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出尘想想也是,只有苦笑道:“好吧,看来只有我去勉为其难了。”

  李靖一把抱聚了她,笑道:“好了!公事商讨完毕,现在该谈私事了。”

  “私事?私事有什么要谈的?”

  李靖笑道:“说的也是,闺房之中,燕尔之私,应该是行动多于言谈。”

  他开始吻着她的颈子,脸颊,然后慢慢由敞开的胸膛前延伸下去。

  张出尘痒酥酥的,不禁扭着身子躲避着道:“郎君,等一下,灯还没灭呢!”

  “那是龙凤花灯,不能吹灭的,要一直点到天明,预兆着白头相偕到老。”

  张出尘道:“那有这么多的迷信!何况这也不是我们真正的花烛之夜,我们已经共过花烛,难道你忘了?”

  他们的第一夜共处,是在出亡的第一天,在一个偏僻的小客栈里,张出尘还是作差官的男装,买了一对红烛点了,却还要担心追兵以及夜巡的官人。

  那一夜过得相当的窝囊和草率,一夕数惊,听见了人声就要赶紧着衣。

  李靖叹道:“别提那一天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何尝有过一点点洞房的意味!”

  “要怎么样才算是洞房呢?”

  “我也说不上。但至少,我认为今天比那一天旖旎。”

  张出尘轻叹:“我倒认为那一天才真的值得怀念。”

  女人与男人在观感上不尽相同。女人重视感情上一点一滴,第一次恋情,第一个吻,献出初贞的第一次,在他们都是永恒难忘的记忆,即使到了七老八十,仍然可以历历不忘地记亿、同味。

  男人却只看见眼面前的。若是旅游在外,怀中拥着一个女人,即使她又丑又蠢,也会忘记遥远家中美丽的妻子。

  不过,在目前,洞房中并没有冲突与矛盾。

  张出尘怀念着第一次共眠的缱绻,李靖则迷醉于地现在的美艳。他们仍然沉浸在爱恋之中。

  第二天起来,每个人都向他们道喜,神情客气丽尊敬,完全是下人对主人的那种拘谨与恭敬。

  张豹也赶来了,道过喜后,垂手问道:“二庄主、夫人有什么指示或吩附?”

  李靖微怔道:“这我听不懂,有什么要我作决定的?”

  张豹道:“各地的总管经理人不能久离职守,他们今天都要回去了,特请属下转询一声,二庄主有什么指示,吩咐下来,属下好依命转示。”

  “这怎么问我呢?该去请示大哥才对呀。”

  张豹道:“庄主已经走了,行前吩咐一切都听二庄主的指示。”

  “什么?走了?几时走的?上那儿去了?”

  “昨天半夜,本来庄主想留二天,等二庄主和夫人过了三朝再走,可是昨夜突接鲁东地面急报:我们在海上的船只被高丽的海盗们掳去了一艘,庄主立刻就赶去了。”

  “哦?你们跟高丽人常有冲突吗?”

  “没有的事,庄主纵横七海,谁也不敢碰我们一下。这次因为庄主不在,那些家伙以为有机可乘,居然吃到我们头上来了。庄主一去,他们就后侮莫及了!”

  张出尘道:“我听说高丽的海寇,实际就是他们的水师,十分凶悍的。”

  张豹笑道:“不错,高丽与隔海的倭奴都是官盗不分,他们的水师就是海盗,经常到海上掳劫商船,横行无忌。只有遇到庄主,算是过上了克星,每次都被杀得落荒而逃,有时逃到岸上,进入他们的本土,庄主也都不予理会,长驱直入,一直追进关里去。”

  李靖道:“他们的守关官兵也不阻拦吗?”

  张豹傲然地道:“他们挡不住。庄主所率领的海上弟兄,个个都有高来高去的绝顶功夫,城墙挡不了,只有乖乖听任我们进去把人杀尽为止。”

  “杀尽为止?追到人家国土中去杀人家的军卒?”

  张豹冷笑道:“他们是打着海盗的旗号,在海上行劫的,我们追了去,他们的守将也不敢包庇,他们总不能承认说是命令官兵去做贼吧?”“高丽素称凶蛮,怎么会如此窝囊?”

  张出尘也道:“是啊,前一阵子我还看到边报,说高丽国这些年又有蠢动之意,要求加强边防。”

  张豹笑道:“夫人、二庄主,二位对高丽的地势恐怕不太了解。他三面临海,只有一面与西辽隔河相对。他们把重兵精锐都放到边境上去了。后面滨海地区空虚得很,所以连我们也挡不住。”

  李靖笑道:“从来是这么回事,那我们如果要征高丽,应以水师渡海以击其虚了?”

  张豹道:“海上浮舟,风云难测,可此不上我们。数万大军,就不知要多少艘的大船,而且海上多巨凤,很可能在半途上翻舟而招致全军覆没;再说,渡海而战亦非易事,士卒必须能习惯乘船,否则晕起船来,四肢无力,呕吐不止,即使侥幸未遇风浪,也都无法作战了。”

  李靖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不知道远有这些枝节。”

  “不。二庄主计划是对的,高丽沿海绵亘千里,布防不易,渡海而去,出其不意,不难一举而歼,但只要把那二点障碍克服。”

  李靖想想道:“不错,船只可以打造,兵员可以训练,若能成立一支精练的水师,人数不必多,八九千人足矣。以此劲旋,不但能纵横海上,而且能移作他用。”

  张豹笑道:“二庄主与庄主的想法竟是不谋而合。庄主也想到了这一点,而且也着手训练了一批人,他们的水性很精熟,战技也颇为高明,但只懂得各自个别为战,缺少战阵合击之术,正待二庄主加以调教。”

  李靖在肚子里暗暗叫苦:“这不是搬砖头来压自己的脚吗?”不过他对这件事却又难以遏制住新奇与兴奋。他对战阵战略十分的有兴趣,读到百年前三国鼎立,而蜀与东吴联阵,在赤壁地方,以火攻陷住魏公八十万大军一事,神往不已,那完全是水师之功。

  他也一直想好好地训练一支持出的军旅,能适应各种的环境而作战:水战、海战、马战、步战、攀山越岭,升天入地,无所不能,有此一支劲旋,天下孰能当之?

  现在看见了虬髯客的手下,他又不禁怦然心动,这一批人是最理想的敢死队,无敌之师。

  他们一切的战技条件都够了,只缺少组织与训练。

  虬髯客借重他的,也是这两件工作,而这也是他最大的志趣所在,更是他埋藏在心中的一个最大的理想。

  他不能不佩服虬髯客,好像已经看透了他的用心。因而设下了这么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

  可是把这么一批人员训练好了之后呢?除非跟虬髯客合作,否则这批人就不会属于自己统率,而且还可能成为自己的敌对力量。

  思之再三,李靖兀自难以决定。

  张出尘却问道:“大哥临行时对我们有什么特别交代?”

