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靴
芊子是一个俏模俊样的乡下少女。芊子十六岁了。
她是隐于本村的女“秀才”。不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且天资聪慧,文思隽敏,善骈对联。每年春节,从村头至村尾,家家户户屋门上院门上贴的对联,概出于芊子之口芊子之手。
村里并没有小学校。一个独身老头儿是她的文化启蒙之师。他非本村人,但已在村里生活十几年了。谁也不详知他的身世,以及他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落根此地。尽管他孤老可怜,但村人排外,并不将他当“五保户”照顾。何况他初来乍到之时,公开给村里的些个人们测过八字算过命,从此便怎么也洗不清传播迷信思想的罪名了。所以村人们并不因冷漠相待而感到有什么不妥。芊子善良,自十岁起,经常暗中给予他同情和帮助。作为报答,他教芊子识文写字。凡六年间,她潜学之,他诚教之。
去年春季老头儿死了。
死前某一天曾慈爱地瞧着芊子说:“芊子呀,芊子,你这小女子啊,心太善了!常言道,世事混沌,善不能清。可惜我只教会了你识文写字,也没教会你点儿明哲保身的道理……”
芊子就跪下在他床前,泪汪汪地回答:“老师教会了芊子识文写字,芊子已是感激不尽了。若老师一病不起,芊子定不顾全村人的反对,日夜服侍你……”
老师眼中也渐渐淌下两行浊泪,连说:“不要不要,芊子你可万万不要那样!……”
第二天晚上芊子又偷偷去看他,他已不知去向……
半月后村人在山上发现了他的尸体,将他就地埋了。连块坟牌也没立。
芊子难过了数日。她心里明白,他是因不愿她遭到非议,才躲到山上去死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认为她的老师便是一个大善人。
其实,爹娘是清楚她跟谁学会识文写字的。那老头儿活着时,爹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曾严厉地阻止过,学会识文写字,对自己的女儿毕竟是件好事儿,爹娘权衡这点儿得失的头脑还是有的。
老头儿既死,爹娘就三番五次地嘱咐芊子:“可不许说跟他学会识文写字的!他死都死了,死无对证!你自己不说,没人敢逼着你非承认跟他学的不可!你就说照着本儿破旧古书,自悟自学的……”
芊子不愿惹爹娘生气。逢人问,便照爹娘嘱咐的话说。那么说时,内心里觉得非常对不起老师。每到老师的坟那儿去请求原谅……
后来山洪暴发,将老师的坟冲平了。将老师的尸骨卷得无影无踪……
百菜没有白菜美
诸肉没有猪肉香
这是芊子家灶两旁贴的对联。村人们都认为是芊子的“名联”,曾口口相传,广博盛赞。爹娘听了,当然是极得意的。而芊子则往往羞笑,对村人们的盛赞,心中大不以为然。她认为自己不过写了两句合仄押韵的大白话罢了。
她还私下里写过几首仿古诗。寂寞之时,喜欢坐在床沿儿,左右摇晃着身子,漫声儿背咏……
轻风抚青草
黄蜂觅黄花
春水一塘静
田蛙几声呱
这一首是她颇自赏,常背咏的。
……
现在,芊子被关在她家的柴棚里。门从外边用很粗的木杠顶牢了。腿脚被捆着,手臂被反缚着。
是爹娘将她这样的,如果爹娘不将她这样,她哥也会将她这样。哥长她七岁。三年前成的家,分户另过了。
不因别的事儿。只因县剧团又来村里为忙过夏锄秋收的农民们演戏。分明的,芊子是恋上了县剧团那个每在戏中演许仙演董永演宝玉的小生。芊子自己也向爹娘和哥哥承认,她的的确确是爱上那小生了。她爱他爱得自己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办法。她第一次看他演的戏就爱上他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儿。她那颗少女的心开始被爱所折磨,还不到十五岁。可怜的芊子呵,在一年多的日子里,她几乎夜夜梦见自己变成了白娘子,变成了七仙女,变成了林黛玉,和那个演许仙演董永演宝玉的小生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地爱着。有时像爱在戏里。有时像爱在生活里。情窦初开的乡下少女这一种单恋,其迷幻又热烈的想像,究竟更贴近戏里还是更贴近生活,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芊子更不愿对别人说。
自从她的单相思被她自己公开,她就成了村人们流短飞长,口舌交谤的目标了。那一种议论纷纷、聚蚊成雷,尽管芊子本人颇不在乎,却使她的爹娘和哥哥在村人们面前觉得大失家誉,抬不起头来。
其实芊子也不是自己公开了内心里的暗恋的。是被别人当场看穿并逼她说出的。那一次县剧团又来村里演戏,芊子趁没开场,钻到幕后,偷了一只戏靴。她认定那是那小生的戏靴。她将戏靴抱在怀里,像偷了一样旷世宝物,心头撞鹿地往家跑。她跑在路上被结伴儿去看戏的几个女人遇着了。她们自是万分的奇怪。而芊子心里,当时则只有一个单纯的想法——能夜夜怀抱着所爱之人的戏靴睡,从此于愿足矣。
芊子的判断没错,戏靴果然是那小生上场必穿的。他叫戴文祺,时年二十六岁。比芊子整整大十岁。尚未婚娶,是县剧团的台柱子。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是,他的英俊当年迷倒了全县年轻女人的心。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梦中与他爱在一处的女人,绝不仅仅是芊子这一个乡下少女。
他该穿戏装了,却哪儿也找不见另一只戏靴了。不只他一个人急,全剧团的人都跟着急。
他说:“刚才我化装时还在的嘛,怎么转眼就会少了一只呢?”
于是大家都被发动了到处找。
于是有人怀疑被猫狗叼了去。
于是有人到幕前请求早已黑压压坐了一片的农民们少安毋躁,讲明演出时间拖延的原因……
那几个路上遇见芊子的女人们一听,就一齐站起来嚷嚷,说不是被猫狗叼去了,是被芊子那小狐媚偷去了。说她们还以为是“戴小生”喜欢她那张好看的脸子,情愿地将一只戏靴赠给她的哩!她们还真是那么以为的。她们乱嚷嚷时,内心里起先那一份儿凭空的妒意,便获得了很彻底的释放。
“戴小生”觉得事情涉嫌到他的名声了,在幕后坐不住了。一只脚着戏靴,一只脚着便鞋,高一步低一步走到幕前来了。县剧团的台柱子是个非常顾惜自己名声的人。他清楚自己在全县女人们心目中多么有魅力。故此他一向言行谨束,在女人们面前刻意保持住一种本能的庄重。他成分不好。父亲是解放前的县长秘书。他惟恐给人以轻佻的印象。他知道如果一旦有什么闲话染身,那自己就甭想继续演戏了,尽管他是剧团的台柱子。而他爱演戏。在当年,像他这样一个出身于“敌伪人员”家庭的年轻男人,能被允许登台演戏,就是侥幸揪住着最好的人生了。除了演戏,他也不知究竟再该爱些别的什么。甚至不敢轻易爱上某一个女人。他宁愿活在戏里。卸了装脱了戏服,他在台下是一个沉默寡言自甘孤闷的人。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替自己辩白。以委屈极了的话语大声宣告,他根本没见着过什么“钎子”什么“钎头”的,一名演员怎么会轻佻到随便将戏靴赠给一个小女子的地步呢?何况戏靴是剧团的公物,非属他个人的东西!……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当时也坐在台下,而且坐在前排。这时他们都坐不住了。一齐站起,扑向那几个女人,意欲教训她们。当爹的当娘的当哥哥的当嫂子的,自然都感到在全村人面前受了奇耻大辱。
“胡说!你们红嘴白牙地在这儿胡说!”
