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艳的女人

    1

    自从那个女人第一次来到店里时开始,西谷利雄就不由自主地注意上她了。

    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左右,是个轮廓清晰、极具现代美感的女子。与她身旁众多的客人相比,只有她,分外清秀脱俗,时刻令人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存在。

    与其认为是由于容貌的格外高贵,倒不如说是因为她脸上冷漠的表情在她周围的空气中流溢着一种拒人于千里的气息,才使她在这种拥有大量为寻求异性而来的客人的酒吧间里,显得与众不同,尤为引人注目。

    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些一向惯于稍稍坐近便开始互相搭讪的客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敢去主动接近她。

    她就这样孤身一人,在同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寂静地独饮杯中兑过水的威士忌。一个单身女子,身着质地良好的职业套装,一派高级职业白领的风范,独坐于酒吧的一隅。这一切,俨然一幅“大都市的孤独”图画中的意境。

    西谷利雄在新宿东口的一间名为“罗密欧”的大型酒吧里做男招待。当年,他参加“集团就职”来到东京,不久,便从最初工作的干洗店里辞了职,他当过模特,还先后在跳舞厅。咖啡店、保龄球馆、夜总会等场所从事所谓的“无固定收入”职业,最终停驻在这间酒吧里,工作至今已有一年之久。

    过去,他在某个地方工作,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月,而这一次之所以能停留于此一年多的时间,除了工作相对轻松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在这里总有一些“趣事”发生。

    “罗密欧”虽然是价格便宜的大众酒吧,但很多客人为享乐而来,所以小费的数目还是相当丰厚的,而且大部分客人满足于喝比较一般的兑水威士忌或者啤酒,极少有人要喝鸡尾酒一类难以调制的饮料,所以西谷利雄虽然没有调酒师的专业技术,对这种工作总算应付得来。

    那个女人,总是在傍晚6时左右来到酒吧,从时间上判断,应该是结束了工作后便直奔而来的。她的位子也总是固定的,正坐在西谷利雄所在的柜台之前。

    不过,她并不是特意为了西谷利雄才来的,为了测定她的反应,西谷利雄还曾经有意改变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这女人并不为所动,依然坐在同一个地方。

    最初,西谷利雄以为她来是为了等待某一个人,然而最终并没有这样的人出现。他也曾经怀疑过她和其他客人一样,到这里来是要找一个异性伴侣取乐,不过她身上那种不允许他人轻易接近的气质分明早已拒绝了任何人,而她自己更不曾对别的什么人有过主动的暗示。

    她就这样长达几小时的隐藏在自己的沉默之中,独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几乎每一次都要喝上六七杯,尽管如此,却从未显露过一丝醉态,看起来相当善饮。

    不过,如果你仅仅看到她冷漠而绝美的容颜,而不去考虑她所身处的这个酒醉沉迷之地,甚至会错觉她是一个与酒无缘的人。

    无论怎样,她都一点也不像会是那种一个人跑到酒吧里买醉的酒鬼。

    “她究竟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西谷利雄深觉不可思议却又找不到答案,由此对这女人越发地有了兴趣。他所在的新宿原本是一座年轻人众多的城市,后来由于一些周刊杂志的炒作,一时之间云集了以大量男女情事为目的而来的所谓“性流浪者”。

    在此基础上,还有一些被称为“家庭丧失者”的离家出走的少女,一些急需用钱而来到新宿寻求卖春的家庭主妇,以及一些专门从事色情服务的职业妇女层出不穷,甚至还出现了一种叫“宿吧”的卖淫公司,经营一种只需顾客支付住宿费就提供妓女服务的色情旅馆。

    西谷利雄所在的“罗密欧”也聚集着这样一群人,常常有些客人虽然为了享乐而来,但处事谨慎,不便直接与妓女搭上关系,于是这种时候,总要拜托西谷利雄从中引线搭桥。

    那时他就会摆出“专业皮条客”熟捻老练的姿态,把一些妓女介绍给客人们,事后他多半都能从那些女人手里拿些回扣。久而久之,西谷利雄职业化的目光甚至一眼就能分辨出良家妇女与貌似纯洁的妓女来了。

    然而,他久经磨练的锐利的眼晴,却如何也看不透这个女人。她,不是他所熟知的圈子中的人。

    “那女的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来这里干嘛啊?”

    四五天以后,与西谷利雄比较投机的其他几个招待,以及店里的几位熟客也开始逐渐注意到这位女人的到来。

    “那个女的看起来真的挺不错嘛!你给我过去打个招呼怎么样?”

    “我看你算了吧,瞧她那副样子,小心泼得你一身酒水。”

    “喂,西谷利雄。怎么样,替咱们去搭搭关系吧。”

    尽管这个女人已经引起客人们的兴趣,但碍于她全身所散发出的那种拒绝的气氛,迟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那么……”

    西谷利雄暗自思忖。

    “与其为别人同她搭话,不如让我来和她交往吧。”

    一直以来,他和许多客人称心的女人发生过这种情事,并常常从中体味乐趣。那所谓能留住他在这里工作的“趣事”,其实就是指这种出现暧昧关系的概率颇高。

    因为对于他这样的年轻人,既无权势又无金钱,也没有吸引女人爱慕的相貌,能够找到这种“性机会”颇多的工作已实属不易。

    在酒吧里,只要你一出现,总会有个女人走过来搭讪一番,所以他只需要安静地在柜台里一坐,满足客人的不同需求,根本不必为女人的事情操心。

    因此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主动去找过什么女人。而这一次,之所以要为了这个女人破例,实在是因为只有她才引发了他空前的兴趣。

    何况在这种地方,就算他对那女人放手,也一定还有别的客人发动攻势、抢占先机的。

    “而且,这种难得一见的美女也许一生都没有机会再遇到了。”

    事实上,他自从到东京以来,虽然一直辗转于各种与女人打交道的职业里,可是如此漂亮的女人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不,应该说,相对他一直所生活着的世界,她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女子。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激发了他从未有过的兴趣和斗志。

    2

    “小姐,你觉得偶尔换换口味来点甜酒怎么样?虽然这种低品味的地方也许拿不出什么太高级的东西……”

    那个女人一如往常再次点她所要的兑水威士忌时,西谷利雄诚惶诚恐地提出建议,幸运得很,刚好这一次他的死党和那些常客都不在旁边。

    “是吗?”