  张豹答道:“有的。庄主留下锦盒一个,吩咐交给二庄主与夫人。”

  “裹面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庄主说必须交由二位亲自开启。”

  张出尘笑道:“大哥也怪会戏弄你我的,不声不响地一走,又留下这么一个神秘的盒子。拿出来看看。”

  张豹一拍手,两名侍女端了一口漆盘出来,盘中放了一只锦盒,是锦绣包着木块,缀以明珠宝石,华贵尤过于皇宫大内所用之物。

  另一个空着手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锦盒捧在手中,放在张出尘面前,恭身行礼道:“请人人验封。”

  张出尘微微一怔,她出身深宫,又在杨素府中耽过一阵,知道验封是什么意思。

  像一些特别秘密的函件或物件,遣人送交时,往往有一些约定的封记,做在不为人注意的地方,若是东西送到时,封记已经不完整,就证明曾被人打开过了。

  像杨素与杨广的信札往来,都有这种封记。张出尘是无意间看到杨素检验封记,才得知此一秘密,却藏在心中不敢说出,因为侦知这种机密是很危险的事。

  虬髯客也叫自己来验封,可是事前又没有约好封口的志记,又何从验起呢?

  习惯上地只有从自己知这的地方看起,这一看到是有所发现。在锦盒的右后方靠边之处,有四根分许长的短发,排成一个王字,发色与盒底的锦绣花色相似,若非特别留意,是无从发现的,而不是事先约好,谁也不曾去注意这个。盒盖一开,头发就掉了,即使有个细心人看见,也不知原先是如何排列的。

  但这是二太子杨广与越国公杨素之间的秘记,却被虬髯客用上了。

  张出尘想了一下,终于明白了虬髯客的用意。第一,这个秘密是张出尘知道而别人不知道,无须事先约定就能达成保密的目的;第二,证明虬髯客确已获知了杨素的秘密。绝对有把握可以叫杨素放弃对他们夫妇的追索,第三,这个秘记如能完整的送到她手中,证明了那些部属的可信,否则就该追查了。

  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打开了盒盖。裹面放着一块金牌镌刻着一条神态威猛的飞龙,下半身隐藏在云中,十分精细而生动;两颗龙眼是两颗赭黄色的宝石,中间有一颗黑点,随着光源而游动,竟像是活的眼珠。

  张出尘轻呼了一口气,拿起金牌来仔细欣赏着,忽听振衣之声,却是张豹与那两名侍女都跪下了,低着头不敢去看那块金牌。

  张豹道:“启禀夫人,这是本门最高的权令,神龙金令,持有此牌者,可以号令所有的人。”

  “那就如同我大哥亲临了?”

  “差不多,不过神龙金令的权威尤高于庄主,金令持有人可以更改或推翻庄主的命令,而且本门有的弟兄尚未见过庄主,只认识这一块金牌。………”

  张出尘道:“大哥为什么要铸这么一块牌子来限制他自己呢?如若有人拿了这面金令,岂非可以命令他了?”

  “是的,因为庄主化身千百,有时以别种面目出现,门中弟子不认识他,唯以令牌是尊,所以庄主才颁此令。”

  “这……要是交到一个不可靠的人手中呢?……”

  “应该不会。此令向由庄主亲佩,从不交给别人;不过现在已交给了夫人,可知他对夫人的尊敬。”

  “到底是交给我还是交给二庄主呢?”

  张豹道:“这个小的不知道,庄主想必另有交代,但二位夫妇一体,交给谁都是一样的。”

  李靖忙道:“不一样,有些事情即使亲如夫妇,也要分开的。娘子,你是大哥的手足幼妹,足可以代表他,所以我想是交给你的。”

  在锦盒中,还压着一封柬帖和一本薄薄的册子,是用丝绢钉成。

  张出尘打开了柬帖,但见上面以雄浑的笔迹写着:“……顷有急报,匆匆成行,未及告别,此行得妹如尔,兼得妹婿药师,实为此生最大之快事。

  此行归期未定,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载亦难逆料,盖海外有多处佳地,亟待经营,筹划整顿,此皆为吾等日后大展雄图之资,故必须亲往规划,不能假手于人。余久欲成行,皆因中原无人照料而延误,现得妹及药师之助,吾其无虑成行矣!

  神龙令一支,可差令门中任何一人,令出不行者,立杀之,万勿使此令之权威受少损。

  中原些许薄业,为愚兄半生经营,兹以作吾妹之嫁妆;册中为各地名册及人数之细目,为极端机密,除弟妹之外,不得入第三者之目。

  族弟张豹,能力稍逊而忠心可靠,留为吾弟助手,望能多加教诲。再者,兄之所部,今后皆属弟所有——

  神洲,大好河山,形将为吾等竞逐之山林,豪杰之志待伸,雄图欲展,来日天下,且为吾与弟矣………。”

  XXXXXX

  还封密缄若是落在官府手中,足可以构成谋逆的罪名,所以张出尘看完后交给李靖,李靖看过后,那名侍女很乖巧,立刻捧来一口铜炉,里面还燃着熊熊的炭火,好像她们早巳习惯了这些行动细节。

  李靖将字柬放进去,一阵火舌吐起,顷刻化为灰烬。张出尘苦笑一声,望望李靖。

  虬髯客很厉害,没等他们开口求去,就已先把一个索子套在他们头上了,而且使他们推托的机会也没有。

  虬髯客已作远行,而且留下了最高的权符神龙金令,那是无法交给别人去交还的,除非是见到虬髯客,再交给他本人,但他肯接受吗?

  李靖考虑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拿起那本绢册。上面分别写着一连串的人名,一小部份是李靖昨天见过的,但大部份都没有印象;另外还有各地所有的人数,最秘密的则是一些耳目的名单以及连络的方法。

  那些用双圈密勾的部份,是绝不能落入他人之目的。那是各地密探的底细,李靖竟发现了不少惊人的事实;这些密探有的是府县的衙役班头,有的是在任的官吏有的则是官府的子弟,青楼中的艳妓,地方上的混混儿等等。

  由此可知虬髯客的势力已遍及天下,无所不及,无所不包了,难怪他的消息如此灵通,对各地的动静以及杰出的人才,无不了如指掌而抢先网罗,因此对天下大势的了解,尤胜于地方官府及朝廷。

  随著名册,还有一本小册子,那是虬髯客的私人所记,内容则是天下要津山川的形势,便捷通道,以及各地的有心人的动态,布署准备情况,朝廷各重镇的兵力,战备训练,以及一些要员的私行把柄等等。

  册面上写了极机密的字样,实际上,这本册子的机密与重要性,可说是无与伦比,不管是谁,只要掌握了这份机密,等于已经掌握了一半的天下,如若再懂得善加运用,则八分天下已在掌中了。

  虬髯客为了收集这些资料,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的心血人力及财力,相信他从来没有给第二个人看过,因为册子上的字很小,虬髯客生性豪迈,字如其人,他的大字雄浑有力,气吞河岳,但他的小字则就太费精神;可是虬髯客仍然一笔一笔,小心翼翼地谨慎记载,没有找人代为缮写,可见他对这份机密的重视。

  李靖看着就出了神,张出尘在一旁看着也出了神。他们没想到虬髯客会把这一份天下的秘密向他们公开了。这份诚意,使李靖无法不感动,尤其是翻到后面,有一行小字,是虬髯客新添上去的。

  为示诚意,吾以天下与汝和尘妹共之,盼吾弟善为运用,则万里江山,尽在掌中矣!