“我们家哪一辈子也没出过贼!你们当众编派我们芊子的瞎话哩!今天跟你们没完!……”
若非有剧团的人和村里的人从中劝解,双方便也厮打作一团了。
于是有人说——偷或没偷,去审审芊子,搜一搜,就清楚了嘛!
表面听起来,不失为主持公道的话。其实这么说的人,是存心激化起一种事端,乐得有热闹可看。对于他们,看本村人互相打骂一场,是比看县剧团演戏别有一番意思的。
搜和审的主张,正中那几个女人下怀。她们明明亲眼看见了芊子抱着那一只戏靴兴冲冲地往家里跑啊!她们想芊子肯定刚到家,料她也不至于能将那只戏靴藏到天涯海角去……
她们一片声地乱嚷嚷——去搜!去搜!搜不出来,我们都当众向那小狐媚子道歉!……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又哪里肯示弱呢?示弱不就意味着心虚了吗?心虚不就等于默认了吗?他们都不相信,他们的芊子竟会偷一只戏靴!她偷一只戏靴干什么嘛!
剧团的带队,左右为难了一阵子,嗫嗫嚅嚅地说——那,就去问问那个芊子吧!
就他的本心而言,并不愿去一户老乡家里审他们的女儿,搜一只戏靴。何况他知道,每次都坐在前几排看戏的这老两口,是一户贫下中农。县剧团送戏下乡,是文艺服务于贫下中农的好事。反而为了一只戏靴去搜一户贫下中农的家,去审贫下中农的女儿。传开了影响多不好哇?搜出还则罢了,如若搜不出来,自己也得跟着那几个女人赔礼道歉呀!
但是找不到那一只戏靴,“戴小生”可怎么登台演戏呢?老乡们早早地就吃罢了晚饭,聚集在麦场了,主要还不是冲着要看“戴小生”的戏才来的吗?
这时“戴小生”开口了。
他说:“算啦算啦,别去搜了。就当是猫狗叼走了罢!只要乡亲们不计较,我不穿戏靴为大家演一场也行的!”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却不依。
他们说——那不行!你行我们不行!事关我们芊子的名声,没个结果,就难还我们芊子清白!不还我们芊子清白,叫我们芊子往后怎么做人?
当爹当娘当哥哥当嫂子的,在那一种情况之下,不可能不为他们的芊子考虑得更多些。芊子已经十六了,一转眼小姑娘就将变成大姑娘了,从此不清不白地落下了偷名,找婆家都是难事儿啊!
那几个女人们对“戴小生”的调和也不依。她们觉得事关她们的名声。倘若不从芊子家搜出那只戏靴来,她们一个个不都成了专爱凭空编造瞎话诬损他人名声的长舌妇了吗?
她们也都说——非搜不可!非搜不可!这事儿不搞个水落石出,谁清谁白,大家伙都甭打算看成戏!
结果,在许多不甘寂寞的男人女人的怂恿下,几乎全村的大人孩子都离开了麦场,兴致勃勃地奔往芊子家……
芊子将那只戏靴偷回家,翻来覆去地看,喜爱得放不下。其实那是一只已经旧了的,有些地方已经开线了的戏靴。一寸多高的白靴底儿,已经不那么白了。黑布的靴面儿上和靴腰上,并无任何花边儿。那是许仙穿的一只戏靴。许仙家境贫寒,戏靴自然朴实无华。如果是公子哥儿宝玉穿的戏靴,一定就是另一类了。那类有花边儿的,美观的,看去显得富贵的。“戴小生”那一天正是要为村人们演“断桥相会”,芊子也就只能偷到许仙的戏靴,无幸偷到公子哥儿宝玉的。
芊子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终于的,她算是拥有了一件她所爱之人的东西啊!十六岁的芊子,正是由于看“戴小生”的戏,才渐悟了一些男女之情的幸福和欢悦,才对所谓爱似乎明白了一些内容,滋生起了空前的向往和渴望。但那向往,那渴望,其实是极单纯的。也不过就是乡村的土戏台上,男女演员间软语温存,含情脉脉,耳鬓厮磨的作状程式罢了。
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十六岁的乡下少女芊子,其心灵的封闭程度,还不足以使她由爱进而联想到性。那完全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尽管她不明白什么“柏拉图”。
芊子对那只戏靴是喜爱得放不下啊!真是把玩不够啊!她竟禁不住地,用她那少女的红润的花瓣儿似的唇,去吻那戏靴的已经明显脏了的白底儿。那是这少女成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用她的唇吻什么。她很惶惑于自己竟会那样儿。她独自地害羞起来了,羞得一张俊俏的脸儿红极了,也热极了。
“芊子,芊子,你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变得这样儿不知害臊了啊?……”
她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边就将自己又红又热的脸儿,偎贴在那戏靴的靴腰上了。
她学着戏腔又自言自语:“许郎,许郎,我的相公啊,你可知道芊子的心,想你想得有多么苦吗?……”
那时刻,她的两眼非常的明亮着,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幸福极了的光彩。
突然她听到了外边的嘈杂声,扭脸朝窗子一看,见许多人已闯入了自家院子。
芊子大惊,料定人们必是因她偷的这一只戏靴而来问罪的。她当时偷它可没想太多。她以为所爱的人儿会有好几双戏靴哪!如果她明知他就带了一双戏靴下乡来演戏,她才不会偷呢!她再怎么暗恋他,怎么因天天夜里想他而大睁着两眼难以入睡,也是绝不肯做使他着急的事的。
芊子慌乱之中,将那只戏靴掖进被子里。刚一转身,哥哥已率先闯入她的屋子。随后闯入的是爹,是娘,是嫂子,是那几个女人,和剧团的带队。这些人前后脚进芊子的小屋,她的小屋就“人满为患”了。再挤不进屋的男女老少,围在门口,聚在窗口,都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向屋里望。屋里屋外的人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瞪着芊子的脸。
剧团的带队一见芊子,笑了。他和颜悦色地说:“我当芊子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姑娘呀!我几年前就熟悉你了!我们每次来村里演戏,你不是都坐在第一排看的吗?每次演完了,你不是还都爬上台帮我们收拾东西的吗?……”
哥哥不待他说完,使劲儿将他推开了,近前一步,将芊子逼在墙角,厉声喝问:“你在家里干什么哪?”
芊子胆怯地将身子紧紧贴在墙上,细声细气儿地回答:“哥我没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那你脸咋这么红?”
