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情

  龙天楼告退是告退了,可是他没去睡,一个人悄悄地出了十五阿哥府,出西直门,居然直奔西山。

  出西直门半里之遥,是高梁桥,相传宋太宗伐幽州与辽将耶律休哥大战于高梁河,就是这儿。

  在桥西,有座“倚虹堂”,宫门三楹,堂廊数间,皇上巡幸西山各园的时候,都在此稍作歇息。

  有一回,皇上巡幸西山到了这儿,适逢大雪,皇上来了句“白雪当空”,那时候恰好和坤在侧,马上应了句“红旗当道”,红旗者,报捷之意也,那时正当皇上在金川用兵,不到半月,捷报果然至,皇上大喜,乃亲为“倚虹堂”题额,于是乎,和坤以逢迎而更得宠了。

  龙天楼经万寿寺、海甸、圆明园、畅春园、静明园、静宜园天蒙蒙亮,抵达了实胜寺。

  龙天楼没在各园停留,因为西山各园是皇室的禁地,不可能隐有闲杂人等。

  而这座实胜寺,虽然福康安的爹,大将军傅恒因金川武功,而赐住此寺,也把旧名表忠寺改成了实胜寺,并把“健统云柳营”建立在寺之左右,但是毕竟是个百姓可以游览的地方。

  所以,头一站,龙天楼就到了这儿。

  这时候,天方破晓,雾气迷潆,晨钟焚呗之声悠扬,闻之令人尘俗之念俱消。

  龙天楼在实胜寺略转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又继续前行,经碧云寺而西山八大处。

  西山别名小清凉山,在宛平西,为太行山之一支脉,燕京八景中有“西山霁雪”,每届冬令,大雪漫山,两月不化,自下望之,如初琢之嫩玉,洁白峭峻。春初时节,柳花俱发,临夏则绿树浓荫,秋时则枫红满山,所以西山枫红实在是诸景之中最值得欣赏的,比之姑苏之邓尉,金陵之栖霞,更是大块文章。

  龙天楼抵达三山庵,天已大亮。

  三山庵居翠微峰之最胜处,山门前后,竹林参差,景致清幽,为北地所少见。

  许是早课已罢,不闻晨钟梵呗,幽静异常。

  尼庵住的是尼姑,应该可以找到些什么!

  龙天楼正打算踏进竹林小径,只见迎面走来个带发黑衣女子,手上还挽着一个竹篮。

  黑衣女子年岁不大,看上去只十六七,她一见龙天楼,先是一惊,继而头一低,马上拐了弯儿,竹林挡住不见了。

  龙天楼怔了一怔,并没有追过去,径自顺小径往前走,一直走到庵门前。

  庵门前正站着两个中年女尼,一见龙天楼走来,立即双双迎了过来,单掌立胸,微一躬身,左边一个道:“敢问施主是来”

  龙天楼答了一礼道:“我是个游山的人,想到处看看。”

  右边女尼道:“施主想必是初次登临西山?”

  “不错!”

  右边女尼道:“那难怪施主不知道,三山庵不接待单身男客,还请施主往别处游览去吧!”

  龙天楼呆了一呆,道:“原来如此,请恕冒失,我马上就走,融问两位,贵庵之中,有带发修行的么?”

  “没有,三山庵里,都是皈依三宝,经过剃度的比丘。”

  “呃,那么适才有位姑娘从贵庵出来”

  两名女尼脸色都为之一变。

  左边女尼道:“施主怕是看错了,贫尼二人站立庵门良久,未见有女子出来。”

  右边女尼道:“施主一定是看错了。”

  龙天楼察言观色,心里明白了八分,他没动声色,道:“那大概是我看花了眼了,打扰,告辞!”

  他一抱拳,转身走了。

  望着龙天楼不见,两名女尼互望,脸上微有疑容。

  龙天楼一转出两个女尼视线,便疾速行动,飞快往适才所遇黑衣女子所走方向追去。

  龙天楼的身法不可谓不快,他的目光也不可谓不够锐利。

  以黑衣女子行走的速度来算,这么几句话工夫,她最快也不可能走出廿丈去。

  但是龙天楼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搜遍了方圆五十丈内,却没发现那黑衣女子的踪影。

  不但没发现黑衣女子的踪影,就是连别的人,也没有见一个。

  怪了,难道那黑衣女子腾空飞了,借土遁了不成?

  龙天楼正自皱眉。

  只听一阵很有节奏的步履声,夹带着轻微的“吱呀”声,由上而下,从身右一条登山小径上传了下来。

  总算有了人了。

  龙天楼忙转眼望去,只见一个老樵夫挑着一担柴,从登山小径上走了下来,一看有人挡路,连忙叫道:“请让让!”

  龙天楼让是让了,但伸手拦住了老樵夫的去路。

  老樵夫满脸堆笑:“这位爷,您要买柴?”

  “不是的,我想跟老人家打听件事。”

  “什么事啊?”

  “请问老人家,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位穿黑衣裳的姑娘?”

  老樵夫连想都没想就摇了头;“没有,没看见。”

  “那么老人家是不是知道,这一带什么地方住的有人家呢?我是说俗家人?”

  老樵夫道:“没有,这一带不是寺庙,就是尼庵,哪里来的俗家人呢?”

  龙天楼不禁有点失望,道;“啊!谢谢老人家了。”

  “别客气!”老樵夫挑起柴来要走,忽又停了步:“我想起来了,宝珠洞一带是有一户人家”

  龙天楼精神-振;“老人家,在什么地方?”

  “宝珠洞,就在西山最高的峰头上,还是有一回打柴,我在远处无意中瞧见的,那地方离宝珠洞不远,也就是在宝珠洞背后山崖上的一片树林里,错非是我这个打柴的,换个人还真不容易看见呢!”

  龙天楼忙道:“老人家,宝珠洞怎么走法?”

  老樵夫往上一指道:“从这条路上去就能到了,洞口上刻的有字,一看就知道。”

  龙天楼一抱拳道;“谢谢老人家了!”

