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棠棣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唐·西鄙人

  茫茫无边的草原,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落下山去。

  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

  是狼群!

  她挥着树枝,冲了上去,狼群却变了,变成各式各样的人,一刀刀向她劈了下来。

  人群中,她看见了李靖,她向他求援,李靖却笑了,狞笑,变成一头最大的狼,狠狠扑了过来。

  她向后退,却没有一点力量,软绵绵摔倒在地上。狼群已经离她很近了,她听得见它们喉咙中的咆哮。它们凶狠而冷酷地盯着她,凶狠地不像狼的目光。

  她的力量呢?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七岁的小女孩,迷失在荒原上,面对着群狼,无助而恐慌。

  狼群终于扑了上来,一张张血盆大口对她稚嫩的咽喉张开。

  远处,一个骑士急急跑来,她早就知道他会来的,她看着远处的火光,在狼吻下绝望地大叫:“咄?哥哥——”

  向燕云翻身坐起,才发现指尖已嵌入了掌心,留下一弯弯月牙般的血痕。

  身边的宇文素眉还在沉睡,她确定自己没有叫出声——这些年来,她已经不知道惊叫的感觉。

  咄?哥哥,向燕云轻轻念了一遍,很有些温暖,那个三王子,怕是有七八年没见了,怎么还会屡屡在梦中最紧要的关头出现?

  这些年来,突厥的势力一天天强大,渐渐有摆脱隋朝属国身份与之分庭抗礼的趋势,而咄?王子的英名也随着马蹄播撒到草原的各个角落。

  咄?王子,他还记得那个小女孩吗?

  一声长嘶,打破了夜的宁静,必定是摇光看见了什么。向燕云披衣出门,只见远处升起十余道白烟,正是风云盟内联络的信号。

  她取出一筒“千里云烟”,以内力逼去,一道烟柱凌空而上,二十丈内毫无开散。

  远处当即有了反应,风盟探讯联络的功夫,实在是当世无双。

  远方出现了两名青衣大氅的使者,轻飘飘地来到她面前,如同风中的一片落叶,又像是幽冥中一缕游魂。

  他们在三丈外就齐齐跪下,呈上一封书信。

  向燕云挥挥手,二人又一起退下,身法迅急而谨慎,似乎要在盟主面前一展身手。

  “燕云,怎么了?”宇文素眉跟了出来。

  “两个下属来送信,莫龙渊手下的人,这几年功夫真是大有长进。”向燕云轻描淡写地道。

  “风云盟大大小小的职位,被你替换的差不多了吧。”宇文素眉轻笑,听出了向燕云心中的骄傲。

  “不是替换,提拔后进而已。”向燕云一边拆信一边道,她一行行扫着信,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怎么?”宇文素眉黑暗中不能视物,急急地问。

  “舅舅死了……”向燕云垂下信。

  “你舅舅?”

  “是的,我舅舅,突厥的可汗。”向燕云振衣,束发,拍了拍摇光道:“走吧阿眉,我们回阴山,咄?他有了大麻烦了!”

  史载:公元六零九年,启民可汗卒。

  启民可汗一生荣辱,兄弟间的争斗,臣服与掠夺,血、火和泪水……在历史上留下了一页微不足道却无法略去的印迹。

  他死在咄?出猎的第二天,蹊跷而悄无声息。

  一只雪白的鹰,掠过苍穹。

  三枝狼牙箭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射去,准且狠,似乎没有给那只鹰留下回旋的余地。

  又是三支箭!如果说前三支箭是流星,后三枝就是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落了前箭。

  三名小队长诧异的回头。

  咄?!

  他更成熟了,脸上的线条刀割般的刚毅,带着妖一般的魅力。大而深的眼睛,挺直修直的鼻梁。

  一身的肌肉仿佛是从生命最原始的深处挤出来的,岩石般的结实,一色的黝黑。从肩膀到手指,线条流润而下,那是力对美的诱惑。

  咄?扔下弓,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他的背挺拔,一步迈出几乎是常人的一倍。

  那个骑手里的骑手,猎人里的猎人,男子中的男子。

  三名小队长惊惶失措,不知自己哪里做错,惹得王子不快。

  他们的卫队长匆匆跑来,一人给了一鞭子,骂道:“蠢东西!谁不知道三王子想着念着那只阴山顶上的鹰,白鹰是他的圣物啊,你们居然敢射杀!”

  三名小队长面面相觑,咄?痴恋着骑白马的朵尔丹娜,这早已是传说中的故事。他已经过了三十岁却一直不娶,这在草原上的王子们中间不仅是个奇迹,简直就是个笑话。

  草原上的男人,本来就应该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要最漂亮的女人,那个王子每个十七八个侍姬?只有咄?例外——

  那个鹰一样骄傲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入夜了,时值盛夏,但草原的暑气似乎不那么强烈,似乎还有些凉意。

  咄?伏在书案上,羊皮纸上是一幅地图,包括了楼兰、契丹等各国的兵力与粮草以及各部的军队部署。

  咄?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这些年来,突厥重新凝聚,成为一个强大的帝国,没有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他练兵、学习编制、研读汉人的书籍、征战、收集情报……每一刻都在渴望马踏黄河的荣耀。

  如果,他们兄弟足够团结的话,区区一个一个还不是随手就收拾了?

  他煞费苦心的在大兴和洛阳埋下了若干眼线,洞察着隋室的一举一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拼命,或许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忘记心中那个白色的影子吧,又或许……他决心用万里江山作为聘礼送到那个视天下男儿如无物的女子面前?

  他打开了一封朱红色的书简,那是专门报告李靖的动向的。李靖,只有和他在一起,咄?才能感到一种对等的压力。

  “六月,向燕云截李渊于风陵渡,诛七十余人,获其次子李世民。李靖求恳,释之。李渊怒极,令群力杀之。”

  “哼!”咄?一声冷笑:“那丫头怕是找了李渊十来次麻烦了,那家伙也真命大!不过朵尔丹娜还是太过仁慈,先铲除了他的妻儿党羽,李渊还有什么好倚仗的?这样不肯开杀戒,真是麻烦……不过就凭那几个人想要伤她恐怕还早得很!”

  他又抽出另一封书信,信上沾着一根鸿毛,那是“十万火急”的意思。咄?抽出信,只见上面写道:

  李靖擒向燕云于桃花庵,七月十九日过萧关,速救之。

  咄?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这封书信他本可以不予理睬,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李靖?是他最担心的那个人?

  朵尔丹娜,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朵尔丹娜真的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会怎么对付他?

  这个送信的人真是摸准了他的脾气。

  咄?站了起来,在帐篷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愈来愈是烦躁,终于忍无可忍地吩咐:“来人!”