    女人仿佛稍稍沉思了一会儿,抬起眼皮,又在与西谷利雄的目光相交的瞬间迅速阖上眼帘,沉下了她冷漠幽深的黑色的眸子。

    “那么,就烦劳你给我一杯‘粉红淑女’,好吗?”

    她耳语一般低声说道。

    以上的对话是西谷利雄与女性交际之初最常用的套话。此刻,他一边摇动着手中久违了的鸡尾酒摇混器,一边设法抓住机会,把他好不容易才打开的话头继续下去。

    “小姐,恕我冒昧,我觉得你似乎总是很寂寞的样子。”

    “哦,看起来真的很寂寞吗?”

    女子望着他,仿佛又一次着穿了他的眼底。一瞬间,西谷利雄感觉自己的心也几乎被她窥透了,不禁心跳得厉害。

    “我是说,像小姐这么漂亮的女子,却经常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喝酒,总让人有一种错位之感。”

    话音落下,西谷利雄惊觉自己的话似乎太过失礼了。

    然而,女人却看不出有什么生气。

    “你好像很了解我啊!事实是,我现在的确寂寞难耐,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到哪里去,做些什么才好,故每天晚上都来这里买醉的。可是,奇怪的是我明明知道来了这里只会更加寂寞,但除此之外,居然找不到别的去处。”

    “小姐,你这么美的人说这些颓废的话,谁都不会相信的。凭你这么好的条件,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啊!”

    “问题是那个合适的人应该是谁呢?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谁可以慰藉我的寂寞么?”

    女人深深地叹息一声,俯下脸庞,她美丽的面容的确带着难解的孤独的阴影。望着她寂寞的倒影,西谷利雄觉得这个猎物似乎很快就能得手了。

    在西谷利雄的一生中,能够碰到如此丰硕的猎物,大概也只能仅此一次了。一想到这个女人即将为他所有,便不禁激动万分。

    西谷利雄稳定一下思路,又大胆向前迈出一程:

    “像我这样的人虽然不敢妄想做可以抚慰你的那个人,不过也许我能够陪小姐讲讲话,做你倾诉的对象啊!”

    他边讲边清晰地感觉到胸中强烈的悸动。到东京以来,他所从事的若干项职业以及多次浪荡的性体验,早已将属于大都市的污垢连同征服女人的方法一并附加于他身上了。

    然而,这一切经验到了这个女人面前,都失去了作用,他因自己的渺小而变得懦弱,却又别无他法。

    “真的吗?”

    他本来只是战战兢兢地试探一番,却未曾料想意外地得到了她如此直接的回应。

    “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的。”

    “谢谢你。”

    女人将下颚埋进衣领,考虑了一会儿。

    “那么,我们找个时间单独会面吧!”

    “我们两个人吗?”

    虽然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可是整个过程如此不可思议地简单直白,惊得他连连咽下口水。

    “那……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呢?”

    “今、天、晚、上。”

    女人一字一顿,但十分清楚地说道。

    3

    江崎胜一发觉自己最近的身体异常,已经不能再忽视下去。不仅食欲大减,身体也急剧地瘦了下去,有些时候甚至连站着都会觉得劳累,疲劳感越来越强烈。而且,这种症状的进发周期也在不断缩减。

    他每天从公司下班回家的归途中,从车站到家门那短短的一段距离,走起来也颇费力气,如果不到路旁的咖啡店里小坐片刻,甚至会动弹不得。

    而且,他的肤色逐渐变得苍白,胃部常会感觉有轻微的疼痛,有时候只要一看到鱼肉一类的食物就想呕吐,也曾经真的吐过几次。

    在那些呕吐物中,常有一些豆汁似的东西混杂于其中。也许是这段时间精神作用的缘故,他总是怀疑胃的附近好像长出了瘤。

    “难道……会是胃癌?”

    他虽然因自己的疑虑,而被恐惧感所折磨着,但害怕医生会宣告他的病情是事实,因此迟迟不肯去就医。

    然而,他最终却不得不讲出自己的病情,因为强烈的剧痛几乎要撕碎他的五脏六腑一般,以胃部为出发点,开始向全身扩散。此时此刻,巨大的疼痛已然压倒了他的恐惧感。

    在剧痛的驱使下,他终于去了医院。初诊之后,医生、技师们却一个个一副复杂难以名状的表情,又花上几天时间,一会儿X光检查,一会儿胃部拍照,甚至还从他的胃粘膜上取下一片针状物用显微镜来仔细观察。

    “医生,我得了癌症吗?”

    江崎胜一忧心忡忡地询问道。

    医生却闪烁其辞:

    “是不是癌症不该由您来妄下断言,还是把问题交给我们来解决吧。”

    数天后,经过医院慎重调查,结果确认为胃溃疡,说是虽然胃壁上有个穿孔,但无需开刀,只要通过内科治疗即可痊愈。最后,他向公司请了病假,留在家中休养。

    既然检查结果公布出来了,他也理应松了一口气,安下心来,却突然觉得妻子和家人的态度变得非常奇怪。

    妻子一向只把江崎胜一当成是负担家庭开销的“月薪搬运人”,现在却突然待他像客人一般地礼遇起来。

    他的几个女儿一直以来都当他是家中的异类而疏远,现在也变得分外热络,叙述着各种不相干的话题。

    “也许我真的死期已至,而医生只把消息告诉给她们,所以她们现在把我当作一个弥留之际、短暂逗留在家的客人,才会如此优待我。”

    江崎胜一不禁暗自寻味。

    一天夜里,他望着因为他没有食欲而不惜花费金钱和时间为他忙碌的妻子,发出了藏在心底的疑问:

    “我的病,真的不是癌症吗?”

    在这之前,妻子从未关心过他对食物的好恶。

    “别胡说八道,你只是得了胃溃疡罢了。医生不也是这么说的么!”

    “可是,我听说一般情况下,医生是决不会把事实真相告诉给患者本人的。是不是我已经患了不治之症,而你们还都瞒着我呢?”

    “你实在是太多疑了吧!”

    “但是,如果我得的不是绝症,你们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你这人真是的,别人对你好也不行。再说,体贴病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因为我是不可能康复的病人,所以体贴吗?”

