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

    九月的夜风已经使人感到有些凉了,像刚饮过满满一瓶冰镇矿泉水的嘴,闹着玩儿似的,迎面朝素徐徐地吹气。

    这是秋天偎向北京的最初的迹象,一年四季二十四个节气间的交替,差不多总在夜里进行,而在白天呈现端倪。

    素是最后一批离开图书馆的人之一。校园完全的岑寂下来了。两幢六层的学生宿舍楼的窗子几乎全黑了,还亮着的是走廊灯和厕所灯。在那两幢楼里并没有素的一张床位。因为她去年已从这所大学毕业了。当时谋不到职业。

    人类早已度过了思想成熟期,因而哲学仿佛变得毫无意义了。偏偏,素读的正是哲学。这是她人生抉择的第一次失误,一次重大失误。

    素的家在长春。父亲是国企工人,在她是初中生时下岗了;在她是高中生时病故了。父亲病故之后,母亲也失业了。母亲做钟点工的微薄而又不稳定的收入,是母女俩惟一的经济来源。如果五年前她第一志愿报的是吉林大学,那么以她的考分,是不至于落个学哲学的下场的。她当年那么自信,所有志愿报的都是北京的大学。她有一个人生的既定方针——立志要成为北京某所大学的一名大学生;进而成为北京人,成为北京某大公司的白领小姐;之后将从未到过北京的母亲接到北京,和自己相依为命。素是那么的爱她的母亲。她明白,为了供她上大学,患有肾病的母亲一直舍不得花钱看病,甚至舍不得花钱买些较便宜的常规的药。母亲是在为她撑着活,撑着做钟点工。正因为她明白这一点,报答母亲的决心就下得大而沉重。仿佛将来不成为北京的一名白领小姐,不使母亲得以在北京,而是在中国别的城市安度晚年,算不上报答似的。当然,在素的这一种执著的意识中,也有实现自己人生目标的追求。对于她,北京是中国的纽约;是中国的巴黎;是中国的外国;是中国的西方世界。升入高中以后,中国的一概其他城市,便已容不下她的追求和憧憬了。上海也曾是她向往的城市,广州也不错,深圳也行,但都是她退而求其次的打算。北京,只有北京,才是她人生的战略目标。高中的素,是那类学习能动性极强的极刻苦的女生。玩儿在素的字典里是犯罪的同义词。早恋什么的对于素是最最可耻之事。无须谁向她的头脑中灌输如上理念。母亲从来也不必督促她好好学习。倒是常常心疼太过用功的她,怕她累病了。是她头脑中自行生长出如上想法的。总之,“响鼓无须重捶,快马何必鞭催”一句老话,形容素是最合适不过了。她既是如此这般的一名女生,男生们则很识趣地敬而远之。女生们则视她为一台性情孤怪的应试机器而已。那一年是高考的高峰年。按往年成绩本可以进清华北大的考生,十之七八未能如愿以偿。本可以喜上眉梢地考入北京的考生,纷尝遗憾沮丧之果。正在素终日盼望消息坐立不安的日子,她的班主任老师亲自到家里来通知她——北京某重点大学可以录取她,但前提是她放弃已报的专业,服从该校专业调配。

    老师还说,其实“吉大”也对她这一分数线的考生感兴趣。倘她愿做一名“吉大”的学生,老师可以替她去疏通,并且能保证她读一门符合志愿的学科。

    她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去北京!”

    于是她就成了北京那一所大学哲学系的学生。

    大学的素,一如高中的素,没有一丁点儿玩儿的激情,也没有多了任何一种爱好。初中的她和高中的她,只有一项爱好,那就是独自散步。大学的素仍只有这一项专利更属于普遍的老人们的爱好。其实她不喜欢哲学。教授副教授们在课堂上的侃侃而谈对于她如同催眠曲。而大师们曾深刻地影响过世人的种种思想要义以及“纯逻辑之美”,在她听来像高级的玄辩。尽管如此,她仍是一名学习刻苦且成绩优秀的学子。实际上素已从少女时期便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哲学——普通人的哲学,比普通人的哲学还要接近真理的穷人的哲学。那就是简单明白通俗易懂一句顶一万句的一切从实际出发为了生存的哲学,实用主义的哲学。倘谁过分认真,从她的头脑里掏出了这一种哲学,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和她辩论说她一心上大学已经脱离了她的人生实际,她应该早早地就参加工作的话,那么大错特错了。素一定会平静地回答道:“那是一个高中之后只有五年生命的人的实际选择。”如果对方不懂她的意思,那么她接着会一一道来——她眼见多次没考上大学的一届届的高中生,尤其女生,其人生五年以后一败涂地。将来的五十年完全没了什么亮色。而即使在五年中,活着的状态也不过是靠着人生短暂的花季为资本。除了极少数容貌姣好的,可指望嫁给富有的丈夫做专职之妻,大多数连嫁人都成了问题。在这一点上,城里的姑娘和乡下的姑娘的命况是不尽相同的,甚而是截然相反的。一般乡下姑娘并不愁连做人媳妇的资格都丧失了。十六七岁的乡下女孩儿进城打工,抑或做小阿姨,五年至八年间总是会攒下一笔钱的。靠了那一笔钱她可以回乡下选个意中郎,嫁个好人家。而一个没有稳定职业却只有高中学历的城市女孩儿,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倘其貌平平,那就越发地在城市里显得多余了。城市留给她们干的工作是越来越稀少了。连小饭馆老板雇服务员,也宁可招用比她们乖顺,年龄又比她们小的乡下女孩儿。何况后者们的要求不高,二三百元就肯干。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城里小伙子,有勇气娶一个没有学历,因而找工作难上加难的城里姑娘为妻。那样组成的一个小家庭,夫妻间的感情怎么长也长不过三五年去。三五年后,就过不下去了……是的,素认为,只有高中学历,在乡下而论文化程度不低,在城市却几乎等于没有学历,甚而几乎等于没有文化可言。素在高中时,便冷静而敏锐地看清了这一种新的城乡差别。学历,而且最低是大学的,倘无它,在将来的中国,几乎就没有了保证一个人在城市里生活五十年的可能性。当然,如果甘于过贫穷到极点,需时常向社会伸手求助的生活,也并非不可能。但人生落到那么一种地步,活着不就没什么意思了吗?比起许多同龄人,素其实是看问题较深刻的。这是一种本能的深刻,一种贫家女的深刻。她对自己之人生,以及对现实冷静而敏锐的看法,使她感到自己在大学哲学系所学的那些知识,都更像是提供给富人们闲来无事想着玩儿的精神奢侈的方式。有次下了课,她以一副极其认真的模样请教正迈下讲台的教授:“老师,梦想着买一匹马减轻自己的辛劳,而却没钱买得起一匹马的农民,白马也不是马吗?”