  小兄仲坚留

  张豹与那两名侍女都知道虬髯客,等他们看完后合上册子,张豹才上前欠身问道:

  “对那些要离去的人,二庄主有何谕示?”

  他似乎已经知道李靖必然会讲出来的,故而再度提出请示。

  这次李靖没有再作拒绝,沉吟片刻后道:“目前我还没有作深入了解,无法对他们作何建议。叫他们先回去,按照以往的指示维持现状,过些日子,我会去巡视一遍,听取详细的报告后,再当面告诉他们。”

  张豹答应着躬身退下去。

  李靖目扫两名丽姝笑问道:“二位想是大哥的身边人?”

  其中一人忙道:“婢子等只是庄主身畔的侍奉下人。其实庄主终岁在外,巡游无定,婢子等只是负责保管这只锦盒而已,这次庄主命婢子等留下来追随二老爷与夫人。”

  张出尘笑道:“你们知道这只盒子装些什么?”

  “知道一些,是各地人员的名册动态,那是婢子们负责登记的;还有一本册子,则是庄主自己记录的,内容就非婢子所应知了。”

  “你们有没有在无意间翻开看过呢?”

  两人都面现惊色,连忙道:“没有!庄主再三告诚过,令婢子们不得翻动。婢子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动。”

  张出尘笑道:“很好!这里面是有些机密,但大哥既然肯给我们看,自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机密!”

  那侍女道:“在庄主门中,各人的职引都有定分,谁也不得-越,庄主说婢子们不准看,就是婢子等不得与闻,婢子们又怎敢自蹈死罪去违反呢?”

  “大哥对你们很严厉吗?”

  “庄主待任何人都很和蔼仁慈,下属们如果有了急难,庄主必然会全力排解。下属们若是犯了过错,只要不是必杀之罪,庄主也只是申斥几句就算了。”

  “什么是必杀之罪呢?”

  “不多!只有两项:一项是-分,就是参与非分内的事,另一项则是失职,就是应该做好的事,因疏忽或怠慢耽误了。犯了这两项!必杀无赦。”

  张出尘微微一震。这两项在一般的情形而言,都不是死罪,尤其是后者,官府失职,轻则记过罚俸降级,重则革职去官,然而在神龙门中,却是死罪。

  无怪乎虬髯客的门下一个个奉命唯谨,不敢少有懈怠了,这种方法用以治军旅尚可,若用于治一城一邦,也可以收效,却非治国之策。

  张出尘轻轻一叹,她看出虬髯客在面相上,颇具人君之仪,行事作风也有资格被称为一方之雄,但在气度上,就嫌太仄了一点。

  这也许不是以之取人择主的标准,但是多少总有点关系,就像秦末之际,刘邦见到了皇帝出巡的仪驿,阵势浩荡,说了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之。

  而楚王项羽见之只说有为者,亦若是。

  两个人的志向都不小,但口气上却有着些微之差。刘邦是直接的,要取代皇帝的地位,项羽却只说有作为的人,也愿该像这个样子,言下只不过拿皇帝作为一个奋斗的理想目标,似乎能够追上皇帝就满足了。

  刘邦是独占性的,项羽则是与人共有的。就这么一点心理上的差异,使他们的作法行事有了相当的影响。

  所以秦亡后,天下二分为楚汉,刘邦仍积极地在为一统天下而策划奋斗,项羽在掌握极端的优势下,却认为所掌握的现势就满足了。

  终于,刘邦把项羽吞掉了。

  虬髯客的条件很好,足可以揭竿而起,参与竞逐天下,但是他就是欠缺了一份过人的气魄。

  张出尘在心中轻轻一叹,深为这个结义的兄长惋惜。

  这种感想是不宜于形之于口的,张出尘想想才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薛,贱字飞霞。”

  “奴婢董轻云。”

  李靖微微一震。这两个人是很有名的女剑客,击技之术很精,想不到被虬髯客网罗来为婢子!

  “你们原来是彩凤双仙。”

  薛飞霞略有忸怩地道:“二老爷还听过婢子的匪号?”

  “二位在飞凤山盛名远播,江湖上无人不知。”

  董轻云也忸怩地道:“二老爷快别这么说,婢子等早年无知,才有那些可笑的举动,幸而经庄主点化后,迷途知返,乃追随庄主,改邪归正。”

  李靖笑道:“在飞凤山是落草,现在………”

  薛飞霞道:“婢子等在飞凤山上打家却舍,是真正在做盗贼,现在跟着庄主,则是为了一个光明的前程而努力,两者自不可同日而语。”

  董轻云也道:“再者,庄主现在也放弃了强取豪夺的行径了,他认为以劫持为手段,终非善策,所以要把那些弟兄交给二老爷率领,也是想把属下弟兄们的气质变化一下,着手整顿,使江湖上的人,对我们刮目相看。”

  李靖皱皱眉头,他知道虬髯客的真正目的在争取人心与口碑,若是一直以打家劫舍的姿态来扩展实力,总不免给人一个盗贼的印象;即使能取得天下,也难以受到百姓的推重与尊敬。

  只是有很多人,是他当年带领着从绿林道里混出来的,也许有的到现在仍然是盗性难改,虬髯客自己不便加以整肃,所以才交给自己来整饬一下风纪。

  李靖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更难脱身了,不为了别的,就是为天下苍生,他也要担起这个责任来。

  张出尘知道李靖的心中感受,点点头道:“你!飞霞、轻云,我们身边并不要人侍候,而这口盒子仍然要你们来保管,本来我还有点担心,因为它太重要了,怕会落在别人手中………”

  薛飞霞忙道:“夫人请放心,婢子等誓以生命保全此盒,绝不容第四个人接触它。真到必要时,婢子宁可毁了它,也不让人夺去。”

  张出尘道:“我对江湖上的人还不太清楚,既然我大哥指定了你们掌管机密,而二庄主也听过你们的大名,想必你们是真有本事的。把盒子拿下去吧!”