  “别客气。”

  老樵夫挑起柴走了。

  候得老樵夫被树木挡住,龙天楼吸一口气,腾身跃起,疾如奔电地往上扑去。

  老樵夫没说错,宝珠洞就在西山最高处。

  到了峰顶,龙天楼就看见了,峰上一个洞口,上嵌石额,刻的是“宝珠洞”三个字。

  但是,老樵夫说的那户人家,不在宝珠洞前,不在宝珠洞里,而在宝珠洞后。

  看遍宝珠洞洞前的上下左右,无路可通峰后。

  那户人家找的地方好,照这情形看,寻常人是到不了宝珠洞后的,至少从宝珠洞前是过不去的。

  当然,这难不倒龙天楼,他提气一掠,人已落在洞左山崖横探而出的虬枝老树上,就从这一株株横探而出的树木上,只两个起落,已然到了峰后。

  到了峰后再看,他看得心神震动直了眼。

  就在宝珠洞后山崖上,也就是山峰的那一侧,有一片浓密松林。

  松林之中,有一条由峰顶流下的细水,汇成一个小水潭。

  松林的外面,有一片绿地,长的不是草,种的不是花,而是一小片菜园。

  菜园再过来,紧贴着山峰,座落着一明两暗三间小茅屋,砍树的枝干为篱,篱上更爬满了碧绿欲滴的爬藤。

  再往下看,山崖下,环绕着一圈云雾,形态瞬息万变,几令人怀疑置身天上,不在人间。

  这么一个地方,清新、雅致,不要说住了,看一眼就能令人尘俗之念全消。

  一片菜畦,几间茅屋,藤篱柴扉,松林为伴,绿水长流,简直是世外桃源,这是什么人住在这儿。

  再看,松林内,水潭旁,一名黑衣女子,衣袖半卷,露出两段嫩藕粉臂,正在洗衣裳,不就是适才尼庵前碰见的那位?

  龙天楼正看得出神,那黑衣女子已洗好了衣裳,提起盛放衣裳的篮子站起身走出松林,经过菜园到了屋前篱外,然后推开柴扉进去了。

  她没有关上柴扉。

  也难怪,这个地方还怕有什么坏人来么。

  龙天楼定定神,转过山崖,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两扇柴扉前。

  从两扇开着的柴扉望进去,那黑衣女子背向外,正在晾衣裳。

  衣裳,有女人的,也有男人的。

  有一件女子衣裳,赫然是件旗装,看质料,看式样,绝不是寻常人家所有的。

  龙天楼站在篱外,黑衣女子背向柴扉,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突然,茅屋内传出个轻柔甜美话声:“花姑,衣裳晾好了么?”

  黑衣女子应道:“好了,我马上就来。”

  说着,她搭好最后一件衣裳,侧身提篮要走。

  就在她侧身提篮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站在篱外的龙天楼,急忙转脸外望,一惊手中篮子落地:“你、你是什么人?”

  龙天楼含笑抱拳:“我是个游客,刚跟姑娘在尼庵前见过。”

  黑衣女子脸色发白:“我没有见过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龙天楼还没说话,只听适才那轻柔甜美话声,又从茅屋中传出:“花姑,你跟谁说话呀,是爷听经回来了吗?”随着话声,人也从茅屋里出来了。

  是个农家女打扮的年轻姑娘,但是粗布衣裙无碍她的天香国色,粗布衣裙也掩不住她那雍容华贵的气度。

  她一瞥见龙天楼,大惊:“花姑,他是什么人,他怎么会”

  黑衣女子还没来得及说话。

  龙天楼已开了口:“姑娘,我是个游客,因为迷失路途,误至贵宅,惊扰之处,还望见谅!”

  那美姑娘马上就恢复了平静,道;“呃,原来是迷路的游客,花姑,告诉这位怎么下山。”

  黑衣女子刚答应一声。

  龙天楼又道:“我太渴了,可否顺便讨一杯茶水?”

  黑衣女子道:“那边松林里水潭有山泉”

  美姑娘道:“生水怎么能让人喝,花姑,进去给这位倒杯茶来。”

  “是。”

  黑衣女子转身进了茅屋。

  龙天楼一步跨进柴扉。

  美姑娘忙道:“请止步,寒舍只有女眷,不便待客。”

  美姑娘谈吐不俗,更不像农家女。

  龙天楼道:“姑娘放心,我不是个不懂礼的人。”

  美姑娘没说话,但从神色上看,她似乎放了点儿心。

  黑衣女子端着一杯茶,从茅屋里走了出来。

  龙天楼忙迎前称谢接过,茶杯是一般人家常用的粗瓷杯,但是喝一口,茶叶却是富贵人家饮用的极品。

  龙天楼道;“好茶。”

  美姑娘跟黑衣女子都没说话。

  龙天楼却又道:“看来府上很讲究喝茶?”

  美姑娘淡然道:“山居人家,但有粗茶淡饭,于愿已足,谈不上讲究。”

  龙天楼道:“姑娘这四字山居人家,恐怕是客气了,山野多隐逸之士,不敢说山居人家,没有饱学高人,但是隐逸之士却没有姑娘这种自然流露的华贵气度。”

  美姑娘强笑道:“阁下太夸奖了,农家村民,何来华贵气度”

  龙天楼抬手一指道:“姑娘要是没有华贵气度,也就不该有这么一件衣裳。”

  美姑娘跟黑衣女子同时发现,晾衣架上那件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有的旗装,一怔,双双大惊失色。

  “花姑”

  “我”

  龙天楼两眼突闪奇光。

  突听柴扉外响起个冰冷话声:“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美姑娘、黑衣女子连忙抬眼。

  龙天楼站着没动,也没回头。

  柴扉外,-步跨进个人来。

  这个人,笠帽、草鞋、粗布衣裤,一身庄稼汉打扮,但那颀长的身材,雪白的肌肤,却不像个种庄稼的。

  尤其,一顶宽沿笠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从帽檐阴影下,可以看见两道比电还亮的东西。

  龙天楼淡然道:“大半是主人回来了。”

  只听那庄稼汉道:“花姑,跟姑娘进去。”

  “是。”

  黑衣女子答应一声,扶着美姑娘进了茅屋,还顺手关上了门,随听美姑娘在门里道:“能不能不要太过?”

  庄稼汉冷然道:“我也不忍,可是咱们放过别人,那就等于为自己招祸。”

  美姑娘不说话了。

  只听庄稼汉冷然道:“请转过身,我不惯从人背后下手。”

  龙天楼一点头道:“不失为英雄人物,但是英雄人物怎么好对一个迷途的游客以下手相问?”