    年轻的思想家,那么惯于俯视人世间一切现象的哲学教授,被问得一愣。

    整整那一堂课,他滔滔不绝地指导学生怎样论证两千三百前的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而那是他顺利获得硕士学位的论文,也是他被公认的讲得最精彩的课目。

    素站在他面前,平静地期待着回答。

    到底不愧是哲学教授,他略一思考,回答道:“所以那样的农民活两百岁也成不了思想家。”

    他正暗暗得意于自己的机智,不料素又问了一句:“所以公孙龙的哲学才显得似乎很高级是吧?”

    ……

    从那以后,在他的课堂上,只要素的目光全神贯注地望着他,他自己的目光就有点儿不知该望向哪儿了,并且会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然而,素听说,当别人问他,他的学生中哪一个最有思想时,他脱口而出的是她的名字……

    今天晚上,素从八点到图书馆清馆,整整三个小时里读的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做哲学系学生的四年里,她一次次接触过尼采这个具有四分之一波兰血统的德国人的名字,也听那位曾指导学生们怎样论证“白马非马”的哲学教授在课堂上情绪亢奋地高声朗读过尼采的所谓“诗性哲学”。她听了困惑不解,觉得那也算是哲学的话,那么世界上各国的精神病院里,一定关着不少哲学家。教授颂扬尼采乃是上一个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所用盛赞之词,仿佛一百年内全世界出那么伟大的一个人物,是奇迹,是人类的荣幸。而她当时觉得教授对尼采的热情是有那么几分病态的。他说“最伟大的”四个字时,目光无意中与素的目光一对。实际上素一直在注视着他。素看出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于是她赶紧将目光望向别处,免得使他不自在。素认为,大学老师和高中老师和初中老师相比,虽同为老师,但心理区别很大。高中老师和初中老师的学问肯定没有大学老师那么广博,但普遍的他们和她们没有卖弄的毛病。因为卖弄是提高不了升学率的。提高不了升学率,再怎么也证明不了自己的教学水平。教学水平不能得到硬性的证明,教学资格就会受到怀疑,甚至被动摇。而且,高中老师和初中老师们,也许比大学的教授们副教授们要无私得多。前者们巴不得自己最差的学生也能升入重点高中进而高考时榜上有名。所以他们在教学方面不遗余力,恨不得有一分热发十分光。你可以认为他们是些只会教死书死教书的典型的刻板的教书匠。但出发点委实是为着学生们的。为学生们中考顺利过关,高考如愿中第。而大学的教授副教授们则不然,他们不带班,没有升学率的硬性指标压迫着心理,完成了规定课时,便完成了教学任务。所以对学生少有高中老师初中老师们那一种息息相关似的责任感。尤其文史哲三大传统文科的教授先生副教授先生们,往往几十年如一日,讲义是不曾变过的。即使有所变,主观色彩也大得很。从古至今,从中到洋,每凭个人好恶,自成一家,率性发挥,偏见歧见,曲解误解,充斥课堂。或以仁谤智,或以智诽仁,每口出诮言,且仿佛天下第一见识,第一高论,从中获得很强烈的自我欣赏和希望被欣赏,自我崇拜和希望被崇拜的快感。所以,常常难免的在思想和观点上赶时髦,现抄现授……

    素能够以自己四年大学的切身体会,对初中高中和大学老师的区别作出如此一番比较,姑且不论她的认为是否正确,足见她的确是善于归纳现象,并对表面现象极为敏感,由是能够独立思考的。

    她曾听过一次中文系某教授对外系学生开放的大课,那教授先生在谈到鲁迅时用词刻薄,谈到徐志摩、张爱玲却情不自禁地击节称奇。仿佛整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学时期,有了徐张二位才子才女,方是中国影响深远的一个特殊的文学时代……

    素在初中高中时几乎不读任何课外的文学书。上了大学,才如饥似渴地补读,还记了几本厚厚的心得。她竟将《鲁迅全集》通读了一遍。在她那所大学,在她那一届学生中,推而广之,在近年许多所大学的许多学子中,像她一样能将《鲁迅全集》通读了一遍的学子,不说绝无仅有,也肯定是极少数派之一。读了鲁迅,素对鲁迅的敬意油然而生。她甚至在日记里写下过这样一句话:“倘素生逢其时,倘世无广平女士,愿代而为先生妻。”——像她的某些女同学一样,素也每在日记中仿男性之遣词用句。这一种现象,在她们大约是由于潜意识里思慕男性的心理使然。她也读徐志摩,也读张爱玲。她上大学以后,狠上心跺跺脚,首先买的两本书其实都非鲁迅的书,而是徐才子的一本诗集和张才女的一本小说集。她像她的大多数女同学一样,蛮喜欢徐张二位的才情。但仅仅是才情,仅仅是喜欢,了无敬意。那一次中文系的开放大课听下来以后,她在日记中写下了一个字的心得——“屎”。

    雨果的《九三年》里,滑铁卢战役中法国龙骑兵上尉就义前口中所出那个著名的字。

    素在校图书馆每晚通读《鲁迅全集》的日子,曾引起过中文系另一位老教授的注意。他是位毕生研究鲁迅的学者,而且是有资格带博士的教授。他打算编一部评论各种版本的《鲁迅传》的书,那些日子也经常到图书馆去查阅资料。他忍不住将素诚邀到家里面谈了一次。

    老教授问素当初为什么没报本校的中文系,而报了哲学系?

    素就将自己怎么样成了本校哲学系学生的原委讲了一遍。

    老教授说,只要她愿意,毕业后可以考他的研究生。他宁肯委屈一下自己,以博士生导师的资格,带她这个硕士研究生一起研究鲁迅,保证一直将她带到成为博士。

    素沉吟片刻,低了头问:“那以后呢?”

    老教授表情庄重地回答:“以后,你就是一位年轻的,研究鲁迅的女性专家。中国还没有一位研究鲁迅的女性专家。”

    接着,老教授就坦白,惆怅而又不无悲凉意味地抱怨,偌大一个十三亿多人口的国家,怎么竟连续数年招不到甘愿以毕生之精力研究鲁迅的人才?老先生一提到那些贬损鲁迅的言论和文章,便义愤填膺,斥骂曰“蚍蜉撼树”之行径。他说他一定要在有限之年,培养起几名,至少培养起一名当得起捍卫鲁迅之历史大任的战士。倘是女战士,则更好,更觉欣慰。否则,将会抱憾终生,死不瞑目。

    素对老教授的激烈和激昂颇感吃惊。她不动声色地又问:“那,在中国,哪些单位肯给一名那样的女战士发工资呢?”