    “我真服了你这个得了妄想症的人。”

    “拜托你,告诉我真相吧!我需要一些精神上的准备。就算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也不会大吵大嚷烦扰你们的,与其让我承受这种不明情况却在倒计时的痛苦,还是说出事实更人道一些啊。”

    “我都说了,你没得癌症,所以不要再口口声声念叨‘癌’字了。”

    妻子开始觉得厌烦,干脆对他置之不理。而两个每日奔波于短大和高中的女儿口中,也只有和母亲相同的答案。

    然而,他的身体状况告诉他,体内的确正在进行着一些“异变”。医生为他所开的药服下后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他越发迅速地憔悴下去,病痛却丝毫没有减轻。他现在虽然不到60岁,看起来却完全像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

    “如果我的生命真的就这样被癌症所终结……”

    江崎开始对自己的人生有了较为深刻的思考。他在一家大型制药公司的会计专业领域工作了近30年,到退休已经指日可待了。

    这期间,他曾经在总务科、总务处做过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最终把大部分的时光都奉献给了会计室。

    目前,江崎的职务是会计室的科长助理。他三十几年的勤勉服务最终换取了这样的升职速度,对别人来讲也许显得过于缓慢了,但对于性格朴实憨厚的他而言,这样的晋升已经足矣。

    一直以来,他是属于那种不喜欢抛头露面、更愿意默默工作的类型。因为他的这种个性,在当今严酷的竞争之中只好停滞了继续晋升的步伐。

    不过,由于他本性耿直且谨慎,因此一生未曾树敌。在会计室的业务也很扎实,一直是个信誉颇好的人。

    人们都认为,把整理财务这样的事情交给江崎足以安心,一直以来,他自己也满足于自己的良好声誉。

    然而,这场意想不到的大病改变了他的生活,使他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以后,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江崎开始更为切实地考虑到自己生命的意义:

    “我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体验到‘生’之外,究竟还做了些什么呢?

    “30年来,始终默默无闻地为别人清算账目,然后了结了自己的一生,这难道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吗?”

    “一个男人,他一辈子的事业就是替别人算算账,这样的人生似乎太窝囊了吧!而且,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的钱,仅仅局限于把别人赚来的钱以一定的计算单位,然后分解数据、记录、计算,每隔一段时间在各种财务报表中记录、表示出来。再多做一些,也无非是根据一些现有数据,做一做未来经营数字的预算或者指出经营中存在的缺陷罢了。”

    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一生都只为别人而工作、生活的人。

    江崎在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危机以后,第一次凝视自己一直以来无所意识的人生。

    ——如果我剩余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我一定要做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而且这种事一定不再是为别人做会计,而且应该是可以点燃我生命全部热情的壮举。”

    江崎忽然发觉,迄今为止自己的生命历程中还从没有遇到过一个可以激发他全部热情的人,即使与他结了婚的妻子,也是通过父母预先安排好的相亲认识的,而他也似乎提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就这样草草定下自己的终身大事。至于工作,同样一切服从公司的安排。

    一直以来,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生活的。从没有体味怎样的人生才会有那种壮怀激烈的感受。

    然而,江崎过去并未曾考虑过那么多有关人生的话题,他只是现实地活着并且满足着。因为他总是觉得,在探索所谓“人生的重大意义”之前,总还是要吃饭、做事,以及生孩子。

    “可是,过去的那种生活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活着吗?”

    “那难道不只是一种最无意义的物理性的‘存在’吗?”

    ——如果我的生命真的所剩无几,我一定要体验一次真正的生活……

    然而对于坐了一辈子写字间的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怎样做才能实现所谓生的意义。

    重病和精神上的痛苦,使他怎么也无法再在家中疗养下去了。最终,他不顾家人的劝阻,冲出家门,步履蹒跚地向新宿进发了。

    说起新宿,其实还是他每天上下班必经的地方之一,只不过自从全家搬到了现在这个私铁沿线的集体公寓以后,就很少再到新宿会闲逛了。

    所以,这里虽然是公司与他家住宅的一个汽车中转站,他却每一次都只是匆匆路过而已。

    所以现在,尽管是在他每天必经的地方,他却还是像个陌生人般地不知该往哪里走才好。最后,他只有尾随一群“上班族”,来到一所名为“罗密欧”的酒吧门前。

    4

    “先生,您看起来似乎很不开心啊!”

    在一片喧杂的热闹声中,只有江崎身居其外,孤独地品味着杯中酒味已经冲淡了的兑水威士忌。吧台后面,忽然有个声音向他说道。

    “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是值得人开心的呢?”

    这个声音正是来自西谷利雄。对于西谷利雄而言,这个怪异的老头又是一个与这种酒吧十分不相称、给人以错位之感的顾客,同时也激起了西谷利雄一点点好奇心。

    江崎转过头,目光中已然毫无神彩,虽然医生严令禁止他喝酒,但对现在的他而言,一切都已无所谓,他早已经自暴自弃了。

    这时,西谷利雄的心中突然浮起一股恶意,他决意要把眼前这个毫无生机、枯瘦如柴的老人推向那个女人。

    于是,他轻轻靠近老人的耳畔,低声说道:

    “先生,您不要太悲观啊!往左看,看到那个隔着两个位子与您并排而坐的女人了吗?您看,她不是一个衣着得体、相貌美丽的女人吗?就是这个女人,一眼看上去气质高贵,实际上您只要上前同她搭一句话,立即就能搞上手。她现在就是那副寂寞难耐的样子。怎么样,你不上前去试试吗?”