  他转过了身。

  庄稼汉一声冷笑道:“迷途的游客?这一套未免太低劣了,不是有心人,不是练家子,他到不了这儿,我们本不忍,可是我们不能不保护自己眼前这拿命换来的。”

  他疾快出掌,五指如钩,猛抓龙天楼心口要害。

  他不但出手如风,而且一上手就是杀着。

  龙天楼不躲不闪,飞起一指,迎着那疾快抓来的掌心点了过去。

  庄稼汉陡然一惊:“原来是个高手,也对,不是高手岂不白来一趟。”

  他手随话动,沉腕变招,连绵三式,攻的都是龙天楼大穴要害。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庄稼汉一出招,龙天楼就知道,眼前这位,是他自进京以来,所遇见的唯一真正高手。

  真要比起来,连阴桧那等黑道巨擘,恐怕都要差跟前这位一筹。

  龙天楼脚下不动,上身挪移,让过两招,第三招右掌疾挥,砰然一声震退了庄稼汉:“阁下如果用双枪,是不是比较得手些?”

  庄稼汉身躯猛一震,旋即冷然道:“我从不用双枪。”

  龙天楼道:“那么请告诉我,‘玉面狻猊’杨华,用的是什么?”

  庄稼汉身躯再震,后退半步,旋即仰天而笑;“是我糊涂,既是有心人,怎么不知道我是谁?看来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拼了。”

  他跨步就要欺上。

  “慢着!”龙天楼一声沉喝。

  这沉喝声音不大,却震得庄稼汉脚下一顿。

  龙天楼道:“我是个有心人,可却不是你想像的那方面派来的!”

  “不是那方面派来的,不会知道我杨华。”

  “不然,海珊格格知道,海珠格格曾经告诉她,西山赏雪,曾经邂逅了小狮子。”

  庄稼汉一怔:“海珊?武林之中,以狮子为号的人不少,海珊除了小狮子,别的一无所知。”

  “这是实情,武林之中,以狮子为号的是不少,但是那些狮了之中,真正俊逸不群,能获海珠格格垂青的,却只有一只‘玉面狻猊’。”

  “你,你真认识海珊?”

  “何只海珊格格,承王爷、礼王府的老郡主、两位格格、十五阿哥、福贝子,我认识的人还不少。”

  “你认识的这些人都不错,你是”

  “你听说过没有,承王爷把女儿失踪的案子交给九门提督衙门,九门提督责成辖下的五城巡捕营限期破案。”

  “我知道一定有人找,可是不知道由谁来找,因为我们从不下西山半步。这么说,你是五城巡捕营的?”

  “不,五城巡捕营有位白五爷,案子落在他肩上,他把我找了来,我姓龙,叫龙天楼,跟你阁下一样,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中人。”

  “龙天楼,你姓龙?”

  “我姓龙。世上姓龙的不少,可是姓龙的武林世家只有一个。”

  庄稼汉帽沿阴影下,两道寒光暴闪:“你是龙家人?”

  “不错。”

  庄稼汉道,“龙家有举世称最的绝学。”

  闪身扑到,双掌猛劈。

  龙天楼道:“这就是。”

  他掌似灵蛇,从庄稼汉两掌之间穿过,一昂一圈,五指已搭上庄稼汉右腕脉,轻轻一扣,立即收回。

  庄稼汉机伶暴颤,抽身疾退,失声道:“龙家的‘擒龙手’,你真是龙家人。”

  龙天楼道:“别人不知道,海珠格格不会不知道,龙家人跟礼王府,当年也有一件未成的姻缘,所以两位应该相信,龙家人不会拆散人姻缘。”

  庄稼汉颤声叫道:“海珠。”

  茅屋门开了。

  美姑娘跟黑衣女子当门而立。

  美姑娘道:“我都听见了,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

  龙天楼道;“猜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西山?”

  “不瞒格格,纯是来一趟碰运气,因为西山是格格跟玉狮子相识的地方,也许该让我找到格格,我在‘三山庵’前碰见了这位姑娘。”

  “以当时的情形,任何人办案,都会看出,我是被人劫掳”

  “我也是这么看,到现在我还是这么看。”

  “这话怎么说?”

  “如果不是被劫掳,我实在想不出格格是怎么失踪的。”

  庄稼汉道:“海珠,请龙少爷屋里坐吧!”

  美姑娘连犹豫都没犹豫,便侧身摆手,道:“龙少爷请!”

  龙天楼一声,“打扰。”

  进了茅屋,分宾主坐定,美姑娘海珠格格道;“花姑,倒茶。”

  黑衣女子花姑答应一声,倒来一杯茶。

  庄稼汉坐在一侧,头上的大帽仍未摘下来。

  海珠格格道:“现在请龙少爷听听我是怎么失踪的。早在我失踪前的头一年冬天,我到西山来赏雪,邂逅了杨华,双方可以说一见钟情,但是西山别后,由于彼此的环境关系,就没再见第二面,我借故又来西山几次,都没有再见着杨华,心里怅然若失,以为跟杨华无缘。今年春天一个夜晚,杨华黑衣蒙面,夜入王府来劫掳我,因为他认出了我,由是我也知道他就是杨华。当时他有他的不得已,另一方面我也不满家里的一些情形,我还是跟他走了。杨华这么做,是受人逼迫,他应该把我交给某个人,但他为了救我,不惜违背某人的指示,佯装跟我同归于尽,才逃过浩劫,现在,他落得容颜破毁,每半个月就要忍受一次椎心刺骨的痛苦,龙少爷,你先看看”

  杨华摘下了头上的大帽。

  龙天楼心神为之震动。

  “玉面狻猊”本是个俊逸人物,不然当初海珠格格不会一见倾心。

  但是现在的“玉面狻猊”,整张脸已是刀疤纵横,红肉外翻,而且一只左眼,还有点外凸,望之狰狞可怖,胆小的碰上,非被吓个半死不可。

  海珠格格道;“龙少爷看见了吗?这就是他为了我,所付出的代价之一”

  杨华道:“海珠,你为什么老爱这么说?”

  海珠格格幽戚地道:“我说的不是实情?”

  “那么,你为了我,舍弃了尊贵的和硕格格的荣华富贵,为了陪伴这么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牺牲了往后的美好岁月,这又怎么说?”

  “杨华,我应该的。”

  “难道我就不应该?”

  海珠格格还待再说。

  龙天楼由衷地道;“两位都不要再说什么了,情坚金石,义比海深,两位一般地让人敬佩。杨狮子,请告诉我,你的脸是怎么毁的?”

