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古渡、寻踪觅迹

  六月盛夏,西行的大道烈日炎炎。

  申牌末,十二匹骏马驰入咸阳城,疾趋南大街的关中客栈。店门外,除了店伙外,已有两名青衣大汉恭候。店伙们毕恭毕敬地接过坐骑上厩。骑士们神气地进入店堂,由两大汉领路,进入东院上房。东院共有两进四排上房,关中客栈是本城规模最大的一家客店,光是店伙就有五六十名之多,设备颇为齐全。每一进院子,皆有停轿的地方,店侧的车房,可以容纳二十辆大车,厩房一次可安顿百十匹骡马。

  前进上房一排十间,已被阔客先一日就包了,先遣人员有四名,加上这次的十二位,十四个人把十间上房住满了。五六名店伙忙得团团转,送茶送水忙得不可开交。对有钱有势的大爷,店伙们当然会小心翼翼地巴结。

  东侧,另有一座小院子。这里是四间独院,是安顿有眷旅客的雅室,够资格住进的人,必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豪门旅客。

  东院的广阔院子,与东小院之间,隔了一座月洞门供旅客出入。但平常很少旅客走动,仅有一些店伙匆匆往来。店伙中,也以上了年纪的仆妇居多。

  大总管钟灵带了两名青衣大汉,大踏步出了院门,沿长廊走向店堂后的大院。

  前面脚步声入耳,一名店伙在前领路,后面跟着三位旅客迎面而来。

  钟灵一怔,眼神一动,脚下渐慢,目光本能地落在三位旅客身上。

  正确地说,该是三位女旅客,三位美得令男人屏息的女客,而且都佩了剑的女客。店伙提着大包裹,两名女客也各携了稍小些的包袱,所以一看便知是旅客。

  香风入鼻,令人心中一爽,冲淡了令人不愉快的汗臭味,旅客中这种臭味是少不了的。

  三位女客的目光,也本能地落在大总管这个人身上。

  走在前面的女旅客真是美,说句俗话: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看年纪,不会超过双十年华,紫色绣巾包头,紫绸小坎肩,窄袖子绸衣,翠绿八褶裙。小蛮腰的皮剑带宽有三寸,附有暗袋。剑是武朋友的狭锋剑,云头上的剑穗有一颗姆指大祖母绿宝石,绿芒闪烁。剑鞘却不起眼,斑剥的蛇皮古色斑斓,没有任何装饰。

  年轻美貌的女郎,加上家境富裕,难免有点骄傲自负。这位美女郎也不例外,俏媚的瓜子脸与充满灵气的钻石明眸,就流露出不可一世、傲视群伦的自负神情。另两位女郎年约十五六,稚容未退,虽然也俏丽可人,但她们的眉梢眼角,就缺乏骄傲自负的神韵。再看到她们头上的双丫髻,和没披有坎肩的衫裙,便知道她们的侍女身份了。

  侍女也带着剑和百宝囊,登徒子最好及早趋避。

  女郎看到大总管钟灵,仅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随着店伙袅袅娜娜地走了,空间里流的余香久久不散。

  进入忙碌的大院,钟灵脚下一慢。

  “莫瑞,认识那标致的少女吗?”钟灵向跟在后面的一名大汉低声问:“两个侍女好像都有了几成火候。”

  “不认识。”大汉低声答:“年纪太轻,没见过。看打扮和香喷喷的薰衣香,一定是哪一位武林世家的千金,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好看而已。”

  “你废话倒是不少。”

  “总管……”

  “我看你两人都看得直了眼,色迷迷地魂都快飞啦!走,办事要紧。”

  接着住进东院的,是一位风尘仆仆背了鞘袋的高大年轻人,剑眉虎目,脸色如古铜,人生得雄伟,但脸上一团和气。经过厅左的走廊往内进走,与大总管钟灵的几个手下照了面,彼此不相识,所以谁都没留意对方是什么人。

  傍晚时分,各处点起了灯火。院子里光线幽暗,光源是两端走廊口的两盏灯笼。花厅中,少堡主与大总管钟灵、包永刚、丁一平四个人,仍在踞桌进食,一面低声交谈,似在讨论一些要事。其他的几名手下,酒足饭饱皆出到院子里乘凉,有些从房内搬来长凳,有些坐在廊侧的石阶上,三三两两各成集团高谈阔论,谈些旅途的见闻,也谈明天到西安后该办的琐事,少不了也谈到女人。

  月洞门出现一位侍女轻盈的身影,莲步轻移青裙款摆,美丽的脸蛋在朦胧的灯光下,更增三分艳丽。她瞥了散落在各处角落的大汉一眼,袅袅婷婷走向对面的廊口。

  也许是天气热,也许是奔波在旅途的人特别容易冲动,活该有事,旅店中真不该出现这么美丽的女人。

  两位大汉坐在廊口的石阶上,两双色迷迷的怪眼,紧吸住侍女高耸的酥胸,和动人的腰下部份,脸上涌现邪邪的笑意。

  “唷!好香。”一个大汉怪腔怪调地说,色迷迷的怪眼在侍女的脸上狠瞄。

  “小娘子,好走,千万别闪了水蛇腰。”另一名大汉接口,笑得邪邪地。

  侍女在廊口止步,扭头微笑着注视着两个大汉。她的笑并不是有意勾引良家子弟的媚笑,而是充满不吉之兆的阴笑。当然,由于她人生得美,而且年轻,虽然这种笑充满凶兆,但仍然相当动人,对那些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来说,不起丝毫威胁作用。

  “喝!胡兄,有意思,小娘子不走了。”第一位发话的大汉说:“你看,她是不是对我有意?”

  “也许对咱们俩都有意思,这叫做慧眼识英雄。”胡兄的邪笑更浓,怪眼更放肆地在侍女的胸部狠盯:“夏兄,你知道走桃花运的意思吗?”

  “咱们武威堡的人,哪一个不是英雄。”夏兄站起盯着侍女说:“小娘子……”

  武威堡三个字,令侍女脸色一变。

  “你们到处招摇。”侍女抢着说:“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不及的。”

  侍女说完,扭头举步便走。

  通向后进的走廊,踱出傍晚时落店的年轻人,越过两名大汉,随在侍女身后走进前面的大院。

  夏兄和胡兄呆了一呆,似乎颇感意外。按理,一个小小年纪的美丽小姑娘,在旅店中碰上骠悍粗野的大汉出言轻薄,不吓得狼狈走避才是怪事,而这位小姑娘不但不害怕,而且居然大胆地提出警告,真有点不合情理。

  “喂!小娘子。”夏兄举步跟上叫:“等一等,把话说清楚,你刚才说什么?”