  薛飞霞答应了一声,取出了一根细钥匙,在盒子的口上一插,居然找出了一个暗锁洞,嗒的一声,盒子锁上了。她又将钥匙藏进了贴胸的衣襟里,然后才笑道:“现在是万无一失了,除了婢子,谁也无法打开这口盒了。”

  李靖道:“这么一把锁,能管什么用?”

  薛飞霞笑道:“二老爷别小看这把锁,它却十分管用,因为盒子另有布置,若是不用钥匙开启,只要这盒身受到任何一点破坏,盒中的机关立能将文件毁灭。”

  李靖道:“撬开锁也不行吗?”

  “不行,这具锁十分脆弱,略受强力一拉就会损坏,盒中的一切都毁了。”

  “盒子里还有一面金令呢?那总不会也随着毁坏吧?”

  董轻云笑笑道:“婢子等二人联手,要从我们手中夺去东西还不容易,而且盒中所藏,是极厉害的腐蚀性毒药,只要盒身或锁件处受到破坏,盒中的物件也立即化为乌有,包括金牌令在内。”

  李靖一摆手,两女退了下去,厅中只剩下了两个人。

  张出尘低声道:“对不起,郎君,都是我多事,害你受委屈了,我知道你心中很不情愿。”

  李靖忙道:“没有的事,虬髯客既然找上了我,他一定会用种种的方法来跟我接触,即使你不认这个兄长,麻烦也是一样难免。”

  张出尘虽是充满了歉意,却亦无可如何。沉默片刻后,她才道:“郎君之意,是否就此安顿下来了?”

  李靖道:“是的,事情已不容我们推辞了,因为大哥交给我们的东西,的确是不能落入第三者之手的。”

  对这一点,张出尘也有同感,轻吁道:“萍水相逢,相晤不过半日,他即以如此重要的权职相与,也以此重大的机密相授,这份魄力的确是难有其匹的。”

  李靖一声轻叹道:“不错,他对我们之相知相待,不可谓不深不厚,但也深深地把我们给陷住了。”

  张出尘蹙着秀眉道:“我担心的也在此,将来又如何呢?当我们要离去时,如何对他说呢?”

  李靖想了一想道:“尽我之力为他做点事替他把人员训练好,也替他把秩序纪律建立起来,把局面的基础打稳,然后抽身而退,我想他没有理由要为难我们吧!”

  张出尘道:“郎君,那狄去邪的预言究竟灵验否?我看大哥………”

  李靖笑造:“狄去邪的预言从未落空,但他所云天下大统,我也并没有完全相信,所以才拭目以待,看看征象再说,反正照他的预言说,近几年正是潜龙勿用,还要度过亢龙有晦的时期,才能飞龙在天,真命之主。始露头角,我想我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历练充实一下自己。”

  于是夫妇二人达成了对未来计划的协议,他们也开始真正地享受了新婚爱情的甜蜜。

  张出尘是个非常杰出的女孩子,她不但人长得美,更兼能武善文,精通百艺,琴棋诗画不必说了,其他如秋千、蹴菊、烹调等女红,也无不出人头地,极尽巧思。

  他们在这所神龙别庄上小憩半月,尝试了所有时下流行以及传统的各项消闲活动。

  难得的是李靖对这些也是大行家,没有一样不通的,夫妇二人功力悉敌,不分上下。

  这一来,把别庄上的人可开了眼界,他们是虬髯客精选出来,安置在这儿的,为了掩饰身份,衬托大户人家,自免不了要有所应酬挂场,诸如此类的游戏,自然要有所涉猎,所以庄中也有各类的人才,以各种的身份安排在此。他们见到了李靖与张出尘的技艺后,才深自了解到不管他们多么的努力刻划,与真正的所谓上流社会,还是有一段长长的距离。

  当然,他们也从李靖与张出尘那儿,学到了许多新的知识与技艺,这些都是日后他们要打入上流的社交圈中所必须的修养,而且是十分重要的。

  因为,当时的时代潮流,仍是一个十分重视门第的时代,尤其是着重身份,而身份,又不是光有金钱与钱势所能罗致,最要紧的是气质。

  因为在此以前,几千年来,一直是贵族当权,到了汉代,高祖刘邦虽以平民而有天下,但他却没有把平民生活带进贵族的圈子,相反的,却把自己投入了贵族的圈子。

  虽然,他也曾在政策上尽量的压抑商人而加重农人,迁天下富户至京师附近,但只是造成一批新兴的贵族而已。

  流风所及,再送经一连串的太平盛世,点缀太平的结果,遂使贵族化的消闲生活,蔚成了上流社交的象征。

  有钱并不足以使人尊敬,要懂得生活才有地位。李靖他们所传授的这些本事,才是使他们能加入更高层社交的敲门砖,这对他们打入上层社交,结交达宦巨室,刺探消息,扩充势力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再加上虬髯客离开后,曾折道长安,为他们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潜入越国公府,找到了留守的乐昌公主,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方法,竟然使杨素撤消了对他们的追索,对外宣称以红拂赠李靖为妇,以成全英雄美人的佳话。

  此外,更还给了李靖一个民风采访使的名义,准许他在四处自由活动。

  越国公杨素掌的是军事大权,京畿的御林军全在他手中,民风采访,根本与他无关,再说杨素,只不过是一个公爵而已,地位虽高,也无权派遣专使,但是杨素的跋扈是很有名的,他要怎么做,没谁敢管他。

  好在李靖并不会认真地干什么民风采访使,而且这个官职既无俸禄,又无品级,因此也没有惊动到御史大人具本参奏,只是方便李靖的行动而已。

  打死宇文惠及的事也因为杨素的斡旋而撤消了,李靖虽然参与那一伙人,却不是行凶的主犯,宇文府中虽然心中不高兴,但也不能不卖杨素一个面子。

  委任的公文是夹着乐昌公主的私函一起送来的,信中祝他们一双两好,永偕白头外,也对虬髯客多所尊崇,说她带着虬髯客秘密晋见杨素,谈得很愉快,而杨素也有着过人的胸怀,一口答应了成全他们云云………

  李靖知道内情并不如此简单,虬髯客与杨素间,一定还有着乐昌都不知道的协议。

  起初消息传来时,他们还以为是虬髯客对杨素提出了什么威胁,后来接到乐昌公主的信函后,才知道他们竟是在和平的状况下达成协议。

  李靖倒是对虬髯客更为感到神秘莫测了。他知道杨素是不轻易向人妥协的,和平地谈判此威胁他更难成功,因为他是个十分现实的人。

  采用威胁的方法,只要手中确实掌*有威胁他的证据,他权衡利害之后,会考虑接受的;但是他也会处心积虑地寻求自卫的方法来消除威胁,所以李靖等仍处于危险之中,并不就算安全了。可是和平地解决就不同,尤其是要他公开宣布对拐逃姬人一事放弃追诉,补上一纸文书,继续承认李靖的门客身份,这实在不容易。李靖拐逃红拂之事已传遍天下,而李靖参以元宵花灯之夕的行凶也是众所目睹的事实,杨素此举还必须去打通宇文一族的关节。