    “女人”

    江崎低声重复道,仔细想来,他很久以来就已经远离女色了。早在若干年前,他与妻子之间的性关系就完全结束了。至于别的女人,则是一没机会,二无胆量碰上一碰。

    就这样,他对女人的欲望在不知不觉间丧失殆尽,或者说,早在这一次的大病之前,他已对人生信心尽失,正是这种消极的心态导致他在精神上也深感不支了。

    “现在,就是找一个年轻女人来做爱,恐怕自己也很难迸发出活力来了。而且,以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使是面对女人的身体,也不知道是否还具备生理机能了。”

    江崎心里苦笑着。同时,一刹那间,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计划。

    “小伙子,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江崎匆忙从衣袋中抽出一张千元纸币,向西谷利雄手中一塞。

    西谷利雄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

    “您这是干什么啊,您想要什么样的女孩子,尽管跟我说,我肯定替您出这个力。”

    “不!不!你误会了,我是想托你替我到医院去跑一趟,替我查询一个检查结果。”

    江崎的计划就是另找一家权威性的大医院,重新彻底地做一次精密的检查,然后让这个素不相识的酒吧招待以自己直系亲属的身份,替他到医院去查询结果。

    医生是一定会向患者的家属以实相告的,而西谷利雄与他之间不过只有今天的这一面之缘,他们之间是不存在任何利害关系的陌生人,没有理由会隐瞒真相。

    总之,他想雇佣西谷做他的“假亲属”,去探听医生对检查结果做出的真实定论。

    江崎对西谷利雄坦言相告,详细作出了解释。

    “怎么样,你肯帮我这一回吗?如果你肯去帮我了解检查结果,我可以支付你3万日元作为酬劳。你看,可以吗?”

    一听到“3万”这个数目,西谷利雄的表情即刻变得热忱而急切:3万元,足足抵得上他半个月的薪金了。

    “这么说,我只要去医院替您查询一下检查结果就行了?听起来应该不算很难,好吧,我答应您,您觉得我什么时候去医院好呢?”

    “这个,我会在近期与你联络。哦,对了,我可以先知道你的姓名和联络地址吗?”

    就这样,两人之间的“契约”正式成立了。

    半个月后,在“罗密欧”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两个人又碰面了。

    “怎么样?结果如何?”

    江崎迫不及待地询问。

    “我会告诉您结果的,不过这之前您可以把我们说好的那笔佣金先给我吗?”

    “好吧。看好了,这是三张纸币。”

    “先生,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请您不要埋怨于我,好吗?您知道,我只是负责将医生的原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您罢了。”

    西谷利雄迅速把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似乎充满同情地瞥了江崎一眼。

    江崎心中掠过一道不祥的预感,胸口仿佛被利斧劈下断裂开来一般疼痛难忍。

    “这么说,我真的……”

    “是的,而且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无法挽救了。还有,他说您最多只能再维持半年左右的生命了。”

    虽然在这之前,他心里早有思想准备,然而就这样被人残酷地告知日子不多时,还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在他心底,曾经还隐藏着一点蠢蠢欲动的关于生的期望,这时,则被完全毁灭掉了。

    “先生,请您一定要振作啊,也许只是那庸医的误诊也说不定啊,不如我们到别的医院重新检查一次吧。”

    尽管身旁的西谷利雄一脸同情地宽慰着他,江崎依然黯然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这次替他检查的医院是治疗癌症领域的最高权威机构,而且这次的检查做得格外细致,根本不会有误诊的可能。

    “西谷君。”

    良久,江崎终于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宛若死人般苍白。

    “到你的店里去吧!今晚,我想彻底地醉一次。”

    他想喝酒,直至喝到吐血也在所不惜。他希望能够借助酒精的麻醉,使所有的癌细胞顺着血液流走。至少这一次,对那些不法侵入他生命当中的癌细胞作最后的宣战。

    “够了,先生,别再继续喝了。”

    虽然长久以来早就习惯了那些狂饮之徒滥醉的丑态,可是看到江崎毫不停歇地喝酒的凄惨之状,连西谷利雄都于心不忍了。

    最初,他喝的还只是冲淡一些的兑水的威士忌,可是很快改喝啤酒,最后他索性一杯接一杯地直接喝起纯酒来。

    而现在,江崎已不具备一般人的身体健康程度,在他那已被疾病折磨得虚弱不堪的身体里一次注入如此大量的烈性酒,无异于自杀。

    “少说废话,我为什么不能喝酒?”

    江崎茫然的目光已无法集中成一点,说起话来也开始变得含混不清。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极度虚弱的身体撑到现在居然还能安然无恙,也许是他真的太想征服那些癌细胞,才导致精神过度紧张的缘故吧。

    “那……不知江崎先生家住哪里啊?”

    “你……干嘛!这么问我?”

    江崎眼前一片朦胧,竭力集中视线向西谷利雄的方向望去。

    “我只是想,要是您醉得一塌糊涂,不得不叫您家人来的话,我们怕是要很难办的。”

    “少跟我胡说八道!就这么一点酒也能喝倒我?你还是给我闭上嘴吧,只管卖你的酒,赚你的钱,用不着替我担什么心。”

    江崎一边说一边将一个空酒瓶砸在柜台上,那只本来打算要握住酒瓶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瓶子落在地上,发出尖锐的一声巨响,一时间引来了周围众多客人的目光。

    至此为止,江崎的体力已完全达到了极限,两只失重的手在空中划水般的挥舞了几下,整个身体失去支撑,找不到重心,仿佛崩塌的山体一般訇然落地。

    “先生”

    西谷利雄惊恐地喊出了声,江崎跌倒在地。开始剧烈地呕吐,如所有过度饮酒的人一样,江崎把刚刚喝下的酒吐得一于二净,可是一般的呕吐物中本该只有酒,江崎吐出的酒中却呈现一片紫黑,其中掺混着鲜血。

    附近坐着的几位客人见状,立即惊叫着迅速躲到一边,人们看到这血沫横飞的一幕,就像遇到了黑色的雾气一般,生怕自己会倒大楣。

    “太可怕了。”

    “快去找医生来呀!”

    “不,还是去叫救护车吧。”

    “不还是……”

    江崎双手支撑着地板,一边试图站起来身来,一边向骚动的人们说道:

    “不必烦扰各位,我没什么,只要休息一会儿就没问题了。很抱歉,打扰了各位的雅性,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将酒与血一并吐出的缘故,这一刻,江崎反而觉得身心轻松了许多。而且,他不想也不能忍受自己就这样被人抬进医院,那样只不过徒增他的苦恼罢了。总之,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绝不能把最后的生命留在医院,浪费那些宝贵的时光。

    “可是,您的脸色还是很苍白的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浮起在耳畔。接着,一块手帕轻柔地拭去了他唇边的血渍。

    “你是……”

    看到女人的容貌,江崎不禁脱口问道,因为这正是西谷利雄对他所讲的那个“立刻就能搞到手”的女人。

    这时,她正向他俯下脸庞,距离近得几乎要撞上额头了,而她望着他的表情里充满了担忧。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不禁让江崎更加赞叹她秀丽端庄的美貌,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会是那种沦落的、不贞洁的女子。

    “您大概身体不大舒服吧!”