  跟得急,先跟上年轻人。夏兄不是一个讲理的人,信手将年轻人拨至一旁,急走两步跟上侍女,毫无顾忌地伸手去扳侍女的肩膀,想将侍女抓住。

  侍女在对方的大手行将及肩的刹那间,右手悄悄地戟食中二指向后连点,脚下一紧,走到前面去了。

  夏兄一抓落空,突然身躯一震,脚下一乱。

  年轻人被拨在一旁,并没介意,乖乖地在一旁背手伫立,不想与对方计较。廊灯昏暗,看不出任何微小的举动。虽则他对那位小侍女生疑,却没留意双方的出手经过,他只看到大汉伸手抓人,小侍女突然加快溜出大手下走了,如此而已。出门人闲事少管,这件事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适逢其会,袖手旁观的局外人。

  夏兄脚下一乱,踉跄站稳,右手按住右肋,惑然地揉动片刻,似乎并没感到有何不对,摇摇头再抬头往前看。

  小侍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廊口的那一端。

  胡兄站在这一面的廊口,好奇地向前注视,眼中有阵阵疑云,似乎觉得同伴夏兄任令侍女走掉,有点莫名其妙,难道夏兄大发慈悲了?

  夏兄泰然地转身,踏出第一步,蓦地上身一晃,几乎摔倒,幸而站稳了。

  “咦!老兄,你怎么啦?”年轻人惑然问。

  “不关你的事。”夏兄不悦地说。

  “这……”

  “头有点晕。”夏兄说,重新举步。

  第一步,第二步……夏兄突然往前一栽。

  年轻人太过热心,不假思索地抢出伸手急扶,在夏兄倒地之前,一把将人扶住了。

  “咦!站好……”年轻人惊呼。

  站在五六步外的胡兄一惊,急抢而至,伸手接住夏兄,一面急唤:“夏兄,你怎么啦?

  夏兄……咦……”

  “他好像发病了。”年轻人说。

  夏兄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已陷入昏迷境界,身上已有点发冷。

  胡兄怪眼一翻,凶狠地、死死地盯视着年轻人。

  年轻人一怔,警觉地放手。

  “该死的,你把你怎么了?”胡兄说话了,语气极为凶狠。

  “我?”年轻人急急分辩:“你怎么不讲理?我看他倒了,好心扶住他……”

  “呸!在下这位兄弟从来就没有病。”胡兄怒叫:“附近只有你,在下亲眼看见你挟住他,一定是你搞的鬼。来人啦!”

  这一叫,应声奔来三名青衣大汉。这些人都在院子里乘凉,一叫就到。

  “这家伙暗算了夏兄,抓住他。”胡兄大叫。

  “咦!你怎么血口喷人?”年轻人大惊,警觉地向外退:“好心没好报……”

  两名大汉不由分说,上前擒人,四条手臂齐伸。

  有理说不清,年轻人不甘就擒,大喝一声,双掌一分,崩开了四条抓来的大手,跃身后跳。

  第三名大汉哼了一声,如影附形跟到,右手一伸,云龙现爪劈胸便抓。

  年轻人扭身闪避,上盘手格开对方的手爪,同时一掌吐出,按上对方的右肋。

  大汉一抓落空,已是怒火上冲,右手一翻,闪电似的扣住了年轻人的左手脉门,一声虎吼,左掌发似奔雷,噗一声劈在年轻人的右肩头,力道如山。

  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年轻人的修为,比大汉差了一大截,挨了一掌,已是满天星斗浑身发僵,惊叫一声,想挣脱左手已力不从心,身形下挫,失去了反抗力道。

  大汉得理不让人,噗噗两声闷响,两掌急如骤雨,右手一抖,有骨折声传出。

  年轻人终于支持不住,立即应掌昏厥。

  一阵澈骨奇痛令他痛醒了,他发觉自己躺在花厅的砖地上,身旁蹲着两个大汉,分压着他的双手。

  厅上的八仙桌前长凳,坐着少堡主,左右分立着包永刚和丁一平。大总管钟灵和几名大汉,分立在左右的长凳前,所有的目光,全凶狠地向他集中。

  他不能转动,因为他已经知道左肘断了,右锁骨也断了,任何些微的移动,都会痛得冒冷汗。

  “通名。”少堡主怒容满面沉声问。

  “蔡礼。”他强忍痛楚说:“你……你们为何如此对待我?”

  “你用什么手法,伤了本少堡主的手下弟兄?”

  “冤枉……”

  “给我打!”

  劈拍劈拍四耳光,打得他几乎一口气接不上来,再次痛昏了。

  一盘冷水泼醒了他,他口中的血与冷水混在一起。

  “你竟然以护花使者自命,暗算了本少堡主的人,你这该死的东西!”

  “冤枉!”蔡礼绝望地狂叫。

  “呸!你还敢叫冤枉?”那位胡兄大声说:“敝同伴的手,已经搭上了那小女人的肩膀,你在旁突然攫住了他,不知在他身上弄了些什么手脚,你还敢叫冤枉?”

  “你如果不招,本少堡主要活剥了你,你信是不信?”少堡主阴森森地说:“当场把你捉住,你还敢叫冤枉?你招不招?”

  “我蔡礼只是一个替西安回春堂至四川办货的人。”蔡礼声嘶力竭地说:“药材到了宝鸡,我先走一天赶回报讯。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也不认识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只是看到那个人摇摇欲倒,才好心去扶他的。你们如果认为我有罪,为何不送我到县衙法办,为何用私刑来摧残我?你们……”

  “把另一条手臂也弄断!”少堡主怒喝。

  “少堡主,且慢。”大总管钟灵急叫:“他不是武林人,少堡主千万不可废他。”

  “谁说他不是武林人?”少堡主不悦地反问:“夏兄弟明明是被极阴毒的手法毁了胆经与脾经,即使能救活也会成为废人,这小子……”

  “少堡主,这人如果真的有些能耐,胡兄弟几个人能那么轻易地废了他活擒?”钟灵温和的替蔡礼开脱:“少堡主,会不会是那个女人弄的玄虚?”

  “大总管,老夏根本就没沾上那个风都可以吹得倒的小女人。”胡兄接口说:“那小女人匆匆地走避,老夏经过这小子身旁,两人曾经动手推拉,接着便发生夏兄倒地的事。”

  “少堡主,可否让属下先查一查那位少女的底细,再行处治?”大总管慎重地说:“万一不是这人下的毒手,岂不便宜了凶手,被凶手暗笑咱们……”

  “我们有这么多人有院子里,那小女人敢吃了豹子心下毒手?”少堡主不以为然:“三个人才将这小子擒住,大总管,你居然说他不是武林人,哼!”

  “少堡主……”

  “大总管,你怎么啦?好像你已经不是煞神钟灵,而是一个妇人之仁的老太婆了。”

  “这……”

  “不许你过问。”少堡主不悦地大声说。

  “是,属下不过问就是。”大总管惶然地欠身说。

  “先用分筋错骨手法治他,再把手脚全部弄断。”少堡主火暴地挥手叫:“我不信他能挺得住多久,先治他再要他招供。”

  “遵命。”一名大汉说。

  一双小腿的关节情开,蔡礼仅哀叫了两声。当筋骨开始对向移动,开始挤裂肌肤时,蔡礼疯狂地叫吼,最后昏厥了。

  一盆冷水泼醒了他,少堡主的冷酷语音直震脑门。

  “招!你用什么阴毒手法暗算本少堡主的人?”

