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师门恩怨

  自惭形秽

  上官英杰正在陕甘道上策马独行。

  北国花开,江南花落。在这祁连山下的陕甘道上,春天总是来得特别迟,冬天却又来得特别早。

  不过是暮秋九月,所见的路旁的树木已是只剩下枯枝在寒风中抖颤,枝头上只缀着几片黄叶了。

  景物萧条,上官英杰的心情也并不开朗。

  不知是否真有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风鸣玉在想念着他的时候,他也正在想念着风鸣玉。

  风鸣玉猜不透他的感情,他也猜不透风鸣玉的感情。“她那样舍不得和我分开,她是不是在‘喜欢’我呢?”

  他无法给自己找到答案,他也不敢再想下去。

  因为当他在怀念风鸣玉的时候,他又总是同时难免另有一种感觉。

  那是自惭形秽的感觉。

  这些年来,他独自闯荡江湖,相识的人可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邪派中可以当得上称为“魔头”的人物他因为认识(他的师父本来就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正派的侠士,也有他的朋友。但正派的朋友也好,邪派的朋友也好,却没有一个是和他有特别深厚的交情的。或许这是由于他承受了师父的怪僻脾气,或许这是由于师门的孽债压在他的肩上,造成他落落难合的性格?总之他一直就是没找到一个知心的朋友。因此他常常感到寂寞。

  风鸣玉是第一个敞开他的心扉的人。

  在他所相识的人之中,他从来没有见过像风鸣玉这么样一个纯真的少女。

  风鸣玉好像是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他照见了自己灵魂的丑恶。

  “她是不是在喜欢我呢?”他不敢再想下去,甚至他觉得有这个念头也是“丑恶”的了。

  但是他依然抑制不住自己去思念风鸣玉。他的坐骑本来是可以日行千里的骏马,他她不肯让骏马发力疾驰,因为那么一来,他是要离开风鸣玉越来越远了。

  骏马的主人

  善跑的骏马是不惯于受羁勒的,上官英杰策马缓行,跨下的坐骑嘶鸣不已。

  上官英杰放松绳缰,苦笑说道:“好,我就让你早日回到你原来的主人那里吧。唉,我知道你是天下最难得的宝马,但我可不能要你。就你我知道风姑娘是天下最难得的姑娘,我也不能要她一样。”

  这匹骏马的主人是一位退休的老镖头,名叫邓百川。

  北方有两个最负盛名的老镖局,一个是北京的虎威镖局,一个是洛阳的龙翔镖局。虎威镖局的总镖头是张震山,龙翔镖局的总镖头就是邓百川。

  他们两人并驾齐名,镖行中有首歌谣道:“虎威震山,龙翔百川;百川汇海,山高难攀!”以高山大海比喻他们的武功非常人所能企及。

  但镖行中的一龙一虎,如今都是已成陈迹了,虎威镖局的总镖头张震山五年之前已经去世,镖局留给他的女儿女婿,声威已是大不如前。龙翔镖局的总镖头邓百川虽还健在,却也在三年前离开镖局,在家纳福,闭门封刀了。

  他的闭门封刀曾是轰动镖行的一件大事。邓百川的年纪并不很老,退休那年,不过五十三岁。

  江湖中人,知道邓百川的人很多,但对于他何以要闭门封刀的原因,知者却是寥寥无几。

  说起来他的闭门封刀,和上官英杰却有一段关系。

  三年之前,他保一支暗镖到川西,途中遇上两个本领极高强的仇家,所保的“红货”已给抢去,那两个仇家还是穷追不舍,要取他的性命。

  幸亏上官英杰恰好路过,帮了他的大忙,替他打败了强敌,还替他夺回“红货”。

  邓百川就是因为受了这个挫折,这才闭门封刀,退出镖行的。

  而上官英杰也就是因为和他有这一段香火缘,故此一问他借他的这匹最心爱的名驹,他便一口答应。

  非但答应,他本来还要把这匹名驹送给上官英杰的。

  途遇“二鬼”

  不过上官英杰可不愿意夺人之好,虽然这是邓百川心甘情愿送给他的。

  他和邓百川说道:“这匹马我是想转借给一位朋友的,可能我讨不回它,也可能那位朋友遭遇什么意外,失掉了它。要是那样的话,就当作是你送给他吧。但要是没有什么意外,我一定将它讨回交还你的。”

  邓百川道:“我受了你的大恩未报,莫说一匹坐骑,你就要我的身家性命我也愿意。”

  上官英杰哈哈笑道:“就凭你对我这份友情,已经是比一百匹骏马还宝贵得多。说老实话,我浪荡江湖,是欢喜步行随意所之的,要这匹名驹也没有用。名马宝刀,人人所爱,说不定还会给我添上麻烦。这次我只是因为朋友要赶往一个地方,才替他借的。是以我必须有话在先,假如我能够取回它归还你的话,你可不能拒绝,否则我就不敢借了。”

  上官英杰坚持要这样做,邓百川也只好答应了。说:“不过如果你的朋友喜欢它,那你就替我送给他吧。”

  上官英杰没有把这匹马送给风鸣玉,因为风鸣玉是和霍天云同在一起。他知道霍天云是不会和她合乘一匹坐骑的;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想像他们合乘一骑的亲热神态。不过这是隐藏在他心底的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对霍天云会有如此这般的妒意的。

  此际他放松了绳缰,心情十分混乱。他本来可以得到这匹名马的,就像他本来可以得到风鸣玉一样。如今他让骏马回到主人那里,也好像放开了风鸣玉一样。

  忽然他又感到异常的寂寞了。他不是没有朋友,邓百川就是他的忘年之交。但却没有一个朋友可以让他吐露心中的郁闷的。比他年长将近三十年的邓百川当然更不可以。

  正在他怅怅惘惘,策马前行之际,忽地前面一辆骡车停了下来,驾车的人回过头来,大声叫道:“啊呀,你不是上官大侠么?”

  上官英杰认得这人是“黄河四鬼”中的老三马巽。上官英杰诧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马巽说道:“我的老大在车上。”

  “二鬼”打听西门化

  马异把骡车停下,车薕揭开,一个人坐了起来,果然是“黄河四鬼”中的老大常大庆。

  “啊,上官大侠,难得见到你,真是幸会。你有紧要的事情么,可不可以为我们耽搁片刻?”常大庆声音低沉,似乎是有病的样子,显得中气不足。

  上官英杰与“黄河四鬼”说不上有什么交情,不过却是曾经相识的。上官英杰出道的第二年认识他们,曾向他们打听过霍天云的消息。

  此际上官英杰正是感到寂寞,虽然他平时不喜欢“黄河四鬼”这类人物,如今却是愿意有个人陪他说话解闷。另一方面,他也是因为只碰见“两鬼”而引起好奇之心。

  “什么大侠?这两个字我还是配不上呢。倘若我真是‘大侠’的话,也不会和你们黄河四鬼交朋友了。嘿嘿,我记得你们是自称黄河‘四杰’的,我叫你们‘四鬼’,你们不会生气吧?”