“我……我……”
芊子想说她也不知自己脸咋这么红,但又觉得这么说是在撒谎。芊子是个极诚实的女孩儿家,不惯撒谎。她支支吾吾地不知究竟该如何回答。
“你跟她NB023唆这些废话干什么!”
芊子的哥,又被芊子的爹使劲推开了。爹逼在她面前了,以比哥更可怕的面孔厉声喝问:“芊子,你!……偷了一只戏靴么?”
芊子是更加胆怯了。恐惧使她那张脸儿由红渐白了。
“你给我说!你倒是说不说?!……”
爹一抬脚,脱下了一只鞋,高举着威吓芊子。
娘从旁气急败坏地给爹助威:“不说就打!”
哥也脸红脖子粗地吼:“对!不说就往死里打!”
十六岁的女儿家,自尊心很强了。芊子是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遭到自己亲人如此这般凶恶的审讯。她的自尊心散碎了。她流泪了。
只有嫂子很怜悯她。
嫂子说:“爹,娘,你们好言好语地问,别吓坏了我小姑嘛!”
而哥哥举臂对妻子大声指斥:“滚开去!没你插言的份儿!”
嫂子脸一红,悄没声儿地躲到人们后边去了。嫂子一向是极怕哥哥的……
“爹,我……我没偷什么戏靴……”
从没撒过谎的芊子,被逼无奈,不得不撒谎了。她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羞耻。因为自己偷的行为,也因为自己不得不当众撒谎。
她开始暗暗后悔自己偷了那只戏靴。
她在心里说:“许郎啊,许郎啊,我的相公啊,我芊子这都是由于太多情了,才落到这个地步呀!”
她的眼泪,就更加忍不住地涌出了。
“都听见了吧?大伙儿都听见了吧?”
爹挥舞着手中的一只鞋,冲屋里的人们,也冲门外和窗外的人们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芊子没偷!我们芊子从不撒谎!……”
那几个女人早就沉不住气了。
她们中的一个挤到芊子跟前,指手画脚地说:“你没偷?怀抱着一只戏靴张张皇皇地往家跑,半路被我们遇见的是谁?不是你,难道是鬼变的另一个芊子吗?……”
“我……反正我没偷……”
芊子喃喃地辩白着,毕竟是那么心虚,话说得更加细声儿细气儿了。
“你还嘴硬?看来不搜出那只靴子,你自己是根本不会承认了!”
“对!搜吧搜吧!不搜出来,显得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一气儿诬蔑人似的!”
于是她们就这儿那儿搜起来。
慌乱之中,那只戏靴藏得难以躲过人眼去。一个女人发现被子鼓得不对头,跨过去一掀,戏靴暴露了。
屋里的人,门外窗外的人,一时的都肃静了。
那女人将戏靴抓在手里,得意地用另一只手连连拍着说:“这是什么?大伙儿看这是什么?”
她又冲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冷笑着说:“还夸口你们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贼吗?还夸口你们芊子从不撒谎吗?不是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了诬蔑你们芊子吧?……”
爹眼直了。
娘呆若木鸡。
哥哥嘿了一声,无地自容地抱着头蹲下了。芊子哇地一声哭了。她从那女人手中夺下戏靴,紧紧搂抱在怀,如同一位小母亲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孩子,并决心用生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似的。
芊子一时没了理念。她只有一个想法了,那就是,自己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名声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什么都可以不顾惜了,但就是偏不使别人从自己怀里夺去那只戏靴。她是横下一条心,非要那只戏靴不可了!
她失声大哭着,紧紧搂抱着那只戏靴,以乞怜的泪眼望着人们,身子不由自主地也贴墙缩下了。
剧团带队的人终于有机会又凑到芊子跟前了。
他以商量的口气说:“芊子啊,把戏靴还给我好不好?没有这只戏靴演员上不了台嘛!大伙儿都等着看戏呢!”
芊子哭得哀伤极了。
她连连摇头:“不,不,不……”
窗外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以一种过来人的眼里揉不进沙子似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我看,这半大丫头肯定是迷恋上那戴小生了!”
屋里屋外的人们听了,一时的就面面相觑。
芊子的嫂子气愤地嚷:“胡说!你污蔑我小姑!”
嫂子又俯下身,将自己的脸凑近芊子的脸,急切地问:“芊子,她是胡说吧?你并没迷恋上那戴小生吧?……”
不料芊子泪涟涟地,泣不成声地说:“是……”
“是?……你说不是!芊子你说不是呀!”
嫂子心中替自己的小姑叫苦不迭,她暗拧芊子的胳膊。
这时的芊子,是宁愿说实话,而不愿担一个偷名的。她觉得自己承认迷恋那个“戴小生”,自己所遭到的羞辱是一点儿也不冤枉的。一点儿也不可耻的。并且,是心有其甘的。而若从此担一个偷名,则是很冤枉,很可耻的。她常听到村里一些个已婚的年轻女人拿那“戴小生”互相调笑。她们那时说的一些话是很猥亵的。尤其那几个带头到她家里来搜戏靴的女人,甚至常放纵自己淫荡的想像,说些自己和那个“戴小生”在被窝里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行房事。她们那些话常使芊子只听了半句就面红耳赤起来。哪怕正和她们在一起干着什么活儿,也会丢下活儿,心里暗骂一句“不要脸”,一扭身赶紧捂着耳朵跑开去。她们那时一个个面生异彩,两眼放光,都并不觉得可耻,反而觉得乐在其中,美在其中似的。村里的男人们从旁听了,也都不认为她们可耻,还都笑。甚至包括她们的丈夫们,都显出很爱听的样子,从不喝止她们。任由她们的话越说越不堪入耳,越下作。既然她们一向的也是公开地将那“戴小生”当成一个想像中的情夫,作践他的名声那么忍心,那么肆无忌惮,她芊子承认自己喜欢他,倒有什么可耻的呢?起码与偷字相比,是并不怎么可耻的吧?村里的女孩儿家,有的仅比她大一岁,就改大了岁数,早早地结婚嫁人了。承认自己只不过暗暗迷恋一个值得迷恋的,事实上也是许多和她同龄的女孩儿家暗暗迷恋的男人,究竟有什么罪过呢?
芊子内心里这么想着,于是就抬起了头,以她那单纯又善良的眼睛环视着众人,乞怜地也是勇敢地说:“我喜欢他演的戏,也喜欢他人……”
屋里屋外的人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剧团的带队,这时息事宁人地笑了。他掏出自己的手绢儿,一边俯下身替芊子擦眼泪,一边以大人哄小孩儿的那种口吻说:“芊子,你喜欢他这很好哇!我们大伙儿也都喜欢他嘛!那你就更应该将戏靴还给我,让他能穿了给大伙儿演戏对不对?……”
抱头而蹲的芊子的哥哥,此刻突然一个高儿蹦起来,疯魔了似的,对人们抡拳便打,飞腿便踢,同时大吼大叫:“都滚!都滚!都滚!我们家要实行家法,狠狠教训这个小贱人!”
