的调查而一下子破案的例子,不过少之又少。

    “好吧。那要回学校。”

    片山站起来。邦子也霍然起立,用手缠着片山的手臂。

    “哎,这样子走进学校──”

    “进酒店比较好?”

    “知道啦。”片山叹息。何以我总要被人威胁?

    反正都要回学校一趟的。石津那家伙顺不顺利……

    路上被擦肩而过的学生们指指点点地取笑着,片山羞得脸红到脖子里。

    “最初发生的是英语课室哦。”邦子说:“这边。”

    片山只好老实地跟着走。

    所谓的视听课室,在片山念高中的年代还相当稀奇。每张桌子都有耳机,用作语文的学习。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看,那个墙壁。留下四方形的白色痕迹,对不?”

    “大概挂过图画吧。”

    “是镜框。因为老师的兴趣是摄影嘛,他去英国时拍的照片都放大了挂在那里。他只去过一次罢了,就是爱谈那个。怪人一个。”

    “那张照片的镜框怎么啦?”

    “镶在表面的玻璃破了呀。”

    “嗯哼──可能是有足球飞进来打破的,各种理由都有可能呀。”

    “没有的事!事后大家都仔细看了。找不到足球或石子之类。”

    “哦……”

    片山抬头去看那个挂过镜框的墙壁痕迹。那旁边装置了一个细长的金属棒。

    “那是什么?”

    “天线。”

    “电视的?”

    “不是啦。是FM的天线。当老师要讲什么时,从衣领上的无线咪入声,透过那个天线送达各部耳机。”

    “原来如此。若是那样,毕竟是有东西从窗口飞进来造成的。”

    “很遗憾,窗户是关闭的。打开的只是通风用的小窗而已。”

    “是吗──那一定是某种震荡……会不会是地震?”

    “只有这个课室地震?”邦子用稍微轻蔑的眼神看看片山。

    “是谁看到镜框打破的?”

    “无人见到。老师上锁出到外面了。大概十分钟左右,传来“砰”一声巨响。老师还站在课室前面,热心地回答学生的问题哪。然后被声音吓了一跳,开锁进去一看,镜框表面的玻璃已粉碎了。”

    奇妙的故事。不过,似乎与杀人事件不太有关。

    “可能是有人不慎打破的。”片山提出称不上名探的推理。“其他还有什么打坏了?”

    “不想说了。”邦子说。

    这是好现象,片山想。只要邦子对自己失望,她就不会再以未婚妻自称了──普通男性被女孩讨厌会觉得沮丧,但片山的情形是例外。

    “我做这行的,对事情的看法会很现实。”片山说:“即是无梦的男人。”

    “是呀。”邦子点头。“作为未婚妻的我,对于这一点是不安的。”

    “可不是?你应该挑个更年轻的、充满梦想的男人才是。”

    “不是的。当然,和有梦的人交往会比较有趣,但实际生活的话又不一样了。梦不能吃嘛。结婚对象还是像阿义这样无梦的人好。”

    片山浑身一震。

    “不要再叫我‘阿义’好不好?”他急忙离开邦子,走到并排的桌子间。“──看来很有趣。你们用这个来听老师讲话吗?”

    他拿起桌面的耳机,试着戴在头上。

    “或者用来听外国人讲话的录音带。”邦子说:“想不想听我爱的呢喃?”

    “这是开关?没有播音乐吗?”

    他搞错是收音机了。把音量的钮转至“最大”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然后突然“嘎”地,宛若一百只狮子的咆哮声侵袭耳朵。

    “哗!”片山跳起,粗暴地把耳机扔掉。

    “危险!伏下!有怪物!”他嚷着匍匐在地。

    可是──回心一想,这种地方不可能有猛兽。蓦地抬头一望,从桌间匆匆走过来的是──

    “福尔摩斯!”片山爬起来。“是你呀?发出那个惊人叫声的。”

    邦子噗哧而笑。

    “老师的桌上有咪哦。是你把音量扭到最大……”

    “好家伙!专吓人!”

    “阿义这人相当糟糕咧。好可爱!好想保护你哦。”

    邦子往片山步步逼近。片山已到了被人赞可爱也不觉得开心的年纪。他连忙后退,可是夹在桌子间,没有太多后退的余地,很快就被邦子追上了。

    “我这人的母性本能很强的,最爱有需要被保护的人了。”

    邦子伸长脖子把唇压过来。片山企图闪过一边──不料连人带桌一起栽倒。

    发出“咚隆-啷”的惊人巨响。好不容易爬起来时,课室的门打开。

    “什么事?”来者是本宫校长。“又是你们?”他气得瞪眼睛,声音颤抖。“到校长室去好好请教请教!”

