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月八日星期三

    梅雨季节好象又倒转回来了,天空阴沉沉的。虽然没有下雨,可是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露珠。已经适应了连日酷暑的身体,此时不由地感到微微的寒意。

    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报。虽然通缉的罗网已遍布全国,搜查也越来越严了,可是,平坂的踪影仍然是个谜。他把老夫人的尸体和紫绉绸包袱皮留在箱崎医院的地道里,自己跑到哪儿去了呢?哥哥说,在我们的身旁,就有人知道地道的存在,可那究竟是谁呢?那个出现在野游俱乐部的瘦小的男人,真的和这个案件有关系吗?瘦小的男人,这家一个也没有。平坂是一个肩宽体阔的男子;兼彦院长、英一和我的哥哥雄太郎都是瘦高个儿;宫内技师倒是个小个子,可又是个矮胖子。体形相似的桐野青年,因为脚骨折,躺在五号室的床上。

    不明白的事,还有许许多多。把平坂的药袋塞进二号室的椅垫里的究竟是谁?我们在二号室里时,在门外的那个女人又是谁?这次应该分析分析女子了。昨天这个时候在医院里的女子,除了幸子和十三岁的工藤檀、还有刚好在昨天这个时候出院的大野以外,不多不少还有十个人。敏枝夫人、百合、女佣家代、三个护士和我,再加上陪同患者的桐野、工藤、小山田三位夫人。其中,三个护士和家代,一般不用化妆品,所以可以排除在门外的怀疑对象之外。按理说,本来似乎应该怀疑家永护士,可是那股漂散在走廊里的香粉的香味是绝对不可忽视的。

    提起化妆品,我又想起百合的那只脱毛雪花膏的空罐。究竟是谁把它埋藏在地道里的呢?地道——防空洞——尸体。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想要到防空洞去看看。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我这个人与其让我考虑问题,不如让我出去活动活动更得意一些。坐着一动不动地去解头脑中的乱麻,是最使我腻味的事。哥哥到朋友那儿去问药物化验的结果,还没有回来。

    我出了房间,一直朝着防空洞走去。防空洞在被彻底搜查之后,也没有特别加封。显然,谁也不再有到这个发生悲剧的现场来看看的好奇心了,所以水泥地上检查指纹的白粉依然如故。我避开有白粉的地方,小心地下到洞里。什么新发现也没有。地道口的盖板也关得好好的。

    头顶上,响着飞机的轰鸣声。似乎飞得相当低,即使在洞里,耳膜也震得发响。如果是战时,我恐怕会吓得魂飞魄散,趴在这儿吧。

    飞机飞远了,我随便向四周看了看。立刻,我浑身的肌肉都抽紧了,心脏似乎也蹦起了足有一尺高,一下子堵住了嗓子眼。那块安放在地道口上的盖板,不是正一点儿、一点儿地发出哎吱的响声,在被人举上来吗?如果不是那个该诅咒的飞机,我早就该听到声响了。我的脑袋里掠过死去的老夫人惨不忍睹的脸。

    盖板发出了“空通”的响声,从盖板下,出现了一只很大的男人的手,抓住洞口的边缘。我的背上一股寒气骤然上升,就象掉进了许多碎冰碴。我象个球似地朝着洞口飞跑。突然,随着大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我跌倒了。我的小腿撞在了石阶梯上!不知我喊了没喊,反正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一只大手已经抓住了我的肩头。

    “杀人啦!”

    我大叫着。

    “怎么了?唔?”

    耳旁响起了我熟悉的声音。我一下子糊涂了。

    “发生了什么事?悦子?”

    我好容易才恢复了理智。直接呼哎我名字〔悦子〕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哥哥呀!我的脖子周围全是冷汗,粘粘糊糊的。

    “混蛋!混蛋!混蛋!”

    我抓住哥哥的手腕,一个劲儿地摇晃。

    “吓死我了!你怎么从那个鬼地方出来?”

    “你才让我吃了一惊。”

    哥哥苦笑着说。

    “你刚才叫哎杀人啦,是说我吗?”

    “当然啦。你为什么要从地道里出来?”

    我气呼呼地掀起裙子。一看,磕在石阶上的地方出现了一块紫红色的血痕。

    “我也是不得已呀。我原想从小路回来,可是走到胜福寺的坡上时,看见吉川老将军挂着拐棍从下面一步一颤地走上来。那位老爷子,近来只要一看见我,就要扯我和他下棋。被他逮着了,没有三个小时是回不来的。我一下子急中生智,就跳进庙里,抄近道回来了。”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这样的鬼话能骗得了谁!膝盖下的伤口不好,管你雄太郎哥哥也好、少将也好、还有那个建造地道的清川也好,我一个也不宽恕。

    “喂,悦子,谈正经的吧。我带来了重要消息。在那包

    药里……”

    “去!去!去!……”

    我满脸不高兴。

    “什么侦探、推理的!我已经不想知道了。算了吧!”

    “哎呀呀……”

    哥哥叹着气。

    “真没办法。我要到敬二那儿去一趟。好!好!对不起,对不起一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我扭过头去不理他。

    我在那儿磨磨蹭蹭又呆了约莫有五分钟。回到房间一看,哥哥已经不在了。沾满泥土的衬衫和裤子,脱了扔在椅子上。也许是到敏枝夫人那儿取要捎带的东西去了吧。

    我取出装着红汞的小瓶,在伤口上涂了点药。不光是膝盖下面,左手也擦破了皮,热辣辣的。在放瓶子时,我的眼光停在了放在架子下的哥哥的工具箱上。喜欢给人家帮忙的哥哥,有各种木工工具。在刨子、锯子、锑头等工具的缝隙里,有一个放着六公分大钉子的硬纸盒。一个主意一下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至于我怎么会想出那么个主意来的,直到现在我也闹不清楚。反正当时我心里不痛快,正在气头上,伤口还在一阵阵作痛。就那么办!我一定要向那个可恶的地道复仇,于是,我从纸盒里拿了两枚大钉子出去了。

    事情办得很顺利,前后用了不到五分钟。

    出了防空洞,我就朝车站跑去。个子矮的人不善跑——这不过是一种瞎说而已。我虽然身高只有四尺八,但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短跑选手。当我冲进车站时,电车刚好进站。站在站台边上的瘦高的哥哥,一看见我,就笑嘻嘻地高高地扬着手。手里,捏着两张浅红色的票。一点儿不错,是两张票。到底还是哥哥-我在心里夸奖着,不再去想地道里的事了。

    今天不是节假日,可电车却很拥挤。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无法接近隔着一米半距离的哥哥。当我们好容易才能平心静气地谈谈时,已是为吃午饭而进了新宿车站前的荞麦面馆的时候了。

    “是什么重要消息呀?哥哥。”

    我们在离开其他客人稍远的角落里坐下,我把身体微微倾向哥哥,小声地问。

    “就是那个药。那里装的是亚砷酸,两包都是。”

    “亚砷酸?”