  “天哪!”蔡礼绝望地狂叫。

  “再错一对浮肋。”少堡主怒吼。

  厅门口,传来一声沉喝,有人大叫:“站住!干什么的?不许乱闯。”

  “霍巡检。闪开!”洪钟似的嗓音震耳。

  “不许……”

  “拿下他!”霍巡检沉声大喝:“反抗者,格杀勿论,以掳人杀人犯处理。”

  钢刀出鞘声乍起,高大的穿了从九品官服的霍巡检迎门屹立,虎目炯炯,威风八面。

  两名巡捕单刀一领,首先抢入两面一分。

  门外一声狂叫,有人被摆平了。

  厅中所有的人,皆吃了惊倏然而起。

  少堡主也站起了,怪眼彪圆似要发作了。

  “果然有人掳人行凶,居然敢在客店大庭广众之下,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霍巡检虎目彪圆,虬须戟立:“你们这些东西眼中还有王法?好,你们都带了刀剑,把刀剑解下来。”

  “你干什么?”少堡主火气够大:“你知道我是谁?贵县王知县在梅某面前,说话也不敢如此放肆。”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知道你是掳人行凶的现行犯。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狗东西!

  你敢拒捕?来人哪!”

  涌入四名巡捕,四具匣弩对准了梅少堡主。

  接着涌入四名箭手,箭在弦弓已拉满。

  “掳人杀人律该偿命,现在拒捕格杀勿论……”霍巡检的语音像打雷。

  “且慢……”梅少堡主不得不低头。

  “解兵刃投降。”霍巡检沉喝。

  众大汉的目光全向梅少堡主集中,等候少堡主下令。

  梅少堡主大感脸上无光,气得忘了下令。

  霍巡检举手一挥,弓弦狂鸣。

  “哎……”厉叫声乍起,两名手按在刀靶上,候命拔出行凶的大汉,被箭射入右肩窝,狂叫着摔倒。

  抢出两名握铁尺的巡捕,拖出两大汉立即上绑。

  “好,咱们走着瞧。”梅少堡主怨毒地说:“大家解兵刃,以后再说。”

  刀剑全被收走,共有三名大汉受伤被擒,门外一个门内两个,来的巡捕共有三十名之多。

  “本官知道你是谁。”霍巡检厉声说:“武林五堡三庄,你是秦州封山武威堡的少堡主梅君璧,阁下五年来三次出关扬名立万,无恶不作威震江湖,游龙剑客的名号,比令尊神剑梅景宏更令武林朋友畏惧。令尊与秦州的知州大人是口盟兄弟,与西安秦王府几个中官有情,所以你胆大包天无所惮忌。我告诉你,本官执法如山,不怕你来头大。霍某不是藉惩恶霸抑强梁来钓名沽誉的人,只知就事论事公平执法,霍某尽自己的本份,任何人也威胁不了我,你很幸运,霍某真希望你反抗,可惜你没有种,不然本官就可以把你的尸体抬回去了,带走!”

  人全带走了,店中议论纷纷,旅客们对咸阳县这位有魄力敢担当的铁汉霍巡检,莫不由衷敬佩。

  东院上房有几个旅客,院子里乘凉。小院的月洞门后,少女与两位侍女也在低声交谈。

  “一个巡检只是一个起码官,他一个人秉公执法有屁用。”一名旅客在说风凉话:“他早晚会遭殃的。他敢担当,县太爷可不一定敢支持他,西安府的知府大人,也不见得敢挺起脊梁。朋友,张开眼睛看看吧,有几个官老爷真有胆量和秦王府的狗娘养中官作对的?早些年咱们陕西闹太监大祸,硬骨头的咸阳知县宋时际结果如何?咸宁知县满朝芴如何?渭南知县徐斗牛结果如何?西安府同知大人宋贤与富平知县王正志结果如何?我敢给你打赌一文钱,要不了三两天工夫,这个什么梅少堡主,一定会大摇大摆在街上耀武扬威,信息传到西安只要一天。”

  “老兄,不要谈这些犯忌的事。”另一位旅客叹息着:“唉!祸由口出,老兄。”

  少女与两位侍女,悄然返回客房。

  果然不错,第三天午后不久,梅少堡主带了所有的人,包括四位受伤的手下,威风凛凛地回到客栈。

  大总管钟灵,带了四名手下奔向东小院。

  三位女郎已经离店,是昨天退房间的。

  次日一早,梅少堡主留下四个受伤的人在店中养伤,率领九名手下牵了坐骑离店,十人十骑出城,驰向南门外的渡口码头。

  渭河浊流滚滚,水势相当湍急。这里的交通以渡船为主,主要的西行大道竟然千百年来没有固定的桥。秦、汉时代,渭河这附近共有三座桥,以后就随时代而崩析了。目前在冬、春水枯期间,架便桥通行断绝船运,夏、秋水涨,拆桥以渡船维持交通,平底船可以上下无阻。

  秋讯将届,正是河水泛滥期,六艘大型渡船与五艘小型渡舟,一天到晚往返不绝,说明旅客众多,十一艘渡船仍然不胜负荷。

  十匹健马到达码头,立即有五六名丁勇替他们赶开前面候渡的数百名旅客,迎贵宾似的将梅少堡主十骑往前面引。

  “让开让开!”负责的渡官(其实是公役)也帮着将旅客往旁边赶。

  所有的旅客敢怒而不敢言,愤懑地让路。

  南端的候渡草棚内,美少女与两侍女正在人群中候渡。

  河滩上刚好有一艘大型渡船正在上客,船上已载了两部骡车,另一辆大车正由夫子们往跳板上拉推。

  十人十骑昂然通过收渡船钱的栅口,并没付渡资。

  “这辆车等会儿上,下一趟。”渡官高叫,制止夫子们将车往上拉推。

  旅客中有骚动,栅口外的人喃喃地低声咒骂。

  大总管牵着坐骑走在最后,目光有意无意地回头扫视,突然看到了候渡棚内的三位女郎。

  “就是她们!”大总管钟灵突然大叫,向候渡棚一指:“那三个女人。”

  “去把她们带来。”梅少堡主怒叫。

  这艘渡船开不成了。

  人群大乱,大总管带了三名大汉,撞开人丛向候渡棚狂冲,惊叫声大起,有几个人被撞翻了。

  候渡棚人声鼎沸,男女老少纷纷走避。

  “简直是无法无天!”有人低声发牢骚。

  一阵好搜,三位女郎像是平空消失了。

  “都去搜!”梅少堡主愤怒地下令,他自己也带了两个人,追向上游的河滨。

  船头留下一个看守坐骑,也看守着渡船。

  一名短打扮的骡车夫,站在船头直皱眉头,忍不住走下码头,向有点不知所措的渡官低声说:“赵头,看样子,不是三两刻工夫可以解决得了的,耽搁不得,是不是?可否把那位爷的马牵下来,让他们等下一趟船?”

