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暗色天幕
1“哟,是一个团体的同伴呢。”
才走进那个房间,就听到如马嘶叫般高亢的声音。我们一群人,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声音的主人,在进门左手边墙上的壁炉前,是个个子矮小,戴着圆圆银框眼镜,刚迈入老年期的男人。壁炉中燃烧着货真价实的红红火焰,男人坐在壁炉前面的矮板凳上,两手烤着火取暖,只扭过粗短的脖子,对我们露出满脸的笑容。
他身上穿着看似编织的白色厚毛衣,年纪大约50出头,不,应该将近60了吧。从鼻子延展到嘴巴四周及下巴的白胡子,长得非常浓密,正好跟秃了一大半的头发成对比。
这个男人就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吗?瞬间,我这么以为,其他人应该也是一样吧。
“请问……”第一个踏入房间的枪中秋清,开口想问这件事,可是,才开口,男人便笑得更夸张了。
“不是的、不是的,”男人举起一只手,用力挥动着,“刚才我不是说你们是同伴吗?我也是因为这场暴风雪,借住在这里的人。”
听到他这么说,大家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我也不例外。紧张纾解了,冻僵的身体才开始感应到房里的暖气,顿时暖和起来。
“打搅了……哎呀!”
最后进来的是芦野深月,在我正后方说。我回过头看,她的手还放在敞开的门把上,诧异地望着走廊。
“怎么了?”我问她。
她轻轻抚梳着淋湿的乌黑长发,疑惑地说:“带路的人不见了。”
原来是带我们来二楼这个房间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没说什么,只对她耸了耸冷得僵硬的肩膀。
“那个人阴阳怪气的。”深月说。
“他的确是个蛮冷淡的人。”
“不只是这样,我总觉得他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我很想说——那是因为你很漂亮啊。可是,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不希望,这句话成为没意义的笑话。当时,我的表情一定显得很不自然。
这之间,其他人已经争先挤到壁炉前,伸出双手来烤火取暖。我边在嘴边摩擦着失去感觉的双手,边催促深月,跟着挤到壁炉前。
淡绿色大理石壁炉的上方,钉着一排厚厚的榉木装饰架,两端摆着高高的银烛台,中间排列着颜色鲜艳的彩绘壶,以及装饰有精致螺丝的小箱子。我不是很了解这些东西,但是,看得出来这些东西颇有历史,价值不菲。
这些东西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椭圆形大镜子,照着我们在壁炉前挤来挤去的模样。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放了大半个心,在火前默默待了好一阵子。
等身体稍微暖和了,我便开始打量这个房间。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西式房间,换算成榻榻米的话,应该有二三十个榻榻米。光这一个房间,就比我在东京——当然不是在二十三区内——所租的二居室大多了。天花板也很高,大概足足有两层楼高吧。
一套铺着豪华织品的沙发,从中央排到壁炉对面那一片墙前,看起来非常舒服。墙壁上交叉钉着好几个白色的装饰架。地上铺着非常豪华的波斯地毯,以鲜红底、暗绿色的配色为主,上面织着藤蔓图案。
最引人注目的是:面对壁炉的左手边——进门时,门的正前方的那一面墙壁,几乎是一整面的玻璃,除了从地面延伸约一米高的茶色围板之外,从围板上方到天花板,全都是玻璃。黑色细木格子,把图案玻璃隔成边长约30厘米的正方形。外面的灯光,把带点蓝色色调的玻璃,照得像深海一般。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大吊灯清楚地浮现在玻璃上。
“真是吓死人了,”比我们早到一步的男人挪动矮板凳,空出位置来给我们,他温和地眯起圆圆眼镜下的眼睛,开始跟我们说话。“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雪,谁受得了啊。对了,你们是出来旅行吗?”
“嗯,算是吧,”枪中摘下被蒸汽薰得雾茫茫的细边金框眼镜说,“您呢?是本地人吗?”
“是啊,勉强可以说是个医生吧,我姓忍冬。”
“Nindou?”
“是的,忍耐的冬天——忍冬。”
很罕见的姓。金银花是在梅雨季节绽放出淡红色清纯花朵的一种草类,其学名就是“忍冬”。
“我懂了,”枪中点点头表示了解,随即把视线转下脚下,不一会儿,又展露愉快的笑容,看着对方,说:“唷,这种巧合还真有趣呢。”
“什么巧合?”
“就是这片地毯啊。”
“啊?”老医生一脸茫然,视线跟着枪中再度俯视脚下,“这地毯怎么了吗?”
“您看不出来吗?”枪中望着站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的我,“你看出来了吧,铃藤。”
我默默摇了摇头,于是,枪中又接着说:
“你仔细看这张波斯地毯的图案,跟一般的‘唐草文样(藤蔓图案)’不太一样吧?整整大了一号,草也是一根一根独立着。而且强调茎部,把茎部画得特别长,叶子却没几片。”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跟阿拉伯风味的“唐草文样”大异其趣,不但没什么异国风情,还带点日本独特的逸趣。
“这是描绘金银花的图案,被称为‘忍冬唐草文’。”
“啊,你是说这个啊。”
“也简称为‘忍冬文样’,若要追溯起源,应该是源自古希腊的棕榈图案吧。这个图案经由印度传到中国、日本,就被冠上了这个名称。”
听到老医生冒出一句“哦”,枪中又转向老医生,说:
“这不是有趣的巧合吗?图案名称跟初次见面的人的姓一样的地毯,就铺在初次见面的地方。忍冬这个姓非常罕见,可是,在我们跨进这房间的瞬间,这屋子就已经给了我们这样的提示。”
“原来如此。”忍冬医生把脸皱成一团,笑着说:“您知道得真多呢,哪像我,除了自己的饭碗之外,什么也不知道,连‘忍冬文样’这种东西都没听过。”
“对了,忍冬先生,您是来出诊的吗?”
“不,我是去其他地方出诊,看到云的变化不太对劲,就赶紧躲到这里来了。”
“真是明智之举,不像我们,差点就昏倒在路边了。”枪中瘦削的脸庞浮现出笑容,手在上衣口袋内摸索着,“抱歉,我姓枪中。”枪中从名片夹中拿出又湿又皱的名片,递给对方。这个动作将冻结在袖口的雪花啪啦啪啦抖落一地。
“枪中……名字是‘akikiyo’吗?”
