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征途

  银色的月光下,这座废园寂静、空荡,断壁危垣中,虫鸣阵阵,透着让人心酸的凄凉。

  这座宅第不知道是谁家的,看那废弃的亭、台、楼、榭,想必当年有它一时的兴盛辉煌。

  而今,只剩下青苔碧瓦堆,只剩下断壁危垣,只剩下筑穴的狐鼠,只剩下满眼的凄迷。

  突然,这座废园门口多了个人。

  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反正,他现在确确实实站在了废园门口。

  他是个年轻人,充其量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颀长的身材,一袭雪白的长衫,长眉斜飞,凤目金瞳,俊逸,潇洒,英挺,超拔,还有一种令人说不出,但能清晰感觉到的东西。

  这种东西,使人有这么一个感觉,普天之下,只他这么一个,再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的确,他就是这么个人。

  说他是个武夫,他文质彬彬,带着很浓郁的书卷气。

  说他是个文士,他英挺超拔,却又有一种逼人的英武之气。

  再看他的相貌,他的身材,从头到脚的每一寸,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觉得,也都会承认,普天之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再也难找出第二个。

  他,站在废园门口,一双让夜空朗星都暗然失色的眸子,从东到西,由外而里,从凄迷的荒草,到清冷月色下毁坏倒塌的亭、台、楼、榭,缓慢地扫视了一遍,紧闭着唇角,泛起了一丝极其轻淡的笑意,然后,他潇洒迈步,进了废园。

  他刚迈进头一步,一条黑影从空而降,疾若鹰隼,当头扑下。

  他够镇定,应变也快,微一闪身,黑影的扑袭落了空,但黑影身手不弱,应变也够快,一个飞旋,带着逼人的风劲,又自扑到。

  他还手了,迅捷无比,疾若闪电的两个交错,兔起鹘落的两番扑腾,双方只互换了两招,黑影一个滚倒在了地上。

  一步跨到,抬脚就踩,突然,他象被人打了一拳,他身躯一震,脚停在了半途,脱口道:“刘伯父。”

  地上躺的,是个黑衣老人,清癯、瘦削,一脸刚直之色。

  他话落,收腿,急忙扶起了黑衣老人:“小侄不知道是刘伯父,该死……”

  黑衣老人透着冷肃的唇边,-丝轻淡笑意一闪而逝:“你明知道是我,我有心考你,你也有心给我看看颜色,没错吧!”

  他,俊逸白衣客赧然而笑,好白的一口牙,白得让人心跳,白得能让世上每一个姑娘家都着迷。

  黑衣老人神色倏转冷肃,双目之中冷电暴射:“你接到我的密函了?”

  俊逸白衣客也倏敛笑容,代之而起的是-片肃穆,垂手应道:“是的!”

  “你愿意?”

  “我来了。”

  “我的面子不算小。”

  “伯父错了,我冲的不是您-个人。”

  “好话,你现在还可以考虑……”

  “伯父,您可是家父的过命之交?”

  “当然!”

  “那么您就该知道华家的家训,以及华家父子的心性为人。”

  “算我多此一问,你还有别的事没有?”

  “什么事也比不上这件事。”

  “我没有找错人,你的武功、机智、心性,都是为我办这件事的最佳人选,只是,话说在前头,我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因为那权奸太厉害,防卫太严密,手下的能人高手太多,万一不幸事败……”

  “伯父,我自小到大,从不知道什么叫败。”

  黑衣老人脸色一沉,道:“不要太自负,他要是那么容易铲除的话,多少年了,也轮不到你的。”

  俊逸白衣客默然不语,没再说话。

  黑衣老人接着说道:“万一不幸事败,不许连累我,并非是我贪生怕死,我还要保住这有用之身再接再厉,我若是死了……”

  黑衣老人神色倏转悲凄:“我死不足惜,只是往后那数不清的忠臣义士,还有谁去救啊!”

  俊逸白衣客双眉陡扬,目中倏现冷电:“您放心,万一不幸事败,死的只是一个江湖浪子花三郎,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黑衣老人倏探右掌,抓住了俊逸白衣客的肩膀,双目紧盯着俊逸白衣客,旋即,他双目之中闪泳起泪光:“这是我生平唯一的心愿,也是那数不清的忠臣义士们的心愿,你,你去吧。”

  俊逸白衣客一句话没说,单膝点地,一轩而起,转身行出废园。

  黑衣老人目送俊逸白衣客步出废园不见,一双目光缓移向上,两行热泪倏然挂下:“苍天保佑……”

  富丽堂皇的大厅。

  灯火辉煌的大厅。

  画栋、雕梁、刺眼的鲜红地毡,照耀得纤细可见,高悬在梁上的-十六盏宫灯。

  上首,一张古铜色的雕龙长案,案上,一方黄绫包着的大印,-把满镶珠玉的斑斓长剑,案后,一张上铺虎皮,再裹以黄绫的大靠椅。

  案前,两旁,向外延伸隔五步便是一名,一共有十六名之多的“内行厂”高手,十六名大档头,个个垂手肃立,神色冷峻,一色小黑纱帽,黑色高筒靴,大红锦袍,大红披风,映着明亮的灯光,望之懔人。

  提到“内行厂”,不能不略为介绍一下“内行厂”。

  明成祖起北平,刺探宫中事,多以建文帝左右为耳目,即位后,专倚宦官,立“东厂”于“东安门”北,令嬖昵者提督之,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

  明宪宗时,又别设西厂刺事,所领缇骑倍于“东厂”,自京师及天下,旁干侦事,虽王府不免,冤死者难以数计,寻罢“西厂”。

  明武宗即位,复置西厂,时刘瑾用事,东西厂并植私人,刘瑾又充“内行厂”自领之,虽东西厂皆在伺察中,更加酷烈,这就是“内行厂”的由来。

  如今,这座大厅之内,虽然站立着一十六名“内行厂”的高手,但却鸦雀无声,静得能让人窒息。

  这一十六名“内行厂”高手,从两旁一直排列到门口,门口紧挨着一座大花园,大花园内更是岗哨遍布,隔不远就是一名高手二档头。

  这种如临大敌的戒备,这种懔人的阵仗,是要干什么?