    女人问道。

    “没关系的,我并没有什么事。”

    江崎在女人面前强装欢言。他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却不料身体并不肯听话,腹部深处突如其来掠过一道急剧的痛感。刚刚的一场滥醉助长了病魔对体能的消耗,他又踉跄着倒了下去。

    “危险!小心……

    话音未落,那女人已经敏捷地扶住了他摇晃欲坠的身体。

    “这怎么行,您必须要休息一下。”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

    此时的江崎顾不上什么虚荣体面,也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他了,他只想就这样躺倒在地,一睡不起。现在,他只要稍微动一动,都会感到莫大的痛苦。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吧。”

    的确,这里喧嚷、烦躁,而且闷热不堪,继续留在这间人头攒动且烟雾缭绕的酒吧,只会进一步恶化江崎的症状。女人将江崎的整个身体靠在自己身旁,搀扶着他走出了酒吧。门外,恰好有一辆出租汽车停在那里等待生意,女人走到车旁,迅速地把江崎扶进了车内。

    模糊中,他似乎听到女人向司机讲出了中野一带的某座公寓的名字。

    “马上就要到了,所以请您再稍微忍耐一会儿。”

    女子怀中抱着不断痛苦地喘息着的江崎,温柔地说道。江崎紧紧依靠女人的身体,感受到她轻柔而温暖的体温,这饱含着暖意的温柔似乎渐渐平息了他的痛苦。

    车行了约10分钟左右,他们停在一幢七八层楼高的公寓式建筑前,看起来,她似乎把江崎带到自己的家里来了。

    “就是这里了。”

    女人向司机付过车费,半扶半抱地将江崎搀下汽车。两人搭乘电梯到了三楼,第一个房间便是她的住处。江崎费了好一番辛苦,才终于看清门牌上“清原典子”这四个字。

    房间的内部结构是一室一厅式的居室,一望便知道是个独身女子的住处。屋内是奶油色的墙壁,地上铺着浅棕色的地毯,装饰书架上摆放着书、玩偶以及洋酒瓶一类的小装饰,紧靠着墙壁是一张单人床,整个房间布置得简单整洁。

    “那么,您就先在这里稍作休息,我去做一点可以帮您暖暖身子的东西吃。”

    根据门牌上的提示,这个似乎是叫做“清原典子”的女人,边说边为江崎铺好了床。

    “谢谢,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只希望能稍微睡上一会儿。”

    此时,疼痛感已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只有深深的困倦。江崎似乎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已经用尽,没有任何依靠,只有不堪的疲惫。

    “对,身体最不舒服的时候只有睡眠才是最好的药品嘛。好吧,那您好好睡吧。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您不必担心会有谁来打扰你,尽管安心休息好了。”

    清原典子微笑着为江崎盖上一条毯子,可是最后她究竟还悦了些什么,江崎已经听不到了。他已经被疲倦所压倒,意识也模糊起来,很快就睡着了。

    5

    眼前的一片迷雾渐渐消散而去,江崎睁开眼睛,恢复了意识。在完全地清醒过来以后,他猛然发觉自己所在的地方与往昔有所不同。

    他甚至不用去看这个房间的摆设和日用器皿就可以断定,这不是他的家。首先,他家根本就没有床,而且盖在他身上的粉红色的毛毯也使他明白,他一定是住进了某个女人的房间了。

    他想起曾在“罗密欧”喝酒,然后烂醉,吐血,后来又被清原典子带到她的家里……记忆由此便中断了。

    “这一回,您可真是足足睡上一觉了。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清原典子似乎刚刚在厨房里忙些什么,看到江崎醒了过来便微笑地望着他。

    “您是……啊!”

    中断的记忆终于连贯了起来,江崎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原委和事情的整个经过,同时也知道自己正身在何处了。

    “真是太抱歉了,竟然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江崎连忙从床上坐了起来。

    “您别这么急着乱动了,这里是我家,您不必多虑呀!”

    清原典子慌忙制止道。

    “可是……”

    尽管清原典子一再表示江崎不必多虑,但是他们毕竟彼此之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的关系,甚至互相连正式的自我介绍都没有过,两人最大的交情不过是在这个城市的某间酒吧里偶尔相遇的两个孤独的酒鬼罢了。

    在这个大都市里,人情逐渐淡漠,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已完全丧失,而清原典子所显露出的亲切与关怀,简直是让人怀疑她出自过度的矫情。

    一个年轻女人轻易把陌生的男子带回自己的家里,就更容易让人怀疑她的品性了。

    即使以看护状况危险的重病患者为由,她也绝对没有义务一定要搀扶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只要叫救护车来,怎么都算是仁至义尽了。

    江崎睡过一觉以后,疼痛已不再发作,这时,他的心里不禁对清原典子分外的亲切涌起一丝怀疑。

    “看上去气质高贵,其实立刻就能搞上手。”

    西谷利雄低低的耳语,这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里萦绕着。

    当时,他对她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只把西谷利雄的话当作了耳旁风。那么她真的……是个妓女吗?难道她如此亲切的待人,都只不过是讨好顾客的伎俩而已吗?

    如果她果真是妓女,那么就不难解释她为什么会把江崎带来自己家里了。江崎记得曾经不知在哪里听人说过,最近由于警察的监察力度加大,许多妓女已经不使用宾馆、饭店等公关场所,而改将客人带回家交易。

    “不过,真看不出她这种气质的女人会是个妓女啊!”