“‘清’的读音是‘saya’,所以应该读成‘akisaya’。”
“原来如此,唷,是个导演呢,拍电视剧的吗?”
“不是的,是带领一个小剧团。”
“剧团?太棒了!”老医生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小孩子发现了什么稀奇的玩具似的“剧团名字叫‘暗色天幕’,是个在东京表演的小剧团。”
“像是实验剧团之类的吧?其他人都是同一剧团的成员吗?”
“是的,”枪中点点头,指着我说:“这位是铃藤,我的大学学弟,刚出道的作家。他虽然不是剧团的成员,但是,我经常请他帮我写剧本。其他六个人,都是剧团的演员。
“一群东京剧团的人来到这里,应该有什么目的吧?是来这里举办地方公演吧?”
“很惭愧,我们还不够资格举办地方公演。”
“那么,是集训之类的啰?”
“这不是什么集训,只是个小小的慰劳旅行。”
“可是,怎么会在这种深山里迷路呢?”
忍冬医生保持一脸福相的笑容,毫不客气地东问西问,枪中就在这样的引导下,开始叙述我们到达这个屋子的经过。
2
信州自古以来即以恬静闻名的温泉地,相野是其中一个城镇。从相野出发,沿着山坡路,大约开一小时车,就可以到达一个叫御马原的小村庄。自从信州以“90年代新综合休闲地”大肆宣传后,这里已经是开发中的土地。
我们一行人到达御马原,是在前天——11月13日星期四。
话从头说;上个月“暗色天幕”所举办的秋季公演,勉强算是成功落幕,我们便决定找个地方旅行,稍微庆祝一下。特别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公演租用的小剧场负责人恰巧是从御马原来的,而且,又正好跟那个“开发计划”有关系。这个负责人跟剧团负责人枪中是多年的老朋友,他说如果我们去御马原,他一定会替我们争取最好的福利。总之,我们是被他这句话煽动了。
结果,御马原这个地方,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开发中”地方,几乎没有接受过任何文明的洗礼,还是个充满乡村风味的山中村落。不过,所谓“开发计划”应该是真有其事,处处可见进行中的工程工地。老实说,我唯一的感想是:怎么会选择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发呢。后来才听说,与其他案例一样,是在这个村庄长大的某个议员大力推荐的。
我们住在村庄郊外最早落成的旅馆,这间旅馆的建筑,非常华丽也非常现代化,但是,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的客人。剧场负责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了很大的功效,我们受到了物超所值的特别招待。
高尔夫球场与滑雪场的设备即将整建完毕;从相野通往这里的辅助道路也在兴建当中,完工后,那里应该会成为全县,哦,不,应该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热闹休闲地吧。我不禁想起,体格魁梧的中年旅馆经理,站在全新旅馆冷冷清清的大厅中,得意洋洋地述说着将来展望的模样。
我无法断定他所说的展望能否实现,不过,这次的确是在这个御马原旅馆,度过了非常舒适的假期。这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但是,空气清新、环境安宁,让我从中了解到,我们平常生活的巨大都市,简直畸形到了极点。我相信应该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
今天——11月15日星期六,三天量夜的行程结束了。下午,我们离开了御马原。
旅馆的接送厢形巴士,沿着蜿蜒扭曲的未铺修道路,摇摇晃晃地开往相野。大约开了三四十分钟左右,越过隔开相野与御马原的山坡坡顶时,巴士突然停下来了。不等我们提出疑问,司机就一脸歉意地告诉我们,车子不动了。只见他走出车外,东摸摸西摸摸,搞引擎搞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一点修复的迹象。好像是个颇棘手的问题,司机不得不向我们宣告,最好走回御马原的旅馆,从那里叫计程车,那个表情活像个外科医生,正因困难手术失败而沮丧。
真是糟糕透了,司机说,一定要请修理厂的人来,才能修好出故障的地方。可是,照司机的建议走回旅馆,需要很多时间,绝对搭不上预定中的火车,搞不好,连今天晚上都赶不回东京。
于是,我们想,既然车子差不多已经开到中途了,还不如继续往相野方向走。据司机告诉我们,大约再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某个有民居的城镇。从那里打电话叫计程车,应该可以避免最糟的情形发生。
经过讨论,我们决定这么做。接下来应该都是下坡,天气也不错,所以大家一致赞成往前走,顺便享受健行的乐趣。女性当中,有人穿着高跟鞋,不方便走这么远又这么难走的路,所以抱怨连连,但是,也只能请她们忍耐了。
告别连连点头致歉的司机后,我们一行人踏上了蜿蜒曲折的山坡下坡道。
结果……
3
“不过,大家平安无事就该庆幸了。”忍冬医生把手伸进圆领毛衣的衣领中,在衬衫口袋里钻动了一会,抽出一个扁平的盒子。那不是香烟盒,而是糖果之类的盒子。他从中拿出一颗银纸包装的东西,剥开包装纸,丢入口中。“这种地方,经常会下今天这样的大雪,只是今年提早了一些。每次一开始下,就会像这样倾泻下来。”
“真伤脑筋,”枪中望着面对户外的玻璃墙,“本来天气还好好的,突然就刮起了这场暴风雪。”
“没错,今天是有点太突然了,市内现在一定是一片慌乱。”医生摇着头说,“不过,那个司机也太不负责任了,他应该知道,这种季节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他说话有关西腔,好像不是本地人。”
“可是你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呢,从那个山坡走到这里非常远,大概有十公里吧。”
“有这么远?”枪中满脸诧异,“这里大概在哪个位置?”
“从相野的中心部来看,这里是在西北部的深山里吧。而山坡在相野的东北部,所以,你们等于是在山中绕了一大圈,才绕到这里来的。”
“原来如此。”
“你们大概是在哪里走错路了吧,啊,对了,那条山坡路的途中,的确有一条岔路通往这里。”
“一定是走到那条路去了,因为雪是从正面吹过来,完全看不清楚前面的路。而且,我们一直以为只有一条路。”
“那么那个司机的责任就更大了。如果他提醒你们说有条岔路,说不定你们就不会迷路了。”
“说的也是,可是,现在怪他也无济于事。”枪中拢起垂落在额头上的头发,感触良多地说,“现在可以待在这样温暖的屋子里,就该谢天谢地了。老实说,在发现这栋房子之前,我还以为死定了呢。”
“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现在计程车也不可能冒着大雪开到这里来。”
“嗯,这也没办法啦。”枪中说完,微微叹了口气。
“别开玩笑了,”一个焦躁不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就说不要走到相野嘛,如果折回旅馆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希美崎兰今年24岁,是“暗色天幕”的女演员之一,拥有丰腴的均等身材,还有一张站在舞台上十分醒目的艳丽脸庞。她的穿着打扮十分时髦,今天穿的是一件有鲜艳红色领子的黄色洋装。论容貌,的确是个大美人,不过,不是我会想接近的那种女性。
“兰,”枪中严厉地训诫她,“你这不是放马后炮吗?这是大家一致通过的决定啊。”
“我本来就说我不想那么做啊。”
“我看你不是那个意思吧?”