  一声召唤,帐下几员大将匆匆忙忙冲了过来,一个个睡眼惺忪,但动作依然快的惊人。咄?多少有些欣慰,扬手将书信展示一圈,问道:“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一名队长立即行礼道:“王子殿下,今天的书信是我送来的,没有这样的一封!”

  咄?点点头,一切正如他的所料。他看了属下们一眼,随手将信递给了右手的一位将军。他比起咄?约莫大了几岁,一蓬乱扎扎的胡子看上去甚是威风。“殿下”,那将军抬头道:“不可能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没有喊向燕云的。这一定是一个圈套!”

  “查贝”,咄?皱着眉头:“我也知道这八成是个圈套……可是,它万一不是呢?”

  查贝将军身边另一员大将也接过信扫了一遍,点头道:“殿下,我赞成查贝的意见!这一定是故意诱你上钩的。我们找人去阴山问一声不就成了?”

  “今天已经是七月十八了。”咄?苦笑着从他们手中抽出信笺:“霍里,查贝,我去一趟萧关。”

  两个人大惊失色,一起跪下道:“殿下不可轻举妄动!”

  咄?拍了拍霍里的肩膀,道:“霍里将军,你替我调动两拨人马。”说着,随手将两块兵符递了过去,又附在他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霍里的神色这才慢慢缓解,点头道:“属下得令!”

  霍里是咄?手下的第一员大将,也是噶里七部中的第一勇士,与咄?从小一起长大,并肩作战已经有近二十年。他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看上去精明能干,上唇两撇小胡子总是盖在嘴上,让人瞧不清他的喜怒。查贝却是咄?的卫队长,负责他的护卫工作,忠心耿耿,这两个人是咄?的左右手,一向视为心腹,委以重任。

  查贝急道:“王子,我和你去!”他不待咄?说话,已经大步跑出去备马,咄?哈哈一笑,对霍里调侃:“这家伙还是火烧屁股的脾气。好吧霍里,我和他去看看,这里的一切交给你了!”

  他回头摘下马刀,在霍里肩上重重一敲,大声道:“我出去办事期间,一切事务交给霍里将军。大家听明白没有?”

  “是!”一声斩钉截铁的回答,咄?满意的点头,大踏步走了出去。

  辽阔的草川上,顿时响起了马蹄急促的跑动声。

  半个时辰后,一名信使冲进帐篷,喘息着禀报:“可汗……归天了……”

  霍里这才长吸了口冷气,一拳锤在桌子上:“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萧关距此有六百里之遥,咄?与查贝一路狂奔,到了东方发白的时刻,已经跑过了大半的路途。一路向西南,草地渐稀疏,已到了沙漠的边缘。

  “殿下!”查贝小心翼翼地禀告:“咱们换匹马再走吧?”

  咄?嘿嘿笑道:“查贝,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这条道咱们俩怕是走了二十个来回了吧,灌两袋水,咱们擦着边插过去!”

  他信手将马鞭向西南一指,臂上的肌肉已僵硬。远处,一道长长的黑影越来越粗,一字排开,形成了合围之势。马队带起了铺天蔽日的黄沙,无数锃亮的矛尖连成一片,在那样的气势下,咄?查贝两个人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条孤舟,显得分外渺小。

  马队转眼就到跟前,连漆黑的头巾也清晰可见。队伍的正中众星拱月的拥出一个人来,咄?看到他,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早知如此”的神情,他高声道:“二哥,你还好吧?”

  来人正是二王子苏察,他面如寒铁,捏着下巴哂笑:“咄?,你做的好事!还不快跟我回去认罪!”

  咄?扫视一眼,苏察居然带了三四千人,一字长龙地排到天边。他双目一睁:“哦?认什么罪?”

  “你还装蒜!”似乎早已料到咄?有此一答,苏察阴森森笑了,“你刺杀父汗,图谋篡位!”

  虽然对苏察早有准备,咄?还是被这条罪名扣的一愣,脑子嗡嗡作响,他迟疑道:“什么?父亲遇刺了?”他很快就回复了常态,冷笑道:“苏察,父汗一去世你就直奔我而来,嘿嘿,真是够快!只不过,你如意算盘打错了一步,苏察,你回过头看看。”

  苏察见他有恃无恐,自己倒是有些心虚,回头看时,见远处又来了一彪人马,锐剑般直刺自己的队列。他腿肚子不明不白的抽了两下筋,暗喊一声不好,心道咄?这小子,居然埋下了伏兵。

  那队人马由远及近,也不知有多少,有如万马奔腾的气势一般。

  其实咄?哪里设下伏兵?只是令五百里外一支亲兵赶来与他会合,同赴萧关罢了。这支亲兵不过一千之数,而苏察却带来了三多人。

  草正茂盛,天已蓝了,一轮旭日缓缓东升。

  苏察若论起练兵,实在差得远了。手下人无论军纪还是应变之力,都远不如咄?的人。这一冲一杀,队伍顿时乱了。正巧他为了耀武扬威,更为了不让咄?有逃生机会,将队伍一字长蛇摆开,哪里禁得起这般集中力量的冲击?两对人马刚一对上头,立即动起手来,刀枪交举,人喊马嘶,杀得太阳也失去了颜色。

  咄?两刀砍死两个苏察的卫兵,心知敌众我寡,制不住苏察,只怕时间一长,人马便支持不住。

  一念及此,身子一翻钻在马腹下,与马鞍平齐,直冲过去。那匹乌锥马为他心爱坐骑,一时也顾不上它,无数刀枪一齐招呼在马头,马颈之上,好端端一匹骏马当即血肉模糊,但咄?也已到了苏察马前。

  他一手扯住苏察右腿,已经从自己马腹下转到了他的马腹下。那马吃重,连连转了几圈。咄?手上使力,已将苏察硬生生扯了下来,那苏察一刀正要劈下,这一扯顿时失了准头,一刀砍在地上。

  二人一齐翻滚了几下,咄?的左臂一紧勒住他喉头,低声道:“让他们住手!”

  苏察又气又恼,只得大声道:“三军停手!”

  军令一出,厮杀顿时停止,当时已是一片混战。战士们迅速就近结成小队或三五个,或七八个,持刃而立,静听命令。

  咄?的声音压得很低:“苏察,我现在杀了你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只是可怜了你手下的那些勇士们……下令调头,跟我回大帐!”

  苏察的声音压得更低:“你回去杀了阿达里,你就是可汗——”

  咄?手臂一紧,勒得他几乎没喘过气来,怒道:“你这种没眼光的东西,只想着窝里反,仅仅做草原上的王,有什么意思?”

  苏察反唇道:“不统一草原,怎么统一天下?”

  咄?手臂又是一紧:“少说废话!你到底讲是不讲?”