    “这个……这……这个嘛……我想总该是会有的吧?”老教授支吾起来。听那口气,仿佛是在问她。于是,素也就对那样的一名女战士今后的人生光景,得出了八九不离十的没有什么乐观理由的判断。

    她请求给她一段时间,容她考虑考虑再作答。

    数日后,素没有去那位老教授家当面告知决定,而是写了一封信送到了中文系,嘱转交之。那是很短的一封信,措辞极其委婉地感激对方的厚爱。言说自己家境贫寒,全凭母亲做钟点工的收入供自己上大学。因而惟愿毕业之后早日参加工作,以卸体弱多病的母亲的重担。继续考研之心,不敢妄存。在素,这倒也不是托词,而是她的真心话。但也非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话,只不过是百分之五十的真心话,另一半真心话她只字未道。那就是——尽管她对鲁迅深怀敬意,倘奉献了一生,专做捍卫鲁迅的一名女战士,她是万万做不来的,也不怎么情愿做。其实,她对自己的人生并无大的奢想。成为一名北京的知识分子型的女公民,以后嫁一个疼爱自己的男人,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相夫教子,孝养母亲,如此而已,仅此而已。倘蒙机遇成全,则觉幸福矣……

    这会儿,清冽的水银灯光,将素的影子轮廓分明地印在地面上,忽而抻长在她前边,忽而扯短在她后边。校园里那一盏盏路灯,似乎对这勤奋的女学子柔情似水,恐她夜归独行,心里害怕,暗嘱了她的影子,要一直伴送她回到住处。

    素在离大学三站路的地方,每月三百元租了一间平房。她走着走着,脚步慢了,站住了,一手捂腹蹲下了。于是她的影子也缩作一团,守着她。她站起再走时,脚步更慢了。走到校门口,又蹲下了。小门卫问她怎么了?她未吭声。校工从传达室出来了,也问她怎么了?她这才缓缓站起,苦笑道:“大叔,我胃疼。”老校工已认出她了,将她扶进传达室,怜悯地说:“我这儿也没治胃疼的药啊。姑娘,你进里间,床上躺会儿吧?”

    她说:“大叔,给我杯热水喝就行了。”

    老校工便倒了杯热水端给她。素接杯在手,喝一口,将杯紧贴胸前一会儿。脸上的痛苦之状渐敛。

    老校工说:“姑娘,你哪个系的啊?”

    素就回答她是哲学系的,已经毕业了,正为明年考研努力。

    老校工则嘟哝:“哲学,哲学,不就是你不讲我倒明白,你越讲我越糊涂的那门子学问吗?这都商业时代了,还哲的什么学啊!”

    素苦笑。

    老校工又说:“姑娘,听我一句劝,考研重要,身体也重要啊。”

    素感激地回答:“大叔,谢谢!我一定记住。”

    素喝完那杯开水,觉胃疼稍轻,便离开了传达室。她慢慢地走着走着,腰间BP机猝响。一看,是该回的电话。可前后左右望了望,哪儿哪儿都没有公用电话。有心返回大学传达室去借用一下电话,却已走出一半路了,实在不想返回去了。可自己租住的平房里也没电话啊。管他呢,她决定不予理睬。尽管因自己的决定而感到不妥,不安。她甚至想几步就回到住处,服几片胃药,扑倒床上便睡。BP机又响两次之后,她索性将它关了……

    走到平房前,却见窗帘没拉严,从屋里泄出一条灯光来。她以为自己出门时忘了关灯。掏钥匙开门时,手往门上一撑,门开了。心中这一惊非同小可,全身的汗毛皆乍竖起来,紧张地伫立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屋内传出了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你进来呀,我。”

    素是很熟悉那个声音的,心跳遂平。然而顿起一种大的反感。

    她进了屋,一脸的不高兴,冷问:“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四十多岁的男人,仰躺在她床上吸烟,鞋也不脱,脚担在床栏上。满屋的烟味,混杂着酒气。她不得不转身将门开了。

    男人对她的话不作解释,反问:“我接连传呼了你三次,你怎么不回电话?”

    男人倒也自觉,没将烟头扔地上,而是乱插在一小块面包上。面包在小盘里,小盘的旁边是半碗奶,是素剩下的晚饭。她由于胃疼每天吃得太少,胡乱对付便是一顿,渐渐地患了胃炎。

    她又问:“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男人坚持地反问:“你怎么不回我电话?”

    他们彼此目光冷冷地盯视片刻,男人下床,去关门。

    她说:“别关。屋里还有烟味。”

    她本能地变得理智了。她不愿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搞僵到局面难以收拾的地步。她明白那对他倒没什么,对自己却是很不利的,故她的语调缓和了些。

    男人还是将门关上了。但似乎是为了表示对她的话的在乎,撩起窗帘,推开了一扇窗。

    “那会进来蚊子的。”

    素的语调更缓和了。素得以在北京租这间平房住下来准备考研,完全依赖于这个男人。确切地说,完全依赖于这个男人每月提供给她的一千八百元钱。她在大学生的四年中靠做“家教”积攒的一点儿钱是微不足道的,三个月内就花光了。再依靠母亲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虽然母亲支持她考研,母亲严密地包藏起自己那方面不可能了的危机;但是素清楚地知道,那危机是咄咄逼人地存在的。母亲已不可能再像四年前一样,每天在多家干钟点工了,因而也就不可能再像四年前一样,每月寄给她三百元钱了。母亲的手脚已经不那么利落,擦阳台窗子之类站凳登高的活儿对母亲那样一个五十岁了的、体弱多病的女人,已经是容易出危险的了。母亲拖完一套三居室的地再拖两层楼道已经力不从心气喘吁吁了。母亲蹬小三轮车接送上小学的孩子,已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了。总之,愿雇母亲那样一个女人做钟点工的人家,已比四年前少了。事实上,母亲不但不可能保证每月再寄给她三百元了,而且已需要每月几百元的生活保障费了。在素这方面,不继续考研也具有不可能性。不继续考研即意味着她将面临不但短时期,也许还是长时期找不到工作的困境。考研对于素实在是一种较体面的缓兵之计,考研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最佳方式。希望也许在明天,也许在这一种方式里……

    正当素身陷人生困境进退两难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个男人适时出现了。他每月提供给她的一千八百元钱使她备感万幸。一千八百元钱素是这么支配的——三百元钱付房租;每月三百元的伙食费;每月反寄给母亲六百元;每月存五百元,以备应急;剩下的一百元,以备“计划外支出”,比如买胃药的钱……

    那个男人的出现,使素充分体会了什么叫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是她此前从未体会过的好感觉。没有这种好感觉,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全力以赴地投入考研前的“备战”。

    素认识那个男人,很感激周芸。芸是和她同校的历史系女生。比她早一届毕业,已经考上了本校历史系的研究生。芸也常去校图书馆。素和芸就是在图书馆认识的。两人交往投缘,遂成密友。芸是素从初中以来的第一个密友。有天芸对素说:“素啊,你这么下去,可是太难啦!”