    我惊的一下脱口而出,但立刻放低了声音。

    “是纯的吗?不是混合剂?”

    “是啊,听说是纯度极高的无水亚砷酸。”

    “那么哥哥,平坂若是迷信药物的人,那二号室里不也要出人命案了吗?这么说,这桩毒杀未遂事件的犯人,事先把亚砷酸包进纸包,并且等待时机,将剩下的两包药换上了亚砷酸的药包。”

    “很可能是这样。另外,还有一件有说服力的事实。这就是平坂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停药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在平坂药袋里放入亚砷酸的人不知道他已停药。这么说,野田所说的五个人-清子夫人、兼彦、再加上三个护士,都可以排除在外啦?不,恐怕还不能那么说。这五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想要毒死平坂,就用亚砷酸换了药包,可是平坂很幸运,因为他那时就停药了。所以,企图毒死平坂的人的算盘落空了-这种思考方法也成立呀。”

    “我不那么认为。”

    哥哥摇了摇头。

    “我认为仅就这起毒杀事件来看,可以排除刚才列举的五个人。从可能性来说,这五个人的确处在毒死平坂最容易的地位上。可是,我总觉得,正因为这样,所以反而证明了这些人是清白的。你说呢?悦子。打个比方。我生了病,正在服药期间。于是,悦子想要毒死我——嗬,这不过是个比方-悦子做了亚砷酸的药包,准备调换我的药包。因为是在一起照顾我,所以要做到这一点是不困难的。可是,碰巧我从那个时候起就不吃药了。虽然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毒药,只是自作主张地说:‘我已经不是病人了’。当悦子知道我不会象她所预期地吃下亚砷酸时,感到很丧气。这时,悦子会怎么做呢?是因为灰心丧气而听任药放在那儿吗?”

    “把药换回来,象原来一样还原。”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不然的话,会被人发现的。万一原来的药扔掉了,那就只好把亚砷酸也扔掉,放只空袋子在那儿。即使人家觉得奇怪,可是没有证据,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对呀。现在被怀疑的五个人,既有把平坂的药换成毒药的充分机会,也有在明白计划失败时把药还原的机会。而绝对没有把药塞进椅垫中间的必要。”

    “那么,究竟是谁,又是怎样放进椅垫的呢?”

    “跳跃式考虑是不行的,必须一步一步地思考。现在,我们可以从怀疑对象的名单中除去这五个人。这不仅限定了怀疑对象的范围,而且,药是什么时候被换的,从时间上来看。范围也大大缩小了。”

    “为什么?”

    “为了简明扼要起见,我们把用两包亚砷酸调换了平坂的两包药的人称作‘人物X’。行吗?然后,把那位把药袋塞进椅垫的人称作‘人物Y’……”

    “等等,哥哥。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这两个行为分别是两个人做的啦?”

    “还不清楚。只是因为现在做这两个行为的人,分别都是未知数,所以不是应该给他们不同的代号吗?再进一步探讨下去,如果可以证明两件事是出于同一人之手的话,那么方程式的答案应当X=Y=某个人。”

    “我明白了。按照刚才的推理,可以证明x既不是清子夫人,也不是兼彦和三个护士了。”

    “是的。可是,在平坂住院期间,随便进出二号室的只有刚才列举的五个人。平坂这个人生性不象别的患者那样喜欢串门消遣,而且好象也没有一个来探望他的人。因此,假定人物X进二号室换药,那么很自然,可以认为x是看到房间里没了人才进去的。可是,即使在病好的差不多之后,平坂除了上厕所外,没有出过病房。而且清子夫人好象也总是在房间里。当然,从理论上说,也不能断言他们夫妇一次也没有一起离开过房间。但是,必须说明,那是极少有的,而且是危险的机会。”

    “哥哥想要说的,我基本上明白了。”

    我插了一句。

    “哥哥是想说,人物X进二号室调换药的时间,是清子夫人已经回家了的星期天上午十点钟以后的事。对吗?”

    “唔,虽然不能肯定,但我觉得那样考虑问题最合乎逻辑。”

    “那么,你认为那个人物X是谁呢?哥哥。”

    “还不知道。因为我们完全不了解平坂这个人的私生活,所以对怀有企图谋害他的动机的人究竟是谁,也就拿不准。敬二倒好象确实知道些什么。”

    “对了,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笠井明就是敬二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说实在的,当我一想到在杂志里出现房屋布局图这见事时,就已经想到那种可能性了。笠井明一定是手中有箱崎医院的布局图,不然的话,就一定是以前曾在那儿住过。因为如果只是偶尔来作作客,是完全不可能确切地记住X光室窗户的位置和一个个房门的位置的,但是,仅仅凭这一点,要认为笠井明就是敬二,证据就显得不够充分。当我想起敬二是个侦探小说迷,而且作文很好的说法时,就已经确信无疑了。而且,到那儿去一见面,就觉得他非常象敏枝夫人。”

    “一点儿也不象!英一不管怎么看,都很象爸爸,可……”

    “象!眼神、脸的轮廓都象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要是把那副墨镜摘掉,再象敏枝夫人现在的发型那样,把他的头发盘得高高的,那么你也能一眼看出来的,肯定!”

    “不知他为什么要打扮的那么怪模怪样的。”

    “喜欢嘛。浪漫色彩。他知道地道的秘密是不足为奇的。”

    “你说什么?”