    江崎下意识地换了一种目光重新审视起清原典子来,但却不能在她身上找出丝毫的颓败、或是放浪的痕迹。与之相反,她给人一种高级脑力劳动者的感觉,她的眼里虽然隐藏着冷艳而寂寞的阴影,却有着严肃的容貌,而且身体的曲线仍然显得极为生硬。

    看她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五六岁之间,身体也发育得充分而完美,但显然她不会有太多性爱的经验,所以她的线条呈现出一片未经开垦的生硬之感。看得出,就一个未婚女子而言,她应该有一份稳定且收入尚佳的工作。

    环顾屋内家具的摆设和对房间的布置,以及整体所展现出来的精致的氛围,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她会是从事那种下流职业的女人。

    人们都说,房间的布置最能体现主人的性格。清原典子的房间令人感受到的只有一种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即使再挑剔的人,也无法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任何证据,如说房间另有人资助,至于男人的痕迹更是半点也没有。

    这个房间既不奢华也不显得粗鄙简陋,能住在这种档次的高级公寓里,应该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所负担得起的。主人不是任职一流公司的高级职员,就是有某些特别才华的女强人。

    清原典子曾说过“这是我的家了,您不必担心”一类的话,现在看起来应该不是骗人的。

    “真是的,您别这么一直瞧着我呀。”

    在江崎目光的注视之下,清原典子脸颊微微泛红,那模样竟是一派不加修饰的纯真。

    “不!这么一个女孩子不会是那种妓女的。也许,她还是处女呢。不会有错,她身体的曲线分明就是处女般的线条。”

    如此看来,她真的只是凭借一颗善良的心才搭救江崎的,这真是当今世上难得有的好意了。

    “多亏你了,如果当时不是你相助,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江崎再次向清原典子道谢。

    “我们每个人陷入困境的时候不都需要他人的帮助吗?所以,请您不要再提谢字了,现在您要做的是吃点什么东西,我正给您热牛奶呢,您可以喝牛奶吧。”

    说着,清原典子从厨房里端出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现在大概几点了?”

    江崎的手表停了,也许是前一天夜里摔倒在地板上撞坏了。

    “快到凌晨1时了。”

    “什么,这么晚了?”

    江崎记得,从西谷利雄那里听检查结果时,“罗密欧”还没开始营业,应该不到下午6时,后来便径直去“罗密欧”喝酒,一直到大醉一场瘫倒在地。

    按此推算,他应该在8时至9时之间来到清原典子的公寓。如此算来,他已经睡了整整四、五个钟头了。

    “这怎么行,我该立刻告辞。”

    江崎顿时陷入一片慌乱之中。既然这个年轻女子不是妓女,他就更加不应该长时间地待在一个单身女子的房间里了。清原典子把自己的房间提供给他,是为了救助那个处于“非常状态”的江崎,而此刻他病情已有所好转,如果继续滞留在人家房间里,就是在滥用清原典子的同情心了。

    多年累积培养起来的耿直性格和绅士风度再次提醒了江崎。

    “您千万不要客气,您现在身体这么差,再怎么说今天晚上也要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再回去。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您的病情还会有所反复啊。”

    清原典子极为诚恳且严肃地挽留他。

    “可是,我已经给您添了太多麻烦了。”

    江崎不由望了一眼屋中仅有的这一张床,如果他占有了这唯一的床,那么清原典子又何处容身呢?即使暂且不论谁来睡床,清原典子家只有一个房间,男女终归有别,两个人同处一室过夜的话,难免要成为别人的谈资。

    而且,江崎依据自己多年来的生活常识判断,这种情况下,通常给女性带来的麻烦会更大一些。

    “您没有给我增添任何麻烦,倒是您自己,如果在回家的路上发病才真是麻烦了呢。我既然已经介入这件事,就要对您负责。”

    “我可以搭计程车回去。”

    “嗅,对了,要不要通知您的家人?他们该担心了。您只需打个电话就解决问题了,让他们明早来接您回家好了。”

    “用不着,没必要和他们联络。”

    对他而言,无论是妻子还是女儿,都是很遥远的事了。在她们的眼里,所谓的丈夫或是父亲,都不过只是一个可以给她们的生活提供保障、为日常开销供给费用的陌生人罢了。

    如果现在江崎死了,可以按照公司规定领取一部分退休金,人寿保险公司也将给予相当金额的赔偿,他自己也曾有些积蓄,有了足够的钱作保障,无论他存在与否,都不可能对她们的生活有任何影响了。

    而我却为了这样一群无情无义的人浪费了自己一生的光阴。

    事到如今,他每每念及于此,心中就充满了不可抑制的愤怒。

    “如果她们从未存在过,如果不是她们一口口吞食了我的生活,我本可以有另外一段更加美好的人生的。”

    一直以来,他未曾将妻子的冷淡记挂于心,现在想起来不禁愤愤不平。

    “您……这是为什么呢?”

    清原典子看起来似乎难以置信。

    “不,我是说……我没有什么家人可联络了。”

    江崎连忙改口,与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相比,现在这个素不相识的清原典子,让他感受到了更为亲近的存在。

    “原来是这样。”

    清原典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惋惜。

    “对了,我们之间还没有作过自我介绍呢。”

    “嗅,我真是太失礼了。”

    至此为止,两人之间第一次互相知晓了名字与身份。她果然如门牌上所写的,名叫“清原典子”,现任大手街的一家大商社的秘书。

    自我介绍过后,两人都觉得平添了一份亲近感。最后,在清原典子的挽留之下,江崎终于决定留了下来。清原典子让他感受到了过去在自己家中从未体验过的心灵的休憩与温暖。在清原典子身旁,不仅是他的胃,他虚弱的身心都受到了一次洗礼与救助。

    如果在屈指可数的有生之日,能够这样生活在清原典子身旁,等待死亡的来临,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江崎感触极深,明知不现实却禁不住遐想起来。

    “清原典子小姐,我可以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吗?”

    清原典子灵巧地一偏头,那姿势格外地稚气吸引人。

    “像你这么一位成功的女性,为什么会跑去那种酒吧一个人喝问酒呢?”

    “因为我寂寞啊!”

    “寂寞人人都会有,可你应该选择一些更高雅的地方去才对啊!”

    “比如?