    素忧郁地说:“英雄所见略同。我还剩两百元钱了。花完,就山穷水尽了。”

    那是中午。两人从图书馆出来,往校外走着。

    芸听了素的话,站住了。研究地注视着她,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

    素就主动打消芸的顾虑:“有什么好建议,尽管直言嘛,何必吞吞吐吐?”

    芸莫测高深地一笑:“我请你撮一顿。”

    素也笑道:“的确是好建议,起码这会儿。”

    于是芸将素引至一家海味自助餐馆。素从未进过海味餐馆,正饿着。这样还没吃完,已去端来了那样,津津有味,大快朵颐,怕对不起芸替她付的三十元钱似的。

    待素打饱嗝了,芸的一只手,轻轻按住素的一只手,将头向她探过去,低声说:“素,我帮你找个人吧。”

    一瓶啤酒,素喝了半杯,芸喝了有两杯。芸的脸有些微红,素的脸却比芸的脸红得厉害。她小时候只见父亲在家里喝过啤酒,自己却是第一次喝。喝后才知,自己是那么不胜酒量,头有点儿晕晕的。

    “连份工作都找不到,哪儿有心思找对象?找对象也得有起码的资格吧?”

    素说着,一手端了盘子,又要起身去选东西吃。

    “哎,你先给我坐下。”

    芸使劲按住素的另一只手,不许她离开。

    素只得乖乖地坐下了。

    “你不能再吃了,别撑着。”

    “我觉得我还能吃点儿什么。放心,撑不着的。”

    “我对你有建议,先听我把话说完。”

    “请我吃海鲜,想帮我找对象,你还有比这两个建议更好的建议吗?”

    素耸耸肩,存心把话说得玩世不恭。

    “你正经点儿。我跟你谈严肃的事儿……不是找什么对象,我自己还没对象呢。我仅仅是想帮你找个男人……”

    素定住了眼神,顿时一脸严肃。素的思想意识,纯洁是纯洁的,但并没纯洁到弱智的程度。她马上明白了芸的话是什么意思。

    “劝我傍大款?”

    “你想哪儿去了!那多有失咱们的身份?”芸起身将椅子挪到素身旁,紧挨着她坐下。

    芸又说:“傍大款那也不是谁一厢情愿的事儿。那得有先天的优越条件。咱俩长得虽说都不丑,可也不足以吸引大款啊。”

    于是芸娓娓地告诉素——她从大三实习那一年开始,就已经暗暗地和一个男人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他是一个开个体照相馆的,收入颇丰。有妻子,也有儿子。他绝对不会因了芸而离婚,芸也绝对不希望他是她以后的丈夫。她觉得他人还不错。职业又沾点儿艺术的意味,和他的关系就一直保持了下来……

    “他每月给我一千八百元钱。他这人在这一点上挺可爱的。该哪天给我钱,从没拖到第二天。企业单位还拖欠工资呢,他一次也不……”

    “……”

    “如果没有他,我一名历史系的本科生,又是外省的,找不到工作了,还不流落北京街头哇?还能进一步考上研究生?即使考上了,我读得起吗?……”

    “……”

    “我告诉过你的。我家的情况,不比你家的情况好哇……”

    “比我家的情况好。你毕竟有父亲,有哥哥姐姐……”

    “可我父亲摔瘸了腿!我母亲才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我哥哥姐姐各自都成家了。而且都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有什么能力资助我上大学,考硕士?”

    “你家毕竟在农村,一百元省着花够花三个月的。”

    “那就比你家的情况好了?大西北某些农村人家的生活,你是没见过,见过你这么善良的人一定落泪。”

    芸的眼圈红了。

    素反过来用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芸的手,亦安慰亦歉意地说:“芸,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伤心的。真是的,我怎么和你抬起杠来了呢?”

    芸用纸巾捂捂双眼,放下纸巾,沉默了。

    素攥了她的手一下:“说啊。”

    “不说了。”

    芸觉得自讨没趣了似的。她想抽出自己的手,被素攥得紧,没抽得出来。

    “说吧,说吧,别不说。”素因伤了芸的好意,反而近于请求了。

    于是芸又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她视那个开个体照相馆的男人为自己命中的贵人。芸结合一名历史系毕业的女大学生对历史现象的消化理解,得出了一种世间观点——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贵人,好比每个人的一生中都难免遭遇几次小人。小人是那种你根本不必煞费苦心地去发现他,他某日某时定会出现在你命中的人。而贵人相反,他是那种需要你主动接触的人。没有这种主动性,你无法判断他是不是你命中的贵人。他自己也无法知道,原来他可以在你的命中的某一阶段,充当一下贵人的角色。他能充当那样的角色其实他是乐于的,也必会获得一种满足。你自己发现了自己命中的贵人,激发了他甘愿做你命中贵人的那份良好意识,并且使其心理大获满足,你何乐而不为?

    在素听来,芸谈的更是一种人生哲学方面的见解。一种独到的,她学了四年哲学,却闻所未闻的哲学。她甚至因自己是学哲学的而有几分惭愧了。她自叹弗如起来。

    “那么,你想帮我发现我命中的贵人?”

    芸点点头,之后说:“谁叫咱俩是朋友。”

    “那……他甘愿充当你命中的贵人,有什么具体条件?”

    芸从腰间取下BP机,放在桌上,指着说:“他给我买了这个。”

    素瞧着BP机,又困惑了。

    “他想给我买手机来着,我觉得用不着。除了他,很少有人打电话找我,我也很少给别人打电话。”

    素仍困惑着。

    “我们君子协定,他每月传呼我五次。也就是不到一个星期一次呗。哪一天,随他。只要我无缠身之事,一定去会他……”

    “陪陪他?”