  苏察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高声道:“六军听令,打道回大营。”

  黑压压的队伍齐齐一声答应,向可汗的大帐行进。

  数万人的队伍,听不到一声谈笑或叹息,只有脚步,沉沉的,震得草原微微颤抖。

  (二)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远自相戕。

  ——曹操《蒿里行》

  咄?的刀顶在苏察的背上,他能感觉到苏察的心跳,有力而稳健,这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大帐就在前面,“大帐”是对可汗所在的尊称,并不是真的只有一个大帐篷,远远的是六个卫兵营,左右仪队、亲兵营,从最外面的牛皮大寨照直走进去,有二十里的远近。

  一道朱红的地毡从寨门直通向里,地毡的尽头是金顶的黑营,是用了六百张整牛皮扎合的,营顶点缀着黄金的鸟吻和白银的水檐,那是出自汉人的巧匠之手。这里与其说是营帐,不如说是宫殿。

  四个亲兵营分列四方,亲兵营外是龙虎熊蛇豹狼雕鹰等八个卫兵帐;卫兵帐外是六十个士兵帐,用的就不再是牛皮,而是油毡。三千名守帐士兵环大寨而立,十步一哨,围的滴水不漏。

  大寨后是三里方圆的一片草场,草场的尽头是可汗的寝宫,用辽水旁的白石,黑山旁的黑石,和西域的火石榴石建筑而成,虽远远比不上汉人宫殿的精美与辉煌,庄严肃穆,则有过之。

  又有三千名士兵守卫着皇宫与通道,两个时辰一换班。另有四千名骑兵巡逻护佑,也就是说,足足有一万名精心挑选的士兵保护着可汗及阏氏的安全。

  这一万个人中,每十个人就有七个听命于咄?,剩下的三个人,一个听命于大王子阿达里,一个听命于二王子苏察,另一个才是可汗本人的人。

  就在咄?和苏察走向大帐的同时,各个部落的战士都在以全力从四面八方向大帐靠拢。草原上的人最心疼的便是马,但这些天来,主要的通道上竟倒满了无数累死的马尸。

  当然,还有人的尸体。

  这些尸体在兀鹰、饿狼和蚂蚁的环伺下,转眼就要变成一付付枯骨,久久地散落在荒漠和草甸上,记录着那场争夺的惨烈。陪伴那些枯骨的,是上锈的刀枪与镫辔,那是亡灵们不肯卸下的重负。

  咄?的刀如附骨之蛆,牢牢地顶在苏察的背上,刀尖早已刺破了皮肤,那小小的伤口也早已化脓,而两个人都没有丝毫变动。

  兄弟俩的脚踏在了朱红色的大毡上。

  苏察忽然开始挣扎,他奋力向前一扑,随即翻滚。但咄?更快,他单膝跪压在苏察的腰眼上,左手拧起苏察的右臂,尖刀已抵住他后颈的动脉。

  咄?低吼:“二哥,不要和我玩花样,不然,我一刀杀了你!”

  一个声音冷冷传来:“你敢!”

  咄?回头,一个满头银发的贵妇站在身后,一身黑色丝绸,衬着泥金的飘带,显得无比华贵雍容。

  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扶着她,老妇人的脸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头上的金簪与珠宝叮呤地响了起来。

  她正是启民可汗的正室,突厥的王后,大隋的安义公主,也是苏察与咄?两个人的母亲。

  “咄?你给我放开他!”王后的声音满是愤怒。

  咄?心里极是矛盾,擒虎容易纵虎难,一旦放开苏察,少不了又有一番厮杀。

  “咄?,他是你亲哥哥——”见儿子居然不听话,王后一把摔开使侍女的手,扑了过来。

  咄?一咬牙,松开苏察,单膝脆下扶住母亲,道:“阿妈,你消消气,我放过他就是。”

  王后继续道:“什么叫放过他?你父亲尸骨末寒,你们就手足相残起来,是想让阿达里偷着笑么?”

  咄?低着头,不发一言,一头黑发微有些卷曲,披在肩上。

  王后叹了口气,凭心而论,她一直更喜欢小儿子。只是这些年来,咄?实在疏于请安问候,一颗母亲的心,反而渐渐向大儿子靠拢。更何况苏察已给了她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儿承欢膝下,女人的心,总是偏着孙子辈的。

  王后看了看两个儿子,颓然道:“去吧,看看你们父亲!”

  咄?与苏察对视一眼,目光中深沉的仇恨一如千年不化的冰湖。

  启民可汗染干的遗体停在大帐正中。儿孙妻妾围了一团。

  看着两个兄长都已是拖家带口,咄?的心忽然有些悲凉——大哥的长子什钵必已经有了自己的封地,而他,却还是孤身一人在草原上游荡。

  一念及此,他忽然有点紧张——朵尔丹娜会来吗?不管怎么说,可汗也是她亲舅舅呢!

  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泥土和血污,像这样又脏又臭,朵尔丹娜怕是不愿意接近他吧?

  他这里想入非非,苏察已早早扑倒在地,大放悲声,顿时,大帐里哭声又响成一片。

  这一哭,咄?悲从中来,父王带着他骑马射猎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他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在摔角比赛中便赢了大哥,父亲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咄?,长成为一个男人吧!突厥人的耻辱是靠你来洗刷了!

  而那个威猛高大,身经百战的父亲,现在就躺在那里。干瘦而灰败,面上已有了尸斑。

  “咄?!”阿达里猛地站了起来:“你应该知道,父亲是被人杀死的!”

  咄?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问:“什么?”

  阿达里低下头,紧紧握着拳:“是的,就在前天夜里。父亲的酒里给下了毒,心脏上又补了一刀。当时我和苏察正在外面亲手烤,……一条羊腿……发现这一切,苏察就去找你了!”

  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那天我和苏察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咄?就看你的了?

  咄?冷冷一笑:“那天我离这儿很远!”

  阿达里逼近一步:“在哪里?”

  咄?笑得更冷:“不干你的事!”

  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现在要知道的,仅仅是这究竟是苏察阴谋还是阿达里的诡计,或者是两个人合伙对付他!

  阿达里道:“你敢在父亲灵柩面前放肆?”

  咄?挺起胸膛向前迎上一步:“我不是凶手,有什么可怕的?大哥,父亲的眼睛倒是在看着你们!”

  两个人已靠得足够近,只有动手才能解决问题!

  “都给我住手!”

  人群中站起来的是另一个女人,她是阿达里的母亲,忽德班珠。老可汗在世时时候她一直屈居于义成公主之下,甚至让出了王后的宝座,但现在一切已不同。义成公主只剩下了一个公主的头衔,而她则有娘家的五千雄狮作为后盾。两个女人,为儿子展开了争夺。

  “阿达里,你自为可汗的继续人,哪有一点尊严和气度,简直是个无赖!”