说话带刺的名望奈志,是个个子颇高,身材过瘦,瘦得像只剩骨架子的男人,是目前“暗色天幕”的演员中资历最深的一个。年纪比我小一岁,今年29岁。“名望奈志(音同“没名没姓”)”这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当然是艺名,他的本名是松尾茂树。
“兰,你只是不想用自己的脚走那条山坡路吧?所以,就算我们折回旅馆,你还是会埋怨不停的。”
“你太过分了!”兰怒视名望。
“这是事实啊,有什么办法。”
“可是,人家不赶回东京就完蛋了嘛,到底要在这种地方待多久呢。”
“喂,你居然把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说成‘这种地方’,太失礼了吧?”
不然要我怎么说呢?”兰拢拢有点乱的鬈发,微微抽动着妆已经剥落的脸部肌肉,露出怒气无处可发的表情。
“好了、好了,”忍冬医生介入调停,“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年轻人跟我这个老人家不一样,何必急着去做什么事呢?这种程度的迷路,也算是一种人生经验嘛。”
他边咬着糖果,边吆喝一声,从矮板凳上站起来。他的身材跟脸一样圆圆胖胖,中等高度,比我矮一点点,大概还不到1.6米吧。
“有没有人身体不舒服?我可以开临时诊所。”医生看一下身旁的黑皮包说。
听到医生这个玩笑,我们已经清醒却还在壁炉前僵成一团的脸才松弛下来。
这个时候,刚才我们进来的双开门,静悄悄地打开了。我的视线正好落在那个位置,所以立刻知道有人进来,可是,其他人是在听到微微沙哑、又不带任何抑扬顿挫的声音时,才猛然回头,看到刚才带路的那个男人。
“各位,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男人指着他右手边——沙发旁边的茶色单开门,说:“各位,请到餐厅。”我们聚集的壁炉旁边,也有一个相同的门。连同通往走廊的双开门在内,这个房间一共有三个出入口。两侧的门,分别通往隔壁房间。男人用监视犯人般的眼神,依序看着包括忍冬医生在内的我们九个人。此时,我感觉到:当他的视线落在我斜后方的芦野身上时,瞬间停止了。不过,可能是因为芦野跟我提过这个男人的事,才让我产生了这种错觉吧。
男人微微行个礼,从走廊上消失。我们陆陆续续往他指示的那个门走去。
4
这个房间的结构跟隔壁房间一样,大小也差不多。
进门左手边的墙壁,跟隔壁一样,是带点蓝色的玻璃墙,右手边有一个通往走廊的门。
壁炉在正前方,也就是跟隔壁房间相反的位置,已经点上了火。刻有精致浮雕的混色大理石壁炉上,悬挂着一个非常漂亮的时钟,装饰着精致七宝手艺与纤细珐琅画。时钟两侧有小船形状的群青色玻璃杯,以及几个紫色玻璃配上莳绘的细颈瓶。这些既鲜艳又充满思古幽情的色调,让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VIDR0(葡萄牙语,玻璃艺术)。
黑漆餐桌摆在房间的正中央,细长桌子的左右两侧各摆着四张与五张椅子,铺在桌上的枣红色餐垫的张数,刚好跟我们的人数一致,上面排列着盛好食物的全套餐具。
“唷,真丰盛呢。”忍冬医生用高亢的声音欢呼着,第一个走向餐桌。我们各自从餐桌旁的手推餐车上拿起一条毛巾,边擦着未干的头发,边陆续就位。排放在桌子两侧的椅子非常漂亮,一样是黑漆边框,铺上蓝色的缎布。
热腾腾的大杂烩与蔬菜浓汤,是现在最好的食物。装饰架上的大时钟,指着下午6点过后的时刻。太阳已经下山了。因为寒冷和疲惫而遗忘的饥饿感顿时涌上来,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像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熊,两三下就吃光了所有的菜肴。
“对了,枪中先生,”大家快吃完时,忍冬医生对坐在隔壁的枪中说:“难得有缘相识,可不可以把大家介绍给我认识?”
“啊?”枪中好像正在想别的事,一时会意不过来,但是,随即恢复了正常,回答说:“啊,是啊、是啊。”
“您说得对,真抱歉,我疏忽了。”他拉动椅子,稍微离开桌子,向我们望过来,“从我旁边开始介绍,这位是刚才介绍过的铃藤棱一,他的旁边依次是甲斐幸比古、芦野深月,对面是榊由高、希美崎兰、名望奈志、乃本彩夏,他们都是上个月公演的固定演员。对了,你们轮流介绍吧,谈谈自己的年龄、出身地、兴趣、专长……”
“饶了我们吧;枪中,”榊由高夸张地摊开双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已经很疲惫了,请不要再叫我们做那么累人的事。”
他用带点鼻音的娇嗲声,吐出这句非常没有礼貌的台词。斜肩的纤细身体套着有点松垮的鲜红色毛衣。蓄着稍长的褐色头发,白皙的巴掌脸上,有粗粗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不过,这个毫无疑问可以列入美男子行列的容貌,却只会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偶像明星。
“我先走了,兰,到那边去吧。”
说完,立刻离开餐桌,走向隔壁房间。希美崎兰露出毫不在意的神情,瞥过餐桌旁的每一个人,立刻随后跟上。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不好意思,”枪中很没面子地对忍冬医生说,“他就是这么没礼貌。”
“那家伙什么也不怕。”名望奈志的嘴唇间,露出栗鼠般的牙齿,“他有钱、长得帅,受女人欢迎。所以现在是我们剧团的灵魂人物。最近女观众暴增,都要归功于他那张俊美的脸蛋,而且,他的演技也还不错。所以,枪中当然不敢对他太凶啦。”
“我并没有特别纵容他,该说的我还是会说清楚。”
“你自己也许这么认为,可是,在我看来,你真是太纵容他了。”
“是吗?”