  步履声响动,从大厅靠里一座巨大屏风后传了过来。

  大厅里的一十六名“内行厂”高手,神色一懔,一起低下头去。

  紧接着,屏风后转出二前一中四后七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两个跟走在最后的四个,跟厅里十六名“内行厂”的高手的装束打扮一样,个个步履稳健,神色冷峻,目射xx精光,一看就知道也是“内行厂”内外双修的一流高手。

  走在中间的那个可不一样了,锦纱帽镶金边,绣龙青袍,大红披风,人长得既白又胖,浓眉大眼,狮鼻海口,眉毛都灰了,看上去年纪是在五十以上,但是唇上,额下光溜溜的,没胡子,甚至连根胡子碴儿都没有,他半眯着眼,眉宇间透着逼人的阴鸷,这就是独获天青,极得武宗宠信,权倾当朝的宦官,掌司礼监的刘瑾。

  一行七人从屏风后转出,停也未停地直往厅门行去。

  花园里的众高手也一起低下了头。

  一行七人刚到厅门口,夜空里陡地传下一声朗喝:“阉贼纳命。”

  一道寒光带着一条黑影破空而下,那道寒光疾卷居中的刘瑾。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人,大厅里、花园里的高手一起抬起了头,就在众皆惊愕的一刹那,刘瑾前面那两名高手暴喝声中出了手,他们没带兵刃,只有以四道凌厉的掌头截击那道寒光。

  寒光疾闪,沉哼,血光,叱喝,那两名高手飞出丈余外,落地就没有再动。

  这变化不过一刹那间,一刹那间寒光就一下毙了两名内行厂高手,寒光在毙了两名高手后,旋即又卷向居中的刘瑾。

  内行厂的两名高手是牺牲了,但是这两名高手的牺牲并不是毫无代价的,他们空手硬截那道寒光,虽然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但却拦得那道寒光的速度略略顿了一顿。

  内行厂的高手就是高手,只这么一刹那间的一顿,佩剑的高手已纷纷长剑出鞘,闪电扑到,几道银蛇似的剑光,从四面八方截向疾卷刘瑾的那道寒光。

  只听铮、铮几声金铁交鸣脆响,几道银蛇似的剑光,一碰寒光之后纷纷荡开,但是接二连三的剑光又从四面八方卷到,使得那道寒光已无暇卷向刘瑾。

  刘瑾在几名贴身高手护拥下,很快地退进了厅里。

  而那道寒光已陷入了数不清的剑光包围中。

  突然,一名内行厂的高手扬了一下手,只见寒光倏地一顿,然后变成一道长虹,拖着光片破空电射不见。

  厅里的刘瑾因惊怒而身躯颤抖不已,他暴喝出声;“追,给我遍搜九城,当场格杀,碎尸万段。”

  恭应声中,内行厂的高手纷纷腾空掠起,飞射不见。

  刘瑾既惊又气,脸都白了,身躯还在发抖,抖得衣衫扑簌簌作响。

  辘辘轮声,得得蹄声,划破了宁静的夜色。

  一辆单套高篷黑马车冲破了朦胧的夜色,在石板路上驰了过来。

  这辆马车不象一般的马车,称不上华丽,但是异常精致,无论车篷的雕花跟上漆,都是一流的上等手艺,就连那匹套车牲口,也是异常神骏健壮的好马。

  高坐车辕的车把式,是个须发俱霜的老头儿,连两道眉毛都白了,一张老脸更是皱纹遍布,鸡皮也似的。

  这么大把年纪,早该子孙满堂,在家享老福了,到如今还得给人赶车,看来这辈子他是永远也熬不出头了。

  人家赶车,都是两眼睁得老大看着路,而这位老车把式赶车,却是闭着眼在车辕上打盹。

  难怪,岁月不饶人,毕竟年纪太大了,幸亏套车牲口似乎是匹识途老马,要不然不知道会把这辆车赶到哪儿去。

  突然,套车牲口一声低嘶停下了,前蹄敲打着石板,再也不往前走了。

  车辕上的老把式睁开了眼,往前只看一眼,倏地一双老眼睁得老大,两道比电还亮的寒芒一闪而逝,只听他道:“姑娘,前头路上躺着个人。”

  一声轻“呃”,车篷掀开了一角,掀车篷的手,是只欺雪赛霜,晶莹如玉的柔荑,手指根根修长,水葱也似的。

  接着,从车篷里探出了一颗乌云螓首,云髻高挽,那张娇靥,黛眉风目,画儿似的,清丽若仙,美得不带人间一丝烟火气。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往前看了一下,约莫两三丈外,静静的趴伏着一团白影,只要目力不太差,任何人都能看出,那确是一个人,但却无法看出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香唇轻启说了话:“小青,陪老爹看看出。”

  车篷一掀,从车里跳下个青衣少女,明眸皓齿,一脸的聪慧机灵色,她跳下车便说:“老爹也真是,八成儿是个饿昏的要饭的,有什么好看的。”

  老车把式从车辕上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小丫头,人哪能见死不救,就算是个饿昏了的要饭的,也该过去看看,能救就伸把手啊,多积点儿德,将来可以找个好婆家,懂么!”

  青衣少女粉颊一红,“啐”地一声道:“老爹老是这样没正经。”

  她拧身先往前去了。

  老车把式从车辕上站起来的时候,是颤颤巍巍,老态龙钟,可是跳下车辕那一跃,却是轻捷利落异常,就连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恐怕也比不上。

  老车把式三脚并成两步赶了过去。

  青衣少女先到了那个人近前,脚一伸,就打算把地上那个人翻过来。

  “咳!”老车把式到了,伸手一拦,瞪了青衣少女一眼:“大姑娘家怎么这么不懂事,往后站。”

  青衣少女小嘴儿一噘:“他又不是宝。”退向后去。

  她可没懂老车把式的意思,一个大姑娘家,哪能随便伸脚去碰一个男人。

  老车把式蹲了下去,先把了那人的脉一下:“还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人翻转过来,只一眼,他一怔:“好俊的后生。”

  姑娘家爱听这一句,她忙凝目,刹时,她也看直了眼。

  的确,好俊个后生,二十来岁年纪,一张脸冠玉也似的,斜飞长眉下,一双风目紧闭,悬胆般鼻子下,那张嘴也闭得紧紧的,而且嘴唇的颜色有点泛乌。

  看打扮,看相貌,这后生不象个该饿昏的人,当然更不象个要饭的叫化子。

  只要是行家,一眼就能从那泛乌的嘴唇看出,这后生是……

  老车把式脸色有点凝重,飞快查视后生周身,他发现了,俊后生的左臂近肩处,雪白的衣衫上有一个小黑点,芝麻大般小黑点,不留心看不见,就是看见了,也不会有几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老车把式“嘶”地一声,扯破了俊后生的左臂衣衫,俊后生左臂近肩处,皮肉上一块乌黑,有制钱那么大一块乌黑,还微微泛着青意。