    “比如,你可以去听听音乐会,或者看看画展。”

    “可是,我每当去了那些地方只会感觉寂寞变得更加强烈。”

    “去酒吧喝问酒结果还不是一样?在那种地方,你是不可能得到解脱的。”

    “我的寂寞就是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获得解脱。”

    清原典子美丽的侧影中印着深深的孤独。

    “听起来,这寂寞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不过是些极其司空见惯的原因罢了,太平凡的事,几乎没有什么可说之处。”

    “如果可以的话,就讲给我听听吧。人与人之间如果可以互相倾诉一些苦难,也许痛苦就会有所减轻,得到一些解脱。”

    哪怕是发发牢骚也好,人们多少能够抚慰一下对方的伤痛。当然,对江崎而言,病痛是他永远的致命伤,而一般年轻女子所谓的伤害,大都是依靠时间便可以抚平治愈的。

    “我过去曾经有过一个爱人,我们深深相爱过的,发自内心的,可是我还是被他所抛弃了,就像一双被扔掉了的旧凉鞋。而现在,他结识了新欢,马上就要结婚了。怎么样,够平凡了吧,完全是那种被人说烂了的俗套的故事。”

    在叙述过程中,她脸上孤独的阴影越发地深切了。

    “你……能再详细一些告诉我吗?”

    “您觉得有兴趣吗?”

    “我已经开始憎恨那个抛弃你的男人了。”

    “可这件事与您毫无关联啊!”

    “这很难说啊,人生就像一个圈,无处不联结,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与某件事有所关联。”

    “江崎先生还真是个怪人哪,好吧,我讲给你听。”

    清原典子和小见山史郎是同一家公司工作的同事。清原典子初入公司时,被分配给小见山做下属,身为办事员负责人的小见山也曾在工作上给予她很多指导。

    那时的清原典子,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纯洁而天真的姑娘。不知不觉间,她情感的天平逐渐地倾向了这个她步入社会后所遇到的第一个男人,自身却全然未曾察觉。

    再加上小见山刚好是她的直属上司,在工作中,充分地向典子显示了他颇具男人味的一面。

    随着工作上交往的增多,两人的关系也逐渐演变成那种需要避人耳目的暧昧关系。此时的小见山已经三十出头,正处于男人一生中的黄金时期,极具成年男子的成熟与魅力。

    与之相比,所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清原典子眼中都变成了幼稚的黄毛小子,除了小见山之外,清原典子心里再没有第二个男人了。

    当时,小见山已经成婚,他自称与妻子的婚姻是上司安排做的媒,本是一段可有可无的婚姻。而他的妻子又被怀疑身染子宫癌,已经生命垂危,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夫妇之间没有生下孩子。

    小见山虽然一直没做过明确的表示,但他言语之间常有所流露,似乎他妻子弥留人世已经为期不远,而在他妻子过世以后,一定会和清原典子结婚的。

    然而,小见山的妻子始终健康地活着,清原典子却与小见山的秘密交往过程中两次怀孕,两次堕胎。为了满足小见山的要求,或者说是为了服从他的命令,清原典子一次次默默地忍受着。

    小见山为她找了一位“优生保护法”的指定医生,手术室内,孩子被取掉瞬间所带来的屈辱,成了她一生无法抹去的伤痕。

    而单纯的清原典子一心一意地相信小见山编造的谎话,凭倚着自己坚定的爱情,毅然摘除了体内那颗刚刚孕育的小生命。

    时间飞快,又是几年光阴流逝,小见山升职为科长,清原典子也渐渐错失了结婚的大好时机,在她一心一意地爱着小见山的日子里,那些曾有可能与她成婚的男人都纷纷建立自己的家庭。

    清原典子却从没有过任何抱怨或不满,在她的世界里只要有小见山的存在就已足够了。当然,她所期盼的最佳结果是与之堂堂正正的结婚,可是即便没有那些形式化的东西,只要可以与小见山共度此生,一样让她感到心满意足。

    因此,清原典子从没有协迫过小见山要求结婚。她觉得,在那些貌合神离的婚姻中,许多女性寻求的只有一种婚姻所带来的生活物质方面的保障,而并非对爱情的有力保证,她不甘心就那样将自己像减价处理品一样随随便便地推销出去。与之相比,能够在这个世界遇到可以发自真心去爱的男人,能够拥有一份真挚的爱情,她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了。

    而那个为了成全她的幸福而出现的那个“独一无二”的男人,就是小见山,此生能够遇到自己真正所爱的人的概率,又能有多少呢?

    以这样的心态,清原典子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已成了问题。她始终认为那种刻意注意自己年龄的女人,一定都是找不到男人却又迫切需要以婚姻保障自己的物质生活,才会把年龄当作一种足以抬高自己的“商品价值”来考虑的。

    尽管在那一场看不到结果的感情里挣扎,却始终坚持认为,女人一时注意起自己的年龄问题,就意味着将自己逐渐物质化,是有碍于女性的独立和自主的。

    在这场被世人称为“不会有结果”的爱情里,她一直以这样一种孤独却骄傲的姿势对抗着爱情所带来的苦恼。

    实际上,如果她顽固的态度肯有所软化,即使拖到了现在仍然还可以找到合适的婚姻对象的。虽然婚期迟了一些,但仍然有许多异性对她报以关注。毕竟,婚期不是可以左右婚姻的决定条件。

    可是,终于有一天,一直支持着清原典子顽强坚持的基础被彻底地颠覆了。小见山突然与妻子离婚,转而同别的女人订了婚。

    小见山的新婚对象正是与清原典子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23岁的女打字员,婚礼举行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清原典子惊呆了,她万万想不到小见山会如此狠心地背叛她。虽然,她不曾要求过婚姻的保障,但是也绝不能原谅他如此不负责任地娶了别的女人。迄今为止,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默默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啊!最初的惊愕之后,清原典子心中的怒火不可压抑地沸腾起来。

    面对清原典子的责问,小见山却只是回答道: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可是我同时也明白,我们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们性格不合,即使勉强生活在一起也只能令对方愈加疲惫。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比我更适合你的男人的,我希望有一天你能遇见他,你会幸福的。”

    清原典子再次相逼:

    “没这回事的,你知道,没有了你我根本活不下去的。”

    “你要明白,男女之间只要感情有哪怕一丝的冷却,就意味着这种关系应该结束了。”

    “你是说,你对我已没有任何感情了吗?”