  常大庆苦笑道:“我也不知我还能活上多久,我不想做‘鬼’恐怕也不行了。”

  上官英杰道:“对啦,我正想问你,你们黄河四鬼,从来都是出两双入两对的,为什么现在只有你们两个?还有鬼老二鬼老四那里去了?”

  常大庆咳了两声,说道:“说来话长,我先问你,你最近见过西门化么?”

  上官英杰哼一声,说道:“我也不怕你们说给他知道,我和这个老匹夫已经绝交了,要不是念在他和我的师门有点交情,我还要骂他老贼呢!”

  常大庆大喜道:“你不知道,我们正是要骂这个老贼!这老贼真不是东西,把我们害惨了!原来你亦已和他闹翻,那咱们就好说话了。”

  上官英杰诧道:“怎的你们也给他害惨了?”原来上官英杰之认识“黄河四鬼”,当初本是西门化介绍的。

  常大庆恨恨说道:“我们是在一个月之前最后一次见着他的,当时他改容易貌,扮作一个耳聋的老头。我们则正是碰到危难,他不加授手,甚至不认我们都还罢了。他竟然反而投井落石,把我们的老二老四害了!”

  上官英杰大吃一惊道:“原来鬼老二鬼老四就是给他送上鬼门关的吗?为什么他要对你们下这毒手呢?”

  同仇敌忾

  常大庆苦笑道:“他大概是怕我们揭破他的本来面目。”

  上官英杰瞿然一省,说道:“他当时是和谁在一起?”

  常大庆道:“你不问我也正要告诉你。你不是向我打听过霍天云这小子的消息吗?”

  上官英杰道:“是呀,怎么样?”

  常大庆道:“和西门化这老贼在一起的,正是这个姓霍的小子。”

  此事上官英杰本来早已知道,但在常大庆的眼前,却不能不故意装作惊诧的神情说道:“真的吗?这可奇怪了。姓霍这小子跟我师门有仇,他是知道的。即使撇开这层关系不谈,据我所知,他的侄儿西门羽目下正在东厂效劳,西门羽也要捉拿这姓霍的小子邀功呢。啊,莫非他掩饰本来面目,为的就是要骗这个小子?”

  常大庆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就当时的情形看来,他们倒是颇为亲热的。”

  上官英杰道:“如此说来,你们也是有点糊涂了。你们明知他改容易貌,和这小子同在一起,其中定有难以告人之隐,你们为何还要上去认他?怪不得他下毒手了。”

  常大庆恨恨道:“我们初见他的时候,他装聋作哑,我们已并不打算与他相认了。只恨——”

  上官英杰道:“只恨什么?”

  马异接下去说道:“只恨我们的死鬼老二糊涂,我们碰上了强敌,一败涂地,老二急了,请这老贼帮忙,想不到这老贼非但不肯帮忙,反而一声不响的就发出一枚毒针,要不是我跑得快,恐怕我也要陪他们去了。”

  上官英杰道:“你们碰上的是什么厉害的仇家?”心想“黄河四鬼”虽然不是顶儿尖儿的角色,在一般江湖人物当中,武功亦非泛泛,尤其老大常大庆的铁砂掌功夫更是非同小可,足可跻进一流高手之列。他们四人联手,等闲之辈,决计不敢招惹他们。

  马异看了常大庆一眼,似乎稍稍有点踌躇。上官英杰说道:“对不起,我是多管闲事了。要是你们不方便说的,就不要说了。”

  常大庆连忙说道:“别的人我们不方便说,上官大、大哥问起,我们岂敢隐瞒?说老实话,就是你不问我,我也要告诉你呢。”

  诉说劫镖之事

  上官英杰道:“好,那你就说吧。”

  常大庆道:“北京的虎威镖局,上官大哥想必知道?”

  上官英杰笑道:“龙翔百川,虎威震山。百川汇海,山高难攀。镖行鼎鼎的一龙一虎,我岂能不知?”

  常大庆道:“我们四兄弟这次大栽觔斗,就是由于劫虎威镖局的镖而起。”

  上官英杰诧道:“虎威镖局的老镖头张震山不是早已去世了吗?”

  常大庆道:“不错,但张震山有个女婿叫做李浩明,接任了虎威镖局的总镖头,这次他们夫妻一同出马保支暗镖,也是我们利令智昏,有人许以我们重利,我们就替他卖命了。”

  上官英杰虽然不认识他浩明夫妇,但对虎威镖局却是颇有好感,心里想道:“张震山老英雄和邓百川一样,都是镖行中最讲义气的人,你们去劫他女儿女婿所保的镖,死了也是活该。”但也禁不住有点怀疑,问道:“张震山的女儿女婿我没会过,但听说李浩明的本领和他岳父相差甚远,那位张姑娘纵然得乃父真传,年纪轻轻,料也不能比丈夫高明多少。你们四人联手,即使张老镖头复生,也未必打得过你们。怎的你们却会折在他们夫妻之手。”

  马异说:“若然只是这小俩口子,老大一人已是足够对付他们。他们是来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帮手。”

  上官英杰道:“是霍天云帮他们的忙吗?”

  马异说道:“姓霍这小子是有点跃跃欲试的,不过却给西门化拉住。看得出来,西门化这老贼初时倒不是想和我们作对的。但后来李浩明夫妇得到本领高张的帮手,这老贼才风风使舵,反而对我们投井下石了。”

  上官英杰道:“唔,我明白了。西门化本来就是个老狐狸,他不想惹事上身,偏偏你们的老三又不知趣去求助于他,是以逼得他反过来讨好你们的仇家了。”

  马异说道:“或许他是这样想法。不过你却猜得不对,我逃出那座木棚的时候,霍天云正在和我们的仇家动手呢。他是为西门化这老贼出手的。”

  上官英杰道:“哦,有这样的事。但你说了半天,可还没有说出你们的仇家是什么人呢。”

  蓬莱魔女的传人

  马异说道:“是个女子。”

  上官英杰不觉吃了一惊,说道:“怎么是个女子?”是知能够胜过“黄河四鬼”的非一流高手莫办。上官英杰只道他们的仇家是那位武林前辈,那知却是一个女子。

  马异说道:“这个女子年纪很轻,恐怕还未满二十岁。”

  上官英杰越听越奇,说道:“这女子是谁?”

  常大庆道:“是川西大侠谷神秀的女儿。”

  上官英杰道:“听说谷神秀早已死了多年。你们是和她父亲生前结的仇还是和她结的仇?”

  常大庆道:“我们和川西谷家根本是河水不犯井水,那谈得上什么仇冤?”