“不过,也难怪啦,人家是闻名天下的李家产业的公子嘛。”
“唷唷,”忍冬医生发出惊讶声,“原来是这样啊。”
战后,李家产业以生产电机产品为主,交出了颇令人瞩目的成绩单,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企业。难怪忍冬医生会这么诧异了。
“他是现任社长的么子,也是所谓的浪荡子,是李家家族的异类。”枪中微微皱起眉头,“今年23岁,大学只读到二年级就休学了,好像也不打算毕业。因为喜欢演戏,就进了大学戏剧社,可是,一进去就跟人家吵架。正好他姊姊是我大学同学,就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参加我的剧团,还拜托我照顾他。”
“原来如此。”
“不过,如果他是那种一无是处的男人,我早就丢下他不管了。如名望所说,他的确还算是个不错的演员。”
“可是,枪中先生,你刚才说他姓‘榊’……啊,我知道了,那是大家的艺名。”忍冬医生把短短的脖子探出桌面,看着我,“那么,铃藤先生这个名字,就是笔名啰?”看我点了头,忍冬医生立刻把视线转回枪中,“枪中先生也是艺名吗?”
“不,我是本名。”回答后,枪中摘下眼镜,在镜片上哈了一口气。大概是觉得眼镜脏了,从口袋中掏出棉纸,仔细地擦着。
枪中跟我是十多年的朋友,他今年33岁,比我整整大三岁,可是,跟我一样,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抱歉,让我复习一遍好么?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记人名。”忍冬医生说,“在那边的是李家产业的榊先生,嗯,的确长得不错,应该很受年轻女孩欢迎。那个跟他走的女孩,是兰吧?”
“她叫希美崎兰,本名是永纳公子。”
“我知道了,希美崎(kimisaki)是取自公子(kimiko)的发音吧?不用告诉我他们的本名,不然我会搞地更乱,不知道怎么记才好。坐在铃藤先生的隔壁的是……”
“我姓甲斐,请多多指教。”甲斐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甲斐幸比古,26岁,本名英田照夫。身材非常魁梧,是我们之中最高大的一个,性格也最保守、最老实。微抿的嘴巴看起来不大,总是微微往下看的眼睛又细又长,总之,整个五官都跟他魁梧的身材成反比,非常纤细。如果再戴上一副深度眼镜,就像穿着白衣观察显微镜的学者。
“他身边的小姐是‘芦野’小姐吧?”
“我是芦野深月。”她静静微笑着。
芦野深月,25岁,本姓香取,名字一样是深月。身高跟我差不多,在女性当中算是蛮高的。
我只能说她是非常漂亮的女孩,至少,对我而言,是个美得无懈可击的女孩。如果要用楚楚可人等其他形容词来形容她,恐怕会是一堆赞美词的大串联。然而,有某种东西,不断从这些赞美词纵横交织而成的网孔中飘落,令我不由得坐立难安。
“好美的女孩。”老医生看得直眨眼睛。
看到老医生的模样,我觉得好得意。只可惜,我根本毫无资格拥有这样的心情。
“当然,其他两位也非常漂亮,嗯……接着这位是‘名望奈志’先生吧?然后是……”老医生看着对面最后一个人。
“我叫乃本彩夏,请多多指教,医生。“乃本彩夏的语气亲昵,还对医生眨了一下银杏般的大眼睛。
乃本彩夏,今年刚满19岁,本名山根夏美,是剧团中最年轻的一个。去年春天,高中毕业后,立刻离开她生长的伊豆大岛,来到东京,四处去剧团应征。长得娇小玲珑又可爱,可是剪了一头短发的稚气脸庞,却抹上了一层没有什么技巧的厚妆,所以显得很不协调,说得过分一点,甚至给人点滑稽的感觉。
“我叫忍冬准之介,是在相野开业的医生。”老医生重新叙述了自己的名字,“不过,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怎么说呢,我觉得演戏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医生也有属于医生的浪漫啊。”
听到枪中这么说,医生猛摇头,晃动着下颚的肥肉说:“怎么可能,有的只是一般常见的现实而已。”
“您是指处在人的生死边缘吗?”甲斐幸比古颇感兴趣地推敲起来。
“没错,”忍冬医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来医院的患者都会仔细盘算,应该来看医生,还是忍住病痛继续工作。留住一条命的患者,要担心医药费;病逝着的遗族,为丧葬费、遗产而阋墙。就是这样,除了现实之外还是现实。”
“对啦,您说得也没错。”
“我小时候很会画画,本来想读美术学校,可是,我是独子,只能选择医学院。所以,我一直希望我的孩子可以成为艺术家,从小就不断培养他们。可是,小孩子根本不会照父母的期望成长。长男继承我的衣钵也就算了,连次男都说要当医生。这种地方根本不需要两个医生,他说要去某个没有医生的村庄,现在待在冲绳的某个小岛上。本来还期望最小的女儿,结果她今年也考进了医药学院。”
“唷,您的孩子都很优秀呢。”甲斐摸摸脸颊,一副很佩服的样子,“我以前也想考医学院,可是,成绩不好,很早就死心了。”
“没错啦,一般父母可能会觉得很骄傲。可是,对我来说,却只是希望落空,因为我本来希望两个儿子成为画家或小说家,女儿成为钢琴家。”
“那么,有个演员女儿怎么样?”乃本彩夏把上半身探出桌面,故意跟他抬杠,“您收我当养女吧,这样您就有一个当演员的女儿了。”
忍冬医生搔着光秃秃的头,张大嘴“哈哈哈”笑着。
突然,我发现枪中好像在想什么事,他用指尖摩擦着稍大的鹰钩鼻鼻端,目光固定在桌面上的某一点。
“怎么了?”我问他。
他低声回应道“啊”,稍稍转过头来:“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件事,这张桌子……”
“桌子怎么了?”
“你看,这应该是一张十人坐的餐桌。”枪中卷起枣红色餐垫的一角。“每个坐位前面,都有一个银箔围起来的框框,总共有十个,所以,应该是十人坐的桌子。”
“没错,那又怎么样呢?”
“问题是椅子的数量。”
“椅子?”