    我不由大声地问。哥哥轻轻地用手势制止我,噗地一声笑了。

    “他早就知道地道的存在。大概他以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便把那作为一个自豪的秘密,摆出一副唯我独知的派头。”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明白了偷走百合戒指的还是他。你没注意到吗?当我说从地道里找到一个洋铁皮罐时,他说,怎么会埋着那么个东西呢?,而我根本没说‘埋着’二字。”

    “那么,埋那个东西的是敬二啦。怪不得他只想听有关地道的事情。”

    “他关心的是自己埋的那个戒指是否被发现了。或者他知道百合的小手提箱的开法,或者是百合有意骗我们,反正总是其中之一。”

    “你说百合她真的打算自杀吗?当时她做的那模样象真的一样,使人想不到她是在做戏。可现在看来,总让人感到很可疑。虽然我不知道那个戒指有多么贵重,多么值钱,但仅仅因为母亲留给自己的戒指掉了,就值得自杀吗?”

    “的确很奇怪。而且,一个因为想不开而要自杀的少女,竟然在戒指找到的一瞬间,一下子什么事都没了,上学去了。这不管怎么说,不是太过份了吗?总之,先去巢鸭看看,说不定会意外地弄清楚百合的秘密呢。”

    “你们找笠井先生啊,他出门去了,大概快回来了。”

    胖胖的老板娘一看见我们,就老远地搭起话来。因为昨天才来过,所以不至于今天就忘记了。

    “其实进来等也行,只是他常说,在他不在家时,不论谁来了,都不要让他进屋。”

    “啊,不用了,就在这儿等吧。对不起,打搅您了。”

    哥哥一面在小店的门槛上坐下,一面和老板娘搭腔。

    “随便问问,笠井的房租都按时付吗?他母亲担心他的零花钱不够呢。”

    “哎哟,那人不是父母双亡了吗?我记得他确实是那么说来着。”

    “死了?”

    哥哥一下子窘住了。我也差一点要叫了出来。

    “只是父亲死了,他母亲还活着。也许因为眼睛不好,所以很难得写封信。”

    “是吗?怪可怜的。房租他拖延了有两个月,可就在最近四。五天前,一起付给了我。唔,付到了七月份。”

    “四、五天前?那是几号?”

    “是四号吧。是的,确实是四号的晚上。他说因为收到了稿费。”

    “付了多少钱?”

    “一个月是三千六百元。两个月,共付了七千二百元。”

    就在这时,响起了脚步声。戴着墨镜的作家进店来了。他一看见我们,一马当先,脸上出现了迷惘的神色,但立刻和气地笑了。

    “你们来了?后来怎么样了?就是那个杀人案。”

    “看来进展缓慢,我们还有些想请教的地方,所以又来了。”

    哥哥若无其事地说。笠井明——不,箱崎敬二很高兴地把我们带进房间。我从侧面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部。听哥哥说过后,再仔细一看,果然鼻子的样子、下颚的线条都很象敏枝夫人。按理说,他和我同年,可是看上去显得比我大五、六岁。

    “那么,说说吧。”

    他厚厚的嘴唇上夹着一支雪茄,一边擦火柴,一边说。

    “有两、三件事想请你说明一下。第一,你为什么要把好不容易偷出来的戒指藏在地道里?”

    “什么?”

    他的脸,眼看着象西红柿一样,变得通红,愤怒地喊叫起来。

    “你有什么理由,诬陷我是小偷?关于地道,我不是昨天才听说的吗?这是怎么回事?说什么在那种地方藏着百合的戒……”

    “百合的戒指?那么,你还是认识百合的罗?”

    哥哥笑嘻嘻地说。对方似乎就要扑上来似地,大声地咆哮。

    “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便衣?”

    “不要狂叫,敬二!”

    哥哥厉声说。

    “我不是来逮捕你的。你乱嚷嚷,只会吓坏店里的老板娘。”

    “那么,你想要干什么?”

    敬二有点软下来了。他翻了翻眼皮,向上看了哥哥一眼,小声地说。

    “也没什么。只是想请你照实一五一十地回答我。如果你希望我对戒指一事保持沉默的话,你就有义务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他显然是想喊“畜生!”,可是仅仅做了个口型,没有喊出声。他别别扭扭地矫正了一下坐的姿势,小声地说:

    “你想知道些什么?”

    “刚才我说过了,你为什么要把戒指藏在地道里?”

    “因为危险。如果我带在身上的话。还有,就是我自己也感到过意不去,因为那是百合死去的母亲的遗物。”

    “不管怎么说,换钱也是很麻烦的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地道的?”

    “几年前,老头子买了那幢房子后没多久,我就发现了那个机关。我躲开家里人出去玩时,经常利用那个地道。虽然家里人也来过,但谁也没发现。因为都是些缺乏想象力和好奇心的家伙。”

    “那么你是说,除你之外,家中再没有知道地道秘密的人罗?”

    “啊,我想也许有人知道。”

    “你知道平坂这……,哎,等下再问这个问题。你拿出戒指的时间,准确地说,是什么时候?”

    他略微想了想之后开始说了。那声音比起开始时,要温和平静得多了。

    “星期六的上午,十一点钟左右。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回家了。为了写新小说,我想取一、两本书来作参考。我不愿让家里人看见我,所以从后门进去,到自己的房间去取出了两本书。然后,就到隔壁百合的房间去了。因为我想趁此机会看看女子的内衣。倒不是有什么别的怪想法。我一打开百合的抽屉,内衣下面藏着一个脱毛雪花膏的空罐。我想,那家伙,长着狐狸一般的面孔,还要用这玩艺儿?”

    “后来呢?不要隐瞒,一五一十地讲。”

    “我不会编造一套骗人的。我随便打开了百合的书箱抽斗,一个木器工艺箱里,放着一只装着戒指的小盒子。”

    “你会开那个箱子吗?”

    “会开。以前百合教过我。我把戒指放进空罐里,拿到防空洞去藏在地道里。现在想来,真是做了一桩蠢事。如果说是想要戒指,倒不如说是当时出于一种好奇心,想闹着玩。我穿过胜福寺的地下回到这里。在这之前,我已有三年左右没进地道了。”

    “除了书和戒指外,还拿了什么吗?”

    “没有。只有这些。”

    “付房租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是稿费。”

    他脸上再一次现出了阴沉的神色。

    “我把以前欠我的稿费一次全要来了。”

    “从什么杂志社要来的?”

    “你是税务署办事的还是什么?哪个社,你管不着。”

    “如果不想说就算了。还有,你见过平坂胜也这个人吗,”

    “没有。”

    “夫人呢?”

    “是清子吗?见过。我们还讲过话呢。高中时,她比我高两班。”

    “比你高两班?”