  杨华平静地道;“我拒不交出海珠,被他们乱刀毁容之后,拥海珠跳下断崖,让他们以为我跟海珠都死了”

  “逼迫你劫掳格格的是什么人,乱刀毁你容颜的,又是些什么人?”

  杨华一摇头,道:“说来惭愧,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直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当初我是不知道,后来一方面因我不愿再惹恩怨是非,另一方面也由于我跟海珠彼此拥有对方,同感知足,也就未再追查”

  龙天楼道:“逼迫你的人,他可以用很多手法,不必亲自现身,你或许不知道是谁,但是乱刀毁你容颜的人,双方要面对面,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是何许人?”

  杨华道:“他们一共是三个人,个个黑衣蒙面,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龙天楼“呃”地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么两位当初既以诈死瞒过了他们,为什么还选这地处京畿的西山居住,不离京到江湖上去?”

  杨华道:“我虽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但是我可以感觉出,他们的势力相当庞大,很可能已遍及江湖,江湖上未必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们选择了西山这个地方,事实上,从当初到如今,我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平静,对外的一切;由花姑负责,我除了早晚必到寺院听经之外,跟海珠绝少外出,还不至于招入耳目。”

  龙天楼道:“格格可知道,富儿、桂儿跟那夜当值的两名护卫,已经先后遭人杀害了?”

  海珠格格一惊道:“真的?”

  龙天楼点头道:“是我查出来的。”

  海珠格格脸上变了色:“丫头们跟两个护卫何辜”

  “我以为是她们因为知道某种秘密,被人灭了口。”

  海珠格格道:“杨华当时黑衣蒙面,两个丫头又都在楼下”

  杨华道:“不,当时我叫你的名字,可能她们听见了。”

  龙天楼道:“杨狮子,当夜有跟你同去的人么?”

  “没有。”

  “是没有,还是你没发觉?”

  “绝没有,我也曾特别小心。”

  龙天楼道:“这就行了,再从格格失踪后,有人销毁了格格房里所有的东西看,很显然杀人灭口的是府里的人是不会错了。”

  海珠格格道;“销毁我房里东西的是谁?”

  龙天楼道:“是福晋。”

  海珠格格娇靥上立即掠过一丝恨意:“那个女人,她是巴不得承王府没有我这个人。”

  龙天楼道:“如今杀人灭口的,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海珠格格忙道;“龙少爷,你是说”

  龙天楼不接海珠的话,转望杨华,道;“杨狮子,逼迫你的人,可是以一根似铁非铁的簪儿做为表记。”

  杨华一惊忙道:“龙少爷知道”

  “那么,你所以受逼迫,所说每半个月忍受一次推心刺骨的痛苦,也就是因为身受无影断肠落花红之毒了!”

  杨华大惊道:“正是,龙少爷你”

  “容我稍后奉知。你既中此毒,又没有解药,怎么能每半月只受一次痛苦,而没有”

  杨华苦笑道:“只因为我下手得早,将体内之毒逼于一处,不让它扩散,所以能幸保不死,可是那每半月一次的发作,其痛苦比死还难受,运功抵挡一次,至少虚弱三天,不能行动。”

  龙天楼点点头道:“两位现在请听我说一段经过”

  他从侦办承王府的案子说起,一直说到了他上西山来。

  静静听毕,海珠格格难掩激动:“大贝勒金铎?!”

  “不错。”

  “怎么他会你看福贝子能请下这个旨来吗?”

  “只因为大贝勒是皇族,皇上愿不愿让我采取这个行动,谁也不敢说。”

  “那么从另一方面,你刚说承王府的那个人”

  “那个人身分地位不下于大贝勒,我苦于没有证据,若是不从大贝勒身上牵她出来,以办案的立场来说,我恐怕拿她没有办法!”

  海珠格格一脸悲愤:“苍天”

  杨华道:“海珠,苍天对你我已经够恩厚了,怎么好再怨什么?就算永远无法揪出他们来,至少咱们过的还是目前的日子,还求什么?”

  海珠格格沉默一会,点点头:“也对,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龙天楼道:“这件案子既由我承办,是不是能揪出他们来,那是我的事,两位就不必操心了。不敢多打扰两位平静的生活,就此告辞,但是在临走之前,我愿意为两位尽一点心意,杨狮子,请席地盘坐。”

  杨华一怔:“龙少爷,你要”

  龙天楼道:“我除过好几个人体内的无影断肠落花红之毒,不信除不了你的。”

  海珠格格惊喜而起,激动下拜:“多谢”

  龙天楼伸手拦住;“格格,等除了杨狮子的毒,再谢不迟!”

  话锋一顿,转望杨华:“杨狮子,你还等什么?”

  杨华肃然而起,恭谨道:“杨华遵命!”

  他立即席地盘膝坐下。

  龙天楼道;“不管你把毒逼在了什么地方,照着我的话做,气走‘巨阙’,经‘鸠尾’、‘中庭’上行。”

  杨华立即闭上双目。

  龙天楼接着又道;“走‘玉堂’、‘紫宫’、‘璇玑’、‘天突’。”

  杨华的身躯忽起颤抖,额上也见了汗。

  龙天楼跨步至杨华身后,出指急点。

  杨华“哇”地一声,张口吐出一口浓痰,其色乌黑,腥臭扑鼻。

  龙天楼道:“杨狮子,可以起来了。”

  杨华睁目跃起,无限激动:“大恩不敢言谢”

  他矮身就要拜下。

  龙天楼伸手拦住:“把痰埋人土中三尺,但有任何惊兆,务必前往十五阿哥府找我,告辞!”

  他没容杨华跟海珠格格再说什么,一声“告辞”,转身走了出去。

  等到杨华跟海珠格格,还有花姑追出柴扉,龙天楼已经走得没了影儿。

  杨华喃喃道;“龙家人毕竟是龙家人,龙家举世称最,又岂是幸致?”

  海珠格格转脸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杨华道:“除了这张脸以外,我已经是以前的我了。”

  海珠格格喜极而泣,低下了头。

  杨华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这是一笔大恩情,咱们要想个法子,怎么报答。”

  海珠格格默默地点了点头。

  日薄西山,晚霞满天。

  龙天楼回到了十五阿哥府,一到门口,带着亲兵站门的那名蓝翎武官便道:“龙爷,福贝子正在找您呢!”