于是屋里的人们,除了芊子自家人,都被赶到了院子里……
芊子的哥哥又蹿到了院子里。这性子暴躁的农村青年,随手操起一柄叉,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抡着舞着。仿佛一员骁将,在比武校场叫阵似的。
于是人们从院子里被赶到了院子外。
双扇的院门被他关上了。胳膊粗的门杠被他插上了。
“芊子,你这丢人现眼的!你今天休要怪你爹狠!我打死你!打死你!留你活着,跟你丢不起这份儿人!”
人们在院外听到了芊子爹的吼骂声……
接着听到了什么东西抽打在皮肉上的劈啪之响……
听到了芊子娘的哭求:“他爹!他爹!别真往死里打呀!”
也听到了芊子嫂子的哭求:“爹!爹!别打啦!我给你跪下了,看我情面,饶了我小姑吧!”
还听到了芊子哥哥的哭号:“呜呜,她把我的脸也丢尽了!我在村里没法儿抬头见人了!”
但,就是一句也听不到芊子的告饶声……
那几个女人,神色都有些惴惴不安了。剧团的带队瞪着她们生气地训斥:“这你们就高兴了?啊?这你们就高兴了!你们这些女人啊!真是的!”
他用肩膀撞门,自然是撞不开的。
他对男人们吼:“你们,都听着,都听着啊?想个法子呀!”
男人们一个个表情木讷着,脸上全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只有一个男人挠挠后脖梗,仰起脸,淡淡地说:“我看,倒也该管教管教,才十六岁就这么骚,往后还不偷野汉子哇!”
剧团的带队,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了几许幸灾乐祸的意味儿。
他刚欲发作,院门敞开了。芊子的爹,和她的哥哥,出现在院内里,芊子爹的肩上,像搭一只皮搭子似的,搭着辫子瀑散,昏死过去了的芊子。而芊子哥哥的手里,拎着那只戏靴。
芊子爹一猫腰,一斜肩,芊子便像一只口袋似的,仰面朝天坠落于地。她脸上,胳膊上,显现了几条血道子。她身上出的血,渗透了她那白底儿碎蓝花儿的短袖布衫,使布衫上也出现了几条血痕。芊子爹是用竹鞭杆儿抽她的。
她爹指着她说:“看,我不护孩子!我是真动家法来着!我把她抽昏了……”
而芊子的哥哥,则将那只戏靴朝地上一扔,摆出比他爹更高傲的架势说:“她如果再敢有第二次,我和我爹宁肯打残了她,养她一辈子!”
剧团的带队,望着昏死于地的芊子,发了片刻呆,捡起戏靴,跺了下脚,哼了一声,悻悻地转身便走。
于是人们也都纷纷地相跟着走。戏靴既已找到,“戴小生”将要演的“断桥”,男人女人们还是要看的。似乎谁的心情,都并不怎么受发生在芊子家里的事儿的影响……
那一天晚上,“戴小生”演得唱得依然相当精彩,依然博得了男人女人们一阵阵的叫好和掌声……
戏散时分,已是半夜了。别人往箱子里归放行头,“戴小生”卸装时,剧团的带队低声对他说:“哎,那个叫芊子的小姑娘,只因偷你一只戏靴,被她爹打昏了……”
“戴小生”轻轻地“唔”了一声,停止了卸装。
“长得挺俊俏的个小姑娘。就是性子太犟了。求一句饶,能免受多少皮肉之苦哇!小姑娘却偏不求饶……”
“戴小生”冷冷地说:“你跟我讲这些没意思的话干什么?”
他接着卸装,显出再不愿听多谈芊子半句的样子。
带队的说:“你别误会嘛!”
“戴小生”说:“我什么也没误会。我有什么好误会的?”
带队说:“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可能,将那小姑娘招到剧团里来培养培养,兴许以后还成个好角儿呢?”
“戴小生”说:“也别跟我讲这些。我又不是剧团领导,你跟我讲这些干什么?除了演戏,别的什么事儿我都不入耳。”
带队听了他的话,觉得索然,也就不再跟他说什么了……
那以后,县剧团又来村里演过两场戏。不过“戴小生”却没跟着来过。于是村里就流传起了闲话。说“戴小生”没来,是由于那次被芊子偷了一只戏靴,心里恼火,不愿再到本村演戏了。而实际上,“戴小生”是被抽到省城里参加名角儿调演去了。
如果芊子不是一个俊俏的少女,偷戏靴这件事儿,绝不至于被人们那长久地议论。比如芊子若是一个丑丫头,人们即使议论,也往往只能说她“痴”、说她“傻”,说她“心迷一窍”什么的。说时,也许还表现出同情。芊子的不幸在于,她偏偏又是一个俊俏的少女。那么人们似乎理所当然地就要说她“骚”,说她“淫”,说她小小年纪就整日思想着与男人做蝶乱蜂狂的苟且之事了……
芊子的衣襟,仿佛从此被人们的议论绣上了意味着行为下贱和不轨的“红字”。
今天,县剧团又来演戏了。“戴小生”也又来了。之前,村人们普遍风传,“戴小生”演过这一场戏,就将调往省剧团去了。也就是说,本村的人们,从此不再能有机会看到他演的戏了。所以,家家户户早早地就吃罢了晚饭。男人和女人们,都换上了过年过节才舍得穿的衣服,呼长应短,三五结伴儿地去看戏。在“戴小生”而言,这是一场告别性质的演出。在村人们而言,等于欢送。
芊子的爹和娘,就去不去看这场戏,彼此态度非常之郑重地进行了一番讨论。最后统一了——这一场戏他们无论如何是得去看的。自从发生了芊子盗靴的丢人的事,爹和娘就没再去看过县剧团演的戏。哥哥和嫂子也没再去看过。当然,芊子也没再去看过。不是不想去看了,是不敢去看。也是脱不了身离不开家。爹和娘的两双眼睛盯住着她,使她一步也离不开她的小屋。过后听说县剧团虽然来了,“戴小生”却没来,芊子倒也并不觉得怎么的失落。
爹和娘今晚都要去看戏,乃是出于这样的一种想法——总不在村人们看戏时露露脸面,倒显得自认家门之风不正了似的。自认了,当然也就授人以长久议论的权力了。在村人们看戏时露露脸面,多少总能对人们的口舌起点儿威慑的作用啊!村人们议论谁,一般总是在背后,当面毕竟还是有所顾忌的。背后议论不休,则可能放到当面不敢。而当面有所不敢,背后的议论则也许渐敛。何况那“戴小生”演过这一场,不是就将调到省团去了么?他今后不会再来了,女儿偷他戏靴的事儿,也就该被人们遗忘了……
爹和娘如此这般议论的话,全被芊子在门外听到了。
芊子推开门,闯入爹娘屋里,给爹娘跪下了。
芊子两眼噙满着泪,哀哀地说:“爹啊,娘啊,也让我去看他演的这最后一场戏吧!我保证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保证只看上一会儿就回家来!从此女儿再也不想他,再也不惹你们生气了!成全了女儿这个愿望吧!”