  老车把式脸色一变,霍地转脸:“禀报姑娘,‘阴山’‘百毒谷’的玩艺儿。”

  青衣少女脸色也一变,转身而去。

  老车把式运指如飞,连点俊后生前心五处重穴。

  微风一阵,青衣少女到了近前:“老爹,姑娘让把他带回去。”

  老车把式没说话,伸双手托起了俊后生,腾身一掠到了车前,很快地把俊后生送进了车里。

  青衣少女跟着也登上了车。

  随听车里传出适才那位清丽人儿的无限甜美话声:“老爹,快,迟了恐怕救不了他了。”

  老车把式答应声中跃上车辕,挥鞭抖缰,就要赶动马车。

  两条人影,疾若鹰隼,从空而降,落在车前挡住去路,是两名手提长剑的内行厂高手。

  老车把式急忙收住缰绳,道:“你们这是……”

  左边一名内行厂高手冰冷道:“下来。”

  右边一名紧接着道:“车里有人就都下来。”

  老车把式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少罗嗦,叫你们都下来就都下去。”

  “这是谁呀,说话这么和气法?”

  车篷掀起一角,青衣少女探出了头,微一怔:“哟,原来是内行厂的呀,这是南宫玉南宫姑娘的车,你们有什么事么?”

  两名内行厂的高手一怔:“这是南宫姑娘的车?”

  清丽人儿探出了螓首:“南宫玉在这儿,两位有什么见教?”

  两名内行厂高手立即改容欠身:“我等不知道这是南官姑娘的座车,冒犯之处还请姑娘多多原谅。”

  姑娘南宫玉淡然一笑道:“好说,你们太客气了,叫我怎么敢当。”

  左边一名忙道:“南宫姑娘,那是您怪罪了。”

  右边一名道:“怪我们俩有眼无珠,姑娘您大度宽容,千万别跟总座提起。”

  “那怎么会呢,你们这是公事,是不是?”

  左边一名道:“不敢瞒南宫姑娘您,片刻之前有名刺客闯进内行厂谋刺九千岁,结果负伤跑了,九千岁下令遍搜九城,只一发现刺客,当场格杀,所以……”

  “呃,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有人谋刺九千岁,好大的胆子,这还得了,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们还是公事公办,查查我的车吧。”

  左边一名忙道:“不,不,不,这我们怎么敢。”

  右边一名道:“是啊,您的车还用查,我们又怎么敢,要让总座知道,非剥我们的皮不可,您请吧,您请。”

  姑娘南宫玉目光一凝,道:“这可是你们不查,并不是我不让你们查啊。”

  “是,是,是,您请,您请。”

  “好吧,那就多谢两位放行了,老爹。”

  车辕上老车把式刚要挥鞭。

  左边一名内行厂高手招手道:“请等等。”

  南宫玉道:“怎么,两位改变心意要查车了?”

  “不,不,不,南宫姑娘,您千万别误会,我们俩天胆也不敢查您的车,只是,只是”

  赔上一脸心惊胆战的笑:“总座那儿您千万”

  南宫玉倏然一笑道;“你们尽可以把宽心放定,南宫玉不是爱打小报告的人,老爹!”

  老车把式抖缰挥鞭赶动了马车。

  那两位内行厂高手一起躬下了身:“多谢南宫姑娘,恭送南宫姑娘!”

  马车拐弯走了,他两个抬起了头,天爷!脑门儿上都见了汗,左边一名道:“怎么碰上了这位姑奶奶。”

  右边一名道:“人家没有怪罪,还答应不告诉总座,已经是咱们前辈子烧了高香了,走吧,别处去吧。”

  两个人一闪身,就没入夜色里不见了。

  马车停在了一座大宅院门口,朱门、白玉阶,一看就知道,要不是有钱、就是有势的大户人家。

  马车只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大门旁边有两扇侧门开了,两扇侧门的宽窄,足容一辆马车进出还有富裕。

  马车就驰进了侧门,开门的,是个美艳的红衣少女,她又把两扇侧门关了起来。

  南宫玉跳下车往后行去:“老爹,把他带到我屋里去。”

  老车把式微一怔,似乎要说话,可是南宫玉已经走了,老车把式只好登上了车。

  青衣少女跟红衣少女说起了悄悄话,想必是在介绍车里那个俊后生,以及碰见内行厂高手的事。

  红衣少女听毕就皱了眉:“有这种事,那么姑娘是把这人当成了谋刺刘瑾的刺客了么?”

  青衣少女道:“姑娘是这么想,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究竟是不是,要等他醒过来后才能知道。”

  老车把式抱着俊后生跳下了马车,道:“行了,别这儿扯了,快跟我去见姑娘去吧。”

  老车把式前头走了,青衣少女和红衣少女忙跟了过去。

  老车把式抱着俊后生在前,青衣少女跟红衣少女紧随在后三个人登上了一座精致的小楼。

  穿过一个精雅的小客厅,来到一间房门前。

  老车把式发了话:“姑娘”

  “进来吧!”南宫玉在房里说了话。

  “姑娘,这儿是您的卧室啊。”

  “难道我不知道,进来。”

  老车把式没再说话,推门走了进去。

  暗香浮动,好淡雅的一间卧房。

  墙角金猊,横香袅袅,牙床上被翻红浪,朱红色的高脚几上,放着一盏八宝琉璃宫灯,旁边一张矮几上,横放着一具瑶琴。

  靠窗,是一张书桌,上面放着文房四宝跟一些书籍,如今更多了些小瓷瓶、棉花,还有一只小银盒,里头放的是几根金针,一把玉刀。

  老车把式进房道:“这后生好大的造化。”

  南宫玉道:“我只是救人,别的顾不了那么多,把他放在床上。”

  老车把式一怔:“姑娘”

  “老爹,咱们要懂从权,不能拘那么多俗礼,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老车把式须发一张,看了怀中俊后生一眼,没再说一句话,过去把俊后生平放在了床上。