  负责看守的人大汉听觉灵敏,走近怪眼一翻,手按在剑靶上,厉声说:“该死的东西!

  你说什么?”

  “我们要赶路,”骡车夫倍加小心:“爷台,你看,对面开来的船快靠岸了,你们来得及……”

  “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大汉怒吼:“不然就毙了你这狗娘养的杂种。”

  骡车夫吓得打一冷战,乖乖退走。

  对面来的渡船靠岸了,一大一小,大的载车马,小的载没带大型行李的人,码头上人声鼎沸。

  大小渡船来来往往好几趟,一两百余先来的旅客都走了,只有这一艘仍在枯等,已上了船的人和车,也跟着倒楣。

  上游郊区散落着一些树林,三两间家屋。梅少堡主是一个江湖经验十分丰富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对一天两夜的牢狱之灾,与及在大庭广众间被霍巡检捉入监牢的事,有太强烈的愤怒和憎恨。因此,他对自己的手下行为是对是错毫不在乎,只在乎那位引起灾祸的女人,他发誓要找到那位毁了他手下爪牙的凶手,尽管他并不了解那位少女是不是行凶的人。

  早上的渡口人多,人惊惶四散走避,机警的人必定乘乱脱离现场,所以不必费心在人丛中穷找。脱离现场有两种可能,一是逃回城中,一是远离码头至郊区看风色。

  梅少堡主带了两名爪牙,迅速脱离码头,离开惊慌奔逃的人群,奔向他所估计的上游河滨一带郊区。

  里外的一处河滨,小树丛散布其间,一条小径向西伸展,伸向上游二十里的柳树屯渡。

  三个人隐身在树丛内,有如伺鼠的猫,极有耐心地守候灵鼠入阱。里外码头嘈杂的人声,隐约可闻。

  不久,小径出现了少女的身影。两侍女背着包裹,一大一小,少女本身也挽了一个包裹。看她们所穿的洁净衫裙,便知她们一定是打算过河之后乘车走的,并没有步行赶路的打算。河对岸不远处的三桥镇,就有直达西安的车辆可雇。

  “哈哈哈哈……”豪笑声震耳,梅少堡主举步出林,背着手踱至小径,劈面拦住了。

  两名爪牙也随后现身,虎视眈眈。

  “哦!好美的丫头。”梅少堡主看清了渐来近的少女,脸上浓浓的杀机,也因少女的逐渐走近而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兴奋喜悦的神色:“真想不到,在下要找的人,竟然是美如天仙的姑娘。”

  少女将包裹递到身后的侍女手中,莲步轻移向前接近。

  “本姑娘也没料到,少堡主的机谋也高人一等。”少女笑盈盈地说,在丈外止步:“原来在码头乱窜乱闯的人是虚张声势,主力先期到达要道伺伏。堂堂武威堡的少堡主游龙剑客梅君壁,居然扮起劫路的来了。”

  “姑娘,不要俏皮。”梅少堡主大笑:“哈哈!江湖朋友皆知道梅某性如烈火,却不知在下有时也工于心计耐性超人。姑娘贵姓芳名,可否见告?”

  少女淡淡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条罗巾,迎风一扬。

  异香扑鼻,接着是彩雾涌腾。

  梅少堡主眼神一变,徐徐后退。

  “不是毒雾,是香雾。”少女灿然一笑说。

  “原来是这两年来,江湖朋友颇感顾忌的天香姹女。”梅少堡主虽然不再退,但眼神中有警戒的表情:“但据在下所知,姑娘身世如谜,有无数的假名,行踪飘忽甚令江湖朋友迷惑,可否将芳名见告?”

  “你就叫我天香姹女好了。”少女不笑了:“本姑娘要知道的是,阁下有何打算?”

  “呵呵!姑娘言重了,在下没有什么所谓打算。”梅少堡主仍在笑,而且笑得极为得意:“客店里发生的事,其实平常得很,没有什么大不了,姑娘请不要放在心上。姑娘这两年在江湖声誉鹊起,在下不胜景慕,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哦!本姑娘看到了些什么。”天香姹女笑笑说。

  “姑娘看到什么了?”

  “披着羊皮的狼。”

  “哈哈!姑娘真会说话,在下一言一语,皆出自肺腑,姑娘……”

  “梅少堡主,费了不少工夫咬文嚼字,你所说的并不怎么动听,也不比别人说得更好听更悦耳。”

  “姑娘,也许在下不善言词,当然没有别人说得动听,但请相信在下是诚意的。”

  “好吧,你的诚意又是什么?”

  “交姑娘你这位朋友。”

  “交朋友?交友之道,友直友谅多闻,你有什么?你只是一个无恶不作,仗势欺人的枭雄。梅少堡主,再多说几句,你就会恶形恶像了。而且再拖下去,你的人就会赶来,那时,本姑娘恐怕想走也走不了啦,对不对?”

  “姑娘……”

  “本姑娘已看穿了你的诡计,少陪。”

  两位侍女先一步向右面的树木一窜。但不等天香姹女有所举动,梅少堡主已一声长笑,闪电似的冲进,巨掌疾伸,先下手为强,用上了霸道而神奇的擒拿术。

  两大汉不约而同飞跃而进,追赶两位侍女。

  天香姹女也一声轻笑,柳腰一扭,有如风中的舞蝶,在对方双手的抓、拿、挽、扣中飘动,总在紧要关头突然移向不可能变移的方向,避开对方绝妙的奇招怪手化险为夷,身法之神奥,令人莫测高深。

  连攻三二十招,有惊无险。

  天香姹女有自知之明,知道梅少堡主内家气功十分精纯,护体的先天真气禁得起沉重的外力打击,因此不敢贸然出招,也抓不住近身出招的机会。对方出招变招快速绝伦,一双大手又长又沉重,没有空隙可以反击,因此仅以神奥的身法周旋,也希望能抓住机会反击回敬,表面上看,完全是挨打的一面倒局面。女人的体质先天上就不如男人硬朗结实,她不能冒险强攻硬抢反击。

  梅少堡主脸上挂不住了,突然收势脸色一沉。

  “小泼妇,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他阴森森地说:“你是江湖上的名女人,而且是在下所见过的女人中,最美的一个,因此希望化干戈为玉帛,不计较你在客店暗算我那位弟兄的过节,以诚意与你论交,你居然不识抬举,休怪在下用重手法对付你了。”

  “武威堡以剑术称霸江湖,你要拔剑?”天香姹女也冷冷地问。

  “你少臭美,对付你一个小女人,也用得着拔剑?哼!接招!”