    “是的。是哥哥的同学。”

    我一下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清子夫人和箱崎英一竟是同学!清子夫人的年龄在我看来,少说也在二十八岁以上。哥哥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和英一同班?那么,她什么时候结婚的?”

    “一毕业就结婚了。打开窗子说亮话,那时哥哥为了她简直神魂颠倒。似乎还对她说过,让她等着,等到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医生之类的话。当然,家里什么也不知道。父母亲很宠爱我们的,严格也只是口头上的……”

    “这么说,她不爱你的哥哥?”

    “岂有不爱的道理,俩人简直是热恋呢!可是毕业前夕,她的父亲破产了。那时,平坂就是在权势者中也是数得着的。她的破产了的父亲,也是经营古代美术品的。接着而来的,就是这场悲剧……”

    “那自然是啦。”

    “哥哥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尽管他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成天坐在书桌前啃书本,但那年的考试竟落榜了。父亲和母亲都很惊讶,感到沮丧。说起来,父亲是个生性非常用功的人,一学习起来简直是废寝忘食,在外面的名声也很好。他非常珍惜自己的名誉。他把哥哥看作是继承自己事业最理想的接班人,一直关注着他的成长。的确,哥哥是个继承父业的好儿子。我可不行……”

    “不要这么说。可是,你的父母都不知道原因吗?”

    “怎么会知道呢?他们只知道我和百合常常在一起闹着玩。至于清子呢,让她等上十年,可是十年后究竟会怎样,谁也说不上来。就算等了十年,可最后也只不过是一个私人医院医生的妻子,那岂不有点太不值得吗?而平坂呢,虽说年龄相差二十岁,可不管怎么说,地位不同啊,地位……”

    他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发现哥哥雄太郎已经不在听自己讲话了。哥哥敏锐的眼睛凝视着半空,沉浸在沉思中。突然,他猛地站起来。

    “告辞了。戒指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你尽管放心。这是你母亲托我带给你的东西。再见。”

    从文具店到车站,一路上哥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走着。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很紧张,似乎和我并排走着的哥哥是一个带电体,一触就会放电。来到车站附近时,哥哥突然站住了,转向我低声说。

    “悦子,你认为平坂真的失踪了吗?”

    我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哥哥。

    “平坂难道不是被杀了吗?”

    哥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被杀了?什么时候?”

    “和老奶奶一起。杀了两个人的犯人,为了造成一种让人以为是平坂杀了老夫人的假象,用汽车运走了平坂的尸体”

    “不是打电话来了吗?”

    我用了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强调口气说。打电话来--我这个事实紧紧地缠住了。我并不是同情平坂,但哥哥的话有点使人毛骨悚然,让人受不了。哥哥点了点头,

    “是的,就是因为这个电话,才使得我的注意力偏离了事实真相。不仅仅是我,不是连警方都不怀疑平坂还活着吗?然而,支撑着平坂还活着这一假定的支柱,除了两次电话外,不是再没有什么了吗?现在如果能证明那个电话是由平坂以外的人打来的话,那么这以前的所有估计便将全部瓦解。”

    “就算是这样吧。可我看那不是假电话。我肯定没听错,平坂的声音就是有些沙哑。大家也都是这么说的。”

    “可悦子你想过没有?接第一次电话的,是从未听过平坂本人说话的悦子。第二次电话虽然是野田接的,可是她恐惧得不得了,而且对方只说了一两句就挂掉了电话。只要是相似的声音,就足以使人相信那是平坂的声音了。”

    “可是,由我来接第一次电话,完全是一种巧合。按理说,应该是一位护士接。或者,碰巧清子夫人自己去接,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你说得很对。也就是说,电话的声音,肯定是犯人有充分把握。装得极象的。所以说,不知道平坂声音的悦子和吓得浑身发抖的野田,要是不被蒙骗,那才是怪事呢。”

    “那么哥哥,那个电话你说是谁打来的呢?在箱崎医院里,没有鼻浊音很重的哑嗓子的男人,而且电话来的时候男人们也都在医院里。”

    “是的,那是男人们,可是女人们呢?”

    “女的?啊,有了!家永呀。那人的声音嘎嘎地象个鸭子,音色同平坂很相似。可女人模仿男人的声音,总是不可能的。音阶差八度呀!”

    “那又算什么?音阶是由什么决定的?”

    “由音波的频率决定的。频率高的音,听起来就高,频率低的音,听起来就低。一般说来,每高八度,频率就增长一倍。这一点,哥哥也是知道的呀。”

    “把知道的事,一件一件加以证实,这是很重要的。那么,再说说音色是由什么决定的?”

    “音色?音色和频率无关,是由音波的波形决定的。钢琴的音,不论弹出多高的调子,它的波形都相同,具有一种钢琴特有的波形。所以,不论敲C调的键,还有敲F调的键,发出来的都是钢琴的音。同样,小提琴有小提琴的波形;长笛有长笛的波形,因为各自都具有自己特有的波形,所以,不论调子多高,发出的仍然还是乐器本身特有的音。另一方面,钢琴的音和小提琴的音,虽然音色明显不同,但因为频率相同,所以不论哪个,都可以听出‘逗(1)’的首。”

    “既然都清楚了,难道还不明白吗?这儿,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音质很相似。当然,音的高度,男女不一样。这就是刚才悦子说的,用C调的键和用F调的键,波形相同但频率不同。可是悦子,你没做过男声模仿女声、女声模仿另声的实验吗?”

    我豁然开朗,就象在黑暗中射进了一道强烈的闪光。我抬头看着哥哥的脸,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

    “录音机?”

    哥哥点了点头。

    “对了。要是想不到的话,那可就太令人不可思议了。在音响学中,曾经做过实验的呀。把男朋友的声音录进磁带,播放时,增加转数,就变成了女人的声音。虽然讲话的速度变得很快。”

    “家永护士讲话声音的频率,大概是400赫兹左右吧。她先象平常说话一样录进磁带,然后放慢速度放出,直到声音听起来象平坂的声音为止。然后,求出转数的比率。假定平坂的声音是200赫兹的话,那比率就为二分之一。于是,她就用两倍的速度讲话,再用二分之一的速度播放。这么一来,就成了平坂的声音了。实际上,不可能这么简单,必须反复多次地研究说话人的特征,才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你说不是吗?我之所以断定电话的声音是录在录音机里的,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虽然我自己没有听到,但平坂的电话不是没有一句答话吗?不对吗?”