“那里。”枪中指着对面最左边的坐位,也就是刚才榊所坐的位子隔壁,那里没有铺餐垫。“那个空位没有椅子,可是,我观察过整个餐厅,都没看到本来该放在那里的那张椅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没错,围绕在桌边的椅子只有九张。我环视室内,果然如枪中所说,到处都看不到那张多余的椅子。
“大概是拿出去了吧。”我说。
“特地拿出去?”枪中扬起了眉梢,“因为我们加上忍冬医生只有九个人,所以,特地把多的一张椅子搬出室外吗?”
“这……”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枪中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不一会儿就喃喃说了一句“哎呀,算了”,毅然把视线转向老医生。
“对了,忍冬医生,我一直想问您,这里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家呢?这栋房子真的是非常富丽堂皇呢。”
“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忍冬医生回答说。
“您是第一次进来这里吗?”
“没错,我是第一次进来。我告诉你们,不过,这种事不能说得太大声,”医生放低声音说,“住在这里的,全都是一群怪人,完全不跟村里的人来往。”
“很早以前就不跟村里的人来往吗?”枪中这么问。
医生瞥了走廊一眼,说:“你们都知道这栋房子的背面是湖吧?这个湖面积不大,名叫‘雾越湖’,就是超越雾气的雾越。”
两个小时前,在暴风雪中看到的淡灰色天鹅绒,清晰浮现在我脑海中。
“所以,大家都称这栋房子为“雾越屋”或‘雾越邸’。”
“雾越邸……”
“据说,是大正初年某个豪族所盖的隐居处。可以在这种深山中盖这么富丽堂皇的豪宅,一定不是个普通有钱的人吧。我听说,那个人有点怪异,在这里隐居了一段时间。他去世后,这里成了几十年没有人居住的空屋。也可能是因为这些过去,所以这里的人把湖的名称加上‘邸’字,称呼这栋房子为‘雾越邸’,而不是以房子主人的名字来命名。
“三年前,这里突然开始大整顿,已经破旧不堪的地方也全部重新整修过。隔年春天,就恢复了人可以居住的景观。主人姓白须贺——全名应该是白须贺秀一郎吧,这个白须贺秀一郎,带着家仆一起搬到这里来。
“但是最奇怪的是,这群人完全不与外界接触。家仆当中,有一个是医生,所以,这附近的医生也完全无缘接近他们。家仆会到市内去买东西,可是,态度非常冷淡。刚开始,大家甚至传说,那一群人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被警察通缉,才逃到这里来。”
“这位白须贺先生,没有妻子小孩吗?”枪中打断了医生滔滔不绝的话。
“不知道,我连这栋房子到底住了几个人都不清楚。”老医生抚摸着全白的下颚胡须,“我虽然年近60,却还是有很强烈的好奇心。今天正好去山后某个村庄办事,回来时遇到大雪,幸运的是,车子正好开往这个家的方向。
“说真的,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勉强将车子开下山去。可是,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想参观一下这栋豪宅的内部,甚至妄想,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还可以跟白须贺先生交个朋友。结果,情况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他们竟然要赶我走,我找了很多借口,例如车子没加防滑链啦,在大雪中很难开车等等,他们才勉强答应让我借住一宿。而且,不但没见到主人,还是一个表情冷酷的管家把我带进那个房间的。在你们进来之前,他们就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那个管家吗?”枪中放低声音说,“那个人真的是太冷淡了。”
听枪中和医生说起管家,让我不禁又想起刚进这栋房子的情形……
6
有救啦……
有救啦……
在暴风雪中,这个声音从几乎已经半沉默的绝望深渊中涌出来。
脚陷入堆积的白雪中,但是,我们依然连滚带爬,奔向灯光点点的建筑物。穿过白桦树林,有一条顺着湖岸延伸的细长道路。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们奋不顾身地在大雪中行走,终于到达建筑物其中一边的平台。
平台深处有一扇门,镶嵌在暗褐色镜板中的花玻璃里,有橙色的灯光。枪中大喊一声“对不起”,拼命敲着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出现在花玻璃前。打开门的是,一个年过40,个子矮小,围着一件大围裙的女人。
枪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做了简短说明。刚开始,女人显得非常诧异,可是,听着听着就越来越没有表情了。
“我要去问主人。”说完后,那女人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连从内侧上锁的喀哒声都听得到。
几个冻僵的身体拥挤在风雪狂吹的平台上,已经失去感觉的脚在原地踱步,期待着那扇门再打开来。
实际上也许只有一两分钟,却让人觉得好像等了漫长的一辈子。那个女人终于回来了,用平淡的声音告诉我们:
“主人说可以让你们进来。”
听到这句话,我们松了一口气,正要进门时,那个女人往门前一站,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她说平台左转的地方,有一个后门,要我们绕到那里,从那里进来。
我们只想早点进入屋子里,根本不在乎从哪个门进去。正想开口这样说时,她冷冷撂下一句话:“这里是厨房。”说完,关上了门。
我们走下平台,在大风雪中绕到建筑物的正面。所幸,很快找到了那个女人所说的“后门”。从半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到一个黑色人影。
好不容易才进入建筑物中。一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门厅。在那里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个子颇高,刚迈入老年的男人。他穿着灰黑色背心,规规矩矩地打着黑色领带。有着结实魁梧的肩膀、突出的胸肌、厚厚的嘴唇,还有线条粗犷的下颚。深陷的小眼睛,几乎分不出白的部分与黑眼球,活像某种鸟类的标本。
这个男人与刚才的那个女人一样,几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请把鞋子、大衣跟行李上的雪拍掉,”他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命令我们,“然后,换上那边的拖鞋跟我走。至于大衣跟行李,就摆在这里……”
他带着我们,从左手边的楼梯爬上而楼。楼梯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继续往上一层楼延伸,但是,男人没有再往上爬,而是朝正前方的双开门走去。穿过这扇门,就是一条宽约两米的走廊,走廊直直向前延伸着。
就这样,我们被带到了刚才那个房间。这之间,除了回答对方的指示之外,几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就算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这些用人的态度也未免太冷淡了,把我们压迫得瑟缩成一团。
7
“这房子好漂亮,像城堡一样!”乃本彩夏边环视屋内,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离开餐桌,像猫一样踮起脚来,慢慢走到壁炉右手边的大装饰柜前。
我跟枪中也被吸引了似的,离开餐桌,跟在彩夏后面,走到装饰橱窗前。
“何止是漂亮,简直是了不起。”
枪中露出难掩赞叹的表情,盯着镶有玻璃的装饰橱窗。里面有茶道器具、瓶子、小瓷酒杯等多种物品,像博物馆的陈列台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每一个都是有历史的古董,嗯——那个淡茶色的碗,可能是‘荻’,也可能是‘井户’;那个黑色的是‘乐’。”
“‘乐’是什么?”彩夏问得非常认真。
枪中露出诧异的表情说:“就是‘乐烧’啊。”
“陶瓷器的名字吗?很特别吗?”