爹鹊瞪起眼怒吼:“住口!你还有脸说你想不想他的话!他不能娶你,你不能嫁他,你想他做啥?……”
芊子说:“女儿也没敢指望他娶我,女儿也没敢幻想嫁他,女儿只不过……”
娘用指头戳着她眉心连问:“只不过怎样?只不过怎样?芊子你倒是说说看,只不过怎样?”
“女儿只不过……只不过就是内心里暗暗喜欢这个男人,觉得他值得女儿暗暗喜欢罢了……”
娘双手一拍,转脸对爹说:“她爹你听听,你听听!小贱人竟吐出这等心里话来!这话若是让外人听了去,再满村地传开,以后还能有谁家要她做儿媳妇?……”
“你这算是什么愿望?!……”
爹气得脸腮抽搐,一脚将她踹翻于地……
如果芊子不求爹,不求娘,爹娘还不至于捆了她的手脚将她关在柴棚子里。但芊子在家中,本是个习惯于事事顺从爹娘的女儿。她不愿不经爹娘允许,偷偷跑去看“戴小生”演的最后一场戏。惹爹娘生气其实是她最不情愿之事。但她一求,爹娘出门前,反而对她不放心了……
现在,芊子已被关在柴草棚子里两个多小时了。双手和双腿,都已被捆麻了。柴棚子里,同时还关着秋末的最后一小群蚊子。都道是秋末的蚊子嘴儿开花儿,叮不了人了。其实是以讹传讹的一种说法。起码那一小群蚊子不是这样。它们叮起人来更凶更狠。吸起人血来没够儿似的。芊子的手脚被捆着,只有任由它们叮的份儿。它们认准了叮她的脸和脖子,因为她的脸和脖子没衣布隔着。芊子被叮得忍受不了,就摇晃一下头,而蚊子们却只不过嗡地飞起几秒钟,紧接着又落在她脸上和脖子上……
芊子偎在一堆柴草上,脸儿正对着柴草棚的后墙。后墙上开了一面小窗,用数根木条间隔着。从那小窗可望见月亮。那个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还湿漉漉的。仿佛由湿漉漉的而变得沉甸甸的。仿佛由沉甸甸的而从夜空上坠落了下来,被小窗外一株老树的手臂擎住了,擎得很吃力似的。月光从那小窗洒进柴草棚子,洒在芊子的身上、脸上。水银也似的月光,将芊子的脸儿映得格外白皙。泪水在这少女俊俏的脸儿上默默地无休止地流着……
“许郎,许郎,你真的再也不会到我们村来演戏了吗?你还因为我偷过你一只戏靴而生我的气吗?可惜,可惜,你都不知道我芊子是谁,我也没机会当面向你赔礼道歉了……”
芊子想到伤心处,抽泣了。
紧锣密鼓和伤感的胡琴声,从麦场的方向依稀地,时断时续地传入到芊子耳里。分明的,还能听到一两句“戴小生”的唱腔儿。芊子从柴草堆上站起,一蹦一蹦地蹦到小窗口那儿,侧耳聆听时,却又听不见了。
芊子想磨开捆手的绳子,但柴棚子里没什么见棱见角的硬物件足可借力。她又蹦到门那儿,在门框上磨。磨了许久,没磨断绳子,倒扎了两腕刺。芊子蹲在门那儿,哭出了声儿……
有人从小窗外走过了。
“他今天唱得可真好!”
“以后再不来了嘛,当然要更往好了唱!”
“今天的扮相儿也俊!比哪一次都俊!”
“是你这么觉着吧?你准梦见他!”
“嘻嘻,如果真能梦见他嘛,就亲自替他宽衣解带,由着他摆布!”
“你当人家一准喜欢摆布你呀?”
“那我摆布他!怀上他的种子才称了我的心!”
从小窗外走过的,是些年轻的媳妇和将要做媳妇的大姑娘。她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地说着些意淫的话。仿佛都在借机发布宣言,并成心让村里的男人们听到……
戏散场了。
芊子的爹和娘回到家里了。爹径直进了自己屋,脱鞋上床,倒头便睡。
是娘开了柴棚子的门,替芊子解了捆手脚的绳子。
娘见她已哭得泪人儿似的,安抚道:“哭什么呀!这也值得哭吗?都说他此次扮相好,唱得更好。我看扮相一般,唱得也一般。爹娘不让你去,是为你好嘛!以后他不会再来演戏了,你和他之间的事儿,人们也就不会再议论了……”
好像芊子和“戴小生”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可议论的事儿似的。
娘没看出芊子的脸和脖子,被蚊子叮得有多么惨。如果看出了,娘一定会非常心疼她的。再怎么的,娘也毕竟是娘啊!
芊子并不生爹和娘的气。她也明白,爹和娘是为她好。因丢了爹娘和嫂子的脸,芊子心里一直怀着万千内疚。
娘安抚了她几句,也进屋去陪爹睡下了。
芊子却没睡。估摸着爹和娘已睡实,她蹑足溜出了院子。村子安静了。几乎家家户户都熄灯了。芊子不死心,她希望能最后再看上一眼“戴小生”。希望剧团的人还没走,正在拆幕,正在收拾行头什么的。她并不想多么接近她暗恋着的人儿。能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之下,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他的身影,芊子也就心满意足如愿以偿了。她明白,她这辈子是难有机会到省城去的。这辈子更难有机会在省城看他演的戏。正如她对爹和娘所说的,这少女只不过希望,能将一个自己痴情暗恋的男子的印象,日子长久更长久地保留在内心里。她也明白,再过二三年,自己就会命中注定地变成村里哪一个男人的老婆。而在本村的未婚男人中,没一个她真心喜欢得起来的。这少女对那“戴小生”的痴情暗恋,其实意味着一种对自己命中注定的婚姻前景的大恐慌。她本能地企图在自己内心深处预先储备下一小勺蜜,以防将来承受婚姻的不幸时,靠品咂那一小勺蜜默默度日。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芊子一口气儿跑到麦场,土戏台上已是人去台空。只有一盏忘了熄灭的马灯,仍孤寂地悬挂在台角的柱子上,向土戏台多情地奉献着橘黄色的光晕。那时刻浓重的潮雾正从麦场的一侧悄悄漫过来,如同大水趁夜悄悄淹过来似的。
芊子爬上了土戏台。她希望能够寻找到一件剧团的遗弃之物。不管那是什么,不管它多小,多么不值得她保留,也不管那究竟是不是“戴小生”的东西,她都会如获至宝的。她将一厢情愿地想像那必是他的,并一生珍惜地收藏着。