  龙天楼谢了一声进了门,刚到前院,迎面走来铁奎,一见龙天楼,飞步迎了上来:“总座,贝子爷找您一天了”

  “我知道了。”

  龙天楼停都没停地往里走。

  铁奎紧跟在身边:“昨儿晚上您不在府里,哪儿去了?”

  龙天楼道;“有事儿。”

  “什么事儿?”

  龙天楼还没说话呢,凌风、华光等另七个飞也似地都到了,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都问龙天楼昨儿夜里一直到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龙天楼道:“蛤蟆吵坑似的,烦不烦,等我见过贝子爷之后再说,谁知道贝子爷找我什么事儿?”

  凌风道:“听说是皇上要见您!”

  龙天楼为之一怔,道:“皇上要见我?”

  说话间,九个人已进了内院,只听福康安的话声传了过来:“是天楼回来了吗?”

  龙天楼一听就知道话声是从十五阿哥的书房里传出来的,忙应道:“是我。”

  只听福康安着急地道;“快进来,快进来。”

  龙天楼答应了一声,拦住铁奎等八个,飞步进了书房。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在书房里,龙天楼欠身为礼,刚一声:“王爷、贝子爷!”

  福康安就叫了起来:“天楼,你究竟哪儿去了,害得我们找都没地儿找,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十五阿哥接着道:“天楼,听铁奎他们说,你从昨儿晚上就出府去了,根本没睡,你上哪儿去了?”

  龙天楼道:“王爷,这不关紧要,容我稍待再行禀报,听说皇上要见我,是”

  福康安把话接了过去:“可不是皇上要见你?你不是给我派了个好差事,让我给你向皇上请个旨吗,我今儿个一早就进宫了,从早上磨到中午,没用,皇上说什么就不肯下这道旨,最后让我磨得没法子了,要见你,他要听你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您没禀奏”

  “说了,都说了,可是他非要听你说,有什么法子!”

  “皇上想什么时候见我?”

  “本来我回来就要带你去,谁知你不在府里,这时候才回来,走吧,走吧,赶快走吧!”

  十五阿哥道:“让天楼换件衣裳。”

  福康安道:“还换什么衣裳,他又不是王公大臣,皇上不会跟他计较这个的,走,走。”

  他拉着龙天楼出了书房。

  铁奎等八个还在外头候着,一见福康安拉着龙天楼出来,忙迎了过来。

  福康安一摆手道:“没空,我们要进宫去,少哕嗦!去给你们总教习备匹马去。”

  那八个没敢吭一声,飞也似地跑了。

  等福康安拉着龙天楼到了西院,两匹鞍辔鲜明的蒙古种健骑已经备好了,福康安二话没说,跟龙天楼一人拉着一匹,翻身上马,驰了出去。

  出了十五阿哥府,龙天楼夹马追上,跟福康安走个并肩,道:“贝子爷,咱们哪儿见皇上?”

  福康安道:“这时候皇上在中南海。”

  龙天楼“呃”了一声道:“能不让大贝勒知道么?”

  “没办法,他是皇上的近卫,谁见皇上都瞒不了他,知道有什么关系,他知道咱们干什么去了?”

  这倒也是,大贝勒金铎是皇上的近卫,谁见皇上是瞒不了他,可是谁见皇上为了什么事,只要皇上不说,他也没法知道。

  龙天楼没再说话。

  福康安似乎急着赶路,也没心情多说话。

  两个人双骑并辔,很快地到了西安门外,福康安还没到紫禁城骑马的份儿,龙天楼当然更不用说,两个人在西安门外下马,步行进入禁城。

  禁城三海,以金鳌玉蛛桥为界,桥北是北海,桥南是中海,潞台以南称南海。

  好在进西安门不多远,就是金鳌玉蝾桥了,桥为石造,宽两丈,长数百步,横跨于太液池上,栏楣皆镶以白石,雕以花纹,形象俱美,桥两端有巨大牌坊,就是“金鳌玉蝾”,在桥上就可见绿柳垂荫,荷叶满塘。

  福康安带着龙天楼一阵急走,没多大工夫,到了一处,只见几间精舍座落在柳荫之中,精舍外几丈,隔不远就是一名带刀侍卫。

  谁不认识福贝子?福康安带着龙天楼,通行无阻,直抵精舍之外,一名侍卫领班忙过来打千。

  福康安道:“进去禀报,就说我带龙天楼来了。”

  “喳!”那名侍卫领班打千而退,转身急入精舍,转眼工夫,那名侍卫领班偕同一名老太监步出精舍。

  老太监过来见礼,道:“皇上宣贝子爷跟龙天楼晋见。”

  福康安道:“带路。”

  “喳!”

  老太监又一礼,带着福康安跟龙天楼进了精舍。

  精舍共是两进,后头一间面临太液池,敞轩似的,皇上正在朱栏内面对太液池坐着,似乎正在欣赏绚烂霞光,满塘荷叶。

  老太监退了出去。

  福康安趋前请安;“禀您,龙天楼到了。”

  皇上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阴霾,也带着冷怒,两道不怒而威的目光,直逼龙天楼。

  龙天楼平静而泰然,不慌不忙,趋前行礼:“草民龙天楼,见过皇上。”

  清朝的规矩,汉臣称臣,满臣称奴才。

  龙天楼是十五阿哥府一名护卫总教习,称臣不对,称奴才不愿,只好自称草民。

  其实,以一个皇子府的护卫总教习,根本没有福缘上窥天颜。

  可是龙天楼不同,他救过皇上,蒙皇上颁赐玉佩,皇上爱才,把他拉在十五皇子身边,又有贝子爷福康安跟他惺惺相惜,当然就例外了。

  龙天楼恭谨一礼。

  皇上报以冰冷:“听说你办案办到金铎身上去了?”

  龙天楼从容道:“您明鉴,是案情的牵连,不是草民斗胆。”

  “究竟怎么回事?说。”

  “是。”

  龙天楼从进十五阿哥府的前夕被袭击说起,说八护卫中诈,说夜袭清真馆,说马回回之女惨死,说生擒阴桧,一直说到了收留马回回。

  静听之余,皇上脸色无任何变化,一直等到龙天楼说完,他脸上的怒色却增添了三分:“就凭这,你就要动金铎。”

  福康安道:“您以为还不够么?”

  皇上沉声叱道:“你不要插嘴。”

  福康安脸色为之一变。

  龙天楼道:“这件案子的幕后主使,太过神秘,只有大贝勒知道他是谁,您以为该怎么办?”