    小见山丝毫不留余地、冷酷地回答说:

    “坦白讲,如果你坚持要听真话,事实就是这样。”

    此时的小见山,与当初在她为爱痛哭、伤心欲绝时信誓旦旦的小见山已经判若两人,他曾经那样强而有力、又不失温柔地劝慰过她:

    “相信我,你值得为我们的感情赌上一生的。”

    是的,以前的小见山早已不复存在,对她而言,现在的他只是有着与小见山外型相同的另一个陌生的男人。她明白,她所爱着的小见山死了,只是因为过去她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太过真切,失去他以后的空虚感才愈加强烈。她想尽了办法,却怎样也无法做到把过去的感情深深埋藏。后来,清原典子又得知小见山的妻子其实并没有癌症,一切的一切,都是小见山为了得到她而精心构造的谎言。

    心灵的创伤是无法愈合的,将永远淌着心痛的血。

    她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遗忘可以成为治疗伤痛最好的药剂。然而小见山的影子却常驻在她心底,岁月流逝,反而愈见清晰,她心中的伤口越来越深刻。

    “我只是想借助酒来清洗伤口,才常常到酒吧去的,虽然明知每天大醉一场后伤痛只会更加恶化,但至少,在酩酊之时可以暂时逃避所有的痛若。”

    清原典子自嘲般地苦笑了一下。

    江崎本来想说,“所以你才那么毫不在乎地就和西谷利雄发生了关系?”但话到嘴边终又咽下,他知道,再说这些无意义的话只会平添清原典子的痛苦。

    与此同时,江崎心中激起了一股对小见山的怒气。

    “那家伙真是个混蛋!”

    “您干嘛生气呀,这事跟您没有什么关系。”

    清原典子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在瞬间触电般地刺痛了江崎。

    “这个叫小见山的男人绝不能轻易饶恕他。”

    这个想法侵入江崎的思想,立刻像速凝的水泥在心中凝固起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喷薄而出,漫至全身。

    小见山假装自己的妻子患了癌症,以此为借口骗取了年轻女子的心,无耻地玩弄了她纯洁的身心。只是为了欺骗异性,他就冒用这个已然给江崎的生命刻下死亡标帜的疾病。

    不,他决不允许。

    “我不会让这个男人为所欲为下去的。”

    江崎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了,在仅存的日子里,与其无所事事地坐以待毙,不如为社会除害,让这个蛀虫般的男人永远消失。

    他希望做一些什么事来印证自己的生命。虽然,他对生活的领悟已经来得太迟,但只要能够消除一个坏人,为世界尽他的一点微薄之力,至少也可以证明他的生命曾经留下过痕迹吧!

    “江崎先生,您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之间脸色这么难看?”

    身旁的清原典子担心地问道。

    6

    10天以后,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港区的一所小教堂内正在举行一场仪式简单的婚礼。

    在伴娘的陪伴下,新娘从正中的大门缓缓步入教堂,新郎则在友人的伴同中从右侧进场。最终,两人共同并立于圣坛之下。接下来,按基督教会所规定的那样,朗读圣经、祈祷、盟誓,所有的仪式一项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最后,作为司仪的牧师环顾教堂一周,按照惯例向所有在场的新人的亲戚、好友和知己询问道:“在座的各位有谁对婚礼提出反对吗?”结果当然不会有人反对,因为就算有人真的不满,此时也不会出现在欢庆婚礼的人群之中。人人都明白,这句发问不过是一道形式上必经的程序罢了,然而……

    牧师正打算进行下一项仪式时,靠近礼拜堂中央的地方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反对。”

    一瞬间,整个教堂变得异常静默,人们似乎对自己听到的话感到难以置信,谁也没有想到真会有人对婚礼提出异议,一个个呆若木鸡,整个婚礼陷入僵局之中。

    接着,似乎一切都已经过筹划似的,众目睽睽之下,站出一个人,仔细看去,这是一位瘦骨嶙峋、面色极差的老人,他离开大门口,一步步踉跄着走向圣坛前的新人。

    这位老者似乎已经病人膏盲,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仿佛经历了一场极大的痛苦,他面如土灰,双颊凹陷,直瘦得皮包骨头一般。而且看他那样子,似乎要是没有这些骨头支撑着便会倒下去一般。

    只有他那骷髅般深陷的眼窝深处,还熠熠闪耀着狂徒般异样的神采。

    老人在周围的人们讶异的目光中,步履艰难却顽固地向前走着,一直来到不知所措的新郎旁边。

    “小子,我不会让你继续为所欲为了。”

    老人瞪着新郎,恶狠狠地说道,与此同时,他突然拔出一直藏在口袋里的右手,以一种与刚刚的迟缓截然相反的速度,迅速向新郎挥去。

    所有在场的人,在陌生人手腕动作的一瞬间,似乎都看到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紧接着,新郎腹部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光闪。

    红色光闪立刻四处飞溅,落在一旁的新娘那套纯白的礼服上。绽出朵朵血红的花朵,随即新娘迸发出一声凄惨的呼喊。这叫声激醒了惊呆了的人们,教堂里顿时陷入一片不可收拾的混乱之中。

    港区教堂婚礼上发生的杀人事件,立刻被新闻媒体竞相报道而成为耸人听闻的大事件。事件本身固然令人震惊,但给人们带来巨大冲击的真正原因,是死者与凶手之间居然没有任何关联。

    被害人在某家一流的大公司内任职科长,据说极具才干。杀人者则隶属于另一间商社,是个即将退职的科长助理。两人既不属于同一家公司,两家公司也不存在任何商务、贸易方面的联系。

    而且,两人之间也不存在所谓“桃色纠纷”。

    总之,这场犯罪完全找不到任何动机,如果凶手心智不全,或者还是不必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鲁莽少年,那么人们或许还可以谅介。但事实是,犯下命案的却是一位快要退休的老人,依照常理,这样的老人应该早已悟透了人生才对。

    正是这一点,才让人们惊恐地感叹世事无常,不可预测。

    关于事件的真相,媒体最多的预测认为:即将退休的老职员把自己的全部青春都奉献给了公司,最后却被一脚踢开,此时他偶然遇到一路春风得意、已脐身于社会精英行列的被害人,于是在其新婚典礼将蓄积多日的怨毒一迸发泄在无辜的新郎身上。

    遇害人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不久,流血过量而死。数日后,又一件悲惨的事情发生,使人们对案件的真相继续关注下去。

    死者的遗孀?——或者更正确的说应该是被害人的未婚妻(因为婚礼尚未完毕,新郎即已死亡),煤气中毒自杀身亡,追随她所爱的人一同去了。

    踏入教堂举行婚礼之前,这对情侣已经过了五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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