  南宫玉过去掀开了俊后生右肩被老车把式撕破的衣衫,先拿小玉刀划破那制钱般大小的乌黑一块,一股乌黑的血液流出,南宫玉以棉花吸尽了乌血,直到出现鲜红的血迹,然后拿起银盒里的小镊子,小心翼翼的在伤口上一镊一拔,一根蓝汪汪,牛毛大小的针被拔了出来。

  老车把式白眉略一耸动,道:“好歹毒的‘百毒谷’玩艺儿,再过片刻,这后生恐怕就没救了。”

  南宫玉没说话,拿过一只小瓷瓶,在俊后生伤口上倒了些白色药粉,给俊后生包扎好了,才道:“小红去烧开水,小青去熬碗参汤,老爹去歇息吧。”

  红衣少女、青衣少女应声而去。

  老车把式站在那儿则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南宫玉道:“老爹,您是看着我长大的,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老车把式白眉一耸道:“那属下就放肆了,属下不知道您这样对他值不值。”

  南宫玉道:“要是他就是谋刺刘瑾的那个人,绝对值。”

  “万一他要不是谋刺刘瑾那个人呢?”

  “老爹,那他也是一个人,也有一条命,对不?”

  “话是不错,可是咱们还不知道他的来路……”

  “只知道他是一个人,有一条命,何必问他的来路。”

  “姑娘,见死救命,是千该万该的,可是咱们身份特殊,万一这小子要是邪路上来的……”

  “老爹,您这双眼看过近五十年的武林盛衰,也看过难以数计江湖黑白两道人物,您看他象是邪路上来的么?”

  “姑娘,人不可貌相……”

  “我知道,我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只是,老爹可曾发觉,他身上透着一点邪气没有?”

  “这……”

  “老爹,够累的了,歇息去吧,我不会看错人的。”

  老车把式白眉陡扬,一双老眼之中电闪寒芒,冰冷道:“您救的是个人,可是万一这小子要不是人,哼!”

  他没明说他要怎么样,可是只那一声震人耳鼓的沉哼,应该很够了。

  老车把式走了。

  南宫玉香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那一双清澈深邃的眸子,移注在俊后生脸上,旋即,她那双眸子象蒙上了一层薄雾,清丽若仙的娇靥上,也浮现了一种异样神色,那异样神色,令人难以言喻。

  星移斗转,夜更深了。

  小红送来了开水。

  小青送上了参汤。

  南宫玉道:“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你们去睡吧。”

  小红看了看床上的俊后生,眨动了一双美目:“您让婢子去睡?”

  “怎么!”南宫玉笑问:“你们是怕他吃了我,还是怕我吃了他?”

  小青道:“可是姑娘您……”

  “我可以凑和着,别管我了,好在只是一晚上,也已经过了大半夜了,明天他就能下地活动了!”

  “可是……”

  “别可是了,快去睡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小红迟疑着道:“婢子两个在这儿陪您不好么。”

  “陪什么,干吗买一个饶两个的,快去吧,别说了。”

  小青、小红犹豫着没动。

  南宫玉目光一扫,不怒而威:“你们什么时候学会不听话了。”

  “婢子不敢。”小青、小红忙应声退了出去。

  南宫玉笑了,那是浮自香唇边的一丝轻微笑意,挪身坐在了书桌前,深深地看了床上俊后生一眼,转回头,伸手在桌上拿起了一本书。

  这位姑娘美,灯下看,更显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她不该是人,她玉骨冰肌,应该是神匠刀下一尊没有一丝瑕疵的玉女像。

  梆柝敲打了四更。

  床上的俊后生突然有了动静,先是斜飞入鬓的一双长眉微皱,继而他睁开了眼。

  入目这么一间淡雅的卧房,入目一副无限美好的身影,他一怔,仰身欲起。

  惊动了南宫玉,霍地转过身,她一怔,急道:“别动。”

  俊后生真没动,眼前人儿的绝代风华,使得他有着一瞬间的震动与错愕,旋即,他才定过了神:“姑娘……”

  南宫玉含笑站起,走近床前:“我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玉字,这儿是我的住处。”

  俊后生道:“南宫姑娘……”突-怔;“那么这间屋是……”

  “我的卧房。”

  俊后生神情一震:“这怎么好!”

  他仰身欲起,但是他起身一半又躺下去。

  “你的伤不重,可是中毒不轻,毒气还没有祛除尽净,所以无力行动。”

  “可是……”

  “你不象世俗中人,又何必拘此俗礼。”

  俊后生默然了,也没再动,倒不是他不拘俗礼,而是实在起不来。

  南宫玉道:“容我请教。”

  “不敢,花,花三郎。”

  “尊姓常见,可是跟大名连在一起,多少有点怪,不过我很放心,我没有救错人。”

  “没有救错人?姑娘的意思是……”

  “至少你是个正人君子。”

  花三郎目光一凝:“何以见得我是个正人君子。”

  “要不是正人君子,岂有急着要起来的道理?”

  “呃……”

  花三郎“呃”了一声,他能说什么,能说人家看对了,抑或是能说人家看错了?

  南宫玉搬过椅子来,坐在了床前,望了望花三郎,眨动了一下美目:“能告诉我么,你是怎么受伤的?”

  花三郎勉强笑了笑:“姑娘别见笑,一言不合,拔剑而起,结果却伤在人暗器之下,幸蒙姑娘搭救,要不然我这条命早没了。”

  “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何必动不动就拔剑而起。”

  “以前就是没想通,不过有了这次教训,下次说什么也不敢再逞强了。”

  南宫玉嫣然一笑道:“倒是从善如流啊。”

  “那倒不是,吃一次亏,学一次乖而已,要是差点把命丢了,还不知道悔改,岂不是不可救药了么?”

  南宫玉凝目道:“你能试着坐起来,靠在床头上么?”

  “我试试看!”

  花三郎试着慢慢坐了起来,然后靠在床头,累得直喘,额上也见了汗,他摇头苦笑;“这哪是生龙活虎的我。”

  “我直说一句你别介意,还能坐在这儿说话,你就该知足。”

  花三郎微一点头:“姑娘说得是。”

  “试试看,胳膊能不能抬。”

  花三郎两臂抬起试了试,左臂抬不怎么高,可是抬起来并不困难,他凝目道:“姑娘的好医术,好灵药。”

  南宫玉笑了笑,站起来把参汤端过来递了过去:“参汤,不烫了,正好喝。”

  花三郎微怔:“这……”

  “你不会老让我这么举着碗吧。”

  花三郎忙接过去,道:“这怎么好,让姑娘……”

  “我既然救了你,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我无意逐客,可是我不能让你老占着我的床,你说是不!”