  马异说道:“这丫头一进来就打我们。那时老大刚刚伤了李浩明,李浩明的妻子眼看就要就擒。也是我们倒霉,偏偏那丫头就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坏了我们的事。”

  上官英杰心里想道:“想必也是我和帮龙翔镖局的邓总镖头一样,这位谷女侠乃是适逢其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嗯,他们说是晦气,我却要说是李浩明夫妻的运气了。假如换了是我,我也要帮他们夫妻的忙的。”

  马异继续说道:“这丫头本来是要找西门化的晦气的,我们要是早片刻得手,就不会碰上她了。可笑那西门化老贼想讨好她,帮她杀了我们的老二老四,结果她还是不领情。我们刚逃出去,就听见他们在里面打起来了。”

  上官英杰说道:“谷神秀虽有川西大侠之名,但我听老一辈的人谈论,他的武功也还不是顶尖儿的角色,恐怕还未必比得上西门化的。怎么他的女儿武功如此厉害?”

  常大庆道:“上官兄,你有所不知,这丫头的武功是她母亲传授的。谷神秀的妻子是蓬莱魔女这一派现今所知道的唯一的传人。”

  上官英杰不觉又是一惊,说道:“我委实不知,原来她是蓬莱魔女这派的传人,那就怪不得了。据说蓬莱魔女这派武功是只传女,不传子的。”

  借刀杀人之计

  上官英杰接着说道:“可惜你们已经逃了,不知她和西门化打得如何?”

  马异说道:“我只看见她打了西门化一鞭,给西门化躲开了。后来却是姓霍这小子替西门化抵挡她。有这小子和西门化联手,这丫头大概是讨不了便宜的。最好是他们两败俱伤,那就正如我的心愿了。”

  常大庆道:“你别作梦了,当时我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也知道姓霍的小子并非真要和她打的。说不定他们早已讲和了,你还在打如意算盘!”

  马异叹口气道:“大哥,你受了重伤,凭咱们兄弟之力,今生是决计不能报仇的了。我也唯有寄望别人啦。”

  上官英杰恐怕他们要求到自己头上,正想告辞。常大庆忽道:“上官大哥,我也不知能活到那一天,今天能够碰见你,也是咱们有缘。”

  上官英杰正在心里想道:“来了,来了!”但常大庆接下去却是说道:“我不知道你老兄为何和西门化这老贼闹翻,我也不想多管闲事。但咱们既然都是恨这老贼,这件礼物我倒是可以送给你了。”

  上官英杰并不想要他的什么礼物,但也禁不住好奇问道:“什么礼物?”

  常大庆低声说道:“李浩明保的‘红货’是一本武功秘笈,表面则是一本梵文佛经。据说经上的武功十分深奥,要是你学会了梵文,得到这本秘笈,不难成为天下武功第一的人。”

  上官英杰道:“怪不得有人出重价请你们去劫虎威镖局所保的这个红货。”

  常大庆道:“我恐怕未必能够活着去见那个人了,所以我也不想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你啦。再说那个人只是用钱来雇我们,怎比得上官大哥你和我的交情。”

  上官英杰感到肉麻,心里想道:“他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且听他说些什么?”

  常大庆继续说道:“李浩明中了我的铁砂掌,不死也没用了。这本武功秘笈要不是落在姓谷的丫头手中,就是落在西门化这老贼的手里。这秘笈现在还没人知道,上官大哥,凭你的本领,大可以把它抢过来。”原来常大庆的内伤确实很重,他的朋友又没人能有那么大的本领给他报仇,意外的碰上上官英杰,是以想用借刀杀人之计。

  常大庆死了

  上官英杰摇了摇头,说道:“我可不想觊觎别人的武功秘笈。”

  常大庆说道:“我知贵派剑法妙绝天下,原是不用再要别派的武功。不过这部武功秘笈若是落在西门化这老贼手里,岂非助纣为虐?再说,你和他又已结了梁子,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呀。你想想看,他这人如此阴狠,要是他的武功成为天下第一的话,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

  上官英杰说道:“也未必就是落在他的手上。”

  常大庆说道:“要是落在姓谷这丫头手里,对你也是不利。”

  上官英杰道:“有何不利?”

  常大庆不知是否说话说得多了,连连咳嗽,面色也渐渐变得灰暗起来。显然是精神不支的模样。

  上官英杰说道:“你多保重自己吧。反正我也不想成为武功天下第一的人,你可以省点气力,不必说了。”

  常大庆挣扎着说道:“不,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上官英杰道:“你歇歇再说吧。”

  常大庆忽地双眼翻白,嚷道:“我、我不行了。但我必须告诉你,这个丫头和你、和你……”

  话未说完,常大庆忽然就断了气了。

  马异有点恼怒,说道:“我的大哥是一番好意想成全你,你要不要这件礼物,随便你吧!”

  上官英杰说道:“多谢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便是。我也想劝你一句,你埋葬了老大之后,找个没人知道你的地方躲起来,安安份份做个好人吧。”

  马异怒道:“用不着你劝,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上官英杰笑道:“我也是一番好意,如今‘黄河四鬼’只剩下你‘一鬼’了。我可不想你当真也变了鬼呀!”

  说完了这番说话,上官英杰便即跨上坐骑,绝尘而去,不理马异在他背后咆哮。

  他并没有把常大庆之死放在心上,但常大庆所说的话却引起他的好奇,也令他联想起一些事情。尤其是关于那个姓谷的少女的事情。

  “听他说的最后那两句话,似乎是想告诉我,这位谷姑娘和我不对,甚或可能是我的对头。为什么呢?”上官英杰心想。

  师徒意见恰相反

  原来檀玄竣当年和西门化联手,伤了川西大侠谷神秀这件事情,上官英杰是还未知道的。

  不过他和谷神秀女儿的师门渊源他却知道。

  檀家的武功是武林天骄檀羽冲传下来的,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传人了。谷神秀的女儿则是蓬莱魔女这一派的传人,是否还有别的传人,他不知道。在这次碰上常大庆之前,他还以为蓬莱魔女这一派是已经失传了的。

  南宋末年,“狂侠、天骄、魔女”并称。稍后才是“风、云、雷、电”四侠相继而起,并驾齐名。

  “狂侠”是“笑傲乾坤”华谷涵,“天骄”是“武林天骄”檀羽冲,“魔女”是“蓬莱魔女”柳清瑶,“笑傲乾坤”和“蓬莱魔女”是夫妇,他们夫妇和“武林天骄”是最要好的朋友,“蓬莱魔女”与武林天骄相识还在与她丈夫相识之前。武林传说,武林天骄也曾追求过蓬莱魔女,不过这并没有影响笑傲乾坤与武林天骄的交情,他们三人之间的友谊是至死不渝的。他们的故事,是被武林中人认为难得的佳话留传下来的。(按:这段佳话详见拙著《狂侠•天骄•魔女》)

  以他们三人的交情,他们的后辈传人,本该是世代往来的。但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中断了。

  上官英杰缅怀前辈风范,常常想到假如能够找得着“笑傲乾坤”和“蓬莱魔女”这两派的传人那就好了。要是能够像他们前辈一样,三家传人,切磋武学,定可为武林大放异彩。

  他也曾向师父檀道安提过这个心愿,想不到他的师父却是并不赞同。两人之间的意见相差极大。

  他的师父一听他谈起“狂侠”“魔女”这两派,面色就非常难看,说道:“前辈的交情是前辈的事,如今已经过了两百年了,为什么还要去套交情,拉关系?”

