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弃的家园

    芊子感到自己像一只蒸笼上的虾——赤日当空,仿佛炽红的毒眼,被某种强烈的报复的目的燃烧着,灼灼地盯住她这个大地上的渺小极了的活物,使她无处躲藏无处逃遁,非要将她晒干了晒焦了不可似的……

    脚下的土地也是烫的。热烘烘的地气,透过她那双旧布鞋薄薄的胶底儿,直接蒸着她的双脚。

    她的腰早已酸了。她几乎是匍匐在地,机械地割着麦子。麦秸干得脆极了,锋利的割茬儿将她的双手她的胳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躺倒的麦束,宛如一批批遭到杀戮的东西,着地之前发出嚓啦嚓啦的呻吟……

    四周全都是野草。半人高的野草,倒反而日头越毒越充满了生机似的,葳蕤地欺剿着她家的两亩麦地。从山坡上望过来,这两亩麦地,像一床绿被面上打的黄补丁。山坡下,晌午的翟村静得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它的上空也没有一丝炊烟缭绕。仿佛翟村人早被一场大瘟疫彻底灭绝了,根本没有需要做饭吃的活人了……

    “芊子姐……”

    芊子回头一瞧,见是更生。她姐夫的小弟。那县中学初二的学生,戴一顶特大的草帽,手拎着塑料袋儿,正目光定定地看她。

    这儒气十足的书卷少年,使芊子内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嫉妒之火。

    她憎恨地瞪了他一会儿,复又机械地割麦子。

    “芊子姐……”

    “没意思地叫我干啥?哪个是你姐?套啥近乎?滚!……”

    芊子猛地站起,气呼呼地冲那少年嚷了几句。

    “你……我是想告诉你,你裤子后边开线了……你咋不穿内裤呢……”

    那少年说时,自己先脸红了。

    芊子左手朝后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屁股,摸了一把湿漉漉滑腻腻的感觉。她浑身上下早已汗洗似的了。

    芊子也倏地脸红了。她恼羞成怒,几步跨到那少年跟前,厉声呵斥:“那你就看吗?看了老半天是不是?还姐、姐的讨的什么好嘛!……”

    “我……没有……我……”

    她不由他分说,啪地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小不正经的东西!再不滚一镰刀砍死你!”

    由那少年而想到他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姐夫,继而想到自己的姐姐,想到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她内心里的憎恨陡增了十倍似的……

    那少年捂着脸,怔呆了片刻,缓缓转身,屈辱地走开了。

    由自己的哥哥姐姐,继而想到了一切出走四方,将翟村荒弃成目前这种样子的翟村人。芊子也憎恨那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自己从前的小姐妹们。是的,她深深地憎恨那些出走了的翟村人,不管他们从前与自己的关系有多么亲密,关系越亲密的她越发憎恨。她觉得他们绝无例外地,全体地都对她犯了一桩罪。那一桩罪应该被定为间接坑害罪。她自己这么认为。

    芊子又下意识地朝身后摸了一下,紧接着冲更生的背影喊:“你站住!”

    那少年站住了,但是不回头看她。

    “你再过来!”

    那少年不动。

    “挨了一巴掌就生气呀?你既叫我姐,姐还打不得你一巴掌呀?听话,过来吧!”

    “好更生,就算姐求你了行不?”

    芊子的语调不禁变得柔细了,甚至有些低三下四起来。

    终于的,那少年低垂着头,又默默走回来了。

    “更生,姐裤子这样,是进不了村的,万一碰着谁呢?”

    “……”

    “更生,这两亩地,就姐一个人收,三四年年年这时候,都快把姐累垮了。脏衣服一堆,姐顾不上洗了,你别笑话姐……”

    “……”

    “你知道的,姐以前不是个没羞的人……”

    那少年已听明白了芊子的意思,默默脱下了自己的长裤,朝她低垂着头一扔……

    “你转过身去……”

    不待她命令,那少年已然背转过身去了。

    芊子换上他的长裤后,见他已在替自己割麦子了。

    芊子因自己对他的强烈的嫉妒,因自己扇他那一个大嘴巴子,而感到了几分内疚,几分自责。

    “更生,把上衣掖短裤里多好。要不你也古古怪怪的,会让人见了笑话……”