  杨素既不是个大方的人,也不是个有担待的人,他之所以如此做,必然有着更为吸引他的有利条件。李靖不知道虬髯客许了杨素什么条件,但想得到必是作了相当程度的牺牲。这使李靖很感动,但也加重了心里的负担,他们欠虬髯客的更多了。不过从此以后,不必再度逃亡,隐姓埋名了,更可以自由自在,双双公开地活动了,这毕竟是件可喜的事,所以他们准备出发了,也正好屡行先前对那些部属所许的诺言:出动去巡视一番。走的时候,他们不像来时那样狼狈了,他们带了八名健仆,一对侍儿薛飞霞与董轻云。张豹是总管的身份前导,有时要打个前站,准备歇宿休息的地方。

  行止栖宿,自然都是最豪华的逆旅行台,李靖这国公第使者的身份是很吃香,民风采访使虽不是皇帝钦命所委,但是此钦差更神气。

  那些地方官都知道:钦差大人虽然有生杀子夺的大权,但毕竟还要抓了实在的凭据,才能治他们的罪,但越国公如果要他们的脑袋,只要轻轻地开句口就行了。

  因此,每到一个地方,府县州官等总是远迎出郭,呈递手本请安,侍奉唯恐不周。

  李靖没做过官,但是游侠京帅,交往的都是王孙公子,在越国公府第中,见过的大官太多了,对一二品的大员也都是平起平坐,常礼相见。

  张出尘更不必说了。所以在这场合中,他们自然流露出那股尊严的气质,使得那些官儿们更是唯恭唯敬,不敢少有懈怠。

  也因此,在应付过了官方酬酢后,他们开始私人行动时,十分方便。

  要在一个地方召集一两百或是几十个人,甚至于公开地动刀动枪,*演训练,这是必然惹人注目的事。

  但是行军布阵以及战技的考核,又必须要极大的空地,很难保持秘密地进行。

  多亏李靖这特殊的身份够资格唬住人,有人根本不敢劲问。有几个胆子稍大,或是背后靠山较硬的,巧妙地侧面打听,李靖一句话就回答了国公第亲丁*演。

  问的人自然识趣地不再详询究竟了。

  各王公巨室,私下培植势力已是公开的秘密,尤其是一些执掌兵权的将领们,不断地在扩充自己的兵力。皇帝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但他们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只有在各处自行招募壮勇,由当地的一家大富户出面,名为雇佣庄丁佣工,而后实施战技训练,等到训练成熟,再具表向朝廷奏请报备,编一个冠冕堂皇的埋由,要求募集壮丁。

  朝廷多半照准,许他们便宜行事。于是那些训练精熟的壮丁们纷纷由各地集中报到,编列名册,成为正式的军队,并开始领受朝廷的军饷。

  朝廷之所以允许这样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自从三国鼎立而至魏晋以迄大隋,战争几乎没有停止过,各地的将领们拥兵自重,自相纷争,牺牲者亦众,而其中老弱充数者有之,吃空缺虚报名额者更是普遍。

  号称数万大军者,往往不足半数,战力更是问题,而边境外寇势力日炽,经常作试探性的骚扰,军旅亟需整顿充实,汰旧易新;可是朝廷不敢明令行之,唯恐一些有野心的悍将借这机会大事扩充,壮大得使朝廷无法控制。

  此其一,再者则是隋文帝节俭成性,做了皇帝,小家子气却不改,舍不得拿出大笔的经费来整军;他让那些将领们自己去设法。

  最重要的一点,他可以控制军队的人数,让各地自行补充,齐头并进,每人增兵一千,两百个将领同时扩张,国家多了二十万大军,却不会集中于一二人之手,朝廷不仅能收制衡之效,而且还能随时微调移防…………

  所以李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问题挡了回去。

  这时候,李靖才了解到虬髯客何以要为自己争取这一个虚衔的用意,那可以使他们这些部属化暗为明地接受训练,而不受注意干扰。

  也许,是对杨素。他也是面许以这些实力作为对杨素的支持而获得首肯的。因为他辗转行了五六个城市,集训了将近有千余人了。

  杨素必然也接到密报或通知了,却没有任何动静,在杨素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事。

  据张出尘的了解,凡是各地的将领私人武力,超过两百人时,即会受到注意;到了四百人,立即受到警告压制了。他不会允许一个人的实力扩展太大的。

  累积至千人而不闻不问,这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他认为这是他自己的私人势力。

  这猜测果然得到了证实。

  那是他们来到了第六站淮阴,这是淮河重镇,也是初汉名将韩信的故里。

  虬髯客在此地所设的分站头目姓侯,叫侯方宗,跟别处不同的是他没有士绅的身份为掩护,却有个更佳的伪装,他是个大盐枭。

  历来盐铁二项物资,都由朝廷公营,民间不得私自买卖,原是一片善意,因为这两项东西都是民生最重要的必需品;执掌在官府中,可以制衡经济,控制需求,用意非为不佳,但是日久而弊生。

  尤其是迭经战祸,国库空虚,若增赋税,又恐启民之怨,只有变通手段,改在公卖物品上打主意,提高售价,以增收入,问题于兹而生。

  铁还便于控制,因为要开采矿砂,烈火熬炼,锤打成器,经过很多道手续,不是一二人的力量能做到的,官府不容易控制一点,盐的制成太简单了。

  沿海一带,烧海为盐,把海水引入低地后,以干禾草烧成熟灰投入,蒸干水分,即为食盐,有些地方则更简单,将海水导入盐田后,由日炙成盐。盐的制成既是如此简单,民间无不私自偷制。

  XXXXXX

  官府不涨价尚且乏人问津,何况又要提高售价呢?