  花三郎深深一眼:“象姑娘这种姑娘,我是头一回碰上。”

  “趁热喝吧,你不会不知道,凉了功效也就差了。”

  花三郎没再多说一句,一口气把碗参汤喝了下去。

  南宫玉接过碗道;“我保你明天晚半晌又是生龙活虎的你。”

  “姑娘给的太多了。”

  “我没有意思让你还。”

  南宫玉拧身把碗放回了几上,走回来坐下,凝目道:“你不是京里人吧。”

  “不是,我从关外来。”

  “呃!挺远的,到京里来,就为跟人打架。”

  “姑娘,我已经知道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责怪你,我也无权责怪你。”

  “那么姑娘是……?”

  “你不是个点不透的人,何必明知故问!”

  花三郎窘迫地笑了笑:“看来我是碰上对手了,姑娘是问我到京里来干什么的?”

  “不错,能说则说,不能说我不便勉强。”

  “书有未曾为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到京里来,是来找碗饭吃的。”

  “是来找碗饭吃的?”

  “江湖上混了不少日子了,一无所成,自己觉得没脸再待下去了,老在江湖上混,也混不出多大出息来,所以……”

  “所以就到京里来找碗饭吃。”

  “不错!”

  “那么,你打算找什么样的事呢?”

  “除了几手庄稼把式外,一无所长,能打算找什么样的差事,只能说什么样的差事要我。”

  “你太客气了。”

  “我句句实言。”

  南宫玉深深看了花三郎一眼,微微一笑道:“我不多跟你说什么了,你该睡一会儿了。”

  说完了话,她要往起站。

  花三郎道:“姑娘可否再坐一会儿。”

  南宫玉没再动,道:“怎么?”

  花三郎道:“我了无倦意,想跟姑娘再聊会儿!”

  南宫玉嫣然一笑道:“是不是怕吃亏?”

  花三郎道:“怕吃亏,姑娘这话……”

  南官玉道:“我盘查过你了,你要盘查盘查我?”

  花三郎笑道:“姑娘想的未免太多了,既是这样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南宫玉道:“你知道不,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

  “呃!姑娘是指……”

  “你不是不想问了么,我却非让你问不可。”

  “姑娘,嘴长在我身上。”

  “那不要紧,我可以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那我就不便,也无权阻拦了。”

  南官玉微微一笑道:“转来转去,我这个怪脾气正好落进了你的圈套里。好吧,只有说了,你听清楚了,我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玉字,是个风尘女子……”

  花三郎微一怔,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我带着一个老车把式,两个丫头住在这儿,交游广阔,相识遍京畿,够明白了吧,你满意了吧。”

  花三郎笑道:“够明白了,也相当满意。”

  “你可以安心睡会儿了吧。”

  “准保一觉睡到明天晌午。”

  他翻个身,面向里躺下了。

  南宫玉深深地看了他背影一眼,香唇边浮起一丝极其轻淡的异样笑意,转身出了屋,随手带上了门,花三郎仍面向里躺着,没动一动。

  南宫玉袅袅地下了小楼,楼下是一间较大的客厅,此刻灯亮着,老车把式、小青、小红都坐在客厅里。

  南宫玉一下楼,老车把式、小青、小红忙站了起来,南宫玉道:“就知道你们不会去睡。”

  老车把式道:“您是知道的,在这种情形下叫我跟这两个丫头怎么能放心,怎么样,醒过来没有?”

  南宫玉道:“醒了,醒了一会儿了。”

  老车把式忙道:“盘过他没有?”

  “盘是盘过了,只是恐怕没有一句是实话。”

  “他怎么说?”

  “跟人打架受了伤,可能连姓名都是假的。”

  “您怎么不当面点破他中了阴山‘百毒谷’的暗器……”

  “老爹,我何必非当面点破他,他有他的苦衷,他不知道咱们是些什么人,又怎么会说实话呢。”

  老车把式冷哼一声:“未免太幼稚了,他的伤是您治的,你还能不知道他受的是什么伤。”

  “你错了,老爹,他不但有一身高绝的武功,而且聪明,机警,反应极快,这么些年了,我还没碰见过象他这样的人物,他明知道瞒不了我,但是我能救他,足见我没有什么恶意,他大可以放心的待在这儿养他的伤。”

  老车把式不悦地道:“既是明知道您没什么恶意,为什么还不说实话?”

  “老爹,这不能怪他,要是咱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跟他易地而处,咱们是不是也会象他这样呢。”

  老车把式哼了一声道:“我还是头一回看您这样对个外人,项刚连您的房门都不许跨,您却把您的床让给了他。您这样对他,连他个真名实姓也换不来,这叫什么聪明,分明是奸滑。”

  南宫玉淡然道:“老爹,项刚跟他的情形不同,你指望我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我只是救一条命,别的又何必管那么多。”

  老车把式白眉轩动,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道;“姑娘,您太仁厚了,这样是会吃亏的。”

  南宫玉道:“老爹,做人就该这样,我不认为会吃亏,就算会,到头来也绝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老车把式道:“您大智,不是常人所能及,只是……唉!我不多说什么了,只希望他放明白点儿,别伤害了您,要不然我是绝不会轻饶了他的。”

  南宫玉娇靥上闪过一丝异样神色,道:“天快亮了,你们都去歇会儿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呢,我到外头站会儿去,别来扰我。”

  她转身往外行去。

  小青、小红要跟,老车把式招手拦住,向着小青、小红微微摇了摇头。

  南宫玉出小楼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花木扶疏,夜色极静极美。

  望着眼前的夜色,南宫玉那一双明眸,又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东西,很快地感染了夜色。夜色也添了一份迷蒙。

  花三郎当真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睁眼一看,满眼阳光,屋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

  他挺身坐了起来,居然体力充沛,一如往昔,伤处也不觉有一点疼痛了,心里一喜,他忙下了床。

  刚下床,房门推开,小青走了进来,见花三郎下了床,微一怔,旋即含笑说道:“恭喜您伤好了。”

  “谢谢!”花三郎忙道:“姑娘是……”

  “我叫小青,是姑娘身边的丫头。”

  “原来是青姑娘。”、

  “不敢当,花爷您叫我小青好了。”

  “小青姑娘,我的伤能好这么快,全是南宫姑娘所赐,我要谢谢南宫姑娘。”

  “我们姑娘出去了,留下我侍候花爷。”

  “怎敢当姑娘这侍候二字,打扰府上,给姑娘添麻烦,我已经很不安了。”

  “您别这么说,谁叫您是个受了伤的人!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谢谢,我不饿。”

  “您可别客气,要是想吃什么,您尽管吩咐,我做不好可是准能管饱,要是饿着了您,姑娘回来我可定会挨骂的!”