    “是那样的。只是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就挂掉了。”

    “大家好象都把那解释为平坂跋扈的性格,其实不然。那实际上意味着更神秘的东西。其次是,使用录音机打电话的人是谁的问题。我认为是家永护士本人。当然,如果使用录音机,即使不是她,别的人也能做得到。可是,我那样想的理由是因为来电话的时候,两次她都不在场。第一次是星期天的晚上八点过后。关于这个时刻,你能想到些什么吗?”

    “想到些什么?什么也……啊,这么说来,在大洋野游俱乐部借车的小个子男人不也就是她了吗?作为一个女人,她是中等个,看起来很苗条,可是穿了男人的服装,一定显得个子很小。”

    “我也是那么想。再调查一下她是否会开汽车,就更清楚了。可是,这只是我们自己的猜测,我似乎预感到我们将要走到死胡同了。我们现在要知道的是,假定平坂被杀,那么尸体到哪儿去了?可疑的录音机在哪儿,她又是如何利用它的?汽车在星期天下午八点到星期一的清晨两点的六个小时里,藏在什么地方?只有这三件事得到了说明,我们的想象才不再是单纯的想象了。这样的搜查是需要警方的力量的。特别是有关汽车的问题,因为警方现在还在继续调查,也许又弄清楚了些什么。”

    “干脆,到警视厅去一趟。把我们到目前为止得出的结论告诉他们怎么样?”

    “那倒是一个善良的公民应尽的职责。可是,得到七分夸奖,让人说一声‘您辛苦了’,就告辞而去,把问题全都推给警方去解决,任凭他们去作结论。而自己则满足于把这作为一生中的骄傲,自豪地讲给自己的儿孙们听-那可不行。我不想要任何人夸奖。我是凭着解难题的兴趣做到了现在这一步。所以,我想答案还是由自己作。当然啦,我也并没有要妨碍警方工作的意思。如果允许我们参加到他们的行列中,和他们一起搜查的话,我倒很乐意助一臂之力。可是……”

    “哥哥,如果你不愿意找警察的话,那我们就到老警部那儿去,听听他的意见,怎么样?”

    哥哥茶色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就象要看透我心里似地盯着我的脸。然后,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说了声“好吧!”

    “都快忘记他了!已经好久没去拜访了,不知他是不是住在老地方。”

    老警部,名叫蜂岸周作。疏散前,我们一直住在目黑,老人就住在我们家附近。他作了多年警视厅的警长。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过着悠闲舒适的生活了。不知什么缘故,老人和我们的脾气古怪的父亲很合得来,经常来串串门。我们都叫他伯伯,要他给我们讲搜捕犯人的故事。我们常常听得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由于父亲总是叫老警部,老警部的,所以我们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不知是什么时候,“老警部”已经成了我们家的固有名词了。已经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因为记得他还给父亲寄过贺年片,所以我想他可能还住在老地方。此时,我很想去看看老警部,所以提出这个建议。可是,哥哥怎么也不答应。

    “悦子,我想请你去一个地方。其实我也想去,只是考虑你去比我要好,因为都是女人。”

    原来是平坂清子夫人那儿。访问平坂的家,我也很有兴趣,所以我决定以后另找机会去看老警部。在新宿车站,我和哥哥分手了。

    “您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我朝清子夫人那张因为睡眠不足而眼圈发黑。没有血色的脸上看了一眼。

    “我理解。刚才把你关在门外,请原谅。我觉得一天一天已经让人再也无法忍耐。报纸大张旗鼓地报道;新闻记者不知什么时候就钻到家里来了。女佣朱骛出去买东西,一些人也在后面说些难听的话,街上的人都用白眼看待。朱骛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佣,我还是小姑娘时,就跟着我了。她总是替我着想、帮助我,若是换上别人,恐怕早就离开我了。啊,你想打听些什么?”

    “可能是有失礼节的问题。请问,夫人您相信您丈夫会做出那样的事吗?”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刺激人了。好容易才求得谈话的机会,要是这一下子惹恼了夫人,那可就前功尽弃了。哥哥总是说,因为我们没有询问别人的权利,所以既要不损伤对方的自尊心,又要引出想知道的事实,那就好比走钢丝一样,非常困难。然而,夫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生气的样子,很干脆地说,

    “不相信。”,接着,她又说:

    “悦子你大概不知道。我的丈夫为了买卖交易杀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尽管他是个获取猎物时心狠手毒的人,可是象触犯法律之类的蠢事,他是不会做的。”

    “那么,如果假设-纯粹地假设-如果有人说,平坂不是失踪,而是被杀了,夫人也认为是不可能的吗?”

    夫人没有血色的脸更苍白了。向倍受苦恼折磨的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不是太不应该了吗?——我在心里暗自后悔。幸而,夫人只是声音微微颤抖,但清晰地回答,

    “如果那样,我认为是有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在做着使人怨恨的事情,即使被杀也是应得的。坦率地说,我自己都不止一次地想要杀死他。”

    “可不能这么说。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我慌忙打断她的话。

    “平坂也许真的被杀了。最近,警方也开始准备按照这个设想开始搜查。这话要是传到警察的耳朵里,可就不得了了。”

    “你真是一个单纯的姑娘。你以为我真的杀了丈夫,也会这样满不在乎地说吗?”

    夫人的话音里,有一丝嘲笑的语气。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可是,仍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是,不管以前你怎么想过,如果您的丈夫真的被杀了,我想,您还是希望弄清犯人,把一切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吧?”

    “哎,那……”

    夫人含糊其辞地回答。我接着说,

    “夫人,在这一周里,有没有什么事情使您感到不可思议的呢?您能告诉我吗?不论多么小的事情……”

    “要说的话,有一件事使我奇怪,那是平坂失踪了的那个星期天下午的事。我接到电话就坐车赶到箱崎医院。可是一进二号室,就看见平坂的领带一-住院时系去的蓝。绿条纹的领带,吊在窗户上晃荡。”

    “是怎么吊在窗户上的?”

    “在穿窗帘的铁丝上。我记得领带是收在衣箱里的,而且平坂是个很讲究摆放衣物的人。所以在阳光很强的窗口挂一根起不了任何作用的领带,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那件事告诉警方了吗?”

    “没有,我是事后才想起来的。开始,我以为是工藤干的事,可那也说不通。”

    “工藤?就是住六号室的?您怎么想到了她呢?”