  “不错,在当年三家是各有所长,难分轩轾;但如今我要的是檀家的武功称雄天下,远远胜过他们。莫说我不许你去找寻这两家的传人,即使知道有两家的传人在世,我也不许你和他们成为朋友。什么切磋武学,你要是能够用我所传的武功把他们废了我才高兴。”

  归还骏马

  一番斥责,令得上官英杰不敢再言。只因檀道安是他恩师,他心中虽是不以为然,却也只能逆来顺受,而且对他来说,师父的这种类似的荒谬言行,他也是司空见惯的了。即使在私底下他也不敢埋怨师父,甚至还要自己替自己找出理由,认为师父的这种荒谬言行,是应该可以原谅的。“师父遭受丧子之痛,也难怪他越老性情就越发乖张,好像对什么人也看不顺眼。”

  但此际,他想起这段往事,却是不由得心头苦笑了:“要是他现在活着,知道这位谷姑娘得到了一部武功秘笈,恐怕他就不仅只要废掉她的武功,而是逼我去杀她了。”

  常大庆的猜测是:李浩明保的这部梵文“武功秘笈”要不是落在西门化的手里,就是落在这位姓谷的少女手里,“假如是落在西门化手里的话,我倒是不妨插手去管一管这件闲事。要是落在那位谷姑娘手里的话,我是应该为宝物有了得主而高兴的。她是蓬莱魔女的传人,川西大侠的女儿,她的武功当然是会用来做好事的。可惜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上官英杰又再想道:“倘若师父没有和我说过那番说话,我们希望能够认识这位谷姑娘,有机会和她切磋切磋武功。但如今我已经违背了师父的一项遗命,岂能又违背他另一项遗命?”

  想至此处,风鸣玉的影子不觉又在他心中泛起,他是为了风鸣玉的缘故而违背师父的遗命的。“师父要我去杀霍天云,比起不准我和‘狂侠、魔女’这两派的传人结交还更荒谬。不过这是他最为郑重吩咐我的一项遗命,我违背了自己曾经答应过他的诺言,却是没法不对他老人家深深负疚了。唉,我怎么又想起风姑娘来了,还是不要再想她吧。何苦自招烦恼呢?唉,要是师父在天之灵知道我这样糊涂,一定又要大骂我没有出息了。”

  他抑制下心底的相思,快马疾驰,一路无事,这一天来到了洛阳。

  邓百川的龙翔镖局关门之后,回到老家养老,不问世事。他的家是在洛阳城外的北邙山中。

  邓百川看见他来归还宝马,十分高兴。说道:“老弟,你这次一定得多住几天。”

  邓百川做寿

  他怕上官英杰不肯答应,又道:“我有特别的原因挽留你,纵然你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我也希望你最少能够留在这里陪我三天。”

  上官英杰笑道:“我倒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不过我却也想听听你的特别原因。”

  邓百川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出嫁的女儿。自从镖局关门之后,也没亲朋来探望我了,我很是寂寞。后天是我六十岁的生日,我不准备请任何人,你愿意陪我过这一天吗?”

  上官英杰笑不出来了,一个曾经威震江湖的老镖头,在失意之后,晚年过得如此寂寞,这种苍凉的心情他是可以理解的。何况他也正在感到寂寞。

  “邓老爹子,原来你就要做六十大寿了,那我可来得真巧了,我当然应该为你贺寿的。不过我倒希望你的六十岁大生日过得热闹一些,为什么不多请一些客人,让自己也高兴高兴,何苦如此消沉。”

  邓百川苦笑道:“老弟,你武功虽好,世故未深。人情冷暖这句话你也不知道。我已经不是龙翔镖局的总镖头了,也早已宣布闭门封刀,不再理会外间的事了。人们无所求于我,还会记得我这个老头子吗?再说我经过那番挫折,也不愿意再见武林同道了。”

  到了邓百川生日那天,果然是如他所料,除了他的女儿和女婿回来替他拜寿之外,就只有龙翔镖局一个老人和他的两个老朋友。

  那个龙翔镖局的老人名叫于泽,邓百川开设龙翔镖局的时候,他已经在镖行做了许多年了,年纪比邓百川还老,快七十了。对南北各地的镖行掌故,都是十分熟悉,如数家珍。

  客人虽少,却是知交,谈得十分高兴。邓百川笑道:“上官老弟,今天的聚会不是比大排筵席更有意思吗?”上官英杰笑道:“其实我也最怕无谓的应酬,不过我是想你老人家高兴一些。”

  邓百川道:“这几年来,今天我是最高兴的了。因为有你老弟喝我的寿酒。嗯,于老大,你也拣些高兴的事来说吧。江湖上有些什么新闻?”

  于泽说道:“新闻是有,值得高兴的恐怕就不多了。”邓百川哈哈一笑,说道:“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那有这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情?不管是好消息或坏消息,你都说来听听吧。”

  说起虎威镖局的坏消息

  于泽叹了口气,说道:“邓老镖头,你那年闭门封刀的时候,镖局的生意还过得去,我们都有点惋惜,曾经劝过你趁着还不太老的时候,多干两年的。如今看来,倒是你有先见之明,趁早收篷,收得好了。”原来于泽虽然是龙翔镖局的老人,但对于邓百川当年何以被逼退出镖行的事情,却是还未知道的。

  邓百川笑道:“你先来这段引子,想必你要说的这个坏消息,是关系镖行的了。”

  于泽道:“正是干镖局这行,真是越来越难做了。想当年,好像咱们龙翔镖局和北京虎威镖局这样的老字号,只要凭着一杆镖旗,就可以走遍大江南北,畅通无阻。但如今江湖上却不知那里冒出来的许多不明来历的人物,根本就不理会什么盗亦有道这一套,拉交情讲面子已是行不通啦!”

  邓百川道:“你讲了一大套,究竟是什么镖书明出了事?”

  于泽说道:“就是北京的虎威镖局。”

  观百川吃了一惊,说道:“虎威镖局的前总镖头张震山去世之后,听说是把镖局交给他的女婿主持,生意已经大大不如从前了,怎么又出了事?”

  于泽说道:“是呀,虎威镖局当真是应了这句俗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想当年虎威镖局何等威名,张老镖头去世之后,如今未到三年,就给人斫了镖旗了?”