  “只凭-个市井江湖人一句话,你就相信?”

  “草民不敢说信不信,但知道真假的最好办法,就是查问大贝勒。”

  “你知道不知道,金铎是什么身分,你是什么身分?”

  “草民很清楚,所以才斗胆请贝子爷代为请旨。”

  “还好你懂得请旨,还好你没有贸然行动,大清国自立国以来,还没有一个百姓动皇族的。”

  “草民知道,处理皇族事,自有宗人府。”

  “你既然知道,还要请什么旨?”

  “草民以为,至少该让皇上知道一下。”

  “现在我知道了,我不能相信一个市井江湖人,而不相信皇族。”

  福康安要说话。

  皇上道:“不要插嘴,你要是能说得通,我早就下旨了!”

  确实如此,福贝子只有把要说的话忍了下去,可是脸色相当不好看。

  惯了,他不怕皇上把他怎么样,皇上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龙天楼淡然一笑道:“如果您这么说,那么草民斗胆,请您收回成命,把已经下的旨撤回去。”

  皇上道;“我从来没下过旨,收回什么成命?”

  龙天楼道;“您健忘,曾记得草民头一次晋见的时候,当面禀奏,承王爷已经下令,就此停办这件案子,而您却指示草民,皇家不容有这种事,命草民继续办下去,君上的交代,不是圣旨是什么?”

  皇上呆了一呆,道:“那时候我没想到会牵涉到金铎。”

  “您圣明!”龙天楼道:“草民斗胆,假如某件案子,因为牵涉到皇族,就得停办的话,那么民间的各种大小案子该怎么样?”

  皇上脸色一变,道:“百姓毕竟是百姓,皇族毕竟是皇族,我不能让天下百姓看笑话。”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假如您不偏袒,草民以为,天下百姓绝不会以看笑话的眼光看朝廷。”

  皇上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不准动金铎,就是不准动金铎。”

  福康安忍不住了,道:“老爷子”

  皇上怒拍座椅扶手:“我叫你不要插嘴。”

  福康安脸都白了,一点头道:“好,我从此不说话。”

  他转身要走。

  皇上大喝:“站住!”

  福康安停了步,但没转回身。

  龙天楼淡然道:“皇上对皇族,一向是够容忍的,贝子爷何必为个百姓,非惹皇上生气不可?”

  皇上怒喝:“龙天楼,你敢”

  “皇上!”龙天楼截口道:“草民说的是实情,您圣明,不该是位怕听实话的君上。”

  “你”

  “草民以为,大贝勒是皇族,承王爷也是皇族,他的女儿海珠格格当然也是皇族,为大贝勒而能不顾承王爷父女,皇上这么做,会让承王爷心里有什么感受?”

  “他有什么感受,他原就不让再办下去了。”

  “这是实情,但是如果您能下旨让这件案子办下去,一旦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救回了承王爷的亲骨肉,草民以为承王爷绝不会埋怨您!”

  “你知道不知道,金铎是我的近卫?”

  “草民清楚得很,但是草民更清楚,您的近卫今天能欺君罔上,做出这种大不韪的事,他日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何况,皇族之中,值得您信赖而拔擢为近卫的人,并不只大贝勒一个。”

  “不管你怎么说,我不准还是不准,你出宫去吧!”

  龙天楼双眉微扬道:“草民这就跪着出宫,但是临出之前,有件事必须奏明。”

  “你还有什么事?”

  “不管您准不准,草民就此请辞十五阿哥府总教习职务。”

  福康安一怔。

  皇上也一怔:“你这是干什么?”

  “草民还我本来,恢复百姓身分,做起事来方便些。”

  福康安唇边泛起轻微笑意。

  皇上惊声道:“你想干什么?”

  龙天楼道:“草民忝为武林侠义,有些事不能不管。”

  皇上道:“你敢”

  “皇上,武林中人是不屈于威武的。”

  “你武林中人就能不服王化?”

  “武林中人怎敢不服王化,但是遇有不平事,他们的一套法则是,血溅尸横,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皇上惊怒道:“你好大胆,我可以马上下旨逮捕你。”

  “不是草民斗胆,不是草民夸口,凭大内这些近卫,还拦不住草民出宫。”

  “我不信!”

  “皇上可以试试!”

  “凭福康安”

  “福贝子不是草民的对手。”

  福康安道:“老爷子,我在他手底下走不完十招。”

  “那我要你有什么用?”

  “我本就不如金铎,要不然您也就不会这么护他了。”

  “你”皇上霍地站起:“你们是想气死我,你们是想气死我!”

  “我不敢,相信天楼更不敢!”

  皇上突然敛去怒态,语气上也缓和了不少:“我知道金铎仗着我有点胡作非为,可是他侍从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叫我怎么忍心”

  福康安道:“承王呢?您怎么就忍心让他忍受锥心刺骨的悲痛,您怎么就忍心让海珠永沦贼手,甚至屈死泉下?”

  皇上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龙天楼道:“草民斗胆,姑息适足养奸,恐怕您没有想到,这件案子,不只单纯是劫掳海珠格格那么简单。”

  “那你说,还会有什么事?”

  “他们为什么劫掳海珠格格,为什么有人在十五阿哥府下毒,而且是同样的一种毒?显然这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大阴谋,而这个大阴谋不但准备在天子脚下的京城里生根,抑且已然在各大府邸,甚至于皇族之中发展,您真能无动于衷,您真能容忍,真能姑息?”

  皇上没说话,只负手来回踱步。

  福康安要说话。

  龙天楼忙施眼色拦住。

  霎时间,精舍里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半晌,皇上突然停了步,一脸凝重神色望向龙天楼:“好吧,我准你办!”

  龙天楼一躬身道:“您圣明!”

  皇上道:“不过,没有十足的证据,绝不许你拿他怎么样!”

  “这个您放心,就算是个市井小民,证据不足,草民也不敢拿人怎么样,何况大贝勒是个皇族,是您的近卫。”

  “那就好。”

  福康安的脸色不那么难看了,道:“天楼,看来我的面子没你大。”

  皇上道:“福康安,这无关面子大小,你只说了承王一件事,而他所说的那种牵扯,让我有点害怕。”

  “早知道我就吓吓您了。”

  皇上没笑,脸色益见凝重,从手上取下一枚汉玉扳指,顺手递给了龙天楼,道;“这就算我的密旨,拿着出宫去吧!”