  声出掌发身形暴进,一记现龙掌虚空拍出,暗劲山涌,有奇异的啸风声传出。

  天香姹女不敢硬接,向侧一闪。

  糟了,梅少堡主的神奇掌力,竟然是连绵涌出的,掌直拍随即一拨一拂,暗劲随之转向。

  这是不可能的现象,任何门派的掌力能发能收,已经是极难修到的境界了,连续涌发那是不可能的事。

  梅少堡主就具有这种不可异议的奇功绝技。

  天香姹女只感到强劲有力的掌劲跟踪扫到,掌劲及体不由大吃一惊,腰肋如受巨槌所撞击,几乎击散了她的护体气功,惊呼一声,被震得斜飞丈外,脚下大乱。

  梅少堡主到了,一声狂笑,伸手便抓。

  天香姹女双腿一软,只感到头晕目眩,浑身突然脱力失去控制,仰面便倒。

  梅少堡主的大手,跟踪而下,一把揪住她的胸襟,猛地一带。

  嗤一声裂帛响,她的小坎肩破了,衣领被撕裂了,衣襟也被撕破了,月白色的胸围子展现在阳光下,晶莹的粉颈下端的半露酥胸引人遐思。

  她仰面躺倒,绝望地失声长叹,手脚伸开,酥胸半露,那情景真迷人。

  梅少堡主举起手中撕下的一条裂帛,举步走近。

  “哈哈!小泼妇,四下无人,现在,看我的了。”悔少堡主狂笑,眼中涌起强烈的欲火,盯紧那暴露在外的乳沟,与那崩紧的亵衣内的双峰,徐徐俯身伸出另一双手:“我要剥光了你,抱你到树林内与你共赴巫山。然后,哼!今后如果你敢有任何违抗太爷的举动,太爷要让你生死两难。太爷到处都有女人,不遂意的就卖掉,你也不例外。”

  “你这比猪狗更低贱百倍的畜生!”天香姹女尖声叫骂,急得要吐血。

  大手下降,扣住了她的胸围子作势撕拉。

  她眼前一亮,心力交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

  大手停住了,俯下的人体也停止了,那双充满得意与欲火炽盛的怪眼,也换了惊骇、愤怒的神色。

  “你要干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梅少堡主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个风尘仆仆,背了一个包裹,手点一根枣木打狗棍的年青人。看年纪,约二十出头,高大、健壮、剽悍,一双年青明亮的大眼有一种怪异的,似乎可以透人肺腑的奇异光芒。青布包头,青布直裰灯笼裤,抓地虎快靴。紧闭的嘴唇,给人一种性格坚强的印象。

  这人的左手,扣住了梅少堡主的后颈。由于他手大指长,指尖深深陷入喉管左右的xxxx内,这滋味真令人受不了,如果再加一分劲……

  看装扮,一看就知是一个赶长途的旅客,而且赶了一夜路,眉梢眼角略带倦容,不但衣裤沾了尘埃,连包头巾也蒙上了一层灰尘。

  梅少堡主得意得昏了头,已毫无戒心地散去护体奇功,这时颈脖被扣牢,想运功抗拒已来不及了,因为对方是大行家,所扣的力道足察知体内任何异动,只要神意一动,力道必定加重,怎受得了?弄不好脖子真可能折断,妄动不得。

  其实想动也力不从心,全身已经发僵。

  “什么人戏弄在下?放手!”梅少堡主大叫。

  “我问你在干什么?”年青人再追问,语气渐厉。

  “你……”

  “我要在你的海底踢上一脚,毁了你的任督冲三脉,你这一辈子休想再残害女人?”

  海底,指会阴,任督冲三脉之会。毁了这个穴,三脉皆废,全身神经崩散断袭,岂仅是不能再残害女人,一辈子都得躺在床上等死了。

  “老兄,有话好说。”梅少堡主惊恐地叫,凶焰尽消。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时逞英雄不啻给自己过不去。

  “你说些什么呢?”年青人冷冷地说:“光天化日之下,小径之上,你公然撕破一位姑娘的衣裳,该怎么说?男女间的事虽然平常得很,天下间有一半女人一半男人,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干这种事,你也未免太像禽兽了,该将你……”

  “老兄,请听我说,我只是吓唬她而已……”

  “吓唬?干这种事,用吓唬未免煞风景。”年青人的口气,充满调侃意味:“你以为你是什么?骚公鸡么?男女间的事,讲究的是两情相悦,男欢女爱才有情趣,连禽兽都知道调情,你竟然把自己看成禽兽不如的东西。哦!我说你是骚公鸡,形容错误,你也不如鸡。骚公鸡固然有时穷凶极恶,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向母鸡展羽挑逗,会先找到一条虫作饵。你呢?你用剑作饵?”

  梅少堡主被挖苦得羞愤难当,把年青人恨入骨髓,但反抗无力,只好乖乖地闭嘴。

  “你们双方都带了剑,在下有事在身,无法逗留听你们申诉谁是谁非,也懒得管这种男女间的平常事。”年青人放了梅少堡主:“现在,你给我滚,滚得远远地。”

  梅少堡主恢复了自由,愤怒得快疯了,顾不得上余痛仍在,一声怒啸,一记黑虎偷心突袭,拳出似雷霆。

  年青人哈哈一笑,扭身闪避信手搭住了攻来的大拳头,在大笑声中,手一带一沉。急怒攻心的梅少堡主没料到对方如此高明,发疯似的来一记笨拙的前空翻,砰一声大震,背部先着地,跌了个手脚朝天,地面似乎也在震动。

  贴身搏击以快为先,重心移动准输。梅少堡主被摔得眼前发黑,感到全身的骨头已被掼散了,幸而身强力壮禁受得起,反应也极为敏捷,奋身滚正身躯一蹦而起。

  沉重的大拳头恭迎着他,人尚未站稳,铁拳已疯狂着肉,一拳比一拳沉重,一拳比一拳急骤,被打退八九步,最后右颊又挨了一记重拳,终于支持不住,眼睛只看到金星乱舞,重心不稳,第二次倒地。

  躺在地上失去活动能力的天香姹女,被这一阵疯狂似的凶狠打击惊得张口结舌,这才是男人的打架肉搏,无章无法无招无式,反正就是拳拳着肉记记猛烈,声势之雄,与打击之重,委实令人动魄惊心,与那些武功练到家的人摆架式争空斗比划完全不同。她在想:男人发狂大概就是这种鬼样子的,可怕极了。

  梅少堡主被打得晕头转向,内腑疼痛欲炸,想运功聚气已无能为力,倒地后仍不服输,本能地挺身而起,本能地伸手拔剑。

  第三次疯狂的打击,在手刚抓住剑靶时猝然光临,这次打击更凶狠,更沉重,更快速,挨了十余拳,最后哀号一声,砰然倒地,这次再也起不来了,摊开手脚死狗似的躺在地上呻吟,头青面肿,口中溢血,一双黑眼圈证明眼附近也曾受到猛烈的打击,全身像是瘫痪了。

  年青人紧了紧背上的包裹,冷哼一声拍拍手,扭身向天香姹女走去。

  “你怎么不起来?”他盯着天香姹女的双目问:“是穴道被制吗?”