    芸点头,随即补充道:“他传呼我当然证明他特需要我了。如果人家每月给我一千八百元钱,还给我配了BP机,却很少传呼我,我倒成什么了?再说,我也有需要……那种事儿的时候。我们都不是小女孩儿了,什么时代了?我们有需要那种事儿的时候也不可耻吧?又非名门闺秀,又非金枝玉叶,为谁守身如玉?我们凭什么相信我们以后的丈夫肯定是处男?他们是不是处男又对我们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素的脸色,本已恢复正常。听了芸的话,却又红得像刚才一样了。

    “素,你好好想想,如果你命中也有了一位贵人,那么你现阶段的一切困境都不再是困境了,一切难题都会理顺了,你才能全力以赴地准备考研……”

    素不禁低下了头。

    桌上的BP机忽然响了。芸看了一眼,以一种义务感很强的口吻说:“是他。这个月的最后一次。我不陪你了。你想通了,下决心了,就找我。”

    芸说“最后一次”时,语调听来有强调的意味,如同士兵说“最后一岗”那么庄重。仿佛“最后一次”,关系着一个月前四次的自我评价,是需要格外认真格外负责任地对待的。

    望着芸匆匆离去的背影,素好像被定身法定在椅子上了。

    她头脑中一片废墟。那是她以前的人生观坍塌了的结果。

    她觉得芸才配是哲学系毕业的大学生。觉得那样的哲学,才是对具体之人的具体人生有重大意义的哲学。至于什么“白马非马”,简直是一种——很他妈的哲学!……

    那一天夜晚,素失眠了。素从前也常失眠,由于用脑过度。大脑皮层疲倦了的失眠症,只要服一片安眠药,便可渐渐入睡。可是那一天夜晚她连服了三片安眠药也无法入睡,头脑里不止是废墟一片,而且从那废墟间,分明的有新的东西生长了出来。她的头脑因它们拱动力很强的生长而亢奋……

    几天后,素给芸打了一次电话。

    她不好意思当面向芸表示。

    她在电话里说,她已下了决心了,也就是采纳了芸的建议了。她说,她希望她的贵人是知识分子型的男人。年龄不能超过四十五岁。超过了岂不相当于她父辈的人年龄了吗?那会使她心理上别扭的。她说她希望那个男人的职业最好也和艺术沾点儿边。她说她也不要手机,只要BP机即可……说BP机又不贵,她就自己买了罢……

    她说得很快,一句紧接一句地说。仿佛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任务,说慢了其任务的完成就可能失败。只有以那么快的速度说,才会出色地完成。

    芸那头,耐性极佳地听,不打断。

    “完了!”——素终于这么说。

    芸在电话里听到了素急促的喘息声。如同一个人在水盆里憋了一分钟气,刚一下子抬起头。

    她才要说几句话,又听到了素的一句补充:“但是有家有老婆孩子的不行。真的芸,那可不行!”

    芸忍笑道:“明白。不给你找一个那样的。可你还没说最重要的事儿呢!钱呢?”

    “……”

    “说话呀!你要求每月多少钱?”

    “我……我的要求当然应该比你低……一千……一千五……一千六一千六,行吗?”

    素的口吻,谦虚得自卑。在芸听来,是自卑得没了基本原则。

    芸略显生气地回答:“不行!”

    结果电话那一端,完全地没了素的声息。

    芸三娘教子似的说:“素,素,你听着我的话吗?我生气是因为你太没身价!别忘了我们是大学生!你除了个子稍微矮点儿,皮肤挺白的,五官挺端正的,哪点儿也不比我差,更不比一般女孩子们差,你倒是自谦个什么劲儿?你也每月一千八!也和我一样,每月五次!只许少不许多!能不能多,那得看以后感情处得如何!总之,你这方面的条件,我替你做主了!”

    素沉默有顷,以芸仅能听到的声音回答:“拜托。”

    素放下电话,觉有什么东西挂在自己唇上。用手指抹了一下,手指尖湿了。始知自己一直在流着泪……然而她却径自噙泪笑了一下。

    她心里对自己暗说:“素,你这是做的什么景致?有什么可流泪的啊?你看人家芸,那样子乐乐观观地读着研究生,你该向人家学习才对……”

    又过了几天,经芸引荐,素的贵人就出现在素的面前了。几天里,素一直没去图书馆。她有一种再不好意思见芸的心理。素说到做到,果然自己买了BP机。她又给芸打了一次电话,告之自己的BP机呼号。于是芸也就领会其意,不断在电话里向她“汇报”进展。而素对于她的贵人,预先也就了解了些情况——他身高一米七○,AB血型。芸认为素自己身材矮小,不适合找一个太高的男人。又不是找丈夫,多少得为下一代的身体基因负责。他离过婚,有一个儿子,归前妻抚养。他长方脸,相貌不难看。性格也还好,挺内向的。芸认为,同样性格内向的素,不适合找一个性格太活跃太张扬的。而且,他是位文学男人。虽然没上过大学,但在外省的一家刊物当过几年编辑。后来辞职了,闯到北京,当自由撰稿人。出了两本书,不按太高的标准要求,也算是作家吧。而且,与人合编过几部电视剧……

    芸对他的条件还比较认可。

    她尤其满意他是位文学男人,觉得使他们之间的事似乎多了点儿浪漫的色彩,减少了交易的成分。素已经很能接受芸的哲学了。只与一个男人有此种关系,那么性质不是大大地不同于发廊和按摩场所那些职业可疑的姑娘了吗?即使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的呀!和她有此种关系的男人是位作家呀!不丢什么脸啊!

    及至见了,素对他又有些不甚满意起来。觉得他黑,觉得他一脸的倦怠,刚经历艰苦的长途跋涉似的。他右嘴角明显下垂,上下唇廓看去瘪陷了一处,那是悠久烟史造成的。他眼神里忽而掠过一种游移不定的迷惘和深隐的沮丧。那是素较为熟悉的一种眼神。大学里学科偏冷的,毕业后不改行很难找到工作,即使改行找工作也特别不容易的男生们眼里,每每便不禁地流露那么一种眼神。

    素和他是在芸的住处见面的。芸租住一幢旧楼的一居室,房租每月才比素租住的平房贵两百元,而且有电话,有淋浴。芸将她的住处布置得挺温馨的。那是素第一次到芸的住处。素暗生羡慕。

    男人话不多,送给了素两本薄薄的书,一本是他的散文集,一本是他的诗集,都签了他的名——“尼尔采”,分明是笔名。写在他签名上边的一行字是——“送给素素”。他的字和他人相反,写得很花哨。签名尤其花哨。

    素谢过了,没话找话地说:“你还写诗?”

    他说:“我是诗人。首先是诗人。”

    芸插言道:“人家多少年以前,还曾是迷倒过好些女孩子的诗人呢!”

    他说:“在中国,诗死了,诗人苟活着。”

    素听了不由一愣,随之心生悲悯。为诗,也为他这个首先是诗人的男人。

    显然,为了证明芸的话非是恭维,他低吟了几句诗:

    我是裸着脉络来的

    唱着最后一首秋歌的

    捧着满掌血的落叶啊

    我将归向,我最初萌芽的土地

    ……

    素顿时被诗意打动,以欣赏的口吻问:“你写的?”