  忽德班珠训斥了自己的儿子又转向咄?:“咄?,王位可以用武力夺来,人心却不能用武力征服。长老们和子民们都在等着你的解释。”

  咄?抬头看了看她,果真是个厉害的女人!一句话就讲到了症结上。

  他抚胸行礼:“母亲,我没有夺取大哥汗位的企图。至于那天晚上……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咄?复又跪倒在父亲的尸身前,一刀划开手腕,起誓道:“父亲,我凭着男人的血和祖先的神灵起誓,无论是谁犯下这桩大罪恶,我都会把他抓住,碎尸万段!”

  他的目光阴冷地从两位兄长面上扫过,挺身而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咄?一口气走出大帐,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是下决心动手的时候了,他已经失去了一次良机,若再失去一次,那股原先相对弱小的力量就要反噬了。

  霍里和查贝两名将军早已拱手立在帐外,一见到咄?,二人就齐齐行礼。

  咄?挥手道:“很好,霍里将军,你来的很是时候,你调动了多少人马过来?”

  霍里恭敬而兴奋地回答:“殿下,三十万!殿下真是神机妙算!还有七十万军队,七天后赶到!”

  那晚咄?给他的兵符,是让他直接领兵赶往大帐。

  咄?傲然道:“他们的人也不过三四十万吧!不必再等援军了,动手的话,够了!传令下去,各营随时准备出战,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乱动半步!”

  霍里急道:“殿下,何不快快动手?”

  咄?的眼睛遥视着极远的天外,道:“这一动起手来,我出兵中原的计划至少要推迟十年!霍里,我们突厥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才聚集起这么多力量,不到万一,我真不想火拼啊!再等一等,我看有没有更利落的法子。”

  霍里愤愤道:“人不射鹰鹰啄人!王子,这太危险了!”

  咄?咬牙道:“我赌这一把!你放心,他们伤不了我……”

  他忽然展颜一笑:“霍里,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像个男人了?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十年前,有个汉人从突厥人手里救下我,对突厥极尽羞辱……那时我就发誓,我会让汉人尝到‘胡虏’的滋味,我的刀,不想对着自己兄弟!”

  咄?似乎自觉多话,很灿烂地又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便急急转身。他险些和一个人撞个满怀——一个小丫环正在怯生生的望着他。

  咄?记得这是母亲陪嫁过来那个“菊娘”的女儿,叫作阿鬟的,是这里除了她母亲外唯一的汉人,很得母亲宠爱。

  阿鬟屈膝行礼道:“娘娘请殿下到后面用膳。”

  咄?皱眉道:“什么娘娘,娘娘的,改不了口了么?眼下是什么时候了,不去!”

  阿鬟急道:“娘娘她好些年没见王子了,今儿准备了一天!”

  咄?听得心下不由一酸,随即道:“二哥去么?”

  阿鬟忙嘻道:“这些年来,二王子一直伏侍在娘娘左右,今儿是专请三王子!”

  咄?还在犹豫,一群妇人已簇拥着母亲向这边走来。母亲的面上很有不悦之色,显然听见了他的话。只见安义公主已怒气冲冲地盯着他道:“你,连娘都信不过!”

  咄?长叹了口气,忙上前扶住母亲,软语安慰道:“孩儿不敢,孩儿随娘亲前去便是。”安义公主这才长出了口气,任由咄?扶着,向后宫走去。一队咄?的亲兵随后跟着。

  行至宫前,安义公主摔手道:“怎么?你还要带兵来吃饭?”

  咄?一挥手,随行卫兵静静停在门外。他冲着霍里使了个眼色,霍里当下双手一推,士兵们兵分两队,团团守卫在后宫周围。

  霍里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咄?手里,暗中叮嘱道:“殿下,酒下要沾唇,肉不要入口!”

  咄?看了看冷颜站在一旁的母亲,猛一咬牙,没有接那柄匕首,便大踏步走了进去。

  酒席果然很是丰盛,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

  咄?扶着母亲坐下,王后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咄?,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咄?低头不语,王后接道:“是为娘的生日,也是我进宫近四十年的日子,娘给你做了你喜欢的烤鱼和茯苓栗子糕,可你……你!”

  她的脸开始抽动,浑浊的泪珠顺着衣褂滑落下去,继续叹道:“我来这鬼地方四十年了!我一个快死的老太婆,只有你们兄弟两个……咄?,你知道娘过的是什么日子么?”

  咄?见母亲落泪,忙翻身跪下,摸着母亲的膝盖道:“娘,娘,孩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怀疑到娘身上,我只是防着苏察——”

  王后勃然大怒,一把扫落了案上的食物,单手指着咄?道:“你还敢说!还敢说!今儿若不是我,你就杀了你亲哥哥了是不是?咄?,你好无情啊,你……连我一起杀了吧!”她缓缓站起,抓起一块糕点,悲凉道:“酒不沾唇,肉不入口,这便是我儿子来赴我的寿宴……好,你怕有毒是不是?我吃给你看!”

  说罢,便将糕点向口中递去。

  咄?膝行几步,一把拿下,塞在口中,又不停抓起地上糕点,满满塞了一口,用力咀嚼。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母亲,颤声而含泪道:“娘……”

  王后一把抱住儿子,大哭起来。

  咄?全力咽下口中糕点,轻抚母亲的后背,道:“娘,是孩儿的错!你看,孩儿这不是吃了么?好吃!好吃!好吃!”

  王后慈祥地微笑道:“以后莫再手足相残了,听娘的!”

  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只要二哥放过我——”

  王后轻叹道:“胡说!他是你哥哥怎么会害你?倒是那个阿达里,你们该齐心对付他才是。”

  咄?又不言语,以他的实力,即便一举扫灭两个兄长的势力也非难事,又哪里需要与什么人“齐心”?王后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听进去,才高兴道:“你刚才胡吃一气,怕是什么也尝不出来,娘这儿有上等的茶叶,给你泡一壶,换些饭菜,慢慢吃。”

  咄?就势往母亲怀里蹭了蹭,顽皮道:“娘扔到地下我就吃地下的,只要是娘做的就是好——”

  那个“吃”字还没有说完,咄?只觉得四肢一阵剧痛,浑身的力气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即胸口、丹田、五脏六腑一起绞痛起来,如万蚁噬身,忍无可忍,不禁哼了出来。那股奇痛随八脉运行一周天,重新又散布全身,一阵高过一阵,咄?一头、一脸、一身现时满是冷汗,额头上的青筋蚯蚓般扭曲。

  王后被吓呆了,不停摇晃儿子,唤道:“咄?,这……好端端的怎么了?”

  她一摇之下,咄?周身骨节似被折断一般巨痛,却又抬不起手来推开她。咄?实在痛得开不了口,便张着嘴稍微吸了口气,这口气吸进去,胸口又一阵剧痛,却总算聚起些力气,他勉强笑道:“总算,总算,总算没让娘吃了那块糕……苏察,你出来!”