  “我被那畜生的奇异掌力击中右腰,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浑身软麻无力,内腑似在慢慢聚缩。”天香姹女惶恐地说:“恐怕我要成为残废了。”

  “我替你看看。”他蹲下先替天香姹女掩上暴露的酥胸,把脉,探索腰两侧,按按脐附近,一面询问体内各处在推拿时所出现的反应状态。

  “你中了一种歹毒的邪道奇功,可令五脏六腑逐渐收缩坏死的阴煞潜能,也称腐髓大真力,如无独门解药,只能活一个对时。这种邪功在练时吞服几种毒药,发出时逼出有毒的汗液洒出,是蟠冢山一代凶魔无我神君庞无我的无双绝学。”他指指发出痛苦呻吟的梅少堡主:“你说是被这家伙击中的?”

  “是的。”天香姹女毛骨悚然地说。

  “他身上一定带有解药,我替你取来。”

  梅少堡主的百宝囊中有不少膏丹丸散,在年青人的逼迫下,不敢不说出那一瓶是解药。

  年青人带着小玉瓶回到天香姹女身旁。瓶内有百十颗黄豆大的乳白色丹丸,他倒了三颗喂入天香姹女口中,毫无顾忌地替天香姹女推拿,目不旁视。

  片刻,他收手拾起玉瓶,老实不客气加以没收放入怀中,拾回手杖,站在远处说:“姑娘,站起活动手脚。晚上买些黄连熬汤喝,把余毒排出就没事了,千万不要拖延,不然以后将有后遗症,麻烦得很。”

  等天香姹女挺身站起,他已经远出三四十步外,去向是往西走,这条小路其实是至兴平的捷径。

  “那位大哥,请等一等。”天香姹女急叫。

  年青人扭头向她笑笑挥手,大踏步扬长而去。

  □□□□□□

  岁月如流,又是一年春草绿,三月的西安城市面欣欣向荣,郊野桃红柳绿,曲江池挤满了游春客,大雁塔下处处有红男绿女探春野宴。春来了,有人欢喜有人愁。

  永宁坊的回春堂药局,在西安是数一数二的,比官营的惠民药局规模更大些,十三科科科俱全。所进的药材,由局里派出大量人手,至各出产地采购。去年在咸阳出事的蔡礼,就是回春堂四大采购主事之一。

  店堂占了五间门面,右首第二间是专卖药材接受处方的店面,一连串的药橱极为壮观,长长的柜台光亮洁净,整间店堂药香弥漫,七八名店伙相当忙绿,来检药的人男女老少都有。

  一位年青人踏入店堂,高大,魁梧,气概不凡,但穿得寒酸。一头黑油油的头发,草草挽了一个懒人髻。一袭泛了灰的青布贫民服直裰,同质长裤,短靴也旧得泛黄。

  他先察看店中的每一个人,最后直趋后面帐房夫子的短柜旁。

  “夫子请了。”他抱拳施礼:“在下有事请教。”

  “哦!爷台有何见教?”老夫子含笑站起问。

  “贵局的采购主事蔡礼,好像不在店中,是不是到外地采购药材去了?”

  “哦!爷台是……”老夫子迟疑地问。

  “在下蔡智,蔡礼是家兄。”

  “哎呀!原来是蔡老弟,请坐。”

  “谢谢。”蔡智在前面的长凳落座:“家兄在贵店前后干了五年活,听他说很获得贵店上下的信任,他每年都寄有家书返家报平安。”

  “蔡老弟,令兄的确很能干,正直随和,甚得东主赏识,只是,他从不提家乡的事。府上是……”

  “远得很,湖广常德。”

  “哦!难怪。”

  “去年岁杪,家父母没接到他的家书。”蔡智不住察看店中的人,似乎想找出自己的兄长来:“现在已是三月,仍然音讯全无,所以……”

  “老弟,请先定下心。”老夫子抢着说,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令兄在去年四月梢带人往四川……”

  “这件事我知道。去年六月中旬,我途径贵地,曾经向柜上一位大哥打听。后来我有事北上耀州,转从泾阳走咸阳,从兴平渡河到太白山办事,匆匆而过无暇转回打听,以后一直为生活奔忙,月前才返家,特地赶来探望他,请问他……”

  “老弟,请到里面坐坐,老朽当将详情……”

  “且慢!老伯,是不是家兄出了什么意外?”他倏然站起抢着问,脸色一变,已预感到不吉之兆,不祥的感觉像蛇一样钻入他的内心深处。

  “令兄……”

  “他怎么了?”

  “就是那一次入川采办,回程时不幸身死咸阳。”

  “什么?”

  “老弟……”

  “什么时候的事,是如何发生的?”他几乎在大叫。

  “去年六月二十六日。”

  “六月二十六日?六月二十八清晨,我途径咸阳。发生了些什么变故?”

  “这……迄今还没弄清楚。府衙转来咸阳的公文,通知敝店有关令兄亡故咸阳的事,凭文作为除籍凭证。敝店派人赶赴咸阳善后,只领回令兄的遗物,因为令兄的灵骸,已在令兄亡故的次日,被人领出埋葬了,无法再领回运至此地安葬。”

  “那么说,死因你们并未追究?”

  “官方说是在客店出了意外而亡故,又说是急症身亡,敝店的人问不出结果,这件事的确令人生疑。因此……”

  “劳驾夫子,把家兄的遗物交由在下带走,在下要到咸阳,去查个水落石出。家兄年方二十六,从小没病没痛,身体健康心智健全,突然死亡定有原因。哼!我得看看谁该负责。”

  次日傍晚,蔡智住进了咸阳南门的一家小客栈。

  江湖人见多识广,办事的方法甚有效率,知道办什么事找什么人,什么人需走什么门路。

  在旅途死亡,第一步应该去找客店。花了一天工夫,他逐店查问,最后找到了关中客栈。

  客栈的人都是些机灵鬼,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时候该闭嘴。关中客栈的掌柜承认去年六月,的确有一个叫蔡礼的人住店,当晚便手脚不能动弹,人由巡检衙门抬走的,其他的事一问三不知,推说时间太久,已记不清当时的情形了。

  次日近午时分,一位交了差的巡捕经过南大街,小巷里大踏步出来了高大的蔡智,与巡捕迎面相遇。

  “张公爷,借一步说话。”蔡智沉静地抱拳施礼:“前面是兴隆酒肆,请移玉枉驾。”

  “哦!你是……”张巡捕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他。

  “小可姓蔡名智,不是贵地人氏。”

  “那你……”

  “小可有事请教。”

  “蔡老弟。”张巡捕诚恳地说:“很抱歉,我不能陪你进酒肆。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我说,不管是为公为私,我都会尽力帮助你,这是我的职责,知道吗?”