  龙天楼恭谨上前,双手接过:“草民告退!”

  他施一礼,跟福康安双双退出精舍。

  在龙天楼来说,他要动大贝勒,请不请旨都是一样。当然,公事公办,还是比以江湖人那一套法则办事好得多。

  可是福康安心里很踏实,也很振奋,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天楼,还是你行!”

  “您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没有夸大其辞,危言耸听吓皇上。”

  “我知道,可是换了从我嘴里说出来,他就未必相信。”

  “不,您错了,要不是因为有您跟十五阿哥,这道密旨我绝请不下来。”

  “这话怎么说?”

  “皇上不会为我这么一个江湖百姓轻动大贝勒,当然他也不会为一个大贝勒而让您心里对他有所不快,再者”

  “什么?”

  “您以为皇上把我派到十五阿哥身边去,是为了什么?”

  “这我当然知道。”

  “这就是了,人不可能没有私心,就是一位圣明的君主也一样,同样的毒下在十五阿哥府,皇上可以容忍大贝勒他们对付任何一个,绝无法容忍任何人对付十五阿哥。”

  福康安呆了一呆道:“看来我想的还是不如你多。”

  龙天楼笑笑没说话。

  福康安目光一凝,接问道:“密旨已经请下来了,你打算”

  “早一步总比迟一步好,我要抢在他们发现我已经采取行动之前。”

  “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

  “你一个人?”

  “够了。”

  “你忍心冷落那八个?”

  龙天楼道:“我还真想用他们八个,但是他们总是十五阿哥的贴身护卫,我不能不有所顾忌。”

  福康安道:“这一点恐怕你想错了,你已经是十五阿哥府的护卫总教习了,你以为不用十五阿哥府的人,就能使十五阿哥不受牵连?何况他们已经向十五阿哥府伸手了,是不是?”

  “贝子爷,话是不错。”龙天楼道:“但是您会这么想,十五阿哥可不一定会这么想。”

  福康安笑笑道:“不要紧,十五阿哥那儿我说得上话,差不多也可以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了,你尽管回府带那八个去,十五阿哥那儿自有我说话”

  话锋微顿,接着又道:“也说不定用不着我说什么,十五阿哥是个明白人,他应该看得很清楚,这件案子不只是承王府的案子,背后有大阴谋,牵涉很广,如不及早遏止,有一天他们的手会伸到十五阿哥府来,其实他们的手已经伸来了,事既关己,十五阿哥应该不怕牵连的。”

  龙天楼道:“那等回府之后,听听十五阿哥怎么说吧!”

  两个人出了禁宫,飞骑驰回十五阿哥府,凌风等八个恭候多时,拥过来就问。

  福康安一摆手道:“现在别哕嗦,有你们的好差事,候着。”

  那八个为之雀跃,谁也没再多问。

  福康安、龙天楼进书房见了十五阿哥,细述经过之后,福康安表示,打算让龙天楼带凌风等八个行动。

  十五阿哥很干脆,连犹豫都没犹豫就点了头:“天楼,府里的人你想带谁就带谁,你是我的护卫总教习,我全力支持你。”

  龙天楼为之精神一振。

  福康安笑道:“别耽误了,去吧!办得漂亮点儿,相信满朝文武,各大府邸,有不少人乐于看金铎挨整。”

  龙天楼答应声中,躬身一礼,出了书房。一出书房,他就在内院里召来了八护卫。

  那八个,个个难掩兴奋,摩拳擦掌,凌风性子急,忍不住问:“总座,又有什么好差事?”

  龙天楼脸上不带一点笑容,目光一扫道:“这件事关系重大,半点出错不得,只要有一点差错,大家掉脑袋事小,连累十五阿哥事大。”

  察言观色,那八个的笑意立即凝结在脸上,铁奎道,“关系这么重大呀!究竟是”

  “我要带你们去抓一个人,不知道你们敢不敢。”

  英奇道:“我们本就天不怕,地不怕,有您带着,玉皇大帝的凌霄殿我们都敢拆。”

  海明忙道:“总座,您要抓谁?”

  龙天楼道:“大贝勒金铎。”

  那八个猛一怔,脸上都变了色,脱口叫道:“大贝勒”

  龙天楼轻喝道:“轻点儿,嚷什么?”

  凌风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没出息,叫什么,大贝勒有什么不能抓的,总座既要抓他,一定有抓他的道理。”

  铁奎道:“也早该有人整他了,不然他就要上天了。”

  华光道:“总座,那个主儿该整,只要有您一句话,我们也绝不含糊。只是他毕竟是位皇族亲贵,单凭王爷跟贝子爷,是不足以动他的。”

  “那你们就不要管了,我既然要动他,就一定会先站稳脚步,我是打算带你们八个,可是我绝不勉强,愿意去的跟我走,不愿去的留在府里,我绝不会怪他。”

  那八个忙道:“不,总座,去,我们都去。”

  “不后悔?”

  “后悔?”凌风道:“巴不得有这差事,只要能整了他,摘我脑袋我都干。”

  “对!”另七个道:“总座,我们七个的话,让凌风一个人说了。”

  龙天楼道:“那就行了,带了兵刃了吗?”

  铁奎八个一拍腰道:“您放心,从不离身的。”

  “好,跟我走。”

  龙天楼当先行去。

  铁奎等八个,那兴奋之色又涌上了脸,急忙跟了去。

  出十五阿哥府,龙天楼不往侍卫营,却直奔礼王府方向。

  凌风抢前一步道:“总座,这会儿他不在礼王府。”

  龙天楼道:“我知道。”

  知道归知道,可是他脚下并没停,也没改变方向。

  凌风还待再说。

  铁奎一把扯住了他,上前道:“总座是不是”

  龙天楼道:“不要多问,跟我走就是。”

  “是。”

  龙天楼有了这么一句,那八个,谁也没敢再问。

  没多大工夫,礼王府已然在望,又往前走了一段,到了街角,龙天楼道:“你们八个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铁奎等八个停在街角。

  龙天楼加快步履向座落在夜色里的礼王府行去。

  礼王府门口也有大灯。

  礼王府门口也有站门的亲兵。但是比起其他大府邸来,礼王府在气势上可就差多了。

  站门的亲兵刚要迎过来。

  龙天楼道:“烦请通报一声,我姓龙,十五阿哥府的,要见巴尔扎老供奉。”

  站门的亲兵见过龙天楼,忙把龙天楼让进了签押房,然后急忙进去通报。

  没一会儿工夫,矫健轻快的步履声由远而近,巴尔扎进来了,一脸惊喜,躬身施礼,忙不迭地道:“龙少爷,听老郡主说您进了十五阿哥府,那天”

  龙天楼截口道:“老人家,那些事不关紧要。”

  巴尔扎何许人,还能不明白?马上道;“那您来找我是”

  “老郡主在吗?”