  他满脸汗水,肌肉全在痉挛,这一笑,当真比哭还难看。

  王后又是害怕,又是心疼,抱着儿子哭道:“不会是苏察,不会……”

  只听一声轻笑:“不是苏察,又是谁呢?”

  毛毡撩处,走出来的正是苏察。他几步走上前,一脚踢在咄?身上,踢得他滚出老远。王后尖叫一声,正待扑出,却被苏察一把扯住。那一脚放在平时也没什么,这会儿却痛得咄?半天喘不过气来,半响才尽量控制声音道:“苏察,我们之间的事,不要把阿妈扯进来。”

  这时门外的卫兵们已觉察出不对,一拥而入。领头的正是霍里和查贝,苏察一刀架在咄?的脖子上,怒喝道:“放下兵器!”

  咄?冷哼道:“谁敢放下兵器?你们都退下!

  苏察多少又有害怕,又吼道:“放下兵器!不然我先卸了他一条胳膊!”

  霍里和查贝对望一眼,打了个手势,士兵们鱼贯而出,偌大一块前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察道:“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

  霍里道:“我们只服从军令!”

  二人神情肃穆,与平日执行命令毫无二样。

  咄?急道:“你们两个给我出去!”

  二人一起道:“殿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苏察冷冷一笑,手中的刀刃一转,咄?的脖子上已多了道血痕。还是那四个字:“放下兵器!”

  霍里与查贝手一松,两柄刀落在地上。苏察的卫兵们不待吩咐,一涌而上将他们绑了起来。

  咄?紧咬着牙,面上毫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若一开口,只怕便有泪珠落下。

  阿达里的面色阴沉的如暴雨前的乌云。他一遍遍来回踱着步,越来越是焦躁。

  终于,他气急:“你在王后的寝宫抓住了咄?……全草原都知道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你怎么交待?”

  苏察一字字道:“让他招供!”

  阿达里猛一顿足:“你凭什么?他是出了名的铁汉子!”

  苏察也猛然起身:“没他的口供,什么人证物证也没用!”

  阿达里嗤笑一声:“有本事你去吧!”

  苏察冷冷一笑:“放心,我拿得到的!”

  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剩下阿达里愕然的目光。

  一间阴冷的石室,四壁挂着各种刑具,中间烧着一盆炭火。

  三个裸着上身的男人,分别被锁在石室的一端。其中一男人,早已不象个“人”,手指和脚趾已被一只只捣烂,身上也满是鞭伤和烙伤,一只眼珠已经被生生剜了出来。

  门开了,一个小女孩惊恐万状地跑了进来,这里的一切让她恐怖,她尖声尖气地叫:“阿爹……”那个男人猛一激灵,抬起头来,激动地招呼:“那兰——”

  他奋力扭动,身上的镣铐哐啷作响。

  小女孩吓了一跳,那个浑身是脓血的家伙,怎么会发出父亲的声音?她不过七八岁,穿着件红色的统裙,乌黑柔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辨儿,一左一右垂在胸前。

  “那兰——”那男人继续招呼着。

  叫“那兰”的女孩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是的,没错,正是她的父亲,威风凛凛的卫队长查贝。

  她顾不得脓血和恶臭,抱着父亲大哭起来:“阿爹,救我!”

  查贝唯一的眼睛仔细检查着女儿:“他们打你了?他们欺负你了?”

  那兰伸出胳膊,粉嫩的小臂上几个乌青的指痕,她抽抽答答地哭诉:“阿爹,他们说你再不松口,他们就让我开开窍。”

  那兰的话象雷击一样,震的查贝半响说不出话来。那些畜牲,居然……他的女儿,他的独生女儿,那兰还有两个个月才八岁!

  囚室又一次打开了,苏察懒洋洋的走下来,胜券在握地吩咐:“去,把那小姑娘抱过来。”

  那兰惊恐万状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就是他!他杀了阿妈!是他说要给我开窍的——阿爹,什么是开窍?”

  查贝的残缺的浓血的手从女儿的头上缓缓移下,移在她幼嫩白皙的脖子上,查贝苦笑:“那兰,你永远不用知道——”

  咄?和霍里吼道:“住手——”

  咄?嘶吼:“查贝你疯了,住手,住手!苏察,畜生!我答应你!”

  查贝的泪大滴大滴砸了下来,落在女儿的小脸上,她的脸有些青胀,但表情甚至还没有什么惊慌,他用最快的速度捏断了她的喉骨,那根柔软的小小的喉骨。查贝抬起头:“三王子——查贝尽忠了!”

  他紧紧抱着女儿的身躯,一头碰在石壁上,鲜血和脑桨混合着流下,红红白白的,很是刺目。

  那兰紧紧依偎在父亲怀里,象是熟睡一般。

  那两个走过来抓人的卫兵也被这一幕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在丈许外的地方发愣。

  连苏察也说不出话来,那晚,查贝是唯一留在咄?身边的人,为了让他吐口招供,他们用了多少酷刑,已经超过了人类承受的程度。

  还有,那个女人,死命护着女儿,发疯般挣扎,两个大男人也制她不住,只好杀了她……咄?,你身边究竟有多少死士?

  苏察和咄?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咄?的目光中满是悲痛,愤怒和蔑视,令苏察无法忍受的蔑视。

  他挥手:“带他出来!”他没有路走了,只剩下最后一招。

  这是个小小的帐篷,押送咄?的卫兵在门口就止住了步子,用细锁链紧紧缚他双脚,用力将他掷了进去。

  帐篷里是两个人,站着的是苏察,坐着的却是安义公主——他们的母亲。

  咄?努力扬起头,等着苏察的又一次逼供。

  苏察冷冷道:“三弟,你吃的那块糕是我从一个汉人那儿弄来的,叫做‘分身裂骨散’,用在你身上之前,我找过两个人试用,不到两个时辰,都活活痛死了。三弟,你果然非同寻常……只是,你希不希望,我也孝敬母亲一块?”

  他手心是个羊脂玉雕的小药瓶,里面闪着毒蛇般的磷光。

  咄?吼道:“你敢——”

  安义公主却叫道:“苏察你说什么——”

  那位养尊处优的老妇人似乎一夜之间便老了十岁,浑身打着哆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察不耐烦了,一手捏开母亲的嘴巴,一手打开药瓶。安义公主用力挣扎,却是蚍蜉撼树,徒劳而已。

  苏察冷冷道:“我数到三,反正她也见过我怎么抓你,以后也没我什么好日子!”

  这句话似乎给他壮了壮胆,数道:“一——”

  他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只是脸上也不自觉地开始冒汗。

  “二——”药瓶已递到嘴边。

  咄?长出一口气,道:“够了!让阿妈回去休息吧!可汗……是我杀的。我认输!”