  “这……”

  “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招待。兄弟,你有什么困难?如果事情不能公开的说,那你就不要说,我也不会听。”

  “我尊敬你。”蔡智由衷地说:“小可的事,决不牵涉到暗室亏心,去年张爷负责关中客栈一带的治安,六月梢,关中客栈出了一件命案,一位姓蔡名礼的旅客……”

  “哎呀!你叫蔡智,是蔡礼的……”

  “那是家兄。”

  “随我来。”张巡捕挽了他便走。

  在街边一家小食店里,张巡捕叫来了一壶茶。

  “老弟,令兄的事,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张巡捕郑重地说:“不错,那时关中客栈是我的管区,出事那一天,是我派人催请霍捕头带人前来弹压的。”

  “弹压?那是说……”

  “你沉住气听我说。”张巡捕截断他的话:“这件事牵涉得广,事后受到各方的压制,所以真象一直就没有人真正知道内情。我是听到客店中有武林人发生争斗,这才断然处置把霍捕头催来弹压,当时令兄已经不能动弹。至于发生事故的经过,人言人殊,缺乏目击的证人,令兄又一直不曾苏醒便去世了。知县大人审理时,一个姓夏名永胜的承认与令兄因酒醉冲突,因而互殴受伤。姓夏的在客店养伤,一住半月,好像瘫痪了,令兄则是次日问案之后去世的。”

  “事情就是这么结案了?”

  “是的。姓夏的已经官医查验过,确是四肢僵死成了残废,虽然判处了三月监禁,罪名是酗酒互殴,但仍准许保释缓刑。”

  “小可曾经打听前任霍巡检的下落,却毫无结果,张爷可否见告?”

  “霍捕头是七月中旬,因病辞官的。听说他的故乡在南阳府。这样吧,我替你去查卷,就可以知道他迁籍或是返回原籍了。”

  “霍巡检会不会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

  “我不知道,这得去问他了。”

  “好,一切有劳张爷了。”

  “好说好说。”张巡捕苦笑:“老弟,事情已经过去了,即使拼命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的,看开些吧。”

  “不管有何结果,小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哦!那位姓夏的人,后来怎样了,他的本籍是……”

  “武昌府人氏,一个小武师。在客栈治疗半月,由他的朋友接走了,走时已昏迷不醒,很可能死在返乡途中。”

  “家兄的埋葬事宜,是由官府埋葬的,埋在何处?”

  “本来是交由义山善后的,后来听说由一位外地不愿透露姓名的善心人士,出面出钱葬在北山义,办得相当风光,比由义山以薄棺草草掩埋好多了。”

  “这位善心人士……”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好像是霍捕头介绍的,他是不是知道就不清楚了。”

  “总之,一切都得找到霍巡检,方能知道详情了。”

  “大概是的。老弟,你真要去找他?”

  “是的。”

  “你明天同一时间到此地来,我把查证的结果告诉你,好吗?”

  “一切拜托了。”

  第二天去会晤张巡捕之前,他拜望了一些地方人士,街坊、坊长、几位长街的小地棍,那些人皆无可奉告,一问三不知,疑云重重。

  但他心中有数,从那些人冷淡而有意回避的神情中,凭他的经验,他知道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在内,从重重疑云中,他看到了凶兆,看到了不祥的阴影。

  半月后,他出现在南阳府府城的豫南客栈。

  落店后不久,店伙替他送来茶水。

  “老兄贵姓呀?请坐下来谈谈。”他向店伙说,取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在下有事请教,如果对了门路,这锭银子是你的。”

  “客官不知有何见教?”店伙替他斟好茶,在下首坐下笑问:“小姓李,你就叫我李二好了。”

  “李兄,贵地有一位姓霍名汉声的人,曾经在陕西咸阳县任职巡检,去年七月告病辞职返乡,李兄可知道这样一个人?”

  “霍汉声?当然知道。”李店伙说,脸色暗了下来:“其实他不是城里人,是城南三十里屯人氏、从小就是一个讲义气的大好人,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好人不长寿。”

  “这话怎讲?”他的心向下沉,不祥的感觉冲击着他:“怎么一回事?”

  “他是去年八月携家小返乡的,但回来的却是一付棺材。”

  “死了?怎么死的?”

  “一家大小途径汝州,夜宿客栈遇盗,被人打了一毒药镖,第二天就断了气。”

  “糟了!”他沮丧地说:“李兄可知道详情?”

  “谁知道呢?强盗杀人,平常得很嘛,什么地方没有强盗?敝地伏牛山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谢谢你,银子是你的了。”他沉静地说。

  五天后,他往回走踏入汝州。

  花了两天工夫,也花了三四十两银子,他从公人口中,知道了霍巡检出事的经过,而且看到了没收入库的毒药镖形状。事情很简单,霍巡检一家八口,在悦来客栈投宿,半夜五名蒙面强盗入侵,霍巡检一出房就受到偷袭,毒药镖击中右股,次日巳牌左右便毒发身死。

  他开始清查汝州附近的盗党,发觉山里面的所谓强盗,全是些日子难过铤而走险的暴民,根本不敢在城厢作案。下一步是打听本地武林人士的底细,希望能找出所要的线索来。

  经过沉思熟虑,他定下了大胆的行动。

  他不能盲人瞎马去找人,必须让别人来找他。

  他迁入悦来客栈的后进上房,对面一间,就是去年霍巡俭所住的大客房,左面另两间,是霍巡检同行的夫子们宿处。

  这一进客房好像已经客满,但都是些过宿的旅客,晚来早走来去匆匆,很少有连住两宿的客人,他目标不在旅客,因此对往来的住客并不太留意。

  住进客栈的第三天,时机已经成熟,因为这三天中,他已作了良好的安排,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城内的一些有头有脸地棍,已开始注意他这个行动显得神秘的陌生人,他也有意摆出令人莫测高深的形象让人起疑。

  右邻第三家,就是本城三教九流人物聚集的兴隆酒楼,所供应的最好宝丰酒有口皆碑,比南阳的宝丰原产地更醇更地道。

  傍晚时分,他踏上已有六成座的楼上雅座。说雅座有点不切实际,其实与其他的食桌并无多少差异,不同的是雅座所占的位置靠窗口,地方比较宽敞而已。

  酒菜是先订了的,客人也是事先约好了的。他是主人,按例先到候客。

  江湖豪客的酒菜没有正式筵席那么讲究,大壶酒大盘肉,菜不时兴一个一个上,而是客人一到就全部上桌,整张桌面摆得满满地,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

  坐下不久,一阵楼梯响,上来了四名青皮大汉。

  他推凳而起,在走道口呵呵一笑。

  “赵兄钱兄孙兄李兄,诸位拨冗前来如约赏光,兄弟深感荣幸。”他抱拳行礼迎客:

  “请上坐,赵兄。”

  赵大用,本地的地棍头头,绰号叫金刚勇,因为别人都把名中的用字读作勇。

  “蔡兄宠召,当然得来。”金刚勇回了礼,豪爽地大笑:“哈哈!叨扰蔡兄了。”