    走进校长室后,邦子好奇地东张西望。

    “啊?这里是校长室?相当寒酸哪。”

    “坐吧。”本宫校长拼命摆出威严的脸孔说。不过,那句话是多余的,因为片山和邦子已经双双坐下了。

    “到底警视厅是怎样教育的?自称来查案,实为诱惑女学生。太岂有此理了!”

    片山正要表示抗议,这间学校是怎样教育的?女学生居然公然诱惑前来查案的刑警!

    可是,这样子会变成吵架了。

    “万分抱歉。”

    干吗我要道歉?总之,他呶着嘴道歉了。

    “唷,阿义只是在执行任务罢了哦。”邦子辩护。

    “阿义?”本宫眨眨眼。

    “对。为了从我探出情报,有必要和我加深友好关系嘛。因此由我充当小孩──是不是?片山先生。”

    不要突然改变称呼!片山点点头。

    “大概是这样吧。”

    “可是,那不是越轨了吗?”本宫从椅子起身,涨红着脸压到片山前面。

    “还没去到那个地步呀。”邦子反唇相讥。“假如不是校长干扰的话,就快越轨了的……”

    这是哪门子的辩护?

    “岂有此理!我坚决抗议哦!”本宫校长挥拳示意。门打开,校长的女秘书端茶进来。

    “噢,有客人吗?”她在校长的桌上摆放一个与主人形象不太一致的高级茶杯。

    “这两个不必了──”

    本宫说着,邦子马上打断,说:“请给我们咖啡。”

    片山十分羡慕现在女孩们的胆量。以胆识来说,她可达到警视厅的秘书级。

    女秘书走开后,本宫沉着脸说:“算了吧。”他边说边伸手拿茶杯。“我先把这些事藏在心里。作为一个有责任在身的人,必须有颗宽大的心。”

    如果你的心那么宽大,可否帮我收藏我家书架满溢出来的书?片山想。

    突然,茶杯发出声音破了。并不是本来有裂缝,慢慢扩大而破裂的那种破法,而是一下子裂成碎片的方式。

    当然的,茶杯中的热茶不可能保持原貌。依据物理学法则,它迅速溢出校长的桌面上。

    “哎哟!”本宫跳起来。

    邦子用力捉住片山的手腕,说:“幽灵!”

    “好痛呀──”片山皱眉。现在的女孩怎么这样孔武有力……

    不过,很怪异。确实,刚才发生的事,片山也看到了。

    “唷,不好啦。”闻风而至的女秘书拿了抹布冲过来。

    “我的‘凡德士’西装……”本宫俯视了一下浇上茶的西裤,一副要哭的样子。

    “若是高级布-的话,拿去干洗后,也等于新的一样哦。”片山安慰他。本宫的脸霍地发亮。

    “说得好!‘凡德士’是英国一级布料,拿去干洗不会变形的!它的特点是可以穿好几年。”

    居然开始宣传了。似乎觉得这是说明自己的西装是如何高级的绝好机会。

    “这种料子呀──”正要开始解释时,女秘书拿着抹布和手巾回来了,打断他的话。

    片山感到有东西碰他的脚。

    “福尔摩斯吗?你发现了什么?”

    福尔摩斯紧跟着他们来到校长室,坐在门边“划船”──打盹。

    “真的是幽灵哦。阿义也看到了吧。”邦子说。

    “可是,怎么可能──”

    “不然你说,怎样打破那只摆在房中央的茶杯?”

    “那个我不晓得……”

    “瞧,果然有鬼啊。”

    的确,这个房间只有本宫、片山和邦子三个人在。门是关着的,窗户也是关着的。只有上面通风的小窗开了一条缝而已。

    女秘书先用干手巾揩拭本宫的衣服。福尔摩斯住桌子前进,敏捷地跳到上面去。

    “喂,干什么?”片山走过去。

    福尔摩斯把前肢伸进桌面扩散的茶海里,弄湿了,连忙缩回,哆嗦着挥动。然后开始慎重地收集那些飞散的碎片。

    “喂喂,会受伤哦。你要收集吗?好,我帮你──对不起,给我一个信封。”

    片山拿到一个信封袋,小心翼翼地把碎片逐片逐片地拾起,丢进信封里。

    “这么多够了吧?嘎?还不够?”