    “五号-也就是星期天傍晚,我回到二号室时,工藤夫人正在那儿。”

    “在二号室?”

    “是的。她说护士把洗的衣服分错了,她是来换衣服的,然后道了个歉就走了。当时二号室里没有人,所以,她即使想事先打招呼也不可能。可她到底是个毫无顾忌的人。”

    “您以前就认识工藤吗?”

    “我?不。住院以前从未见过面。她也出院了吧?”

    “唔,昨天。”

    然后,我们又讲了些有关地道的事后,我就告辞了。怎样把刚才听到的这些事实加以组织,我心里没个准。

    “老警部一点儿也没变。”

    一看见我,哥哥就兴冲冲地说。

    “还是那样的花白头发,还和从前一样威风凛凛。他很生气,说为什么不带悦子来?”

    “谈了这次案件吗?”

    “谈了,他非常感兴趣。他还说要到警视厅去帮我查查星期天以来所有身分不明的死者——喂,悦子,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我详细地汇报了和平坂夫人相会的情况。哥哥非常感兴趣地听着。

    “工藤夫人在二号室的时候,是知道平坂失踪之前,还是那之后?”

    “当然是那之后了,说平坂不见了,整个医院乱成一团时,是五点刚过。打电话叫清子夫人来时,已经是六点二十分左右了。”

    “这么说,工藤夫人是在听说平坂失踪之后进二号室的。这么一来……”

    刚说了个头,哥哥马上就闭住了嘴。从马路对面的拐角那儿,走过来两个少女。一个肤色很白,面容有点儿象古代人;另一个就是百合。从箱崎医院出来的两个人,站在那儿说了一会儿话,最后互相点了点头,好象是说“再见”。然后,百合就从刚才来的路上回去了。另一位少女朝我们站着的地方走来。

    “百合在学校的朋友?”

    我凑到哥哥耳朵根下小声说。

    “百合在老奶奶不幸之后清了假,没去上学,那人看来是来吊唁的。”“

    “看来是很要好的朋友。看看去。”

    我们走近白皮肤的少女。

    “你是桑田百合的朋友吗?”

    哥哥很随便地打了个招呼。少女有些惶惑不安,睁大了细长的眼睛,点了点头。哥哥先向她说明自己是箱崎医院的同居人,为了早日解决那个可怕的案件,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然后,哥哥才开始问,

    “百合在四号,也就是星期六,有点一反常态,好象有什么心事。我们都很担心。她在学校时也是那样吗?”

    “不,星期六她很愉快。正好那天戏剧部……”

    说到这里,少女突然把下面的活咽了回去。看样子,好象是说漏了嘴,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怎么了?如果是不能对别人说的话,我和妹妹都不会说的。百合那人,由于生活环境的关系,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事。所以,我们下了很大功夫,还是问不出个什么。不妨的话,请你同我们谈谈好吗?我想这样对百合也是有好处的。”

    “如果不告诉别人的话……”

    先讲好了条件,少女又开始讲了。

    “星期五,只是上午有课,下午是各个俱乐部活动时间。我们戏剧部的部员也都聚集在一起,商量秋季的文艺会演。我们想今年要搞得象样点儿,计划演出赫普陀曼的《孤独的人》。因为想把服装和布景也尽可能地弄得好些,所以正在筹集资金。星期五,尽管戏剧部长杉山因为要参加亲戚的婚礼没有来,但桑田和我,以我们两个三年级学生为中心,进行了系列的讨论,非常愉快。”

    “百合也是戏剧部的成员?”

    “是的。从一年级开始一直都是的。只是现在这件事瞒着她家里的人。桑田非常喜欢演戏,一演起戏来,饭都可以不吃。她还想将来进新剧(日本现代剧一泽者注)团。可是她的姑父和姑妈希望她以后学医科或药科专业。还说,如果不行的话,就进护士学院。因此,早就对她说过,为了准备考试,到了三年级就退出戏剧部。因此,桑田形式上退了部员籍,但实际上,不论排练还是别的活动,都和以前一样参加的。”

    “万一那事被发现了呢?”

    “可到目前为止,一点也没败露,进行得很好。这是因为桑田在学校的事情,都是死去的老奶奶象父母一样替她操办的。学校开家长会,也都是老奶奶来参加。老奶奶知道桑田还在继续参加戏剧部的活动,但替桑田瞒着姑父他们。其实,我也认为那是不好的。姑父、姑妈也是考虑到桑田的将来,为了她好,才那么要求她的。所以,如果什么都瞒着的话,反而会在自己和姑父他们之间造成隔阂。可桑田说,如果退出戏剧部,生活对她来说就失去了意义。再说部里如果少了她,也会很冷清。别的人为了升学考试,一到三年级就都退出了俱乐部,所以现在部里三年级的学生只有我、杉山和桑田三个人了。”

    “百合好象很不喜欢姑父、姑妈,是吗?”

    “好象是的。我和桑田从中学开始就很要好,所以了解她的性格。她其实是个好人,可就是有点太多心。她总是说,

    ‘因为姑父不是自家人,所以没办法,可姑妈虽然是亲戚,却待我太冷淡。除了祖母和敬二表哥,家里再没有人关心我了。’我并不认为敬二那人是很好的人,可是老奶奶却是个号人,她是那么疼爱桑田……”

    “星期一,百合怎么样?”

    “星期一?就是老奶奶不见了的那天?唔,不!就是发现尸体的那一天吗?那天早上,桑田好象迟到了一节课。对,没错,迟到了一节。第一节课时,学校的工友来说,刚才有电话说百合今天不舒服,要请假。结果,快下第一节课时,她又来了。我们都很惊讶。桑田的脸色有点不好,可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样子。在第一节课的课间休息时间,她和杉山说了些什么。刚开始上第二节课,就有桑田的电话,说老奶奶死了,让她马上回家。”

    “当时她的态度如何?”

    “脸一下变得苍白,愣楞地在那儿站了有一分钟,但马上匆匆收了文具,跑出教室去了。换成我的话,在那种场合,我想也会那样的。”

    “谢谢。请你不要告诉百合我问了许多问题,好吗?因为她很容易多心,过于敏感,所以可能会不必要地胡思乱想。”

    少女明白了哥哥的意思,点了点头。我们和她分手之后,就向医院走去。

    就在进门的时候,兼彦看到我们,便从门诊室出来,告诉我们:

    “仁木。五分钟前,有人给你来电语。”

    “好象是说叫个什么峰岸的……”

    “峰岸!说了什么吗?”