  “蔡兄是本城的贵客,咱们还没尽地主之谊,反而让贵客破费作东,真不好意思。”钱兄打横落座,文绉绉客气地说:“说真的,咱们真没面子。”

  “钱兄客气。”他在下首主位就座:“兄弟到贵地办事来的,理该主动拜码头,诸位能赏脸光临,兄弟多感盛情。”

  酒菜由三名店伙陆续送到,店伙与金刚勇这些人是熟识,自然热诚地巴结,有说有笑。

  蔡智亲自执壶,不用酒杯用酒碗。客套一番,酒过三巡,场面相当热络,四个地棍表现得十分四海豪迈。

  他第四次斟酒,然后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只尺宽八寸高的长木匣,放在金刚勇的手边。

  “赵兄,皇帝不差饿兵。”他的口吻露出江湖味:“些少孝敬,赵兄请笑纳,银子不多,不成敬意。”

  “蔡兄,你这是……”金刚勇盯着木匣迟疑地问:“蔡兄是客……”

  “兄弟是诚意的。”他笑笑:“客居不便,一百两银子算是兄弟的心意。赵兄可以放心的是,兄弟不敢将不法的勾当来麻烦诸位,只想从诸位口中,查证一些说重要又不见得重要的事,如果因而有结果,兄弟这当另行致谢,务请放心收下。”

  “这……蔡兄,兄弟可是一个直肠直肚的人,替人办事,讲的是无功不受禄。这样吧,蔡兄有什么事,请提出来咱们当面参详,在兄弟能力所及,一定全力而为。办不到,兄弟也会解释困难所在,能不能收蔡兄这份厚礼,兄弟自会斟酌的。蔡兄约咱们兄弟在大庭广众间赐教,决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兄弟也不会向赵兄提出见不得人的事。”他大声说,就希望全楼的酒客都能听清他的话:“去年八月,兄弟落脚的悦来客栈,发生了一起强盗用毒药镖杀害事主的凶案,官府以山贼行劫失风因而杀人事结案,五个蒙面贼迄今仍然毫无线索可寻。这件事,诸位想必知道概略情形。”

  “这个……唔,不错,这件事曾经闹得满城风雨,咱们在地方上混的弟兄,的确受到一些无妄之灾。”金刚勇说:“蔡兄是为了这事而来?是站在哪条线上说话?”

  “被害人是曾任职陕西咸阳的巡检,姓霍,是兄弟的一门表亲。”他神色凛然:“官府草草结案,死了的人九泉难以瞑目,兄弟不才,要设法把凶手揪出来偿命。”

  “蔡兄。”金刚勇摇头苦笑:“不瞒你说,这件事兄弟无能为力,帮不上忙。血案发生之后,咱们有不少人吃了不少冤枉苦头,所以咱们不甘心,发誓要将凶手找出来用私刑了断。可是,凶手蒙了面,来去无踪无迹……”

  “兄弟已得了不少线索,从咸阳至南阳,千里迢迢寻踪觅迹,已经掌握了有利线索,在在皆证明是一恶毒的杀人灭口阴谋,凶手是在贵地所收买的刺客。”

  “这……”

  “兄弟从客栈客房的布局,凶手可能出入的部位,已看出凶手的高来高去轻功身法相当高明,武艺相当了得。舍表亲练了一身软硬功夫,机警精明经验丰富,即使武林一流高手,想光明正大向他攻击,也不见得可以占上风。”他掏出一枝五寸三棱泛灰色的镖放在桌上:

  “因此,只有用人引诱,由另一人以毒药镖偷袭方可成功。诸位请看看,这种镖诸位眼熟吗?”

  镖在四个人手上来回传观,四个人不住摇头。

  “这种镖分量中等,适合一般武林人使用,在任何兵器店,都可以订制,每枚要不了一两银子。”他进一步加以解释:“诸位请留意,镖尖下三分,故意用利器敲了几个小孔,以便附着毒药。真正使用毒镖的高手,镖必定是特制的,并不借锋利伤人,所以用脆钢毛铸再加磨,本身就带有许多微小的针眼小孔,经毒液久侵,镖本身就饱含剧毒。这支镖却是临时敲出小孔醮药使用,而且是一无暗记二无标帖的平常钢镖,所以知道凶手是怕被人看出破绽也预计不可能将镖收回,因此用这种镖来行凶,换用钢镖并不简单,不难找出线索,只要找出附近善用这种份量与大小差不多的使镖人,与及对毒药颇有经验的武林健者,就可以向凶手接近一大步了。诸位,贵地附近百里内,包括宝丰与洛阳,有否这种身手高明的人物,尚请见告。”

  四个地棍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在交换心中的疑问。

  “贵地并不是什么太复杂的水旱码头,不难查出有利的线索。”他继续解释:“有哪些人具有高明的身手,诸位心中有数。在衙门、客店、酒楼饭馆,兄弟将请人暗中留神,调查以往有哪些江湖道上,声名狼籍的武林人物,曾经明暗间与贵地的人士有所往来。任何一件事牵涉到两个人,就不算是秘密了,对方有五个之多,这件事早晚会泄露出来的。兄弟在南北各地,也安排有暗中调查的人,哪怕是花上十年八年岁月,兄弟也要把凶手揪出来要他们偿命。老实说,诸位也有涉嫌的可能,如果能帮助弟兄进行调查,就可以证明诸位是清白的,兄弟调查的方向就不至于错误了,这是很重要的事,相信诸位也希望把这几个家伙查出来的。”

  一番话软硬兼施,分析也相当深入。

  “好,兄弟答应你着手调查。”金刚勇慨然说:“一有消息,兄弟就会至客栈奉告。蔡兄打算在敝地逗留多少时日?”

  “不一定,至少近期还得深入查证、兄弟有的是时间。在江湖朋友身上,兄弟已放出消息,以重金悬赏。诸位也一样,因所供消息而查出凶手,一千两银子为酬,储款以待决不食言。”

  “真要查出凶手,蔡兄准备报官吗?”

  “报官?不,赵兄,兄弟还有一些朋友,自会替死去的人讨公道的。”

  “那就好,咱们真不愿意沾上官司。”

  “赵兄,咱们一言为定。”他倒酒:“现在,咱们喝酒,兄弟敬诸位三大碗酒,先干为敬。”

  要不了多久,消息已传遍全城。

  钓饵已经装妥,就等鱼儿来上钩舌食。

  第二天傍晚就有了结果,金刚勇派人送来一份去年八月左右,途经汝州的武林高手名单。他告诉来人,八月左右经过的人嫌疑很小,请调查七月左右途经当地的声名狼籍江湖豪强。

  人算虎,虎也算人,谁落入对方的算计中,谁就是输家。

  一天,两天,时光就在这密云不雨的沉闷气氛中消逝,终于有人被这种气氛逼得受不了啦!

  这天近午时分,三名像貌凶猛的人,踏入悦来客栈的店堂,找一位店伙带路,直趋蔡智留宿的上房。

  客店的旅客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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