  邓百川道:“什么人斫了他的镖旗?”

  于泽说道:“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情,虎威镖局的现任总镖头,也就是张震山的女婿李浩明夫妇联手保一支暗镖,在甘凉道上给人劫了。听说这支暗镖,保的是价值连城的‘红货’,虎威镖局赔不起,只好关门了。关门事情都未了结,如今镖局里的伙计都已给关在牢里,只放出李浩明夫妇,责成他们去讨回原镖。要是讨不回来,虎威镖局所有的人不仅要倾家荡产,恐怕还得遭受终身监禁之灾。听说李浩明如今正在广邀镖行同道帮他的忙呢。以咱们龙翔镖局和虎威镖局的渊源,恐怕不久也会有李浩明的请帖送到你老的手中。”

  邓百川道:“龙翔镖局早已关门,我也早已当众宣布退出镖行了。我如何还能再为冯妇?”

  邓百川甚感为难

  于泽说道:“话虽如此,但以龙翔镖局与虎威镖局过往的交情,这个,这个……”

  邓百川叹了口气,说道:“你说得不错,要是李浩明亲自登门,求我相助,我恐怕是很难袖手旁观。”

  邓百川的女儿说道:“爹爹不如暂且避开,待女儿回来替你应付。”她嫁给洛阳名武师张铿的儿子张铣,此日偕同夫婿归宁,给父亲祝寿。她是知道父亲因何闭门封刀的,听到了这个坏消息,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亲又被卷入漩涡。

  邓百川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子,方始说道:“李浩明未必会来找我,待他真的来了,那时再说。”要知镖行最讲义气,他虽然已经退出镖行,但往昔龙翔镖局却是与虎威镖局并驾齐名,多少年来都是患难相助的。倘若只是有关他自身的事情,他可以做缩头乌龟,但若是故人之婿真的前来求情,而自己却特地避开,那就难免问心有愧了。

  于泽知道他心里难过,想要换过另外一个话题,笑道:“对,事情还没有来,咱们无谓作杞人之忧。江湖上也有一些值得令人高兴的事情的,比如最近两年,侠义道中就出了几个十分令人注目的年少英雄。”

  张铣说道:“是那几位?”

  于泽说道:“天山派的弟子霍天云是一个,在座的上官老弟也是一个。”

  上官英杰说道:“我可算不得是侠义道,别拉我充数。”

  邓百川道:“老弟,你这可是谦虚得太过份了,我知道江湖上有人讲你的坏话,我却是知道你的。我欠下你的恩情,就不知如何才能报答。唉,这件事情,我本来应该告诉你们的……”

  上官英杰连忙说道:“老镖头言重了,我做的那件事情其实是值不得夸耀的,咱们还是请于老前辈谈一谈那位霍少侠的事情吧。”原来上官英杰相助邓百川那件事情,其中牵连颇广,他们约好了最少十年之后方能告诉外人的。

  邓百川瞿然一省,又再叹了口气,说道:“不错,那件事情还没到说的时候,我只能在心底感激你的大恩了。咱们还是谈别的事情吧。”

  以讹传讹

  于泽说道:“霍天云行侠仗义的事情我也知道得不多,但听说他几个月前,曾经到过金刀寨主那儿,帮了金刀寨主很大的忙,把潜伏在那个山头,窥伺金刀寨主的一伙强盗的寨子挑了。那个强盗并非无名之辈,是曾在黑道上横行过一时的通臂猿娄烈呢。”

  上官英杰说道:“这个故事我已经知道了,当时我也在场的。”正想把这个故事接着说下去,邓百川忽地说道:“这个霍少侠的故事慢慢再说也还不迟,于大哥,我们倒想先知道另外一件事情。”

  于泽道:“什么事情?”

  邓百川道:“你一直还没有告诉我,斫了虎威镖局镖旗的人是谁?”镖行习惯用语,所谓斫了镖旗,就是劫镖之意。原来邓百川虽然不想卷入漩涡,可还是关心这件事情。

  于泽说道:“据说是一位红衣少女。”

  邓百川怔了一怔,说道:“一位少女?李浩明夫妇就会输了给她?这少女姓甚名谁?”

  于泽说道:“不知道。”

  上官英杰说道:“我倒知道。不过我想先问问于老前辈,你听来的这个消息是从李浩明那儿传出来的吗?”

  于泽说道:“是一个刚从凉道上回来的镖师告诉我的,甘凉道上传得沸沸扬扬,他也是听得别人说的。”

  上官英杰说道:“如此说来,消息的来源,就未必是从李浩明说出的了。”

  于泽说道:“不错,我这是辗转传闻,可是以讹传讹了么?”

  上官英杰说道:“此事我也不知其详,不过据我听来的消息,劫了李浩明‘红货’的人,可能有两个人。嫌疑最大的是西门化,其次才是那个红衣少女。”

  邓百川吃了一惊,说道:“西门化这魔头又再出现江湖了么?那红衣少女又是何人?”

  上官英杰说道:“听说她是姓谷,是川西大侠谷神秀的女儿。”

  邓百川道:“川西大侠的女儿怎的会去劫虎威镖局的镖,你这消息又是从何人口中听来的?”

  上官英杰说道:“是黄河四鬼的老大常大庆在临死之前告诉我的,黄河四鬼是最先去劫镖的人。”当下把常大庆告诉他的那些事情,转述给大家知道。

  红衣少女登门求见

  于泽说道:“我听到的消息,却是没人提及西门化的。”

  上官英杰说道:“西门化为人阴狠,想必这是他的移祸东吴之计。虎威镖局的‘红货’实在正是他劫去了。”上官英杰熟悉西门化的为人,自以为所料不差,却不知案中有案,李浩明所保的“红货”,乃是落在怪郞中邓不留的手里。不过他也猜中了一半,有关那个红衣少女的谣言,则确实是西门化这伙人散播出来的。

  邓百川老于世故,说道:“你的推测很有理由,不过即使据常大庆所说,涉嫌的那两个人,也有这姓谷的女子在内。于老哥,我是不想出山的了,但这条线索,你倒不妨设法让李浩明知道。”

  于泽说道:“他们会不会是一党呢?”

  上官英杰道:“决计不是同党。据常大庆所说,那姓谷的少女似乎和西门化还是有梁子的呢。他曾亲眼看那个少女要和西门化动手,虽然他不知道他们是因何结怨。”

  邓百川道:“假如这个红衣少子当真是川西大侠谷神秀的女儿,我也相信她决计不会与西门化这个老贼同流合污。不过虎威镖局的‘红货’是否给她劫去,我可就不敢判断了。”

  正当他们在议论这个红衣少女的时候,邓家唯一的老仆人进来报道:“总镖头,外面有个女子要见你老。”这老仆人本是龙翔镖局的旧伙计,对主人的称呼还是照以前的习惯,叫他做“总镖头”。

  邓百川怔了一怔,说道:“一个你不认识的女子?”