    哥哥的喉结咕噜噜地上下动了一下。

    “他说,请你告诉他录音机已找到了。还说,详细情况以后面谈。你掉了录音机吗?”

    “不是我的。是为杀死平坂出了一臂之力的录音机。”

    “什么?那么,平坂被杀了?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要大声嚷嚷。”

    哥哥摆摆手制止他。

    “还没有得到证明。对了,家永护士会开车吧?”

    兼彦不停地眨着眼睛。可是一看哥哥认真的神态,他的神情也紧张起来了。

    “没听说过。不过,她家里是修理汽车的,所以也许懂得开车的原理。”

    “她家是修车的?”

    哥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她父亲自己有一辆车,自己驾驶。可是,那又怎么了?”

    哥哥说了自己得出的结论。当涉及到假电话时,兼彦的脸色突然变了。平日的冷静消失了,攥成拳头的两手不停地发抖。他好象竭力要使自己冷静下来,把下颚往胸前收了收,盯着地板上的油毡看了好一会儿,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开始说:

    “也许是象你所说的那样。可是仁木,录音机这玩艺儿现在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就因为有人拿了一台录音机,就随便说人家是犯人,那证据也未免……”

    “先生,我也没有说犯人是谁呀。你说的拿过录音机的人在哪儿呀?”

    兼彦抬起了惊恐的脸,用探索的目光看着哥哥。那是一种抱有某种秘密的人、想要探知对方究竟知道了自己一些什么秘密的时候的目光。然后,兼彦苦笑了一下。

    “就假定平坂被杀了,可你说动机究竟是什么呢?也是因为买卖交易吗?”

    “那我还想象不出来。看来先生似乎已有推测。是不是想到了犯人,还是考虑到了动机?总想着点什么了吧?譬如和平坂以前的行为联系起来看。”

    兼彦摇了摇头,那意思似乎是说哥哥在胡说八道。并且,用一种让人听起来多少带有一点哀求的语气说,

    “我知道的平坂,除了他是我的患者这一事实外,什么也没有了。再进一步说的话,那就是对我来说,他还是一个重的主顾。我的重要主顾,对我全家来说,也具有同样的意义。”

    哥哥的眼睛突然一闪。但立刻又恢复了温和的表情,笑了。

    “先生,我想还是要见见家永,问她一些有关的问题。不知道先生是在替谁担忧,可是我并没有断定某人就是犯人,只是想尽可能地了解事实。在了解了事实真相之后,再替人担忧,也还来得及。”

    兼彦紧张的神情,出现了安心的神色。他死死地盯住哥哥的眼睛,好象有什么话想要说似地蠕动着嘴唇,可是发不出声来。哥哥也不管那副模样的兼彦,对穿过候诊室向这边走来的野田问道:

    “野田,家永在哪儿?”

    “她出去了。二十分钟前刚走的。”

    这是哥哥得到的回答。

    “出去了?傍晚出去?”

    兼彦满脸惊异,插进话来。

    “哎,她对我说,‘如果先生叫我,你就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她拿着她最喜欢的绿色手提包,匆匆忙忙的。”

    野田开玩笑似地说。她的话音刚落,不知从哪儿,冲破阴沉潮湿的空气,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女人的惨叫。我们全都吓了一跳,互相看了一眼。接着是可怕的寂静-就在那几秒钟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失去了血色。

    “是家永吧?”

    跑到药房门口的人见护士,上牙磕着下牙地说。一句话提醒了我们。野田护士象幽灵一样没有一点血色瘫倒在地上。

    “是防空洞,悦子。”

    哥哥第一个冲了出去。我也立即跟在后面。我们拨开晒在医院门口的东西,向外面跑去。

    拐过药房,就看得见高出地平的防空洞了。从黑洞洞的洞口里探出半个身子扑倒在地的女人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白。

    “家永,怎么了?”

    哥哥跑到跟前,晃着她的肩膀。家永护士全身剧烈地抽搐,发出一阵阵话不成话、呻吟不象呻吟的声音。右肩上负了伤,血从那里流出来。

    “是家永吗?啊,真的。”

    比哥哥迟到一步的兼彦茫然地说。

    “受了伤了,赶快抬到家里去。”

    “仁木,你抬着头,我们俩来抬。”

    兼彦转到护士的脚头——脚还在洞内看不见的地方——踌躇地说。

    “你害怕吗?要不我来抬头。”

    “没关系,抬上来吧。”

    兼彦和哥哥两人一起,把护士搬出了洞口,翻了个身抬了起来。我站在旁边看着,一阵战栗通过全身。太可怕了!皮肤的颜色变成紫红色,整个脸痛苦地歪斜着。只有嘴唇象快要死的鱼一样,还在微微抽动。兼彦一看,绝望地摇了摇头。

    “可是,只伤在肩膀上呀。”

    哥哥觉得很奇怪。在家永身上没有发现很严重的伤,右肩受伤的地方,只有一个两公分长的小伤口,出血也并不多。

    “不是因为伤。”

    兼彦痛苦地说。

    “很象被毒蛇咬了的症状。”

    这时,在哥哥的胳膊里,护士的身体动了一下,她睁开眼睛,喘了一两口气,说了些什么。

    “什么?啊?什么?”

    哥哥急得大声问。家永紫色的嘴唇蠕动着,

    “猫……猫……”

    “猫?猫怎么了?”

    她慢慢地抬起右手,好象是指了指洞口。就在那一瞬间,那只手啪哒落了下来。全身抽成一团,已经不行了。从我们赶来,还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太残忍了。”

    兼彦喃喃地说。

    “犯人偷听了我们说的话,所以把家永……”

    象被皮鞭抽打着一样,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真正的犯人在哪儿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呢?这个永远地堵上了家永护士嘴的恶魔逃到哪里去了呢?还是说,仍然在这家的某个地方?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我心里一惊,回过头去。原来是敏枝夫人和英一。跨院那边听不到惨叫,一定是人见护士。或是别的人去告诉的。

    “怎么了?哟,死了吧?”