  但那些离海较远的地区就不同了,相去千百里,取得极为不易,而盐又为摄生之必需,万不可缺,任凭售价再高,也只有忍痛购入。这些地方,盐价高出米粮多倍,不逊珠玉,而且经手的官吏,也经常居间再加些赚头。

  利厚必然弊生,也容易引起一些亡命之徒,舍命以赴,盐枭就是这样产生的。他们在产盐的地区,以极低的代价取得食盐,结伙私运到缺盐的地方转售,获利往往在百倍以上,只是风险太大。

  一则要躲开官府的逻骑,这是犯法的行为,一旦被执,轻则鞭笞、戍边、罚苦役,重则刚肢斩首。二则还要抗拒沿途绿林人物的劫掠。三则负重而远行,一定要体力,虽然也用骡马驮运的,但那还是官府运盐者居多,因为他们可以公开地走官道,不必避人。

  私枭所经,多半为山野间僻静小道,跋山涉水,牲口无法行经之处,只有靠人力来背负了。以是之故,盐枭们必定要孔武有力,能拼能杀,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而且还是啸聚成群。

  淮河沿海,为产盐之区,于是淮河航经之地,尤多盐枭,他们散布在各大都邑,手下经常养着百来个彪形大汉,与官府作对,以生命博取暴利。

  有时候,官府对一些形成了气候的大帮枭,只有眼开眼闭,因为他们的势力太大了,大到可以吃掉小股的官兵,谁又肯赔上性命去找他们麻烦呢?

  若是他们再够意思些,让官兵们也沾一份好处,就更没人管了。

  当然,这种盐枭的势力必须要够大、够凶,足以吃掉一些小股兵才行。

  侯方宗就是这么一个大盐枭。他在码头边公开设寨,聚集了数百名水陆英雄好汉,还有几十条大船,由沿海地区,收得民间的私盐,杂在其他物品中载来,再行分散转运到各地去。

  这样的一个组织,实力庞大,能率领数百名亡命之徒的头领,当然是一条好汉。

  这侯方宗没有去参加李靖的婚礼,也从来不上别庄去叩见虬髯客过,在资料上记载,他虽是隶属于神龙门下,却跟其他人不相往来,只服虬髯客一人。

  虬髯客在他的名号上打了三个朱砂圈圈,表示此人极端重要,却又加了条小眉注,说此人须妥为应付。

  虬髯客的记载多半是简明扼要,几个字就说明了重点,唯独此处含混笼统,语焉不详。

  不过;假如虬髯客说此人必须妥为应付,则这个侯方宗必然是个很难缠的人了。

  张豹对侯方宗全无认识,也从未见过一次面。

  薛飞霞与董轻云对侯方宗也没有印象,因此,要想跟此人搭上关系,似乎只有取其神龙令了。

  张豹建议如此做,但是李靖反对,李靖认为神龙金令的权威是由人建立的,换言之,是虬髯客凭着个人的威望建立的,因敬其人,乃及其令。虬髯客不在,这块金牌的约束力是否有效就不得而知。

  若是对方藐视此令而不当回事,反而会使事情更糟。因为神龙令是门户中最高的权威信物,它的权威性不容打折扣的,只要稍受轻慢,就必须以全力去维护它。

  侯方宗既是不可捉摸,就不知道他是否会尊重此令,假使碰钉子,势必要起冲突。

  神龙门人多势重,当然吃得住侯方宗,可是这就造成了无端的损失,殊非李靖巡行的本意了。

  他此行的目的,是了解那些人。而不是去制裁那些人。

  李靖对纵横权术的运用很有研究,知道要建立一种符信的权威,必须经常用于绝对有把握的事,若是一开始就受了挫折,郎使以后再加补救整饬,惩罚冒犯它的人,终究是权威的尊严受损,不是绝对的了。

  张豹心中自然不同意,他相信神龙令的权威是没有人敢冒犯的,但是李靖夫妇现在是金令的持有人,有权作最后的决定,他建议不成,只有服从了。

  其实李靖何尝不明白,亮出神龙令,侯方宗必然不敢抗拒,因为虬髯客还在,足以维持此合的权威。只是李婿不愿意处处都沾虬髯客的光。他要建立自己的声望。因此,他决定自己去拜访侯方宗。

  张豹忙道:“二老爷,这万万不可。侯方宗只是一地的首领,应该叫他来见二老爷才是,那有您先去拜访他的?”

  李靖笑道:“我来的目的不是看一个人,而是要看所有的弟兄,总不能叫他把人全都带来吧!”

  张豹忙道:“那当然不必。但是照礼制,该由他先来叩诣,然后请二老爷前往巡视。”

  “那样一来,我看到的只是刻意布置好的状况,经过安排做作,已失其真。我要了解的,是平素真实的情况。”

  “可是………二老爷!这…………”

  “张豹,是你作主,还是我作主?”李靖的声调变了。

  相处以来?这是李靖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对张豹说话,使得张豹一惊,连忙恭身道:“属下无状,请二老爷恕罪!属下所以喋喋不休,也是为了对二老爷一片忠心。”

  李靖冷笑道:“我先谢谢你的忠心,你是怕我做错事,才提醒我一声,是不是这个意思。”

  张豹更为惶恐地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以一得之愚,贡献给二老爷………”

  “如此说来,你的一得之愚。此我的决定要高明。所以你才一再喋喋不休地告诉我该如何做?”

  张豹吓得跪下来。

  李靖又冷笑一声,回头侧顾,道:“飞霞:大哥在处理事情时,这张豹是否也是常有高见的?”

  薛飞霞呐呐不敢回答。

  张出尘一沉脸道:“飞霞,老爷在问你的话!”

  经过张出尘这一声催促,薛飞霞才知道事态的严重,连忙道:“启禀二老爷,大老爷行事有鬼神莫测之概,他下达命令,下属们照着做,根本不明白是什么事理因由,因此也无从参加意见。”

  李靖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那必然是我的行事太过于简明,所以这张豹不但知道了全盘巨细,而且还看透了其中利弊,因此才一再的告诉我该如何做!”

  张豹连连叩头道:“属下无状。属下该死!”

  他的头在地上一再地碰,碰得额角起了疱?但李靖没有表示,他只有不断地叩下去。

  薛董二人似有不忍,开口准备求情。

  张出尘却微笑问道:“二位有何高见。”

  二女为之一震,顿时把话咽了下去,不敢开口了。

  张豹一直磕到额角出血,李靖才道:“罢了!起来听着。”

  张豹止住了磕头,站起身来,不敢擦拭头上的血,垂手道:“属下恭候指示。”

  李靖道:“记住!以后我需要你的意见时,我会开口问你,否则的话,你只要遵行转达就行,而且要一字不得更易地转示下去,不得加添你自己的意见。”

  李靖又点点头,然后才道:“张豹,若是只在江湖上创一个局面,大家都是弟兄,无所谓尊卑长僚,我对你也不必搭架子;但若是要成一番事业,你就得明白:一个主帅运筹惟幄,决策千里,也只正方寸之间,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有目的,但这个目的却不能向外人道及更不必向外人解释,你明白吗?”