  “等我饿了再麻烦姑娘吧,姑娘放心,南宫姑娘面前,我会说话的。”

  “您要这么说,我就不敢勉强了,那就等您饿了再说吧!别的您需要什么不,您尽管吩咐,可别客气。”

  “谢谢姑娘,姑娘太周到了,我不需要什么,只是……小青姑娘,我能下楼走走么?”

  “瞧您问的,当然能啊,您是我们这儿的客人,又不是犯人,还能不准您走动,只是,您可别出大门。”

  “别出大门?姑娘的意思是……”

  “昨儿晚上禁城里闹乱子,出了事儿,有人行刺九千岁刘公公,如今满城搜捕刺客正紧,您要是到了街上,让人把您当成刺客抓了去,那可就糟了。”

  花三郎道:“姑娘多虑了,京城里这么多人,怎么会单有人拿我当刺客。”

  “这您就不知道了,凡是碰上这种事儿,官家是宁可错拿一百,也不放过一个,遭冤枉的可多了,您在这一带是个生人,谁也没见过您,难保不遭官家冤枉。”

  花三郎一摇头道:“官家这些人也够糊涂,既然是行刺未成,谁会想不到官家会遍搜九城,只怕那刺客早就远走高飞了,还会留在京里等他们拿。”

  “那可不一定啊,花爷。”小青瞟了他-眼,道:“高明-点儿的都知道,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再说,也许那名刺客受了伤,走不了了也说不定。”

  花三郎看了小青一眼:“官家搜捕刺客,只怕是派错了人了。”

  小青微愕道:“何以见得?”

  花三郎道;“要是他们能礼聘姑娘出面,恐怕那个刺客十九是跑不掉了。”

  小青一怔,红着娇靥笑道:“敢情花爷是开我的玩笑啊,那可难说啊,真要是官家来求我帮忙,八九不离十我是会指点他们抓着那个刺客的。”

  花三郎笑道:“那姑娘的功劳可就大了,荣华富贵是一辈子也享用不尽了,说不定那位刘公公还会把姑娘请去拜为女军师呢。”

  小青眉梢儿微扬,还待再说。

  花三郎已含笑又道:“好了,不开玩笑了,我下楼走走去,姑娘请忙吧。”

  他迈步行了出去。

  望着花三郎那颀长而洒脱的背影,小青香唇边浮现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只是这丝笑意带着些冷意。

  而当花三郎背着小青的时候,他的唇边也浮现起一丝笑意,可惜的是,小青根本看不见。

  浮自花三郎唇边的这丝笑意,一直持续到花三郎背着手下了小楼,刚出小楼,他唇边的那丝笑意就凝住了,无他,他为眼前庭院里淡雅宜人的景色怔住了。

  看花三郎的飘逸俊拔,他当然不俗。

  眼前庭院中景色的淡雅,也几乎不带人间一丝烟火气,直能让人忘却一切忧愁烦恼、直能让人俗念全消,他焉有不被吸引、焉有不为之发怔的道理?

  这情形就跟英雄见了英雄,马上就惺惺相惜的道理一样。

  半晌,花三郎定过了神,轻轻叹了一声道:“这儿的夜景应该更美,可惜我错过了。”

  他没有说错,他的确是个识货的雅士,这儿的夜景,的确比白天的景色更美、更动人。

  昨夜他是错过了,但是今夜呢?

  听他的口气,他似乎是打算今天要离开了。是么?

  花三郎缓慢的迈了步,由楼前的青石小径,到一弯碧流上的朱栏小桥,由姹紫嫣红的花丛,到一色碧绿的树丛,最后停在了那座八角小亭里。

  他刚坐定,大门方向传来了敲门声。

  他这里微一怔,那里小青已象一只花蝴蝶似的从小楼里奔出,跑去开门去了。

  花三郎以为是南宫玉回来了,他站了起来,往前迎返,停在青石小径上。

  他听见了开门声,也听见了小青的话声;“哟!是您哪!”

  接着响起的,是一个豪壮的男子话声:“那你以为是谁?”

  “婢于还当是姑娘回来了呢。”

  “怎么!你们姑娘不在家。”

  “可不,-大早就让九郡主派人请去了。”

  “咱们这位九郡主可真缠人D阿。”

  “您可别这么说,九郡主垂爱,该是我们姑娘的荣宠。”。“行,会说话,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婢啊。”

  “啊,项爷,您等等。”

  “怎么了?”

  “您怎么忘了,我们姑娘不在家。”

  “我没那么大忘性,我进去等她。”

  “哎,哎,项爷。”

  “又怎么了,小青!”

  “您可别生气,我们姑娘交代过,她不在家的时候,不许招待客人。”

  “我知道,那是指别人,不是指我。”

  一阵雄健步履声传了过来。

  花三郎静听至此,已经明了了个大概,他想避,但是他却站着没动。

  雄健步履声一直传了进来,只听小青在后头直叫:“项爷!项爷……”

  突然,人进来了,好魁伟的身躯。

  三十多近四十的汉子,浓眉,大眼,威仪逼人,魁伟健壮的身躯,真让人有顶天立地之感。

  他穿了一件黑色长袍,袖口卷着,露出两段筋肉堆起的小臂,透着一身的劲,还有些潇洒意味。

  他一眼瞥见了站在青石小径上的花三郎,一怔停住了,小青出现在他身后,一脸无可奈何神色。

  陡地,壮汉一双巨目之中射出两道逼人寒芒,比电还亮:“呃,怪不得不让我进来,原来她这儿有了位客人了。”

  小青脸色一变:“项爷,您……”

  壮汉冷然道:“一个活生生的大人站在这儿,我说错了么!”