    英一走近前来,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尸体。敏枝夫人不敢靠近,远远地站在医院那头,一只手扶着房子的墙璧,转过脸去。

    死者的后事都由箱崎家的人料理。哥哥走近洞口,弯着身体向里面张望。洞里没有丝毫生息。哥哥从衣袋里取出手电简,仔细地照着石阶。血滴在石头的表面上,一直延续到洞里。

    我们小心地绕过血迹,下到防空洞里。前面,我们已经讲过,在石阶旁,安着一块木板,以便遮住洞内的亮光;旁边,有一个放蜡烛的壁洞。在离壁洞不远的地上,找到了一把掉在地上的小刀。刀刃长不足两寸,是一把比削铅笔刀稍长一点的漂亮的小刀,还带着骨制的白柄。因为又细又长,所以显得很不结实,可刀口看来很有韧性,不是那么容易折断的。锋利的刀尖上沾着血迹,从这一点来看,首先可以肯定,这就是刺伤家永肩膀的凶器。地上的血迹也正好是从那儿开始,一直滴到石阶上。

    哥哥并不用手去碰那把刀子,而是弯下腰去仔细地观察着。然后,又用手电筒在地上照了一圈。在离开小刀约四十公分的地方,绿色的尼龙手提包在地上张着大口,手绢、粉盒儿、散乱在包的周围。

    “咦,这是什么?”

    在黄色的皮钱包和粉盒儿之间,哥哥发现了一个奇妙的东西。那是一根又粗又结实的铁丝,一头弯成钥匙的形状,另一头扭成一个圆圆的勺子一样的形状。全部拉直的话,大约有三十丑公分长。

    “悦子,白天你进洞时,有这些东西吗?”

    我很有把握地回答了哥哥的问题。

    “没有。当然既没有小刀,也没有手提包。”

    “悦子,不要摸那把小刀。”

    哥哥提醒我。

    “我知道。因为那样会妨碍检查指纹的。”

    “那只是一方面。我是怕这把刀刃上涂有剧毒。如果手指上有伤的话,就会象家永那样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我更加惊恐地看着地上的那把小刀。这时,哥哥突然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猫毛!这儿真的有过猫。”

    哥哥用手电简照在墙壁的凹处,细心地看着。

    “你说什么?猫?咪咪?”

    “大概是。掉的全是黑毛。”

    外面响起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巡逻车到了。我们赶快踏着石阶边沿出去了。

    医院门前,有两个警官正在间家里人询问发生的事情。哥哥和我一走过去,英一就回过头来问,

    “洞里有什么东西吗?”

    “有一把带血的小刀。此外还有一些可能是家永的手提包之类的东西。”

    “你没有动过那些东西吧?”

    警官中有一人立刻叫起来。

    “没有动。”

    “没有动就好。那刀刃上一定涂有眼镜蛇的毒汁。”

    兼彦说。

    “那么,那就是死因了。”

    “虽然还不能断定,但我认为是那样。右肩上的伤,是从后面刺过来的,但除此以外,身上再没有别的伤了。”

    “可怜呀,家永。当时如果马上绕到胜福寺那边去看看就好了。那样的话,就可以在犯人逃走的时候抓住他了。”

    人见歇斯底里地叫着。哥哥吃了一惊,看着她。

    “你说犯人从哪儿跑了?人见。”

    “当然是从地道啦。肯定是的。”

    “没那么回事。犯人没有从地道跑掉。”

    哥哥斩钉截铁地说。

    “你为什么能断定呢?”

    英一插进来问。他接着说,

    “我问了百合,她说没有人从后门出去。要是从前面出去的话,一定会被你们或是护士看见。因为医院的门大敞着。如果不是从地道里逃走的话,那你的意思是说,犯人现在就在这所医院的院子里罗?”

    “我不知道犯人在哪儿。可是,没有从地道出去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难道大家都不知道那个盖子已经被钉子钉死打不开了吗?”

    哥哥注意看着周围的人。这一句话在人们中间引起的反响,我是怎么也忘不了的。人见活象见到了来历不明的幽灵似地浑身发抖;兼彦和英一不相信地向上挑起眉毛;敏枝夫人东张西望地看着每个人的脸,想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哥哥到底还是哥哥。只见他出其不意地说。

    “那么,封住那盖子的,不是你们家里的人啦?”

    “究竟是怎么钉的?”

    兼彦有些不高兴地问。

    “说钉住,其实也并不是打进了钉子,因为盖板面是水泥的。只是在水泥地面和盖板的空隙间插上了两根大钉子,盖子便打不开了。如果要拔掉钉子,毫不费力就可办到。但是要是进到地道里,再盖上盖板,并从里面把钉子原样插好的话,非有同谋不可。”

    “喂,那些话等会儿再说。现场在哪儿?”

    旁边的刑警不耐烦了。兼彦把他们领到洞里。英一也跟在后面。

    “看来,我们现在应该回去了。尸体放在哪儿?”

    “手术室。”

    人见轻声地回答哥哥。正在这时,

    “嗬,雄太郎!”

    随着洪亮的声音,木屐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们一齐回过头去。原来是我十分怀念的峰岸老警部。

    老警部还象我们孩童时代见到的那样,一点儿也没变,扬着他那不合体的大下巴进了门。

    “哟,这不是悦子吗?长成大姑娘了。”

    老警部朝着我眨了两三下眼睛,接着转向哥哥。

    “那儿为什么停着那样的车?又出现了什么新情况吗?”

    “人命案。第三起了。”

    哥哥简单地说明了发生的事情。然后,把老警部介绍给敏枝夫人。

    “真是横祸从天降啊。夫人受苦了。”

    老警部说了几句宽慰夫人的话。

    这时,另一辆车停在了门前。最先下来的刑警,是上次发现老夫人尸体时来询问我们的肤色微黑的胖子。那时,因为我不知道他是谁,所以以为他只不过是个比派出所的巡警要强一点的家伙。可是后来才听说,他就是警视厅搜捕一科的砧副警长。由于在破获上野的一家五口人命案中立了功,最近即将晋升为警长。我不由地肃然起敬。因此,不用说,今天连鞠躬也比上一次要恭敬得多。

    峰岸老警部一看到刚来的刑警们,使慢悠悠地走上前去,作了自我介绍。从前就很不讲究衣着的这位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衣,一头花白的头发,剃成小平头,略微长长了一点,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农家老父亲的风度。可是,一听他的名字,砧副警长的眼里,立刻出现了一种敬意。单凭这一点来看,就可想而知老警部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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