  那老仆人也是有点奇怪,说道:“不错。要是我认识她的话,我早就放她进来了。”

  邓百川道:“奇怪,你不认识的人,怎会知道今天是我的寿辰?”

  那老仆人道:“她并没有寿礼,也没有拜贴。我问起她,她才知道今天是你老在做大寿。”

  邓百川道:“啊,原来她不是来贺寿的。”心中一动,连忙问道:“这个女子是什么模样?可有报上姓名?”

  那老仆人道:“她没有报上姓名,年纪很轻,看来不过二十岁左右。穿的是一身红色衣裳。”

  邓百川吃了一惊,说道:“红衣少女?难道当真是咱们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么?”

  不请自来

  那老仆人吃惊不小,说道:“这女子是坏人么?”

  邓百川道:“我不知道。她来的时候怎么说?”

  那老仆人道:“她看见你老的那匹白马,跑过来看。当时我正在给这匹马洗刷。我觉得奇怪,就问她来干什么?她问:你们家里是不是来了一位客人?我说不止一位客人,好几位呢。今天是我们主人做寿。她说:啊,原来是邓老镖头的寿辰,那我来得可是正巧了。就烦你代我通报,说我想叨扰他一杯寿酒吧。”

  邓百川的女儿邓红玉眉头一皱,说道:“你不该告诉她今天是爹爹做寿的。”

  那老仆人苦着脸道:“是怪我多嘴,但不说也已经说了。现在怎办,是不是要我撵她出去?”

  邓百川道:“不可造次,待我想想。”想了一想,说道:“这也怪不得你,你纵然不说是我的寿辰,她既然来到门前,想必也是冲着我而来的了。嗯,说不定就是和虎威镖局那件劫案有关,这倒叫我为难了。”

  邓红玉说道:“爹爹,还是不见她吧。”

  邓百川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若是有心找岔,岂能轻易就走?再说,倘若她真是为了虎威镖局之事而来,我倒也想知道这个劫案的真相。”

  邓红玉道:“不如待女儿出去先见见她。”

  父女俩议论未定,只听得一个银铃似的清脆声音笑道:“我等得不耐烦,对不住,我自己跑进来了。”

  众人眼睛一亮,史见那个红衣少女已是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少女美艳如花,神采飞扬,配上一身红色衣裳,更显得光彩夺目。

  邓百川站起来道:“姑娘高姓大名,请问有何贵干?”

  那女子道:“小女子谷飞霞,素仰邓老镖头大名,今日适值你老寿辰,跑过此间,特来给你老拜寿。”

  这红衣少女果然是姓谷的,大家都是禁不住心头一跳了,上官英杰和大家一样,盯着她看。忽地发觉这女子的目光也似乎在盯着他。

  是冲着上官英杰来的

  邓百川道:“不敢当。但姑娘适才言道是路过此间方知小老儿的贱辰的,如此说来,似乎还是因为别的事情的吧?”姜还是老的辣,他这一问,等于是揭破了红衣少女所说的“特来拜寿”之话乃是谎言。

  出乎众人意外,谷飞霞非但不显得尴尬,反而坦然自承,格格一笑,说道:“不错,我并非专诚来给老镖头拜寿的。但久仰大名,却非一般的客套说话。既然适逢其会,那我也应当给老镖头拜寿了。”

  邓百川道:“千万别要客气,小老儿可担当不起。”邓红玉得到父亲示意,连忙离席,出去阻止她的行礼。

  不料她出手一拦,谷飞霞既不抗拒也不避开,一股柔和的力道已是把邓红玉的身子轻轻弹开,裣衽“福”了一福。这股力道虽然柔和,却是令得邓红玉无法抵御。

  邓红玉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想道:“这分明是上乘的沾衣十八跌的内家功夫!幸而她手下留情,否则我可要跌个四脚朝天了。”不由得暗暗为父亲担忧,要是这个红衣少女当真是冲着她的父亲而来的话,恐怕在座的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邓百川还了一礼,说道:“谷姑娘是因何事而来,可以明白见告否?”

  谷飞霞笑道:“你不请我先喝一杯寿酒?”

  邓百川道:“不错,我失礼了。”亲自斟酒奉上,谷飞霞也不客气,把酒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目光缓缓横扫在座诸人,最后停在上官英杰身上,淡淡说道:“也没别的事情,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邓百川道:“姑娘找的是谁?”

  谷飞霞忽地声音一变,悄声说道:“那位是上官英杰,请站出来!”

  此言一出,除了上官英杰之外,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他们以为这个红衣少女是为了虎威镖局的案子而来,要找出人应该是和虎威镖局渊源极深的邓百川才对。不料她找的人却是上官英杰。

  上官英杰并不吃惊,但也有点意想不到之感。

  登门寻仇

  “想必她是看见那匹白马(红马咋变成白马了?原谅如此,保留),知道我在这儿的。但如此说来,她是有心来追查我的行踪的了。她为什么要找我呢?难道她也知道我的师门来历,是以有心要和我结识的么?”上官英杰将心比心,由于师门的关系,他曾经想过希望能和蓬莱魔女的传人相识,只道这个姓谷的少女也是如此。

  于是上官英杰应声起立,站了出来,说道:“我就是上官英杰,请问谷姑娘找我何事?”

  谷飞霞冷冷说道:“上官英杰,你跟我出去!”

  上官英杰怔了一怔,说道:“干什么?在这里不能说话么?”

  谷飞霞说道:“我不想在邓老镖头家中和你打架!”

  上官英杰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你要和我打架?”

  谷飞霞道:“不错,冤有头,债有主,你别连累了主人家!邓老镖头正在做寿呢。”

  上官英杰诧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冤仇?”

  谷飞霞道:“哼,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

  上官英杰道:“真的不知。”

  谷飞霞冷笑说道:“好,我姑且相信你,你跟我出去,我自然会告诉你。”

  邓百川霍地站了起来,说道:“谷姑娘,你这就不对了!”

  谷飞霞道:“我怎样不对了?”

  邓百川道:“我好歹也是主人,上官少侠是我的客人,你跑到我的家里来难为我的客人,这是江湖上的那门规矩?”江湖上的规矩,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就是完全不给主人面子,做主人的必须替客人出头的。

  谷飞霞冷笑道:“我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我叫他出去,已经是给了你的面子了。”

  邓百川勃然怒道:“姑娘,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我虽然年纪老迈,又早已闭门封刀,也只能向姑娘领教了!”

  谷飞霞道:“哦,原来你要马上官英杰的事情揽过去么?我可要把话先说明白,我和你没有梁子,不想伤你。但我和上官英杰的梁子你是挑不起的,你一定要多管闲事,万一毁了你的一世英名,你可莫要后悔!我也不愿意有这结果的!”