“嗯,算是吧。不靠陶工镟盘,而靠手捏制,再放入风箱窑中,用低温的火烧烤,这样的制造手法,一般称为‘乐烧’。其实,本来是称为‘乐窑’,而且是京都乐家一族或其弟子做出来的东西。”
“哦——那么,‘井户’又是什么?”
“是朝鲜李朝时代的瓷器,俗称‘一井户二乐三唐津’,从室町时代开始就被奉为碗中之王,备受推崇。稍微大一点,有‘大井户’、‘名物手’之称的精致井户碗,据说现在仅存30个左右。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除了掌管剧团,致力于演出之外,枪中在都内也拥有几家古董店,而且,应该说这才是他的正业。虽然他只是继承了父亲所经营的古董店,加以拓展而已,但是,事实上,他所拥有的古美术品、工艺品的相关知识,以及鉴赏眼光,都已经超越了业余者的领域。
“喂,那个大盒子是什么?”
彩夏透过玻璃,指着里面的东西问。看似箱子的盒子上方,钉着铁的把手,里面有多层箱子,整齐地收藏着几个大鼓形状的酒杯。每一个器具都使用大量的金、银粉,画出同样构图的“莳绘”。
“这是‘提重’,堪称集江户时代工艺品之大成。嗯,真是了不起的‘莳绘’。”
“‘莳绘’是什么?”
“真受不了你,”枪中无法置信地把手贴在额头上,“你也不知道本阿弥光悦或尾行光琳吗?”
“不知道。”
“天啊,彩夏,你高中是怎么毕业的?”
“人家本来就不喜欢读书嘛。”
“真是的,”枪中边摇头,边一板一眼地解释起来,“就是用漆描绘出图案,在漆未干之前撒上金、银、锡等粉末。你看那个大鼓上的凤凰图,图案有一部分凸出,那就叫做‘高莳绘’。”
“哦——”彩夏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伸了伸舌头,“枪中,你真了不起,什么都知道。”
“是你知道得太少了啦。”
“是吗?”彩夏鼓起脸颊,显得很不服气,但是,旋即指着一个微微张开的小扇子,说:“这个扇子好小,小孩子用的吗?”
“这是茶扇子,道道地地的茶具。”
“是吗?好漂亮。”
彩夏继续指着橱窗里的各种东西发问,枪中就像带队来参观的小学老师,一一回答问题,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渐渐地,彩夏好像听厌了,打了一个大呵欠,突然走开,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蹦蹦跳跳地走向玻璃墙。
好不容易摆脱“学生”纠缠的枪中,微微松了口气。接着他又用鉴赏的眼光,一一看着橱窗里的东西。
“喂喂,枪中,”彩夏的声音忽然飞过来,像系着铃铛的小皮球弹跳时所发出的响声,“我告诉你,这里可以通到刚才的房间里呢。”
彩夏站在房里的一个角落,仔细一看,那一带的玻璃墙没有围板,而是一扇单开门。她打开那扇门,指着外面给我们看。我与枪中往那里走去,站在她后面,向外探视。
门外是一个约三米的狭长房间,正面墙壁上并排着茶色木框的垂直拉窗,镶嵌着毫无装饰的透明玻璃,应该是面对户外的窗户。
右手边已经无路可通,左手边则一直往前延伸。如彩夏所说,可以直直延伸到刚才的房间,还有更前面的房间。
“这应该是日光室吧。”枪中说。
“这房子到底有多大呢?”彩夏咚咚咚地跑出门外,穿越日光室,把身体贴在正前方的窗户上。“外面一片漆黑呢,哇,雪还是下得好大。”
枪中也想走出去看,可是,突然又停下了脚步,眼光落在墙壁上的其中一片玻璃上。
“哟,这个有趣喔。”
“怎么了?”我问。
“你仔细看这个玻璃的图案。”
枪中抓着纤细的金边眼睛框,一边调整眼镜的位置,一边这样对我说。我依他的话,观看嵌在木格子里的玻璃图案。
“这好像是什么花的图案。”
每片微带蓝色的玻璃,中央都雕刻着花瓣与叶子的组合图案。可能是透光的关系,凹刻的图案看起来宛如浮雕。
“大概是家徽之类的东西吧。”我说。
“对,就是刚才忍冬先生提到的,这个家的原主人的家徽。”
“是凹版式版画吗?”
“你蛮清楚的嘛。”
我本来就很喜欢玻璃工艺,所以,多少有这方面的知识。凹版式版画是很有名的雕刻技法,利用圆盘状的铜制研削盘,削去玻璃表面,进行雕刻。为了因应各种不同的图案,据说研削盘的种类多达数百种,是玻璃工艺中最高难度的技法。
“这是特别订做的吧?”
“当然啦,而且还做了这么多片,看得我都快头晕了。”枪中用手指扶着眼睛框,“问题是这个图案,你知道这是什么图案吗?”
“不知道。”
“书看得太少啦。”枪中淡然一笑,“是龙胆纹。”
我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三朵花,中间三片叶子,呈放射状排列,正是有名的三叶龙胆图案。”
“三叶龙胆……”
“铃藤(Lindou)跟龙胆(Lindou),又是个有趣的巧合,不是吗?”枪中显得很愉快,视线沿着贴满玻璃的壁面舔食般爬向天花板,“隔壁房间的地毯是忍冬图案;这些玻璃是龙胆图案,再找找看,说不定还有呢。”
“再找找看,说不定还有?你是说,跟我们名字同音的东西吗?”