  张豹道:“属下明白了。”

  李靖道:“你明白就好。今天是初犯,我从轻宽贷,下次如果再犯,我就要严办你了。下去,把脸上洗洗,然后聚集人手,准备上侯方宗那儿去。”

  张豹恭恭敬敬地答应看出去。

  薛飞霞与董轻云肃容屏息地侍立一边,不敢少动。

  张出尘笑道:“飞霞,轻云,你们也学着点:除非是你受命独当一命;否则在任何场地,都没有女人说话的余地,这是我们女人应守的本份。”

  薛飞霞与董轻云都曾是叱咤一时的江湖女杰,她们的年岁并不低于张出尘,处世阅历超过尤多,可是她们在张出尘面前却奉命唯谨,除了说是之外,没有第二句话。

  倒是李靖有点过意不去,他深知二姝的来历,知道她们虽然身在张仲坚手下为属,却不是下人,张出尘对她们谈话的态度近似教训,惟恐她们心中不快,忙笑道:“出尘,她们成名江湖有年,大哥央请她们来协助我们,自然深知她们力可胜任,那里还要你来教她们!”

  张出尘却笑道:“不然,我知道她们技艺出众,心思灵敏此我强。若是只求在江湖上混个名堂,不但不要我来-,相反的,我做她们徒弟都不够格。”

  董轻云连忙道:“夫人言重了。婢子们只练过几天功夫,其他方面还欠缺得很,要夫人多多教诲。”

  薛飞霞接口道:“就是论武功,婢子等也差得很多。前些时有幸得见夫人练剑,单单那份稳重,就高出婢子十年火候,婢子那一点都不足与夫人相提并论的。”

  张尘笑笑道:“这二位又客气了。你们的剑法是从江湖杀伐中磨出来的,凌厉凶猛,是我万万不及的。我学剑首在强身,次为保身,所以才走稳的路线,彼此走的方向不同,那是不能此的。”

  董轻云道:“剑法虽有百家,但殊途而同归,最终的一个阶段便是稳健拙讷,返璞归真。”

  张出尘道:“我开始学剑就走向稳的路子,可不是一步步地进到这条路上。”

  “夫人天资聪慧过人,一开始就取法乎上,进境自非人所能及………”

  张出尘笑道:“这个别再瞎捧我了。我自己很明白,跟人烂缠硬拖拉时间,我的耐性此你们好一点,但是说到冲锋陷阵杀敌,你们此我凌厉多了。”

  董轻云笑笑道:“以前婢子们对自己的几手武功还颇行以为得,可是想到将来,就没兴头了,而江湖究竟不是好归宿,所以我们很高兴跟夫人学学。”

  张出尘也笑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怕你们讨厌地唠叨几句。这虽是小事情,微末细节,但是你们将来若是要做一品诰封的将军夫人,这就非常重要了。”

  董轻云道:“婢子等不敢有此奢望。”

  “没问题,由我负责,给你们找两个少年将军夫婿。率众最少也是万夫以上,一等军功前程诰命绝少不了的。”

  两女连忙叩谢道:“多谢夫人。”

  李靖连忙皱着眉头道:“出尘,这个愿可不是乱许的。”

  “当然不乱许。我现在立下字据都行,二十年内,必能如愿。”

  薛飞霞有点扫兴地道:“夫人,二十年后,婢子已经是鸡皮鹤发的老太婆了!”

  张出尘笑道:“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说的二十年,是指富贵诰加身的期限,却不是指你们嫁人的日期。三五年后,我负责为你们找个如意郎君,不过有个条件,就是要听我的。”

  李靖连忙道:“出尘,你别胡闹,你怎么能替她们决定终身的对象呢?”

  “我有我的道理。我并不是强替她们作主,我推荐的人,她们可以拒绝,但她们自己择偶,必须要我点头,这样我才能写下包票,否则………”

  “否则如何呢?”

  “否则寿考可期,富贵诰命却不保证了。”

  李靖笑道:“你好像很有把握,凭什么作此保证?”

  张出尘笑道:“相术。妾身在陈宫中曾随乐昌公主习过相人术,从一个人的面相上可以看出他一生休咎。”

  “灵验吗?”

  “十有九中,其一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你看看我将来是否会有出息呢?”

  张出尘笑道:“妾身以终身相托。总不会找一个没没无闻的庸夫。郎君的相貌属贵,可及将相,寿期人颐。”

  李靖大笑道:“原来你是看准了才作孤注一掷的!”

  “这怎么说是孤注一掷呢?”

  “你相许之日,正是我闯了祸,准备亡命天涯之际,很可能被捉将官里去,三通鼓响,一刀头落地,你不是孤注一掷是什么?”

  张出尘嫣然笑道:“妾身相信自己的相术,知道郎君必非早夭横死之命!”

  董轻云见他们谈得很高兴,忙问道:“夫人,婢子呢?”

  张出尘道:“你和薛飞霞都很好。虽是出身江湖,但都是百岁富贵的命妇之相,所以我才要你们开始学学做一个命妇的本份,为自己的云程铺路,但相虽天成,运命却半在人为,半由天定,命好的人,自助始能天助,命凶的人,广积善德,也能易凶为吉。因此,运命休咎,有常理而无常态。”

  她言之凿凿,顺理成章,迥非一般江湖星占术士,满口胡柴,倒是颇有折服人的力量。

  李靖只是姑妄听之,他相信的是自己的才华与能力,知道凭自己的才华,只要善加运用发挥,自励不辍,日后富贵且不论,至少不会没没无闻。

  董轻云与薛飞霞则是深信不疑了,几乎是同时道:“婢子将来任凭夫人作主。”

  张豹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本来他倒是没当回事,但是听红拂直口论断,不但极有把握而且也有一番理论根据,忍不住见猎心喜,问道:“夫人看属下将来如何?”

  张出尘抬眼向他看了一眼,刚要开口说话,忽地打了一个冷噤,遂闭口再作仔细端详。

  眼睛在看,嘴却一直不开口。

  张豹不觉奇怪。笑着道:“大概总是不太好,夫人但请直说无妨。”

  张出尘闭目沉思有顷,刚要开口,忽而又是一个冷噤,使她再度闭上了口。叹息一声,才缓缓地道:“你的相很好,但命里有些小劫,应在三十四岁那年,过此则一路坦途。到那一年,你最好多加小心,远避金龙。”

  “远避金龙?这是怎么说?难道世间真有金色的龙不成?还是黄金铸成的龙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根据相书的口诀偈言告诉你,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了。这是天机,人心微妙,但必应机而告,缘机而起,天机之所在,或明或晦,或虚或实,明实者一言而喻,虚晦者则由人自己去体会了!”

  她打了第三个寒噤。

  李靖道:“出尘,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还是衣服穿少了?”