  节外生枝

  上官英杰忙道:“多谢邓老镖头好意,不过谷姑娘是指名找我,虽然我不知道结的是什么梁子,也还是让我了结此事吧。”

  邓百川说道:“上官少侠,我知道你的本领远远在我之上,但在这里,却是我是主人。”

  邓红玉本来想父亲想就罢此手的,不料他还是要强自出头,不觉大为着急,忙道:“爹爹,你早已闭门封刀了。”

  邓百川缓缓说道:“不错,我是早已退出镖行,但镖行中发生的大事,我总还可以说句公道的说话,尤其当别人欺负到我头上的时候,我更是不能置之不理了!”

  谷飞霞怔了一怔,说道:“邓老镖头,听你的口气,似乎上扯到了另一件事情了。”

  邓百川亢声说道:“不错,我正是想要知道虎威镖局那件红货的下落!”

  谷飞霞道:“哦,原来你以为是我劫了李浩明的镖么?”

  邓百川道:“不是你是谁?”

  谷飞霞冷笑道:“这是上官英杰对你说的吧?”

  上官英杰懂得邓百川爱护他的心意,心里想道:“他是怕我落在别人的陷阱,这位谷姑娘不知约我在什么地方较量,单打独斗,他相信我不会输给她,但要是设下埋伏,他就不能不为我担心了。所以他宁愿我在他的家里和谷姑娘了结此事。在无法拦阻之下,他只能把虎威镖局的事情也揽到自己身上,说成了是他自己和这位谷姑娘也有梁子了。我却不信这位谷姑娘真的是和我的什么深仇大恨,她说的话大概只是找一个藉口和我比试武功吧。邓老镖头节外生枝,只怕更为不妙。”

  于是上官英杰连忙说道:“不错,是我说的,或许是我听来的谣言。要是姑娘怪我乱说,这过错也只能由我承担!”

  谷飞霞道:“哦,你是听谁说的,我倒想知道。”

  上官英杰说道:“是常大庆和我说的,不过他也并不是只认为你有嫌疑,你欲知其详吗?”

  谷飞霞似乎很不耐烦,冷冷说道:“我没有功夫听这多闲话,只须知道常大庆是你的朋友就行了。好,邓老镖头,没你的事了。上官英杰,你跟我走吧!”

  邓百川要先下场

  上官英杰心中苦笑,他本来是不想枝节横生,不料却又惹多一重误会,但为了不欲牵连做主人的邓百川,他也不愿多费唇舌解释了。当下说道:“好吧,随便你怎样想,我依你划出的道儿就是!”谷飞霞冷冷说道:“好,你既不愿牵连主人家,那咱们就走。”

  邓百川却是怕上官英杰吃亏,站起来道:“不行,邓某的家可不是客店,不能任凭人家要来就来,要去就去!”

  谷飞霞柳眉一皱,说道:“你要怎样?”心想:“这老头儿可说是太不识趣了。”

  邓百川朗声说道:“在我这里,就得依从我划出的道儿!”

  他的意思本来是这样的,即使谷飞霞要和上官英杰较量,他也可以不插手,但比武的场所必须是在他的家中,由他来作公证。

  不料谷飞霞性情急躁,邓百川只说到一半,她就抢着说道:“好,邓老镖头,你既然一定要讲什么江湖规矩,小女子无可奈何,也只能献丑奉陪了!”所谓“献丑奉陪”,当然也就是要先和邓百川较量了。

  以邓百川的身份,可不能转过弯来,说是人家误会他的意思,只好脱下长衫,说道:“好,我先领教姑娘的高招!”

  上官英杰和邓百川的女儿女婿都是心急非常,但却不能在邓百川的火头扫他的面子。

  上官英杰正自琢磨要如何说话才能得体,只听得谷飞霞又已发话:“邓老镖头愿意赐教,小女子不胜荣幸,但我还有一些话可得先说清楚了!”

  “请说!”

  “邓老镖头之所以要强自出头,一来是因为我要找的仇家是你的客人;二来则是为了虎威镖局那件案子。对不?”

  “不错,我不是早已说过了么?”

  “话必须说得十分明白,请原谅我重复一遍。既然如此,我可要把你椿事情,分开来说了!”

  “谷姑娘肯讲道理,那是最好不过!”上官英杰说道。

  敬酒显神功

  谷飞霞冷冷说道:“用不着你来多嘴,我又不是和你说话。”

  邓百川道:“好,那么请谷姑娘吩咐吧,小老儿洗耳恭听了。”说的当然乃是反话,显然胸中愤气未平。

  谷飞霞缓缓说道:“两件事情,分开来说,邓老镖头,你若只是怪责我不该登门找你客人的麻烦,那我甘愿受责,无话可说。我和上官英杰的一笔债是必须算个清楚的。

  “但若说到虎威镖局这个案子,那我必须说个明白,劫李浩明‘红货’的另有其人。而且据我所知,出手的虽然只是一个,实际是一帮人干的勾当。这一帮人之中,说不定在这几天之内,就会有人来找你的。

  “所以你必须考虑清楚,你和我动手,万一稍有损伤,只怕就难以应付那些人了。”

  邓红玉喜出望外,忙道:“谷姑娘说得对,爹爹,你——”

  不料邓百川依然是那副倔强的神气,说道:“不错,我也是两件事情分开来说,那些人要来找我,那是另外一件事情,今日我若伤在谷姑娘之手,那也只能怪我技不如人,用不着谷姑娘先替我为日后之事操心。”原来他是一来为了搁不下这个面子,二来则是要报上官英杰之恩。邓红玉刚才试谷飞霞的功夫,他当然是知道的。他见女儿如此忧形于色,情知谷飞霞定然十分了得。但正因为如此,他想:“我纵然不敌,和她先打一仗,最少也可以对上官英杰有些好处。我这点名气本来就是他替我保全的,我又何惜为他毁了一英名?”

  谷飞霞道:“好,邓老镖头既然执意和我较量,我只有奉陪了。不过,动手之前,礼不可废。请容我还敬你一杯!”

  谷飞霞手上的酒杯尚未放下,当下斟了满满一杯,说道:“邓老镖头,我还敬了!”

  只听得“啪”的一声,她把酒杯在桌上一按,酒杯登时嵌入桌子,杯中的酒竟然一点也没溅出!

  酒杯嵌桌,已是极难,杯中的酒一点也没溅出,更是难上加难!这非得内功练到炉火之境非可!

  邓百川虽然有心替上官英杰先挡一场,见了她炫露的这手功夫,也是不禁呆了。

  各显神通

  就在众人呆若木鸡之际,上官英杰忽地伸手在桌子上一拍!