“嗯,可以这么说。”
这时候,我发现站在刚才那个位置的彩夏不见了,我探头出去看,不知何时,她已经移动位置,站在左手边最尽头的地方了。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前面的房间,但是,不一会儿,又小跑步跑回原处。拖鞋在木条镶花瓷砖地板上奔跑的啪嗒啪嗒声,在装饰着拱形雕梁的挑高房间中回响着。
“那个房间有好多书呢,像图书馆一样。”彩夏很得意地向我们报告。
“辛苦你啦。”枪中苦笑着,缓缓转身离去。这回,他的目标是餐具橱柜,那橱柜放置在通往隔壁房间的门的右边。他先大致看过一遍后,打开玻璃门,轻轻拿出一个咖啡杯。“是德国瓷器Meissen呢,又是一个古董,真不得了。”
“很贵吗?”彩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枪中身旁了。
“打破一个,你都赔不起。”
“咦,太恐怖了吧。”彩夏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
就在这时候——
“各位,”
背后突然响起了沙哑的声音,我们三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还坐在餐桌边聊天的甲斐、名望、深月跟忍冬医生四个人,也同时闭上了嘴巴。
“如果你们已经用餐完毕,我想带你们去看看房间。”
是那个管家。
“请这边走。”管家站在通往走廊的双开门门边,恭候我们走出走廊。
我们去隔壁房间把榊跟兰找来,一起走出餐厅。原本被我们搁置在一楼门厅的外套、行李,全都被搬到走廊上了。一个女人站在这些行李旁边,不是那个打开厨房门的矮小中年女人。
这个女人的年纪大概跟枪中差不多,比我高,戴着看起来度数颇深的黑框眼镜。短发、黑色长裤、白色衬衫、灰色背心的打扮;肩膀又宽阔,刚看到她时,我差点把她当成男人。
“你带着你们的行李。”管家说,“我查询过,这场暴风雪会持续一段时间。所以,在你们可以下山之前,会让你们住在这里。不过,我有件事要叮咛你们。”管家恭恭敬敬的言词,更烘托出他的冷漠,“请不要在屋子里随便走动,尤其是三楼,绝对不能上去,知道吗?”
他用戴着假面具般冰冷的表情,巡视过我们每一张脸。当时,我觉得他的目光,在深月身上停留了一瞬间。我立刻——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瞥向站在行李旁边戴着眼镜的女人。奇怪的是,她的视线也直直落在深月的脸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深月的美,是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不只是男性,连女性都会被她吸引。同样是美丽的容貌,希美崎兰艳丽的脸庞,却只会骚动男人本能的欲望,绝不会受到同性的赞赏。说得白一点,是完全不同方向的美。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
“因为房间数的关系,请男士跟我往这边走,女士跟男士中的一位往那边走。”
“那么,我去那边。”榊由高毫不犹豫地提起自己的行李,兰紧紧靠在他身边。只要是跟剧团有关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走在前头的男人,带着我们往长长走廊的右边走;戴眼镜的女人,带着深月他们跟往另一方向走。
走廊尽头有一扇双开门,门前有一个十分宽阔的门厅。从门厅左转,又是一条走廊,走廊上并排着很多扇门。右边三扇,左边四扇,一共是七扇门。
“请使用内侧的五个房间,因为前面两间是仓库。”男人说。
果然,最前面的左右两扇门,比其他五扇门窄了一点。我可以想像,女士们被带去的那条走廊上,大概也是这样的格局。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房子的结构,大致上来说,这个房子——雾越邸,应该是呈一个巨大的“ㄈ”字形,开口朝向背后的雾越湖。我们被分配到的房间,是位于面对这栋建筑物右手边的突出部分。
“谢谢你。”枪中对正要离去的男人,慎重表示谢意,“对了,不知道你们主人在哪里,我很想去跟他说声谢谢。”
“没有这个必要。”男人冷漠地回答。
“可是,这样……”
“我们主人不想见你们。”
那种感觉,就像在我们面前狠狠地关上了门。说完,男人就匆匆离去了。
8
我们分好房间,才放下行李,刚才那个戴黑眼镜的女人就来告诉我们,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入浴,并说明浴室的位置。浴室跟厕所都在同一层楼的左边突出部分——亦即女士们被带去的那一边,跟走廊交接的地方。
餐点、房间、洗澡水等,都准备得非常周到。但是,也因此更凸显出家仆们冷漠及特意压抑感情般的表情与态度。还有这个屋子的主人,既肯如此招待我们这群素未谋面的人,又为什么不愿意现身跟我们打声招呼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根本没有立场去批评这件事。这里就像旅馆一样,一个人一个房间,再奢求更多就是不识好歹了。
依序洗完澡后,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走向刚到时被带去的二楼中央房间(把这个房间称为“沙龙”,应该是最适合的吧)。忍冬医生也来了。
散落在沙龙各个角落的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但是,谁都无意回到房间。大概是跟我一样,体力虽然耗尽,精神却反而异常亢奋吧。
“好想听天气预报。”希美崎兰全身沉陷在一张沙发椅中,抚梳着还未全干的茶褐色头发,“谁的房间里有电视吗?”
没有人回答兰的询问。这间沙龙、餐厅里没有放置电视,隔壁图书室也不可能有吧。
“那么,收音机呢?”兰急躁地巡视所有人,问,“没人带来吗?”
“对了,”坐在兰身边,跷着二郎腿的榊由高说:“甲斐,你的随身听不是有收音机功能吗?”
“有啊,”甲斐幸比古坐在两人前面抽着烟,有气无力地回答说,“要我去拿吗?”
“刚才那个大叔不是说过了吗?暴风雪会持续一阵子。”坐在壁炉前的名望奈志,嬉皮笑脸地说,“听了天气预报,暴风雪也不会停啊。”
“不用你管!甲斐,拜托你去拿。”
“嗯。”甲斐将手中的香烟,捺熄在桌上烟具盒中的烟灰缸里,懒洋洋地从沙发中站起来。
我环视着室内的家具,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面对壁炉右手边的装饰柜前。这个装饰柜的高度,大约到一个大人的脖子位置,是个长方形的柜子,几乎占据了壁炉到右手边那面墙的所有空间。里面大多是盘子、壶之类的物品,中央有一块排列着书籍的区域。我没有枪中那种鉴识的眼光,不过,光看里面的物品,我也知道是具有相当价值的收集品。
深月就站在旁边。其实,想趁机向她告白,也是我走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她正出神地看着一个放在柜子右边的彩绘盘子。
“我仔细观察过那个男人,他的确老是盯着你看。”
听到我这么说,她静静地点点头,说:“他姓‘Naruse’。“
“Naruse?”我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鸣懒”这两个汉字,“那个男人的姓吗?”
“嗯。”
“你怎么会知道?”
“刚才带我们去房间的那个女人,是这么叫他的。至于那个女人,她说她叫‘的场’。”
“她自己告诉你的吗?”