    首先是诗人的男人矜持地点头,并谦虚之至地说:“被诗评家们认为很好,被爱诗的人们认为是经典,但我自己认为很一般化的一首小破诗,想听完吗?”

    素发自内心地低声说:“想。”

    于是他往下背:

    风,为什么萧萧瑟瑟?

    雨,为什么淅淅沥沥?

    如此深沉漂泊的夜啊,

    欧阳修,你怎么还没赋个完呢?

    我还是更喜欢那位宫女写的诗,

    御沟的水缓缓地流啊,

    我啊,像一艘载满爱的小船,

    一路低吟着来在你的面前……

    他那嘶哑的声音,在吟诵一首诗的时候,被运用得那么高超,抑扬顿挫,听来恰到好处。如同一架缺键的琴,在大师的指下,被弹出了行云流水之曲。

    素甚至觉得那简直是一种奇迹。

    她又对他刮目相看起来了。

    她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欣赏之情溢于言表。连自己也不清楚,是对诗,对他的吟诵,还是对他这个男人。

    芸却很漠然,仿佛诗对于自己是讨厌的广告。

    芸说:“真酸。”

    接着埋怨他不将自己打理一番就来,太不郑重了。

    素说:“没关系。”

    又忍不住替他的诗和他的吟诵讨了几句公道。而他庄严地说:“即使形秽,也要真实。”

    芸立刻驳道:“那可不对。邋里邋遢的真实,不是人应该的真实。”又转对素说:“你别见怪,写诗的男人,十之八九不修边幅。把他交给你了,以后你改造他。”

    素没接触过一个写诗的男人,不知十之八九的他们究竟怎样,嘿然而已。

    芸想请素和他吃午饭,他看了一眼手表,说还有两张十二点半的电影票,美国大片。说罢,眼望着素。

    芸便也将目光望向了素:“那么,由你来定。”

    素犹豫了一下,只得这么说:“芸,不让你破费了。我好长时间没看过电影了。”

    她看得出,他是非常希望她这么决定的。

    于是芸严肃地说:“那么,我也不勉强你俩了。理解万岁。关于你们双方应该为对方履行什么义务,你们都认可了吧?”

    他点了一下头。

    素赶紧也点头。

    芸又严肃地说:“我是一肩挑着对你们双方面的责任,谁若对不起对方,甚至伤害对方,等于对不起我,等于伤害了我。都听明白了吗?”

    素抢先点头。

    他随之点头,一脸诚信。

    离开芸的住处,他说其实电影票是两点半的,说该吃点什么为好。素又没吃早饭,已有点儿饿。一饿,胃又隐隐作痛。

    素说:“听你的。”

    两人在一家清静的小店各吃了一碗牛肉面。他本想点几样菜的。素说算了吧。于是他就不点了,连要的一瓶啤酒也退了。他听话的表现,使素觉得自己宛如家长,心理上顿获异样的从未有过的满足。

    小吃店离电影院不远。两人吃罢,溜溜达达地往电影院走。起初是素跟着他的感觉走。她暗想,既然他已是自己的一个贵人,而且是自己预先作过必要的了解,又当面“考核”过的一个,就跟着贵人的感觉走吧。却不知怎么一来,变成他跟着素的感觉走了。

    在过街天桥前,他驻足问:“是从这儿过天桥,还是在前边过地下通道?”

    素说:“我不喜欢过地下通道,还是从这儿过天桥吧。”

    于是他拉着她的手踏上天桥的台阶。

    素的手,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拉着,而且是一个刚刚才见过面的男人。她的手刚一被他拉住时,心脏速跳了一阵。全身的血液,仿佛由那只手开始,一下子循环得慢了似的。循环到另只手,已经变活了。脸上的血液却恰恰相反,连自己也能觉得,把脸儿烧红了。她下意识地抽了一下手,他便松开了。

    她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太习惯。”

    他体恤地说:“没什么,能理解。”

    下了天桥,没往前走几步,他问:“我有点儿渴,你呢?”

    素说:“我也是。”

    “你看那儿有家冷饮餐厅,电影院里也有冷饮,咱们在哪儿解渴?”

    “还是在冷饮餐厅吧。”

    于是,两人双双进了冷饮餐厅。

    “吃冰淇淋,还是喝点儿什么?”

    “冰淇淋太甜了,还是喝点儿什么吧。”

    “喝什么?”

    “我来杯雪碧吧。”

    “那,我也要雪碧。”

    两人喝罢雪碧,他吸了一支烟。他吸烟时,素望窗外,其实是从茶色玻璃上,间接看他吸烟的样子。素希望将来的丈夫是不吸烟的男人。却希望将来的丈夫像坐在对面这个男人一样,凡事听自己的,顺着自己。她暗想,那才好。

    离开冷饮餐厅,经过一家小通讯器材门市部。

    他又驻足,征求地说:“时间还绰绰有余,我想进去瞧瞧。”

    素说:“可以。”

    素说完之后,猛地一愣,暗想这叫什么话?素,你以为你是谁了呀?就是他老婆就是他妈,也没你这么说话的啊!难道你说不可以,人家就不能进门?

    她赶紧又说:“我也想了解了解有什么新产品。”

    两人进去后,“尼尔采”并不逛,并不旁顾,直奔一柜台而去。显然,那里是他来过的。素跟着他到了柜台前,才见是卖BP机的。

    素明知故问:“你要买?”

    他说:“给你买。”又扭头看着她,反问:“芸没跟你讲过?”

    素说:“讲过的。讲过BP机的事儿。”她撩起衣襟指指腰际,低语:“你看,我已经买了。”

    “多少钱?”

    “不贵,才一百多。”

    “你哪儿来的钱?”

    “向芸借的……”

    “这怎么行!该我买的!”