然而芊子什么都没寻找到。那盏马灯算是一物。但芊子知道它不是剧团的,而是村里某人的。非将它想像成是“戴小生”的,芊子办不到。借助着马灯的光,芊子俯身寻找了一遍又寻找一遍。除了重叠的鞋底儿印,没发现任何别的东西。她想,那些鞋底儿印中,肯定有些是“许仙”也就是她的“许郎”留在台上的。但被另外一些鞋底儿印踩乱了,使她根本辨认不出。她终于发现了一个鞋底儿印非常清楚,并且立刻断定它是“戴小生”留在台上的。就那么一个,清清楚楚,像一个印象似的,印在土戏台的最前沿。和她所盗过的,他那一只戏靴的底儿的形状是一样的,尺寸看去也相同。这少女于是双膝跪了下去,并且不禁地伸出了双手,似想将它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去。但她伸出的双手却未落地,却未真的去捧。她明白那是她所办不到的。正如她没法儿自欺欺人地将那盏马灯想像成是“戴小生”的。面对着自己所痴心暗恋的男人遗留在此的惟一的,有形有状看得见也摸得着的“东西”,却不能拾走,却没法儿收藏,这少女顿时的悲从心来。她沮丧之极,流泪了。
而这时浓重的大雾无声无息地漫上了土戏台,那马灯的光照忽闪了几下,终于熄灭了。芊子一心想要捧起来带走的“东西”看不见了。她连自己伸出着的双手也看不见了。这少女被湿漉漉的,冷森森的浓雾浸溺着,被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迫着,感到身上一阵发寒,心里也一阵发寒。她不但流泪,而且开始嘤嘤哭泣着了。渐渐地,连她自己也被浓雾淹没了。只有她的哭泣之声,从浓雾里传出来,如同一个精灵在海里哭……
突然的,芊子从浓雾中蹿了出来。像一只猫或一只狗似的蹿下了土戏台。她知道剧团连夜到哪一个村去了。她朝那个村的方向奔跑而去。她要追上剧团,要当面向她的“许郎”乞讨一件东西。她相信他是会被她感动的,是会给予她的。她还要向他当面保证,从此再也不做蠢事,再也不会使他的名声因自己的痴情受牵连,受无辜的玷污了……
那时已下半夜了。其实下一场演出是在第二天的上午,但是剧团必须在这一个夜晚赶到下一个村子,否则那个村子的男人和女人就睡不好觉,就会猜测剧团是不是不来了,自己是不是空企盼了一场……
两村相距不远,但也不近,十四五里。
芊子飞快地奔跑着,一定要追上剧团的马车。
她没能追上,她在抄近路涉过一条浅河时,被河中的卵石绊倒,重重地摔在河里,扭伤了脚……
她眼睁睁地望着马车从河对岸经过,渐入她的视野又渐出她的视野。马铃声清脆悦耳,在望不见马车后她听到了一会儿……
她当时想喊,但嘴大张了几张,没喊出声。
她不知自己究竟该喊什么话。
那一时刻这少女因自己的痴情而羞耻倍加。她身体卧在河的浅水中,靠双臂撑起胸,扬头望着马车下了一个坡,从河对岸消失。她泪水刷刷地流,咬破了下唇才忍住没放声大哭……
芊子几乎是爬回家的。
爹没因这件事又打骂她。
娘哭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们都不忍再惩罚她了。他们对女儿盗靴后的这一荒唐行径,严格地保守秘密,可以说是守口如瓶,甚至也不曾向芊子的哥哥嫂子泄露一个字。
芊子病了,连续数日高烧不退。
这少女终于退烧后,似乎变了一个人。原先的她整日快快乐乐的,见了长者脸上就浮现出烂漫的笑去主动打招呼。有空儿就爱和同龄的小姐妹们凑在一起,嘻嘻嘎嘎地逗闹不止。即使一个人闲着的时候,嘴里也会不停地哼唱着。总之她曾像家里的和村里的一只雀,脸上很少有愁容笼罩着。大病一场之后的芊子,脸上再也没有原先那种烂漫的笑靥了。她不愿出门了,但一个乡下少女,是根本没有资格足不出户的。农家活儿多,她不愿出门每天也得出门几次。担水啦,拾柴啦,到自留地摘菜啦,照例是她的活儿。她担水的时候,如果望见井台那儿正有人摇水,就会担着桶在什么避人的地方躲一会儿,等别人担着水离开井了再走过去。她不和小姐妹们一块儿去拾柴了。有时她在山上拾柴,望见小姐妹们也结伴儿上山拾柴了,她就会往更高处登,成心不让她们发现她,成心避着她们。而她若在山下,望见小姐妹们在山上拾柴,她则不会上山了,只在山脚下拾碎柴。
娘若问:“出去半天,怎么就拾回这么点儿柴火?”
她的回答每每是这么一句:“娘,明天我再去拾就是了。”
而爹若在旁,看见了,听见了,难免的就叹一口气。
爹若一叹气,芊子赶紧又会说一句:“爹,你别叹气。我心里不再想他了。真的!”
只有那时,她脸上才会浮现出一丝笑容。但她那笑容是很惆怅的,且有着几分自惭自耻的意味儿。原先的芊子从没这么笑过,想要这么笑一下都不会。原先的芊子从没做过什么感到自惭自耻的事儿。对于做过这类事儿的人,她一向抱有极大的同情。现在轮到她同情她自己了。这少女终于领教了什么叫“痴情”,她因此而觉得无地自容似的。
有次她到自留地去摘菜,听到背后有喘息之声。猛回头,看到了一张丑陋的男人的脸。从他排满七扭八歪的黄牙的口中,喷出一股股使人不得不掩鼻的口臭。他是村里的一个无赖。他几乎和她脸对着脸。他淫邪地笑着,两眼被欲火燃烧得投射出灼烫的目光。芊子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那无赖紧紧搂抱在怀里了。
芊子刚要喊叫,他的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说:“芊子,你可千万别喊。你一喊,被人看见了,你今后就更没脸见人了不是?反正我已经是无赖了,我还怕啥呢?但你一个被我无赖摆布过的小女子,今后村里哪一户人家还愿娶你呢?我不破你瓜,我就是想和你亲爱一番罢了……”
那无赖一边说,一边将她压倒在黄瓜架间。芊子拼命挣扎,不喊不叫,咬紧牙关进行反抗。但哪里又敌得过一个浑身蛮力的强壮男人呢?结果还是被他那一只手解开了腰带,上上下下遍肌遍肤摩挲了个够。他亲爱了她半个时辰才忍欲罢休……
芊子也在黄瓜架间暗暗哭泣了将近半个时辰,哭得颤抖作一团,直至娘来找她。
娘愠恼地数落她:“你呀你呀,芊子呀,你可叫娘快把心都替你操碎了啊!你不是不想他了吗?怎么又哭了?……”
芊子说:“娘,我没想那个人……”
“那你为啥哭?”
“我正摘黄瓜,猛见一条蛇盘在黄瓜架上……我……我是被吓哭的……”
“蛇?……你辫子怎么散了?……你身上怎么尽是土?……你衣扣儿怎么掉了?”
“娘,你别问了!”
芊子腾地站起,泪眼涟涟地瞪了娘片刻,扭身往家便跑……
她不敢告诉娘实情。怕娘转而告诉爹,爹转而去找那无赖算账,沸沸扬扬,使她更加蒙羞受辱。
娘虽然疑心大起,但是却没跟爹“汇报”。芊子侥幸避过了爹的审问。
是的,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真的不再可能是原先的那个芊子了。爱的愿望和被爱的希望,似乎早早地就死灭在她心里了。她只盼着爹娘做主,快点儿把自己嫁出去算了。
有天晚上,芊子刚躺下,嫂子来了。嫂子和爹娘说了几句话后,脚步轻轻地走入芊子屋里。
“芊子,这么早就睡了呀?”