“是我问的,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会让我觉得不自在。”
“对了,她也跟那个男人——鸣懒是吗——一样,一直盯着你看呢。”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
“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嗯,有一点。”
深月忧思重重地皱起蛾眉,视线又回到装饰柜里的盘子上。
我追随她的视线看过去,直径约20厘米大小的盘子,上面的图案是蓝色波浪夹杂着飞舞的红叶,非常华丽。这种彩绘瓷器,跟在餐厅里看到的碗盘不一样,连我这种人都可以轻易看出有多华丽,我喜欢。
这时候,枪中走过来,站在我跟深月背后,看着柜子里的东西,喃喃说着:“这是‘色锅岛’吧?”
“是‘伊万里烧’吧?”深月说。
“嗯,没错,‘有田烧’又称为‘伊万里烧’,伊万里大致上分为‘柿右卫门’、‘古伊里万’与‘锅岛’三种样式。这是其中的‘锅岛烧’,‘锅岛烧’中的彩绘器皿,就叫做‘色锅岛’。”
“是古董吗?”
“大概是吧。真受不了,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不但品味好,保存得也非常好。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怎么收集到的,真想见见他。”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吧,他大大吐了一口气,“你们看,旁边那个盘子就是我刚才说的‘柿右卫门’。有没有看到一堆余白?那片粘稠状的乳白色部分称为‘浊手’,是柿右卫门的特色之一。”
“柿右卫门……是日本彩绘瓷器创始人的名字吧?”
“你知道的不少呢。”
“在大学学过一点。”
“啊,你是艺术大毕业的嘛。不过,初代酒井田柿右卫门在有田首创‘赤绘’的说法,充其量只是传说,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我忘了告诉大家,枪中跟深月有血缘关系,深月的父亲跟枪中的母亲是表兄妹。知道他们的关系后,就会觉得他们的确长得有几分神似。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却情不自禁地移向橱柜内所收藏的书籍上,每一本书的装订都是古色古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里所收集的书,全是明治中期到大正时期的诗集与歌集。这时候,首先飞入眼帘的,通常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的作品。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到北原白秋的《邪宗门》与《回忆》,以及佐藤春夫的《殉情诗集》。
我整颗心顿时紧缩,再度一一看着并排的书脊上的文字——北村透谷的《蓬莱曲》、土井晚翠的《天地有情》、荻原朔太郎的《吠月》、《青猫》、若山牧水的《海之声》、岛木赤彦的《切火》、崛口大学的《月光与小丑》、西条八十的《砂金》、三木露风的《白手猎人》……
“哟,”枪中发现我目光移动,也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并排的书籍上,“都是精华呢,子规、铁干、藤村、茂吉……”
“好像都是初版装计,说不定是真的初版本呢。”
“啊,铃藤,你流口水啦。”
“也有一些小说呢。”
“藤村?看来这位收集先生,特别欣赏藤村跟白秋呢。”
“喂,藤村是什么东西啊?”彩夏不知道何时来到我左边,丢出了这么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就是岛崎藤村啊。”我很认真地回答她,“你不知道《初恋》这首有名的诗吗?
“‘初次见面的你,站在苹果树下,你的前发挽起,发上插着一把花梳子。”’
“不知道耶!”彩夏嘟起厚厚的嘴唇,显得有点茫然,“白秋就是北原白秋吧?”
“你知道他的诗吗?”
“怎么可能知道。”
“你应该知道吧,白秋写了很多童谣,例如《赤鸟》等等。”
“不知道耶。”
“怎么可能,”枪中说,“即使是彩夏,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条路》这首童谣吧?”
“那是什么歌啊?”
“这条路,某天曾经走过,啊,没错,洋槐花盛开着。”
枪中很快唱过一遍,彩夏还是一脸茫然。
“那么,《摇篮曲》呢?”我说,“那首《金丝雀唱着摇篮曲》。”
““啊,这一首我知道。”
“《啾啾白颈鹤》、《慌张剃头师》也是白秋吧?”
“还有《赤鸟小鸟》、《雨》、《暖炉》等等……真的很多少呢。”
“还有大家更熟悉的吧,”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一副很想笑的样子,插嘴说,“《五十音(日文字母)》也是白秋的作品吧?”
“五十音?”
“大家都受惠过吧?”
“红色棒棒糖A、I、U、E、O,浮藻、小虾飘游着。”枪中说着,笑了起来。
彩夏更张大了眼,说:“啊,发声练习用的……”
大部分的剧团或剧研社,都把《五十音》当做发音发声的基础训练题材。老实说,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作者是北原白秋。
我喜不自胜地伸出手来,推推橱柜的玻璃窗,玻璃窗没有上锁。我从并列的书籍中,轻轻抽出《邪宗门》。鲜红色的书脊配上金色文字;封面右半部是跟书脊一样的鲜红色;左半部是淡黄色底配上细细长长的画线。我曾经在某资料照片中看过这本书,这确实是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的初版本。
“铃藤,你还记得《邪宗门扉铭》吗?”枪中说。
我停下翻书的手,开始在记忆中搜寻。
“‘过此乃旋律烦恼之群,过此乃官能愉悦之园。’对吗?这应该是仿《神曲》一节的讽刺诗文吧。”
“对,我很喜欢这些句子,怎么说呢,我觉得戏剧的开幕也是一样。”枪中露出陶醉的神情,双臂交叉在胸前,“‘过此乃神经苦涩之魔睡’——的确是这样吧?铃藤,你不认为吗?”
9
先前,枪中向忍冬医生介绍说,我是他“大学的学弟”。这句话并没有错,只是,我们虽是同一所大学的文学院,科系却不同,他是哲学系,我是国语文学系,而且还相差三个年级。在学生数量庞大的大学里,我们两个之所以会认识,当然有其来龙去脉。
当时,他是同一所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一个学生居然是公寓房东,刚开始我也很诧异,后来才听说,“神无月庄”属于他父亲所有,只是,在他上大学后交由他来管理而已。公寓租金的收入,就充当他的零用钱;我们这些靠微薄生活费辛辛苦苦过日子的穷学生都很羡慕他。
学生时代的枪中,有点瘦,脸色苍白,又留着长长的头发,颇像个孤傲的艺术家。跟他认识后,我才了解到,他是个很爱说话又会照顾人的好青年。而且,他的头脑转得很快,拥有许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