  苏察森森一笑,击了两下手掌,外边的士兵一涌而入。

  苏察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笑容,只吩咐道:“带他到长老们面前去!带他到全族人面前去!他认罪了——”

  士兵们脸上顿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狂喜,两个人走上前一把架住咄?,就向外拖。

  苏察又吩咐道:“扶王后去我帐中休息,从今天起,孩儿亲手侍奉母亲……”

  咄?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从牙缝中挤出五个字来:“有劳……二哥了!”

  (三)

  忧思成疾病,无乃儿女仁。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赠白马王彪》曹植

  “准备好了么?”苏察的手指还停留在地图上,头也不回地问。

  “大王子的所有退路已被切断。咄苾一死,我们就会立即除了他。”

  苏察满意这样的答案,轻轻叩着手指道:“说不定不要我们动手,咄苾手下的人就替他报了仇了……王后呢?还是不肯吃东西?”

  “是!”答话的一名将领躬身道:“她身体很差,要不要找个大夫?”

  苏察的手用力一挥,斩钉截铁地道:“不许她和任何人见面!只要她能活到咄苾正法那天就够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很遥远:“活不到那一天也没关系……咄苾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消息了。”

  这是一间豪华的帐篷,地上铺着熊皮,一张虎皮交椅摆在上首的位置,四周的青铜灯中闪着幽冷的光。其时虽是盛夏,但由于靠近阴山的缘故,并不觉得炎热。尤其是入夜,还有几分浓浓的凉意。

  连大帐中铺地的皮毡早已撤去,但这里却还坚持留着,似乎这里的主人过分迷恋那份奢华,忘记了时令。

  帐中,几个将领低着头,聆听主子的教诲,并等候下一步命令。

  忽地,一个年轻将领道:“王子,我们还是速速处决了咄苾吧!”

  苏察不耐烦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多吊他一天,拥戴他的人便要少一批!”

  那将领鼓足勇气道:“我听说……朵尔丹娜已经回来了!”

  每个人都是一震,“朵尔丹娜”,那是一个比咄苾还要传奇的人物,有着传说中魔鬼的力量。

  苏察缓缓踱了几步,尽量压制着自己的不安,不在属下面前暴露自己的恐惧。终于转过身来,大声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会杀了他!”

  咄苾一直吊在大帐前的旗杆上,身子下面是血写的诏书,写着他的罪恶。两天了,无数人从他身上经过,目光中有愤怒,有不耻,有信任,有怜悯……他没有逃避,静静地迎接着每一束投向他的目光;他没有申诉,每一次长老的问话他都会静静地回答一个“是”字;他没有哀求,只静静地等候,等候最终的命运。

  他的手臂已麻木,嘴唇干燥地一层层褪皮,却依然是安静的,不失尊严的,依然是个王子。

  他并不后悔,咄苾并不是个孝顺的人,但也不能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

  他缓缓看着天外,夜很深。

  忽地,一阵吆喝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站住!”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看守他的人密密围了七八圈,最近的便是一圈弓箭手,如有劫囚,格杀勿伦!

  这是铁一般的命令。

  咄苾的心中开始翻涌,好快的速度,大王帐下的精兵在这个人面前似乎是不堪一击,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远处,一团白影冲了过来。她一路挑开挡路的刀枪剑戟,速度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匹高大的白马几乎是神灵附体,几个腾跃便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那些当值的守卫士兵们听得同伴相互提醒的大呼,纷纷拔刀,雪亮的刀光映照着夕阳,一片璀璨冷厉。

  看守的将领从没见过这种功夫,大喊道:“放箭!”

  成百上千枝利箭一齐离弦,靶心正是咄苾。

  咄苾却丝毫不在意,脸上满是惊喜与欣慰,柔声而激动地喊道:“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双足一顿,寒阒枪舞起一团冷电,人已冲至杆顶,滴溜溜转了一圈,那无数枝利箭再不能前行半寸,纷纷绞成寸断,跌落了下来。她左手扣住杆顶,定在咄苾身边。咄苾压低声音道:“我母亲在苏察手里!”朵尔丹娜点头:“我明白。”寒阒枪点处,已将咄苾身上的锁链砸开,带着他一起跃回地面。

  咄苾盯着她的脸“朵尔丹娜,你真的长成大姑娘了”。

  是的,那是一张成熟,绝决而美丽清秀的面庞,终于褪去了最后一起稚气,显得英气勃勃。

  朵尔丹娜将他手脚束缚除去,轻轻揉着替他活血,微笑道:“咄苾哥哥,好久没见了。”

  他们就那样久别重逢地叙话,似乎并没有将身边的千余名兵将放在眼里。

  那为首的将领壮胆道:“朵尔丹娜,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你这般救他,是与上千万突厥人为敌!”

  朵尔丹娜轻轻放下咄苾的手,站起,目光如冷月般清寒,随口道;“那又如何?”

  这句话当真张狂至极,说得看守张口结舌,想动手却又不敢,不动手却又不甘。

  她回头凝视咄苾;“你的伤?”

  咄苾道;“不碍事,中毒虽烈,但毒性已散了大半,看来那只是折磨人的法门。”

  朵尔丹娜从怀中取出几枚丸药,纳入他口中,轻声而坚定地道:“你先休息,我去找苏察。你放心……风云盟的人,怕也快到了。”

  咄苾一把忙拉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划下“霍里”二字,口中却道:“你一切小心,谈不拢千万别动手!”

  朵尔丹娜点头,环视一圈道:“我无意与你们为敌,只不过你们的责任是看守他,不是折磨他。懂我的意思么?”

  她回手一枪横扫在旗杆上,那旗杆瓮口粗细,却应手而倒,轰然落在地上。

  朵尔丹娜不再多话,只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再不理会身后惊骇的目光。士兵们一个个压低了声音感叹着:她就是朵尔丹娜……

  一名士兵上前道:“将军,报告二王子么?”

  那将领颓然道;“禀告大王子吧,至于二殿下……你快得过她么?”

  他的目光转向咄苾,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敢说。

  咄苾一笑,满脸的不经意,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又将双手向身后一背,示意道“多摩,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多摩上前郑重地躬身,行礼道:“多谢殿下!“说罢,他亲手将咄苾锁了起来,只是动作中多了几分恭敬与敬佩,

  朵尔丹娜云一般飘上了苏察军帐的顶逢。

  一个宫女老妇斜倚在榻上,没有人。

  朵尔丹娜又滑了下去,闪入帐内,她端视那老妇:“你是安义公主?”

  那老妇吃了一惊,道:“不错……。你是谁?”

  朵尔丹娜拉了她手,道“你跟我走。”

  那老妇急急穿上鞋子,跟上几步,道:“你是谁啊?”

  这下朵尔丹娜心下生疑,心道这里王后怎么没平分威严气度,于是试探问道:“你来突厥那一年大隋年号是什么?”

  那老妇一惊,吃吃道:“我忘了。”

  朵尔丹娜冷笑一声:“安义公主来这里四十年,还坚持要别人喊她一声‘娘娘’。怎么会忘了大隋的年号?说,王后到底在哪里?”