  张出尘摇摇头。“不,我身体很好,也不感到冷。乐昌姐传我相术时,曾告诫过说:此术易泄天机,不可轻施,须防鬼妒神怒,方才上天已然示警,所以我从现在起,决不再说一字了。”

  她的神情很认真,而且一连三次无端而作的冷噤确实令人有神秘兮兮之感,因此张豹也不敢多问了。

  等谈话结束,回到私室时,李靖才道:“出尘,想不到你真有点神通,我本来是不信的!”

  “你的朋友狄去邪的预言你深信不疑,为什么就不信妾身的相术呢?乐昌姐的相术的确很灵验,她曾经为陈宫中二十一个人预测休咎,写在一张纸上,密封收藏,三年后打开来看后,竟完全相符!”

  李靖道:“包括她的哥哥后主及张丽华美人在内?”

  张出尘道:“是的,她测定他们将遭横祸而死于非命。预书之时,天下还很安定,一个贵为天子,一个备极君宠,谁也想不到会有灾祸降临的;可是三年后,兵变城破,主人拥张美人避祸井中,终为乱兵所执,死于非命。”

  “她为自己相过没有?”

  “没有,命相之术,最忌为己张本,所以相者极少为自己卜占,否则必遭天谴。不过我传其术后,却为地相过。照命途看,她日后倒是妻荣夫贵,晚景极佳。”

  李靖颇为有趣地道:“目前她的丈夫在那儿都不知道,生死未卜,那能算到将来去?”

  张出尘庄严地道:“不然。我也算出他们夫妇该有一劫,鸾凤分飞一段时间,而后却余重逢,破镜重圆,再往后就是一片坦途了。”

  李靖轻叹道:“但愿你言而能中,否则………”

  “否则将会如何?”

  “否则将会有麻烦,因为我接到大哥的来信。”

  “啊?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久之前。我们到后面来的时候,我照例到鸽舍去看一下所饲的健鸽,薛飞霞悄悄地跟了来,递给我一张字条,是大哥从长安寄来的。”

  “干吗要偷偷的给你?”

  “因为这是大哥跟我之间的秘密函信,往来俱由飞鸽为之,不经过第三者之目。”

  “难怪你每天都要去巡视一下鸽舍,原来你们还有来往。”

  “不能算来往,只是来而不往。大哥将他所得的新情况通知我,由我全权处置,他却不要我的回报。”

  “字条上说些什么?”

  李靖笑道:“一些京师的情况,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他看出杨素的权势日增,与二太子杨广的来往也日密。据他预测,皇城于短日内必将有变,叫我看情形把握时机;再者,他将作海上之行,归期未定,门户内之事,叫我全权决定,只有那第三点,使我颇为为难。”

  “他要求你做什么?”

  “不是要求我,是要求你。他说半生漂泊至今,中馈犹虚,隐有家室之思。”

  张出尘兴奋地道:“这是好事呀,成了家之后,他的野性或许会驯一点。他要我为他作媒,物色对象?”

  “对象他已物色好了要求你作伐。”

  张出尘笑道:“谁家女子,居然能叫他倾心的?”

  “要求你为他作伐,自然是你认识的人。”

  “我认识的人?我很少认识人。就是杨素的家人,我也不认得几个………哎呀,大哥莫不是看中了乐昌姐?”

  “何以见得会是她呢?”

  张出尘道:“乐昌姐满腹经纶多才多艺,容华绝代…………”

  李靖道:“光是这些条件还不足以使大哥动心。多才多艺的美貌佳人多的是。”

  “当然另外还有一些条件。乐昌姐出身高贵,天生有一股华贵的气质。”

  李靖笑道:“这两点才是叫大哥动心的主因。大哥志在天下,择偶自然要气度够的女子。美貌、才艺都易得,惟有这气质难求,要求气质高贵,只有在皇亲国戚中去找,大哥势力虽大,目前却隐而未显,他要娶妇,自然也只有在落魄的王孙中去寻找了。”

  “什么!大哥真对乐昌姐有意思了。”

  “是的。他说曾在杨素府中得见乐昌,风华气度,无一不佳,且年岁相当,又为小妹故人,若得便再行长安,希望为他一探口气。”

  张出尘道:“只是探探口气?”

  “自然是要先探探口气了。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的。”

  张出尘轻轻一叹道:“这件事恐怕我无能为力。乐昌姐节励冰霜,情坚金石,她对徐驸马矢志不二………”

  “但是那位徐公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只是没消息而已,并不是亡故了。他们终会有重逢之日的,我看乐昌姐不是久孤、之相。”

  “你的相人术一定靠得住吗?”

  “这个我不敢说。我只是以相理而测,十拿九稳,我没有把握,不过我看过的人,多半很灵验。”

  “多半灵验,也有不灵验的。”

  “人一生,要到盖棺才能论定。我所谓灵验,是指论定的那几个,还有很多人还好好地活着,对他们的将来,我就不敢说必如我所言。”

  “这倒也是。就过去已成定论的都没有错?”

  “没有。郎君,你究竟想如何?”

  李靖叹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大哥对我们太厚,而我们可报之者又太少。这件事若能促成,也可以略为尽一点心,现在想来,恐怕又难以如愿了。”

  张出尘也颇为难过地道:“是的,我也很想促成他们,尤其我看大哥眉宇间华气透盖,当主南面人君之象,只是山根不厚,似非中原天朝真命之主。但无论如何,他必可拥有一片天下的。乐昌姐是帝胄亲裔,身份上很配得上他。唉!无论如何,我得上长安去。”

  “去干吗?进行为大哥作伐?”

  “试试看。尽人事以抗天命。”

  李靖道:“你们学星占的人,不是最主张顺应天命,逆天则不祥吗?怎么你要抗天命了。”

  张出尘道:“天心难测,往往于巧妙的机动中,假人手而为之,有时人之所为,即天心之所在,然人谋不臧,天心难及,故云天助人助。”

  “怎么说来说去都是你的理。顺天是你,逆天也是你,命理之学贵乎一,你却是正反两说都俱全了。”

  张出尘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天心虽难测,亦须假手于人而成之。人谋不臧,天心不及,凡事必先以人力图之,人事已尽,事犹不谐,则为天命。”

  李靖笑道:“要是推演命理,都是这种方法,我也会了。”

  张出尘笑道:“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太玄的,事出必有因,由相而推断人未来的命运,多少有点道理依循的。”

  “什么道理?”

  张出尘道:“此如我今天为张豹看相,一连打了三个冷噤,这并不是天心示警,实在是他眉宇闻凶戾之气太重,应主暴卒横死寿夭!尤其是他的眼睛,凶脉突出,望之令人心惊。”

  李靖微微一怔道:“我怎么没有这种感觉呢?”

  张出尘道:“那是你没注意,或是他在你面前时,心存警戒,故而凶状不显。”

  李靖道:“他为何要对我有警戒之心呢?我又没有害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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