  小青眉梢儿一扬道:“您别跟我们做下人的这样,有什么话等我们姑娘回来跟他说。”

  “怕我不跟她说。”壮汉脸色一寒,凝望花三郎:“你是干什么的。”

  花三郎淡然道:“你又是干什么的。”

  壮汉脸色陡一变,一双巨目中寒芒陡然间变得凌厉数倍:“我是南宫姑娘的朋友。”

  “彼此,彼此,我也是南宫姑娘的朋友。”

  “我怎么不知道她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一样,我也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大胆!”壮汉终于忍不住了,一声暴喝,踏步上前,当胸就是一拳。

  壮汉拳大力猛,可不是普通的把式。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壮汉是位内外双修的一流好手。

  壮汉出手快,快得连小青都来不及叫。

  花三郎双眉一剔:“南宫姑娘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

  他脚下没动,容得壮汉铁锤般巨拳近身,突出一指向着拳头敲了过去。

  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能抵铁锤般巨拳?

  可是壮汉是识货的行家,脸色一变,沉腕收拳,疾快变招,钢钩般五指反搭花三郎腕脉。

  花三郎也变了招,变敲为点,那白皙修长的一指伸出,点向壮汉掌心。

  壮汉因惊而怒,沉哼一声,巨目寒芒电闪,再变招,眨眼工夫之间,一连攻出三掌。

  花三郎身躯纹风不动,一只右掌上下翻飞,疾快地化解了壮汉三掌,然后右掌突然前探,一只右臂暴长了数寸,砰然一声,正拍在壮汉左胸之上,壮汉身躯一晃,往后退了两步,他脸色大变,巨目寒芒暴射,威态吓人。

  花三郎则收手凝立,一动未动。

  倏地,壮汉威态收敛,道:“是比我高明,我还有什么好争的。”

  转身大步而去。

  小青急叫:“项爷!项爷!”

  壮汉充耳不闻,连头都没回,转眼间走得不见了。

  小青转过头来跺了脚:“花爷!你,你怎么能跟他动手?”

  花三郎道:“小青姑娘,你是看见了,我这是自卫,我如果不动手,难不成叫我站在这儿挨打!”

  “我不是叫你站着挨打,我是……哎呀,你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是个蛮不讲理,见面就动手的人。”

  “告诉你,他是内行厂的总教头,九千岁刘公公面前的大红人。”

  花三郎呆了一呆,道:“呃,原来他是……”

  小青道:“你现在知道了吧,他也是我们姑娘的好朋友,这下可好,我们姑娘救了你,你却把她好朋友得罪了,这可怎么办,我们姑娘回来,你叫我怎么说。”

  花三郎沉默了一下,道:“小青姑娘,我事先并不知道,如今我除了歉疚,别的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转身行向小楼。

  小青张口欲叫,倏又停住,旋即一跺脚,扭头走开了。

  小青生了花三郎的气,自花三郎回小楼以后,她没再上小楼去,可是花三郎的吃喝她不能不管,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她把一张娇靥拉得长长的,端着吃喝上了小楼。

  小楼上静悄悄的,想必花三郎一个人躲在屋里悔改呢。

  小青是这么想,可是等她推开房门以后,她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卧房里没人影儿,书桌上却放着一封信。

  小青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呆了一呆,急忙走了过去,放下手里端的吃喝,拿起信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南宫姑娘亲启”六个字。

  小青又急又气,把信往桌上一扔:“走就走,走了少给我们姑娘惹麻烦。”

  话刚说完,一阵不徐不疾的轮声跟蹄声传了过来。

  这阵轮声蹄声小青太熟悉了,一听就知道是姑娘回来了,她抓起桌上那封信,一阵风般下了小楼。

  小青一阵风似的下了小楼,一阵风似的赶去开了门,马车驰进了院子里,还没等车停住,还没等车篷掀开,她就急急说道:“姑娘,那个姓花的走了。”

  车篷猛掀开,探出了南宫玉带着惊容的娇靥:“怎么说,花三郎走了!”

  “他给您留了一封信。”

  小青把信递了过去。

  南宫玉接过信跳下了车,老车把式跟小红也跳下车过来了。

  老车把式道:“姑娘,是……”

  南宫玉拆开信封,抽出信笺,信笺是她的薛涛小笺,薛涛笺上写着龙飞风舞的二十个字:“开罪贵友,至感歉疚,无颜多留,活命恩情,容后图报。”

  老车把式跟小红都看见了,老车把式诧声道:“开罪贵友!这,这是什么意思!”

  南宫玉凝望小青:“小青,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小青有点不安地道:“他下楼来走动,可巧让项刚来碰上了,项刚很不高兴,跟他在言语上发生了冲突,两个人就动了手……”

  小红惊声道:“项刚伤了他了?”

  老车把式道:“项刚下手可重得很哪。”

  “不!”小青道:“没出几招,项刚就败在他手下。”

  老车把式、小红一怔,南宫玉也为之一愣。

  老车把式叫道:“项刚没出几招就败在他手下?这,这……项刚是内行厂的总教头,当世之中有数的几个好手之一啊,怎么会……”

  南宫玉一双美目闪漾着异采,道:“怎么不会,项刚就不能碰上比他高手的人物,老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有一山高啊。”

  老车把式瞪着眼,叫道:“走眼了,走眼了,没想到这个姓花的年轻后生,竟……”

  南宫玉道:“老爹,他文武两途的造诣都不低啊。”

  “呃!您怎么知道他的文才……”

  南宫玉把那张薛涛笺递了过去,道:“你看看这笔狂草,时下有几个能写出这种字的。”

  老车把式接过细看,一点头,由衷地道:“的确一笔少见的好狂草,这后生究竟是个什么来路,居然文武双绝……”

  南宫玉脸色陡地一寒:“项刚他凭什么生气,南宫玉是他什么人,从今天起,不许他再进我的门!”

  老车把式忙道:“姑娘,您不能这样做,项刚绝不能舍,他是咱们的一条大路。”

  南宫玉冰冷道:“就因为这,我假的辞色也多了点儿,他可不得了,我不信除了他我走不出别的路来。”

  小青嗫嚅说道:“姑娘,也是我不好,我埋怨了花爷两句。”

  南宫玉目光一凝,道:“呃!你是怎么埋怨他的?”