  那老妇急道;“我就是啊!”

  朵尔丹娜实在不愿意向一个老女人逼供,左右一看,举手拿起个茶碗,随手一拍,那茶碗十之七八竟硬生生嵌入那张硬木桌中。

  朵尔丹娜斜着提起手掌,冷笑道;“下一掌,我可就——”

  她心下着急,那老妇若咬死不说,她总不能当真给她一掌。

  谁料那老妇甚是怕死,早吓得面如土色,用手指了指床下。

  朵尔丹娜推开那张矮榻,掀起皮毡,原来下面铺着一层青砖。轻轻扣击,果真有块青砖传出了空洞之音,朵尔丹娜恍然大悟,难怪苏察盛夏之际还在层中铺满了熊皮,原来是地下有鬼。她手上用力,将青砖推开了一丝缝来,随即向旁一闪,防备有什么弓弩暗器射出来。

  只听下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母后,你存心要活活饿死,是不是?哼,只是你即便饿死,也救不了那家伙。”听到苏察的声音,朵尔丹娜不再犹豫,闪身跳下,她唯恐苏察再行以人质要挟,硬生生插入他与床上那女人之间。她手上蓄力,床上若再有诈,她这一掌便要挥出。

  一张绣榻上斜卧一人,满头银发一片蓬乱,眼神已有些焕散,她看了看朵尔丹娜,从嘶哑的喉咙中挤出一句话;“什么人……燕云?”声音虽极虚弱,却还带着高贵与威严。向燕云这才放心,她小时候见过这位舅母几次,偌大的草原,只有她一人喊她“燕云”。

  “是我,舅妈。我带你出去。”朵尔丹娜一手抱起老妇,回头,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苏察脸上。她这一掌手下已留了分寸,不然苏察的颅骨便是粉碎。饶是如此,他硕大的身子还是直飞了出去,跌了老远。

  朵尔丹娜知道已惊动诸人,再不犹豫,纵身跃出地道,一面向外走,一面长长一个唿哨,唤来了摇光,翻身跨上白马。她刚要离去,一个迟疑又返回账蓬,抱起了那个假“安义公主”。苏察正从地道中爬出来,一见朵尔丹娜,便大喊“来人”。

  “找死!”朵尔丹娜又是一掌挥出,苏察功夫原也不弱,却连看也不看清她是怎么出的手,那一掌是从何处挥来的,第二次直飞出去,撞在案几上杯盘碗盏,落了一地,“平平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朵尔丹娜心知她若一走,苏察必杀那老妇泄愤,索性救人救到底,连她一齐带走,但无论如何不得不防,还是一指封了她的穴道,以防万一。那白马驼了三人,但好在两个老妇人都不甚重,朵尔丹娜更是象一片落叶般沾在马鞍上,行动去来仍甚是迅速,转眼间已奔出苏察的地盘。

  好容易停下来,朵尔丹娜将两个女人抱下马来,解开了那人的穴道,安静而犀利地盯着那个假“安义公主”:“你是谁?竟敢冒充王后?”王后也在看着她,眼中一点一点放出光来,好像突然想了什么,指着她,道:“你是……桑切儿,我见过你,你是霍里的妈妈。”

  那个“桑切儿”急急跪下,惶恐而畏惧地喊;“王后恕罪,他们说不这样的话就杀我儿子……。我该死!请王后降罪给我吧!”

  她在急剧的抖动,惊恐万状地看着那个昔日不可一世的女人,似乎她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后。王后喘息着,絮絮地道:“你大胆!你这该死的贱奴,你——”

  朵尔丹娜却受不了这女人至死不移的盛气凌人,打断道:“不错,我正要找霍里,他在哪儿?”

  桑切儿见这天神一般的女子,竟要搭救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喜从天降,忙道:“就在大帐的石牢里,可怜的孩子,他们打他,折磨他……”想到自己儿子惨况,她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朵尔丹娜不免有些为难,她若去搭救霍里,这两个老太婆如何安置?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到时再有什么举动,只怕会为难得多。想到咄苾临行前在手心划的两个字,她霍然而起道:“王后,夫人,我去救霍里,摇光留给你们。你们就骑着白马,如果见到有人就伏在马背上,向阴山的方向跑——”

  那王后刚条理过来一会,神气也烟消云散了,一把扯住朵尔丹娜的袖子,“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么?你,送我回宫!”

  朵尔丹娜从小就不喜欢她,也不管她是不是咄苾的母亲,冷冷地推开她的手道:“天亮以前,我一定回来。”说罢,她施展轻功踏草而去,速度之快,疾如弃雷,丝毫不逊于那天下无双的龙马“摇光”。朵尔丹娜心知苏察既打过照面,必有所察觉,索性倚仗一身震古烁金的功夫,硬闯一把。

  大帐的石牢她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许多年了,还丝毫没有变化。朵尔丹娜一露面就下重手,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门口一小队看守。

  “当”的一声,寒阒枪挑断了石门上的巨锁。朵尔丹娜将外面的尸体扔进石牢,一走进门就看见了斜缚在石屋一角的大将军霍里,身上穿的依然是被擒当日的战袍,看上去似乎受了不少折磨。朵尔丹娜不敢怠慢,寒阒枪轻点,一块青砖粉碎,她随手抄起碎砖扔了出去,每融丈许远投在地面上。她确定没有什么埋伏之后,已轻烟般掠了出去。

  “霍里,霍里将军?我是朵尔丹娜啊,我救你出去。”朵尔丹娜唤了一声,霍里慢慢张开眼睛来,看见她,居然有些害怕。朵尔丹娜一向不喜欢多话,解开他身上的锁链,挟着他就向外冲。哪知霍里的身躯刚一离开石柱。一排弩箭齐齐射了出来。

  原来这机关一旦减轻压力即刻启动,四面八方,无数利弩当即射了过来。护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着实有些费力,朵尔丹娜将一股刚烈之气由臂及枪,一层层地震荡出去,寒阒枪舞成一个大雪球,激射的利弩纷纷震碎。“走”,她一手提起霍里,已向高高的石门掠去,一口气跃过丈许,足尖略一点地,顿觉得青砖竟下陷了一截,无数倒插的利刃已反弹上来。不敢再轻易着地,朵尔丹娜右手提枪急点,借反弹之力,弹跃向前,身后的地面已尽数下陷,露出了蓝森森的刀锋。

  正当此时,朵尔丹娜只觉得的手中的霍里一动,她直觉地闪避了一下,一道冰冷的刀刃贴着她的背滑了过去。剧痛之下,一口气再也提不起来,朵尔丹娜左手已经无力抱住霍里,霍里硕大的身躯当即滚落在刀锋阵中。她情急之下,又一枪全力点在青砖之上,身体围着枪杆一圈圈转了起来,手上少了一个人顿时大感轻松,转到第三圈她内息已调匀,拔枪,提气,一口气跃过了四五丈距离,停在了石门边的台阶上。

  血肉在幽蓝的刀锋下碎裂。霍里的胸膛,四肢,都被刀尖穿过,他扭动着,望着朵尔丹娜,大声道:“饶恕我——我比不上查贝,他们抓了我阿妈,我只有这么做!”