于是芊子起身靠墙坐着,目光幽幽地望着嫂子。
“芊子,嫂子今天到县城里去了一趟……”
嫂子说着,在床沿坐下了。
姑嫂俩感情好,平时无话不谈。但现在的芊子,连对嫂子都不愿说什么心里话了。她不是不相信嫂子了,只是不愿说罢了。现在的芊子越来越感到,要她与人交谈,等于强迫她似的。
嫂子压低声音又说:“芊子,嫂子今天可是为了你,瞒着你哥到县城里去的……”
“……”
嫂子攥住她一只手,声音更低地说:“芊子,嫂子体恤你的心。嫂子也打十六七岁的时候过来的呀!和你哥结婚前,嫂子也暗暗喜欢过另一个男人。那一年,县里派人下乡扫盲,他被派到咱们村来了。他在县文化馆当馆员,是个还没成亲的高中毕业生。斯斯文文的,见了年轻女人就低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偏爱逗他寻开心。一逗他,他就脸红。他住在嫂子家,在嫂子家吃饭,帮嫂子家干活儿。每晚,嫂子和他一块儿去村部。他当先生,村里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嫂子,都是他的学生。他教字时,嫂子不眨眼地望着他。不是注意听讲到那般地步,是心里对他喜欢到那般地步啊!他教字教得可认真啦,光写对了不算,还必得按他教的笔画写。大姑娘小媳妇们对他叫老师叫得可亲了,可甜了。嫂子我也是。村里的男人们都不情愿当他的学生。晚上宁可吸着烟,聚在村头村尾东拉西扯地聊天。他拿他们没法子,后来也就不动员他们了,只教我们些个高兴跟他学文化的女人们了。他上完课,嫂子又和他一块儿回家。进了家院,嫂子说:‘老师晚安。’他也说:‘小妹妹你晚安。’嫂子当年只比你现在大几个月,男女间的事儿,懂了不少啦。反正比你现在懂得多。当年村里的男女比现在还不知羞臊,常当着些个半大孩子的面儿说些不该说的话,从小儿听多了,明白的也就多了。‘晚安’两个字是他教我们说的一句话。他说是句文明话。他进了他的屋,还要在油灯下看半宿书。嫂子进了自己的屋吧,就趴在炕上,胳膊肘架在窗台上,双手捧着脸,呆呆地望着他映在他那屋窗上的影子。心想,要是能和他做了夫妻,一辈子多幸福多美满啊!……”
尽管姑嫂俩曾无话不谈,但嫂子却从没对芊子讲过自己这一段往事私情。嫂子的语调儿柔柔娓娓的,像在讲一个最美的,也是自己最能讲好的故事……
芊子看不清嫂子的脸。她从嫂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想点亮油灯,看看嫂子脸上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别……别点灯……就这么黑着好……”
有水滴落在芊子手上。芊子明白那当然不是水滴,是嫂子的泪。
“嫂子,你哭了?……”
“嗯,芊子,你还想听嫂子讲吗?”
“想听……”
“那好,嫂子接着讲给你听。有一天啊,县剧团也到村里来演戏。演男主角儿的当然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戴小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专演老生戏的。嫂子的爹娘都去看戏了。嫂子撒谎胃疼,没陪爹娘去。因为他也不去,在他屋里看书。终于有了爹娘不在眼面前的机会,嫂子反而心慌得不行。仿佛一会儿就将天塌地陷似的。嫂子越心慌,越在自己屋里坐立不安了。嫂子鼓起勇气,猫悄儿地走到他窗下,敲敲窗问他:‘老师,你屋里有开水吗?用不用我给你烧一壶开水呀?’连嫂子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颤颤的。他隔着窗说:‘有开水。谢谢你小妹妹,不用替我烧。’他映在窗纸上的,正看着书的影子,连动都没动一下。嫂子心里委屈极了,真想对他说:‘我才不是什么小妹妹哪,再长一岁就该嫁人了!村里一些当了媳妇的女人,不过就比我大一二岁!’可是羞哇。说不出口呀。回到自己屋里,转悠了一圈儿,还是坐立不安。就又猫悄儿走到他窗下,再次敲敲窗问他:‘老师,你晚饭没吃饱吧?用不用我给你煮两个鸡蛋呀?’他隔着窗说:‘不用不用!我在你家不见外,像在自己家一样儿。哪儿能不吃饱呢?’我就生气地说:‘我看出你见外了!’其实呢,嫂子生气的是,他映在窗上的影子,还是一动不动,连头都不往窗外扭一下。他在屋里说:‘我没见外,真的小妹妹!’我在屋外说:‘你见外了!你就是见外了!’他在屋里又说:‘小妹妹,你要偏这么以为,我也没办法。我再声明一次。反正我今晚吃得饱饱的!’他说这几句话时,头是终于扭向窗外了。我说:‘反正我看出来你今晚明明没吃饱!’我就跑向灶间,拨旺了火,很快地为他冲了两个鸡蛋。又跑入自己屋,怀揣着写字本儿,然后端着碗,走到他那屋门前。嫂子说:‘老师,快开门!’他开了门,见我双手端着碗那样子,皱了下眉头,嗔怪地说:‘你这小妹妹,太不听话了!’嫂子说:‘你越把我当小妹妹,我越不听话!’嫂子放下碗,又催促地说:‘老师,快吃了吧!我撒了糖!’他不吃。我用小勺送到他嘴边儿,逼他吃。他说:‘好好好,我吃我吃!我吃还不行啦!’我就笑了。我说:‘老师,你早说这句话,我才不像喂小孩儿似的喂你哪!’说得他倏地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我喜欢看他不好意思的模样儿。我想,一个男人,如果在女人面前怎么的都不脸红,这个男人可就未必会是一个正经男人了。我高兴我没看错他。我想啊,喜欢他这个从县里来的,有文化的,比我大六七岁的男人一场,值得。他是我当年喜欢到的第一个县里的男人。像那‘戴小生’是芊子你喜欢的第一个县里的男人一样儿。所以嫂子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芊子,你还愿听嫂子往下讲吗?……”
“嫂子,我愿听……”
“那,嫂子就接着讲给我小姑听。芊子,嫂子这一件往事,村里任何人都不知道。嫂子也从没对任何人讲过。完全是由于发生了你这件事,引得嫂子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不对你讲,自己也憋不住了。当时,我站在他身边儿,看着他吃光了两个糖水冲鸡蛋。他说:‘小妹妹,你看,我吃光了。我要继续读这一本书了,你也回你屋里去吧,好吗?’我就一扭身子,一撅嘴,撒娇地说:‘不好!’他瞪了我一会儿,笑了,服输似的说:‘那你究竟还要我怎么样呢?’我从怀里抽出写字本儿,往他面前一放,也红了脸说:‘我要老师看看我写的字好不好!’不知怎么的,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心怦怦乱跳。他看了看,表扬地说:‘好哇!你写的字越来越好了嘛!’我就说:‘老师,可是我笔画总也写不顺,怎么办呢?’他说:‘照着课本儿上的笔画写。多写就能写顺了!’我说:‘你把着手儿教教我吧!’我想啊,既然你张口闭口总叫我小妹妹,那我就索性装你个小妹妹呗!他说:‘你这个要求可太过分了!’我又撅起嘴儿撒娇地说:‘不过分嘛!’芊子,事隔这么多年,当时他怎么说的,嫂子自己怎么说的,嫂子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是昨天的事儿似的……”
屋外,月亮隐到夜云后面去了。月光仿佛被夜从屋里吸走了。芊子是更加的看不清嫂子的脸了。从爹和娘的屋里,传出了爹的鼾声。芊子的手上,臂上,已承接了好几滴嫂子的泪了。