  “在,在,老郡主很少出去。”

  “我想见见老郡主,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您又不是别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其实您来得正好,老郡主没有一天不念您好几回,我这就给您带路,您请!”

  说是带路,他还是躬身摆手,让龙天楼先走。

  龙天楼谢一声,跨出了签押房。

  两个人往后走着,龙天楼道;“我见老郡主,最好别让两位格格知道。”

  其实,龙天楼很矛盾,他想见兰心,又怕见,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巴尔扎一怔,道:“龙少爷,您”

  龙天楼只好这么说:“老人家,我见老郡主,有重要大事。”

  巴尔扎似懂非懂,“呃”了一声道:“这时候老郡主在佛堂,两位格格都在自己房里。”

  龙天楼道;“那就好。”

  巴尔扎带路,进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花木扶疏,夜景美而宁静,只有从正北一片林木里透射灯光处,偶而传出一两声清脆磐音,闻之令人俗念一空。

  巴尔扎带龙天楼进树林,来到一座小小佛堂前,停步恭谨躬身:“老郡主,奴才禀报!”

  只听佛堂里传出老郡主的话声;“什么事偏在这时候来扰我?”

  巴尔扎恭声道:“回老郡主,龙少爷来了。”

  人影一闪,老郡主出现在门口,满脸惊喜:“天楼!”

  龙天楼赶前施礼:“老郡主!”

  老郡主忙道:“快进来,快进来!”

  “是。”

  龙天楼恭应声中,偕同巴尔扎进了佛堂。

  老郡主伸手拉住龙天楼,惊喜之中带着激动;“孩子,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我一天总要念你好几回。”

  龙天楼暗暗感动道:“谢谢您!”

  老郡主忙转望巴尔扎;“去请兰心跟明珠”

  龙天楼忙道:“老郡主,我只要见您,有重要大事禀报!”

  老郡主呆了一呆,道:“重要大事?”

  龙天楼曲下一膝,道:“天楼先请您恕罪。”

  老郡主、巴尔扎都为之一惊。

  老郡主急忙扶起龙天楼:“孩子,你这是究竟是什么事,用得着你这样?”

  龙天楼道:“老郡主,天楼要抓大贝勒。”

  老郡主、巴尔扎猛一怔。

  巴尔扎一怔之后,猛然惊喜,一把抓住了龙天楼:“龙少爷,您怎么说……?为什么?”

  “因为……”

  老郡主伸手拉住龙天楼:“孩子,坐下说。”

  她望着龙天楼,坐在神案旁摆设的一套几椅上。

  巴尔扎则松了龙天楼,垂手站立一旁,一双老眼紧盯着龙天楼,着急地等待着龙天楼开口。

  巴尔扎着急,老郡主又何尝不急,不过她跟巴尔扎毕竟不一样,她能勉强自己,保持着一份平静。

  龙天楼当然也知道,老郡主跟巴尔扎都急着听闻缘由,他一坐下,没等再问,便从承亲王府的案子说起,一直说到了破了那家清真馆。

  请下密旨的事,他还没说。

  海珠格格跟“玉面狻猊”隐在西山的事,他暂时还不愿说。

  静静听完了龙天楼的叙述,老郡主干静的脸上,只掠过了一阵激动神色,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巴尔扎可是激动得须发俱张:“您看他那种跋扈、傲慢、不可一世的样儿,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老郡主沉声轻叱;“巴尔扎,别忘了你的身分,再怎么着,他总是个贝勒。”

  巴尔扎激动之态未减,道:“老郡主,奴才是”

  老郡主的目光,突然间变得冷峻异常:“礼王府的人,不可不懂礼。”

  巴尔扎激动之态倏敛,躬身道:“老奴不敢!”

  老郡主转望龙天楼,目光一转无限柔和,道:“孩子,你就是为这特意先来见我?”

  龙天楼道:“是的。”

  “为什么,你跟我请什么罪?”

  龙天楼微扬眉梢,道:“对您,他总有半子之谊,天楼不敢不先来请罪。”

  “只是请罪,不是要我答允,显然我是阻拦不了了!”

  巴尔扎一怔,口齿启动,要说话。

  龙天楼也一怔:“您打算阻拦?”

  “就像你说的,不管怎么样,对我,他总有半子之谊。”

  龙天楼只觉得心底有股说不出的不舒服往上一冲,脱口道:“早知道这样,天楼也不会这么认真了。”

  老郡主道:“这话怎么说,难道你不是为官家?”

  龙天楼话既出口,想收回已来不及了,心一横,索性挑明,遭:“不敢瞒您,天楼一半是为官家,一半是为礼王府。”

  老郡主道:“孩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礼王府有今天,也可以说是罪有应得。”

  “您既这么说,天楼不敢多辩,但是冲着您,天楼不敢眼见兰心格格的一生,就这么断送了。”

  他毕竟说出了实话。

  老郡主目光一凝:“你认为兰心嫁给金铎不好?”

  “要是好,您跟格格就不会有一点勉强。”

  “谁又告诉你有一点勉强了?”

  “老郡主,天楼不是三岁孩童,还看得出些事来。”

  “你有把握?”

  “要是没把握,天楼也不会这么做了。”

  “既是这样,你还来跟我请什么罪?”

  龙天楼呆了一呆,旋即道:“礼不可失,天楼不敢不先来请罪。”

  老郡主神色微一黯,道:“孩子,你我虽才见面不久,可是我总觉得我比谁都了解你,你来这一趟,在你心里或许好受些,可是我心里,却是难受得很。”

  龙天楼一惊道:“老郡主”

  “孩子,难道我看错了?你不是把金铎当成跟礼王府近,把你自己当成跟礼王府远么?”

  龙天楼为之惊心动魄,他自己明白,老郡主没看错,可是他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真让他说,他也说不上来。

  是真说不上来么?

  还是只因为龙天楼不敢往那方面想,也不敢承认?

  为此,惊心动魄之后,一阵愧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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