    于是他从钱夹里抽出两百元钱,往素手里塞。素哪里肯接呢?在服务员小姐的冷眼旁观之下,两人你给我拒的,都涨红了脸。最终,还是素被女服务员小姐瞪得难为情,只得接了。

    ……

    他们看的是老美大片《垂直惊险》,尽管是大片;尽管是老美制造的惊险;尽管放映厅是立体声的,沙发坐儿;从炎热的外边一进去,凉沁沁的,使人浑身上下顿时为之一爽,但却只坐了三四成的观众。如果是和别人看电影,比如没毕业时和同学,比如毕业后和芸,观众越少素心里会越加暗喜。因为那可以随时换坐位也不至于影响他人。有次素和芸看一部午场的国产电影,算上她俩才五六个人。灯一黑仿佛就她俩似的。素说没坐过专车专机,却总算看上了专场电影。芸则说她俩像最高级别的审片官员了。影片结束时,素还在很酣地睡着,是芸把她推醒的。可和一个才见了第一面的男人一块儿看电影,不知为什么,素却希望座无虚席才好。她有种近乎惴惴不安的感觉。灯一黑,那种感觉更强了。倒不是怕他在黑暗之中对她非礼。素觉得他还不至于是那么轻薄的男人。何况毕竟是在电影院里。前后左右毕竟还有一些观众。倘素不悦,他是强暴不了她的。这一点虽然明摆着,但她心里那种惴惴不安就是驱之不去,像毛虫一样蠕着她的心。怕黑暗中她和他之间会发生什么不堪之事。

    电影刚演了十几分钟,素有几分预感的事果然发生——他的一只手伸向了她,放在她膝上。那天素穿的是长裤,不是裙子。否则,她想,他也许会撩起她的裙子。素对他的手佯装不觉地接受了几分钟,终于还是感到不习惯起来。她用自己的手,将他那只手放回他膝上去了。过会儿,他的手又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她尝试着抽了两次,都没能抽回。转而一想,他们的关系已然那样子确定了,自己又不打算毁约,何必在乎被人家捏着一只手呢?何况他是自己的贵人,是保障自己顺利考研读研的衣食父母一般的人啊!何况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手被他握握也没别人的眼睛注意着啊!自己也不能对人家太那个了呀!这么一想,就乖乖地任由他握着,不再抽回了。她即顺从,他则适可而止。只不过由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变为两只手上下合捂着她的手。如同捂着一只蚂蚱之类会蹦的昆虫。却也就那样而已,再没什么得寸进尺的举动。当然也不仅仅是捂着。他的眼睛一边盯着银幕,一边把玩她那只手。一会儿将她的手指依次折屈,一会儿又将她的手指依次掰直。电影散场时,素那只手被弄出了一手心汗。素的表情并没因此而不自然,却看出他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

    他说:“到我住的地方去吧!”

    素说:“不了,改日吧。”

    希望他能照顾她的感觉。

    不料他说:“就去我那儿坐坐,我不久留你。”

    话语带点儿请求的意味,也有点儿坚持的意味。素犹犹豫豫地还没来得及表态,他又说:“你总得知道我住在哪儿吧?以后我不能反过来到你那儿找你吧?那对你多不合适?”

    他一副设身处地替素着想的样子。

    素感到他的坚持是理由完全正当的坚持,于是点点头,低声说:“那好吧。”

    于是他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尼尔采”住的是一套两居室。那楼的外观已很老旧,地处三环四环之间,偏近于四环。装修过,墙漆还新着,大概也就装修不到两年光景。他住得却相当杂乱,被子根本不叠,就那么省事地一卷;旧报俗刊堆得扔得哪儿哪儿都是;窗台桌面的灰也久日未擦了。总之一切一切都符合一个没有自理意识,或虽曾有过,后来不知为什么丧失了进而连自理的能力也一并退化了的单身男人之住所的显著特征。然而素还是细心地发现,在自己之前,有别的女性光顾的痕迹。因为在抽出一半的桌子抽屉内,有一个打开的粉盒,里边一应化妆什物俱全。“尼尔采”倒十分敏感,见素朝那抽屉瞥了一眼,立刻省悟到那抽屉里有不该被素发现的东西,走过去,用背一抵,将抽屉抵上了。

    他请素在沙发上坐下后,就那么抵桌而立,侧脸俯视着素跟素说话。说真不好意思,最近忙,没心思收拾,让素见笑了。说以后她接到他的传呼,那么他一定是在这儿期待着她。说既然两个人的关系已经确定,他一定会好好待她。而她来了,也应该像女主人那样才对……

    素被他俯视得又不自在起来,反客为主地说你坐呀!

    他摇摇头说,在芸家,在冷饮店,在电影院里,加起来坐下三四个小时了。回到自己家里,倒愿意站会儿了。

    他既不坐,素便一心想赶快起身离开。

    她又说:“差点儿忘了,我还没告诉你呼机号呢!”

    他说:“对了对了,告诉我吧。要不我想你了,又得通过芸找你。”

    于是转身拿起笔,在一页纸片上记下了素说的号码。

    他说“想你”二字,说出很强调的意味。仿佛他们是特别亲密甚至亲爱的关系,即将长久分离。

    素脸红了,以叮嘱的口吻说:“就记那么一张小纸片上,可别弄丢了。”

    他说:“怎么会呢。你一走,我就背在心里。这个号码是一定要熟记于心的。”

    素说:“那,没别的什么事儿,我告辞了。”嘴上这么说,却不起身。问从他那儿回自己的住处,该怎么坐公交车?

    他说别坐公交车啊,那转乘来转乘去的,回到她那儿要两个小时左右呢。说还是打的吧。一个月里才到这儿五次,总数也不过才花一百多元钱。

    素说那我可舍不得,一百多元对我很重要。

    他说,难道时间对你就不重要了吗?我知道对于一个准备考研的人,能节省几小时的话,花一百多元是值得的。

    素却说,不,还是一百多元重要。

    她心里暗暗有些生气。她想,我若接到你的传呼,我的时间从那一刻起还是我的吗?就算我打的到你这儿了,我还可能在你这儿看书记笔记吗?我用三个小时才赶到你这儿,那浪费的也是属于了你的时间!我才不会因为你用短信号传给我“想你”两个字,我就出门打的,风风火火地为你的需要支出一笔出租费呢!我此刻兜里连打的的钱都不够了你他妈的知道吗?