  小青低下了头,道:“我说您救了他,他却得罪了您的朋友。”

  南宫玉脸色一变,一双美目之中倏现威棱:“小青,这是我教你说的么。”

  小青娇躯一矮,跪了下去:“婢子该死。”

  小红也矮娇躯跪了下去,道:“姑娘,您饶了小青吧。”

  老车把式轻咳一声道:“姑娘,小青丫头也是一番好意啊。”

  南宫玉威态倏敛,神色一暗道:“如今怨谁也无用,都起来吧。”

  小青、小红站了起来,小青含着泪道:“姑娘,婢子愿意去找他。”

  “不必了,纵然找到他又怎么样,他终归是要走的。”

  小青方待再说,只听一个低沉话声传了过来:“南宫姑娘。”

  老车把式、小红、小青一怔外望。

  那位壮汉项刚,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

  南宫玉却象没听见似的:“我要歇息去了,老爹卸车吧,小青、小红随我上楼去。”

  她扭头要走。

  项刚急忙赶了过来,伸手一拦:“你这是何必?”

  南宫玉冷冷道:“项爷,我上楼歇息去,也犯大明朝的王法么。”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

  “项爷这是加罪于我这个民女了,项爷你是内行厂的总教头,我有几个脑袋敢生你项爷的气呢。”

  “别这样,南宫,我知道我错了,所以才折回来给你道歉,是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也无权干涉你交朋友,那位在什么地方,请他出来,我也给他道个歉。”

  南宫玉淡然道:“你来迟了,他已经走了。老爹,把信给项爷看看,”

  老车把式把信笺递向项刚。

  项刚接过信件来,看了看,抬眼望南宫玉,轩起了一双浓眉:“南宫,为了表示我对你的歉意,我负责把人给你找回来。”话落,扭头就走。

  南宫玉霍地转过了身,但是她并没有叫住项刚,只是望着项刚大步行去。

  老车把式上前一步,道:“姑娘……”

  南宫玉道:“老爹,事已至今,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她转身行向小楼。

  小青、小红默默跟了过去。

  望着南宫玉美好的背影,老车把式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

  大部分的城镇,华灯初上的时候,是最热闹的。

  京城自不例外,而且繁华的京城,华灯初上时候的热闹,更是其它城镇所难望项背的,而天桥华灯初上后的热闹,又是京城其他地方所望尘莫及的。

  开封的“大相国寺”,金陵的“夫子庙”,长安的“开元寺”,都是卧虎藏龙,诸技百艺杂陈的热闹地区,但都不如京城“天桥”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这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天桥这块地方,丝竹盈耳,锣鼓喧天,叫卖声、吆喝声,几乎震动了整座京城。

  这个角儿上,是个说书的棚子,两盏大灯挂在棚外,棚子里都坐满了,上三流、中三流、下三流,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

  提起台上这位说书的主儿,可是大大的有名,姓名三个字,韩乐天,外号“大书韩”。

  提起“大书”韩,京城里上自白发老头儿,没牙的老太婆,下至会说话,能走路的孩子,没人不知道的。

  要是有人间,京城里都有那些官儿,扳着指头能数上来的不多,可是提起“大书”韩来谁要说不知道,那准是他娘的傻子。

  “大书”韩说的书,能文能武,不说文的,单说武的,一部“三国”原是书,到他嘴里,人物全活了,一部“说岳全传”,他就是岳飞再世,激昂慷慨的地方,能让你热血沸腾,一旦到了风波亭,看吧,大男人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恨不得抓住那奸相秦桧活吃了他。

  人家能成名就在这儿,可绝不是侥幸,人家有人家的绝活儿,凭的全是真功夫,这玩艺儿一点都假不了。

  人家座无虚席,能站的地方都站满了,道理也就在这儿。

  站满了是不是?看吧,还有人往里挤呢。

  往里挤的人不少,可是这些人里让人看着顺眼的,只有一个,也就是因为他让人看着顺眼,所以本来不愿意让的,也往旁边闪了闪。

  这个人是个年轻人,二十来岁年纪,人长得俊逸,穿一件雪白儒衫,更显得临风玉树似的。

  这样个人,谁看着不顺眼?

  这样个人,谁不乐意让让路。

  你看,正在说得激昂慷慨的“大书”韩,一眼见了这位刚挤进来的客人,两眼都为之一亮,话锋也为之突然一顿。好在也只是一顿,接着他又激昂慷慨地说了起来。

  俊逸年轻人能看见“大书”韩了,他满意了,站在那儿不动了,可是他来得不是时候,台上的“大书”韩说没两句,“叭”地醒木一拍,正要紧的节骨眼儿上停住了,这是一段儿,暂停片刻,欲知后事,先掏腰包赏上几文。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端着木盘走下了台,进了人丛。

  小姑娘梳条大辫子,大眼睛,红嘴唇儿,脸蛋儿白里透红,俊极了,可爱极了,满脸堆笑,叔叔大爷的一阵叫,谁会舍不得掏腰包?一转眼工夫,木盘里堆满了。

  小姑娘到了俊逸年轻人面前,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这位叔叔,您也赏几个吧!”

  俊逸年轻人笑了,露出好白的一口牙:“那是当然!”

  他探怀摸出了一物,想必是一块碎银,往木盘上钱堆里一塞,道:“我没多带,只有意思意思了。”

  小姑娘大眼睛又一眨动:“您好说,已经多赏了。”

  她端着木盘子走开了,等着小姑娘挨个儿地讨得了众客人的赏,回到了台上,“大书”韩醒木一拍,又说将起来,也许是因众客人慷慨解囊,今儿个这后段儿,“大书”韩说得特别卖力,听得众客人是如醉如痴,台上“大书”韩后段儿说完了,众客人还不知道,都在两眼发直,半张着嘴发怔呢,幸亏“大书”韩站在台上拱着手连说:“谢谢诸位捧场,谢谢诸位捧场,今儿个到这儿收场了,明儿个请早,明儿个请早。”

  这,大伙儿才魂儿归窍,定过了神,依依不舍地纷纷离座出了棚子。

  看吧,这大伙儿回去之后,准保回味无穷,茶余饭后有得说了,一宿做梦恐怕净是“大书”韩,明儿个要是不来听,准会坐立不安,茶饭无味,浑身骨头节儿都不舒服。

  大伙儿都走了,只俊逸年轻人没走,他不但没走,反而背着手踱向说书台。

  只见“大书”韩带着小姑娘急急迎了下来。

  俊逸年轻人一扬手,手里捏张小纸条儿:“蒙韩爷宠召,不敢不留下来听候吩咐。”

  “大书”韩一躬身,急道:“三少爷,您是折韩奎,您什么时候到京里来的?”

  “来了几天了,今儿个才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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