    福尔摩斯彷若叫他“别懒惰”似的“喵喵”叫着。

    “好吧,好吧。”

    干吗我要听从这“女人”唠叨的话,片山悲叹不已。

    这回女秘书拿来水桶,仔细地揩抹校长的桌面。

    “这样可以了,待会就干的。”她说。

    “谢谢。你真是家庭式女性。希望敝校的女生都能像你一样。”

    听起来有点话中带刺,邦子扭遇脸去扮个鬼脸。

    “没有啦。”年纪已经不小的女秘书故意表示难为情,提着水桶,说声“失陪了”,然后开门。

    蓦地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双眼深陷,涂白了的脸上布满可怕伤痕的“科学怪人”法兰肯斯坦。

    女秘书吓得眼睛瞪大,“唔”一声,就这样晕倒在地。

    水桶当然随着滚跌,里头的茶水洒了一地都是。

    “怎么啦?”那个怪物──石津说:“这人是不是有羊痫症?”

    4

    “唉,脸还硬绷绷的。”石津为了活动脸部肌肉而作出各种表情。

    “好惊奇哦。你有演员的素质。”

    “是吗?不过,那是巧妙的化妆哪。”

    “我知道了。”

    “呀?”

    “没什么。”片山边驾驶边轻笑。

    从上志学院高校转去医院的路上,石津在前座,片山的“未婚妻”邦子和福尔摩斯并排坐在后座。

    片山要去医院探访竹林明。他已接到通知,因年轻的关系,她复原得很快,已经能够接受口供录证了。

    邦子则以检查手臂伤口为理由,硬要黏着片山跟着来。

    “可以记住台词吗?”片山问。

    “台词?没那种东西。”

    “没有台词?你不是去演戏?”

    “对嘛。”邦子在后面嚷。“是‘科学怪人’哦,只要‘咿咿呜呜’的不就行了?”

    片山终于明白水口聪子起用石津的理由。

    “那么,彩排顺利吗?”

    “不晓得咧。”

    “你靠不住啊。”

    “因我忙着被化妆哦、穿上硬绷绷的怪衣服、大大的不合脚的鞋子之类的,连气都喘不过来哪。”

    “你练习什么?”

    “有哇。走法、脖子的扭动法、手的举法──那叫水口聪子女孩好严格哦。大声喊说‘走得更挺些’、‘什么都不要想’什么的。就像真的导演一样。”

    “辛苦你啦。”单是想像已叫片山想笑,终于忍住了。“其他三个呢?”

    “他们三个好像有多少台词的样子,我没看得太仔细。”好像脸还痒似的,石津拼命用力擦脸。“我没照镜子,有那么可怕吗?”

    “自己看一次就好了嘛。”

    “可是片山兄没晕倒的关系,也许没啥大不了……”

    石津也开始会讲话了。

    “很快就到医院啦。”

    “法兰肯斯坦博士不在吧。”石津正经八百地说:“──对了,刚才校长室发生的幽灵骚动是怎么回事?”

    片山说明后,石津拍一下手说:“那个一定是‘葡萄牙海报’啦。”

    “‘葡萄牙海报’?”

    “是的。是心灵现象的一种,据说没人在时,东西会动、会飞来飞去。”

    “那为何会变‘葡萄牙海报’?”

    “对不起。”邦子打岔进来。“你说的会不会是‘骚灵’(poltergeist)?”

    “不是‘葡萄牙海报’吗?”石津吓一跳。“听起来是那样发音的。”

    “算啦。”片山说。反正是石津的话嘛,不太靠得住。

    “你从哪儿听说的?”

    “彩排的时候。不过,我饿了。”

    “别说多余的话!”

    “对不起。好像是那个凶巴巴的导演说的。”

    “那个──什么‘葡萄……’之类的事?”

    “嗯。演戏时会用得着。”

    “东西突然打破之类?”

    “浮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样子。我是浮不起来的了。”

    不管任何意志力,要使石津浮起可非易事,片山想。

    “不过很有趣哦。在学校中发生相似的骚动时,水口聪子马上想到那种方案。”

    “她想到什么?”

    “不可能用细绳吊起人来吧,那太儿戏了──好,我去查查看。”

    “剧院之鬼”、“基克尔医生与海德先生”、“科学怪人”加葡萄牙……什么来看?他们要演怎样的戏?

    片山差点把车子开过医院前面。

    水口聪子独自站在舞台上,思考聚光灯的位置。

    “站在这里时……影子会投在门上哪。”她喃喃地说着,往左往右地逐步移动。舞台上还没有装置和背景,所有场面和布景都是在她脑子里完成的。

    “好,这里吧。”她用原子笔在手中的剧本上做个记号。

    讲堂里没有一个人影──说是讲堂,其实多数兼作体育馆,这里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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