    “我兜里的钱不够打的了……”素顺口竟将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是吗?唉,你这种求学精神,也真是……”

    他一脸的同情,同情之中包含着肃然起敬。

    素打断他道:“不是什么求学精神,是求生存的精神。房东前天又提醒我该交房租;借芸的钱,也答应了她尽快还她的……”

    他又替她长叹一声。

    “那一千八百元钱,我的意思是……芸跟你交代过没有?……”

    素终于不得不提。脸一直红到脖子,红得几乎要从皮肤下渗出血来。

    “啊,她交代过,交代过了。她说该分两次给你,月初九百,月底九百。可我想,何必那样呢!……”

    于是他从腰间摘下钥匙串,打开另一抽屉的锁,从中取出了一个崭新的信封,那是某杂志的信封……

    素的眼看着信封,像一只馋猫的眼看着一条鲜鱼。

    “给你,不是九百,是一千八。”

    “这……这……要不还是按芸向你交代的那样,先给我九百吧……”

    素的一只手伸过去,欲接欲拒的样子。她反倒非常的过意不去了。

    “按芸说的那样不好。一位自我放逐的先锋诗人,一名为了生存而求学的贫困女学子,咱们俩应该相互体恤。”

    他弯腰抓起她一只手,将信封放在她手上。她的手感觉到了些微的分量。那是一千八百元钱的分量。她暗想,大约三百克重。她本能地轻轻攥了一下,同时判断出了那是一沓钱在一个崭新的信封里应该有的重量。那沓钱肯定也是崭新的,否则边缘不会有那样一种具弹性似的硬度。那时刻,直至那时刻,她才承认了他确是一位贵人,一位真正的贵人,她命中的,像一切出现在解危救难的别人命中的贵人一样。看上去仿佛其貌不扬,但对别人的命运的转机产生重大影响。某些情况之下,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仁慈的上帝所派遣的,化了装的神礻氏。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上帝本人。

    她的脸又红起来,又发烧起来,由于激动,那种竭力想要抑制不使外溢的激动。她侧转头,仰望着他,目光不禁地开始流露出一种柔情。

    他也正俯视着她。他的眼神也异样起来。分明的,是欲念所至。

    他说:“别点了吧,不会错的。”

    她说:“当然不点了。当然不会错。”声音很低,喃喃地,流露着对他的话所作的娇嗔般的反应。

    他微笑了一下。

    而她又说:“我信你。难道你还会用一沓白纸骗我不成?”

    结果他笑出了声。

    她也不禁地笑了,感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露骨,难为情。

    “瞧我这里乱的!”

    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开始收拾起房间来。扫一下床,擦一下桌面的灰,像要转眼就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却顾此失彼。

    “我得走了。”

    她低声说着,缓缓站起来。

    “走?”

    “你说过的,不久留我。”

    他愣愣地望着她。

    “今天不能算。今天……我毫无心理准备。我没经历过这事儿……下次你呼我……我……我就是你的……”她一说完,拔脚便走。

    “等等。”

    她已走到了门厅。

    他几大步跨到门厅,瞪着她,仿佛她偷了他的什么宝贵东西。

    “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她的声音细小得如耳语。

    他猛一下子搂抱住她,企图吻她。

    而她不但深深地低下头,且将头左右扭动。

    他将她挤到紧贴着墙了。他腾出一只手,横按她的额。那是有几分粗暴的做法。于是她的头被按在墙上,动不得了。

    “别这样。求求你……下次一定……”

    她快急出了眼泪,其声哀哀。

    他的唇已凑近着她的唇了。听了她的话,他忽而不忍了。

    他只在她眉心轻吻了一下。

    他替她拧开了门锁……

    素走在路上时,又不免责备自己。他不就是要吻自己吗?为什么都不许他?自己那样对他公平吗?……

    素从小长到大第一次打的了。车费比自己估计的要高。二十二元。付钱时,不禁说了几句抱怨的话。抱怨北京的大,抱怨北京交通的堵塞。说如果在长春,最多十四五元。

    司机说:“那你不在长春呆着,还来北京干什么?”

    一句话抢白得她干眨眼睛。

    晚上素破例没看哲学书,而看一本色情成分很大的外国畅销小说。她情绪特别好时才看闲书。她因已经有了一千八百元而情绪特别好。

    没看多一会儿,素睡着了。衣服没脱,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才见昨夜没关灯。她从此觉得自己似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了。以往她常失眠。她终于享受到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幸福了。

    素在小摊上吃过一根油条喝过一碗豆浆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心情迫切地到邮局去给母亲寄了六百元钱。一回到家,她就伏在桌上给母亲写信。告诉母亲她找到了一份每月两千元的工作。如果她表现得好,不但准备考研这个阶段会在北京生活得不错;考上了,读研的两年也肯定会生活得不错。告诉母亲北京是可以在职读研的。劝母亲千万不要担心她什么,而她最担心的是母亲的身体。劝母亲不要再强干那么多家钟点工了。干一两家就可以了。她说,在以后的一两年内,她几乎可以保证每月都给母亲寄六百元钱……

    她废了几页信纸。因为泪水滴在信纸上,自感欣慰的泪。但那也不愿使敏感的母亲发现信纸上有泪痕啊。

    素没再换租住处。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学芸那么奢侈的好。毕竟,暂时无忧无虑了,她因而有好情绪将那一间平房收拾得更加整洁,一切摆放得更加有条不紊……

    她收到了“尼尔采”的两次文字留言——“你好吗?关心你!”“祝你快乐,何必非在生日”之类。她没回电话,认为大可不必。因为他们的君子协定中没那么一条……

    一个星期后,她第一次收到了他的正式传呼——“想你!等待着!”

    她去了。再也舍不得花钱打的,怕比二十二元还多。他是晚上七点多传呼她的。到他那里,已快八点半了。他的房间也整洁了。他说是雇钟点工打扫的。两个小时,十元钱。说他所付出的十元钱,最充分地体现了人民币在国内币值的坚挺。

    素听了,心一疼,像被锐器划割一般。

    接下来她向他奉献了自己,很义务地,无怨无悔地。之前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因为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像要以自己的迫不及待,证实他真的有多么想她。由于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在她这方面,就毫无相应的冲动。毫无。只不过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任其作为罢了。她之所以能够那样地听凭摆布,全靠充分的心理准备一再默默地要求自己。她没料到,并不强壮的他,要起来那么凶猛,竟能那么持久。素以为该结束了,他却又一遭亢奋蛮进……

    素便又一阵疼,肉体。

    素流血了,心也是。

    素流泪了,不知不觉的。

    她紧咬枕巾一角,忍着。

    她想到了母亲。如同替他打扫过房间的不是别的一个做钟点工的女人,而正是自己的母亲。而母亲清楚,在自己亲手打扫过的房间,自己的女儿将被怎样。所以才打扫得格外认真,格外仔细。是的,他没说错。他那十元钱花得很值。哪儿哪儿都一尘不染……

    终于结束。他仍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指尖抹去她脸颊上的泪。

    他说:“我理解。”

    素说:“你什么也不理解。”

    素的眼泪又往下流。

    他坚持说:“我理解。”

    素问:“那又怎样?”

    他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合你意?”

    素只有沉默。

    素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素了,生理上如此,心理上也如此。虽然她已全盘接受了芸关于所谓贞操的观点,或曰哲学。细想想,可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但她还是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好比一件什么东西,别人说很普通,自己也不再珍惜,也随着认为很普通,然而一旦被掠夺了去,仍如秀发遭剪,且是贴颊的那一缕,从根部。对于性事,素自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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