芊子往床里挪了挪身子,轻轻扯了嫂子一下。
嫂子明白她的意思,就脱了鞋,挨着芊子,和她并头躺下了。她感觉嫂子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使她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张,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乡下少女,对“爱”这一个字,开始有点儿害怕了。她从不曾想到过,“爱”对于某一个女人,可能是比死一回更刻骨铭心的体验……
嫂子接着说:“半截铅笔用一根头绳儿拴在写字本儿上。我攥着笔,往他身上依偎,央求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几行字。他说:‘你这个小妹妹呀,真让我拿你没办法!’我就趁机往他腿上一坐。他呢,也没反感。握着我的手写起来。写了一行,又写一行。写了一页,翻过去,又写一页。那时啊,嫂子我真希望那写字本儿厚厚的,厚厚的,足够我俩就那么写一整夜也写不完。
“我的背紧靠在他怀里,我觉得他的心在怦怦乱跳,也许是我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了。我觉得周围好静好静,先还能听到窗外的蛐蛐儿叫,后来就听不见了。只能听到笔在纸上写字的声了,再后来连这一种声也听不见了。嫂子手心儿出汗了,身子软了。哪儿还是嫂子的手在写字啊。那差不多就是他在写字了!我的另一只手放在桌上,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另一只手,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那时我是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抚爱我呀!就是他把我抱到床上去,脱我的衣服,我也不会反抗的。在当时,那是我最情愿的事啊!反正我们乡下女子,左右不过是要嫁给乡下男人呗!在嫁之前,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就算是天大的罪孽,我也宁愿犯一次了!咱们乡下女人,有哪一个是嫁给了咱们真心喜欢的乡下男人的呢!到了年龄,还不是由别人做媒,父母做主,一嫁了之吗?以后的一辈子,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芊子,你是我小姑,我是你嫂子,我丈夫是你亲哥哥,按常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可谁叫咱们姑嫂俩感情好呢?你听着不生气吧?……”
“不,嫂子,我不生气……”
芊子突然将头往嫂子怀里一扎,低声哭了。她自己的哥哥,什么样的脾气秉性,她当然清楚。哥哥从不知道疼爱嫂子。自己想那种男女间的事儿了,也不管嫂子身子倦不倦,更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插上房门,扯将过来,按倒在床上就行事。一个不高兴,则开口就骂,举手便打。嫂子身上常被哥哥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哥哥嫂嫂没分出去过以前,哥哥大白天插上门忙里偷欢的事儿和半夜里突然打骂起嫂子来的事儿,芊子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在那一个夜晚,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因自己是一个对自己很亲爱的女人的小姑,而感到非常对不起对方似的。
“芊子,好芊子,别哭,别哭……”
“嫂子,我心疼你……我心疼咱们乡下女人……”
“芊子,别这么想,乡下女人,也不个个都命苦。也有摊上一个知冷知热的好丈夫的。嫂子就祈祷你将来能摊上一个体贴你疼爱你的好丈夫……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你希望他……”
芊子不好意思重复嫂子的话。
嫂子翻了个身,仰躺着,在黑暗中瞪着屋顶,语调幽幽地娓娓地又接着说:“是啊,嫂子当时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哪怕他把我抱到床上,脱我衣服,嫂子也……就像有些戏里唱的,在所不惜……突然房门开了。我和他惊得同时抬起了头,见我爹站在门外,大瞪两眼正望着我们。我和他都呆住了。我心慌极了,怕爹大骂他,那我就太罪过了。他倒挺镇定的,笑着对我爹说:‘大伯回来了?小妹妹缠着我,非要我把着手儿教她写几个字不可。’我爹的目光就很威严地只望向了我。我赶紧壮着胆子说:‘对!是我非让老师把着手儿教我写这几个笔画多的字!’爹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样子!还坐在老师腿上不起来!’我就慌慌地起身离开了他,离开了桌子,走到窗子那儿站着,背着双手,不安地望着我爹。他也站了起来,让开椅子,对我爹说:‘大伯,您坐吧!’我爹大步走近桌前,阴沉着脸,拿起写字本儿翻看了几页,问我:‘这几页都是新写的?’我点点头,低声说‘是’。我爹又问他:‘你看我女儿学文化笨不笨?’他说:‘大伯,小妹妹一点儿都不笨。她很聪明。学得最快,字也写得最好!’终于的,我爹笑了,在椅子上坐下了。嫂子才趁机溜出了他的屋子。我回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抱着枕头,听爹在他屋里高声大噪地和他侃戏,一颗心满足得像要化了似的。芊子,想想咱们乡下小女子,真是可怜,能有缘和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偷偷亲昵那么一次,就足够咱们幸福一辈子了似的。我知道他迟早会离开咱们村的。但是却没想到他隔天就离开我家了。那一天中午,我高高兴兴地锄地回来,一进院子,就冲他的屋叫‘老师’。没人应我。我推开门一看,见小床上没了他的被褥,破桌子上也没了他的那些书。爹不在家,只有娘在家。我问娘:‘我老师呢?’娘一边撒米喂鸡一边说:‘搬五保户韩大爷家住去了。他说不能只住在咱家太给咱家添麻烦。说韩大爷病了,需要个人照顾照顾。他搬过去住,可以替村里照顾韩大爷……’不等娘的话说完,我扔下锄,转身就往外跑。一口气儿跑到韩大爷院儿里,见韩大爷正光着上身,闭着两眼坐在屋门前晒晌午。我问:‘大爷,我老师是搬你这儿来了吗?’他说:‘这丫头,听你的口气,倒好像他只是你一个人的老师似的!’我跺了下脚,心急地说:‘他到底搬你这儿来住没有哇?’韩大爷说是他搬来住了。我又问:‘我老师他人呢?我有话跟他说!’韩大爷说他在村部帮着总结什么材料呢,我再问韩大爷是不是病了。他不高兴地说:‘你没见我这儿正好好儿的晒太阳吗?你是巴望我生病怎么的呀!’我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机会和他一块儿去上夜校了。再也没机会和他单独说话儿了。他教课时,我却仍像以前那么目呆呆地望着他。而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