  “砰”的一声,嵌在桌子上的酒杯弹了出来,上官英杰接到手中,一饮而尽。这手工夫显然不在谷飞霞之下。

  “这杯酒我替邓老镖头喝了!”上官英杰把手一扬,酒杯飞出门外,碎成片片。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形疾起,迅即也抢出了大门。

  谷飞霞喝道:“好,这才像个男子汉的模样!我只道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呢。让我给你带路,咱们先比比轻功!”说到最后一句,已是立即不离的追上了上官英杰,与上官英杰并肩而行了。

  原来上官英杰说的乃是江湖上的术语,他替邓百川喝了那杯酒,亦即是要替邓百川担承一切的意思。

  邓百川清醒过来,他和谷飞霞已是去得远了。

  邓红玉苦笑道:“爹爹,咱们如何还能追上他们?那女贼说那帮劫虎威镖局红货的人,有可能有人会来找你,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还是先商量对策如何。”

  邓百川虽然很想去帮忙上官英杰,但无可奈何,也只好听从女儿的劝告了。

  上官英杰暗暗吃惊:“蓬莱魔女的嫡系传人果然非同小可,别的功夫不知,只凭她这手轻功,就只有在我之上,决不在我之下。”

  路上谷飞霞一句话也没说,抢过上官英杰前头,只是一股劲的飞跑。

  上了一座山头,谷飞霞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只见上官英杰就在她的背后也停下了脚步。气定神闲,脸不红,额上也没流汗。而谷飞霞自己却是已经额上沁出凡颗汗珠。

  谷飞霞也不禁心头一凛:“武林天骄的衣钵传人果然是非同小可,我的轻功并未能胜过他,他的内功却胜过我了。”

  上官英杰道:“谷姑娘,你是想在此处和我较量吗?”谷飞霞道:“不错。”上官英杰微笑道:“那你先歇一会吧。”谷飞霞面上一红,说道:“用不着!”

  血海深仇

  她只道上官英杰小觑自己,立即解下软鞭,说道:“用不着歇息,咱们这就较量!待会儿谁倒下去,还怕没有歇息的时候?”言语之中,竟是有一决死生之意!

  上官英杰微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谷飞霞一瞪眼睛,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上官英杰笑道:“你就是要杀我,也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吧?请教姑娘,咱们结了什么梁子?”

  谷飞霞道:“你是不是武林天骄这派的传人?”上官英杰道:“不错。”谷飞霞道:“檀玄峻是你师兄?你是他父亲檀道安的关门弟子?檀道安死了儿子,他是把你当做亲生儿子一般的。”

  上官英杰笑道:“你对我的来历,倒是调查得一清二楚。但我还是不明白,我和你是因何结的梁子?”

  谷飞霞道:“就因为你是檀玄峻的师弟,虽然你或许根本就没有见过你这个师兄。”

  上官英杰怔了一怔,随即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气说道:“原来你是想与我印证武功?咱们两派的祖师本来是好朋友,可惜后辈弟子断绝往来,难得今日相逢,我是应该向姑娘请益的。”

  他自作聪明,以为谷飞霞的用意只是和他切磋武功,为了恐怕自己不出看家本领,是以故意说是寻仇。

  不料谷飞霞柳眉一扬,却是冷冷道:“谁和你切磋武功?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上官英杰见她说得如此认真,不觉半信半疑,说道:“我自问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你要和我一决死生?”

  谷飞霞怒道:“你还装蒜?”

  上官英杰道:“我是当真不知!”

  谷飞霞道:“我不相信你的师傅没有告诉你!”

  上官英杰道:“告诉什么?”

  谷飞霞心里想道:“难道檀玄峻与西门化干下的那件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告诉他的父亲?但不管如何,檀玄峻害了我的父母,我就该找他家的人报仇!”

  “好,我姑且相信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我爹爹死在你的师兄手下,我的亲娘也因此伤心病死。我与你们檀家的血海深仇,决难化解!”谷飞霞越说越恨,唰的一鞭,便即打过来了。

  一报还一报

  上官英杰一个移形易位,避开了她这一鞭,叫道:“且慢!”

  谷飞霞追打过来,喝道:“你还有什么好说?”

  上官英杰掠出数丈之外,说道:“即使如你所言,那也只是咱们上辈结的冤仇,如今他们也都已死了。为什么还要咱们后一辈的承担他们的过错?”

  谷飞霞似乎给他说动,长鞭停在半空,没打下来。但不过片刻,她又圆瞪双目,说道:“难道我的爹娘要白死不成?我们谷家没错,错的只是你们檀家。正因为檀道安、檀玄峻父子都已死了,我不找你报仇,找谁?”

  上官英杰无可奈何,只好拔出玉箫招架,化解了她的三招攻势之后,又再退后了几步,说道:“谷姑娘,我知道你心中气恨难平,说起来的确是我的师门对你不起,请让我替师父师兄向你赔罪如何?”

  谷飞霞想起父亲的惨死,想起她们母女在丧父之后所过的苦难日子,想起母亲临终之际要她发誓报仇的遗言,虽然觉得上官英杰说的话未尝无理,但她却是给仇恨淹没了理智了。只是稍一踌躇,她的软鞭又似长蛇一样霍地卷来,喝道:“赔一个罪,你倒说得轻松!”

  上官英杰苦笑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我怎样?”

  谷飞霞怒道:“杀人填命,欠债还钱。磕个头就可以抵罪,哪有这样便宜?我要你的性命!”

  上官英杰笑道:“杀人的可并不是我!”

  谷飞霞冷冷说道:“父债子还,谁叫你是檀道安的唯一弟子!”

  上官英杰心头苦笑,暗自想道:“这可真是一报还一报。我的师父要我杀害霍天云,我一直不也是要执行师命吗?如今这位谷姑娘也要遵奉她父母的遗命,要我替上一辈的偿命了。她就是从前的我!只可惜风姑娘能够劝得我临崖勒马,她却不肯与我消解冤仇!”从谷飞霞现在的所为,他越发感到了自己以前的错误,但可惜谷飞霞却要比他更为不可理喻。

  谷飞霞怒火遮了眼睛,长鞭挥舞,暴风骤雨般的打来,几乎招招都是杀手!上官英杰身受其苦,感慨甚多,但在对方猛攻之下,这可不是感慨的时候,无可奈何,他也只好抖擞精神,应付谷飞霞猛烈的攻势了。

  鞭影箫声

  上官英杰全神应付,抵挡了十数招,兀是未能扳成平手局面,不由得暗暗叫苦。

  谷飞霞的鞭法古怪之极,攻势展开,宛如剥茧抽丝,绵绵不绝,看似一招“枯藤缠树”,长鞭打着圈圈向他卷来,突然一变而为剑法中的“玉女投梭”,一条软鞭竟然给她抖得笔直,鞭梢就如同剑尖一样刺向他的穴道。

  上官英杰吃亏在初上来时手下留情,待到发觉不妙,已是屈处下风,本来蓬莱魔女与武林天骄这两派的武功乃是各有所长,难分轩轾的。上官英杰是男子,在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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