  朵尔丹娜只觉得背上伤口火灼般痛,好在刀锋上没淬毒,一时倒也无碍,她实在不知道应当怎么对霍里开口,但并不怪罪他,尽量柔声道:“是你母亲让我来救你的,霍里,你莫乱动,我拉你出来——”

  “我……我……阿妈让你来救我?”霍里如遇电击,张着眼睛喃喃道:“朵尔丹娜,我伤了你,我再也没脸去见三王子,这个给你,好在他们没有搜出来。他奋力挣开右手,从战袍的皮带中抽出一块小小铜牌,扬手扔了过来,朵尔丹娜接过,见上面龙虎符文,正是调动噶里七部的令牌。霍里咧嘴一笑,凄然道:“我一生忠心耿耿,没想到死却做了一回叛徒。”他又一挣从刀丛中站起,浑身肌肉已被完全撕裂,条条缕缕地挂在身上,他站在刀丛中,扑通又跪倒,沉声道:“殿下,霍里向您赔罪了!”

  朵尔丹娜惊呼一声“将军——”,霍里端端正正的一个头叩了下去,咽喉与心口各抵着一柄利刃,那刀锋何等锋利,再加上霍里又用了全力,顿时从脖颈和后背穿了出来,当即毙命。

  门外已经有人发现了石门被打开,冲杀之声响起,再不走便又要陷入重围之势,朵尔丹娜不忍再看惨死的霍里,冲着他用力一抱拳,提枪冲了出去。赶来的卫兵们只来得及看见白影一闪,旋即消失。

  她心中忍不住一阵阵酸楚,适才她若是肯多说一句话,或者霍里便可以出来见他母亲。她心中又是内疚,又是愤怒,这一夜马不停蹄的冲杀几乎身心已经施展到了极限。但却不敢稍作停顿,生怕王后与霍里的母亲有个什么闪失,便难免要遗恨终失。

  天色已微明,饶是她内力充沛,这时也不禁一阵头晕眼花,脚下发软。更何况她背上还有伤,还一路赶将过来,伤口又是裂开,她横下心来,索性便不理会。左足轻轻一顿,朵尔丹娜已掠上一丛矮树,身形如一缕青烟——这里正是她们分手的地方,又哪里有两个老妇的影子?她轻轻唿哨一声,声音虽不大,却顺着内力远远递了出去。在二十丈开外,有团白影晃了晃,随后便是一个年老的叫声,“不好了,有人来了——”“等等我啊——”

  朵尔丹娜眉头一皱,轻轻自树上跳下,那白马恰好冲到了面前。马背上坐着满惊惶的王后。顷刻,桑切尔也追着跑了出来。原来朵尔丹娜一走,二人便起争执,王后是千金之体,哪里肯与桑切儿并骑,难为她在草原上一住四十年,偏生反不会骑马。两人便一起守在“摇光”的身边。一听到动静,桑切儿便急急托了王后上马,谁料到她只好顾自家,不顾旁人,竟甩下桑切儿,一个人打马狂奔,一见到朵尔丹娜,面上不由得十分不自在。

  那桑切儿见到朵尔丹娜,却是大喜过望;待到她看朵尔丹娜孤身前来,却又是一惊,上前扯着她袖子急急道:“霍里呢?”朵尔丹娜一时不知如何做答。王后也惊叫道:“你——你受伤了,哎呀没想到朵尔丹娜也会受伤的,你,你不是草原的鹰么?”

  朵尔丹娜忽然厌恶透了这个女人,偏偏她又是咄苾的母亲。皱眉道:“那不过是大家的抬爱,浪得虚名罢了。”桑切儿心里一阵发紧,“霍里他怎么样?连你都受伤了。”朵尔丹娜不忍说出真相,安慰道:“他没事,他去调兵了。”

  桑切儿默默松开手,长出了口气,“他没事……他竟然不来看看我。”朵尔丹娜垂下眼睑,却是不敢看她。桑切儿依然穿着华贵的服饰,只是看上去又脏又皱。象个拾了一身富贵人家舍弃不要的衣裳的叫花子。她脸上失望已极,一双手也不知放在哪儿才好,自言自语着:“这儿全是追兵,他怎么逃得出去?……霍里,霍里!”

  那“全是追兵”,四个字惊醒了王后,她心中一惊,忙拉桑切儿安慰道:”霍里他能干着呢,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是快走吧——”“桑切儿抬头:“走?走到哪里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一起将目光转向朵尔丹娜。朵尔丹娜决心已定,从怀中取出一枝蓝色令箭,运足内力斜掷了上去,那枝小箭在半空处无声无息地地炸开,幻成一朵淡蓝色的云彩,似乎与拂晓天空颜色相似,但又一眼便能看出迥异。

  朵尔丹娜解释道:“我若送你们回阴山恐怕来不及了,若一起去救咄苾,只没法儿分身护着你们,刚才我射了一枝风云盟的“青云令”,十万火急召集离这儿最近的兄弟过来,王后,夫人,上马吧,这枝令箭一发,我看苏察也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桑切儿迟疑道:“你的伤……”朵尔丹娜拍拍手,轻轻笑道:“不妨事,我这种粗生粗长的人,一刀两刀死不了的!”她扶着两位老妇上马,自己也一跃而上,抖搂精神,喝道:“走!”摇光马一骑绝尘远去,竟是向着可汗大账的方向。

  (四)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自兹挥手去,萧萧班马鸣。

  ——李白《送友人》

  草原的夜,辽阔而静谧。淡淡的星光洒满大地,映在露珠上,映在帐逢的白顶上,映在情人闪着炽热的眼里。——也映在铁甲与刀尖上,即便盛夏,也在闪着寒光。

  一层层的铁甲与刀尖,压着地平铺过去,如同一大片花岗岩般毕露着威严与杀气。这是人的气势,人的力量。当单个的人结成为群体时的那种气势和力量当真可匹敌天地之威。铁甲与刀尖之中心,是一个反缚着双手的男子,他已不那么年轻,但还绝没有老的影子。身躯魁伟而结实,流畅的线条勾勒出致命的成熟的魅力。他的鼻梁挺直,一双眼睛大而深,两道浓浓的眉毛微微带着一点弧痕向鬓角挑去。他的唇线条分明,似乎还带着若有或无的笑容。那看守他的千军万马,就象是在他眼中一群沉默的子民,无声地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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