    芊子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几分长姐似的温爱。其实她比那十五岁的少年只大两岁。如果翟村还是从前的翟村,村里的中学一直办着,那么芊子肯定也进了县中了。而且应该是翟村最值得骄傲的一位高二学生了。当然,使芊子这一夙愿彻底化为泡影的,主要还是她的娘,如今娘竟成了她无法摆脱的累赘……

    那少年弃了镰刀,直起身,背对着芊子,很听话地将上衣往短裤里掖着……

    “更生,先不忙割了。你过来,陪姐坐下歇会儿,说说话儿……”

    芊子已经很久没与人交谈过了,村里已没有她乐意与之交谈的人了。她一天里说不上几句话,而且只能和娘说,那当然也不能算是说而是怨骂。曾是娘骂她,近来是她骂娘。

    芊子忽然产生了想与人交谈的愿望,这愿望极强烈。

    更生似乎体恤到了她的心,迟豫片刻,默默走过来,默默坐在她身旁的麦束上。

    “考完试了?”

    “嗯。”

    “考得咋样儿?”

    “还行。”

    “怎么叫还行呢?排多少名?”

    “全班第三,全校第十二名。”

    “看不出,你倒真要强!回来干啥?”

    “想家了。”

    “家?……”——芊子冷笑起来,“你哥和我姐,他们丢下你和我不关心了,你还有什么家?无非是那幢破屋子,破院子。有天我经过,都满院子长了野草了!……”

    “我回来就是要铲铲草。”

    “亏你还有这份心思!你是想你家那幢破屋子破院子了吧?”

    “嗯!”

    更生打开塑料袋儿,放在芊子面前——里边是各种糕点和几筒饮料。

    芊子正渴得很,也正饿得很,便不客气地抓起就吃,打开就喝……

    那少年自己却不吃也不喝,他忧忧郁郁地说:“我路过咱村原先那大鱼塘,塘堤一段段塌了,水都跑光了,快见底了。有一头不知谁家什么时候淹死的猪,在塘里发着臭……”

    “别说!说别的!……”

    芊子感到一阵恶心。

    “原先的水渠也一段段塌了……”

    “我早知道。”

    “还有果林,被砍得乱七八糟……”

    “我也砍过。大白天!”

    那少年望向她,目光中有深深的惋惜,也有不愿说出口的谴责。

    “瞧着我发愣干啥?当柴烧,不砍白不砍反正也没人管。”

    “老广泰站在果林里,像根木桩子,在想什么似的……”

    “哼,他也没资格管了!”

    “我好伤心,咱们翟村不该落这般下场。”

    “你够了!翟村翟村!你怎么不替我伤心,我就该落如今这下场吗?”

    那少年又有些发愣地望向芊子。

    “你哥又给你寄钱了吧?”

    “嗯……”

    “你哥是王八蛋!我姐也是!他们当初离开翟村时,对我许的愿多好哇!可现在他们怎么不给我寄钱了?你说!……”

    “芊子姐,你不知道原因吗?”

    “我知道个屁!我连他们在哪儿都不清楚了!”

    “他们……他们……分开了……”

    于是轮到芊子瞪着更生发愣了。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

    “我的意思是……他们不在一起过了。你姐,和外省一个炸油饼的好上了,带着孩子不知跟那人到哪儿去了……我哥信上告诉我的。我哥一开始想找,后来也不愿找了……”

    糕点噎在芊子嗓子眼儿,咽不下去了。她抓起冷饮筒喝了一大口,却又被呛得咳嗽不止……

    那少年急忙替她轻轻拍背……

    于是芊子捂着脸呜呜大哭。倒不是为姐姐和姐夫分开而哭,纯粹是为自己……

    在方圆百里内,翟村从前并非一个穷村,甚至一度曾是一个较富裕的村,它们拥有的土地是方圆百里内最平整的土地。早年间集体修下的水渠,确保土地在干旱年灌溉充足。遇上涝灾,翟村人也是不怕的,村里的三台抽水机一架,也还是能向老天爷夺回七八成粮食。所以早年间方圆百里内流传着这样的话——“冻不着烧窑汉,饿不着翟村人。”早年间老村长翟广泰没退党的时候,翟村里人心很齐。翟广泰一发动,什么办不到的事,村人齐心协力地拼着一干,最终无不办到了……

    老村长是两年前退党的。

    那一天他带着村干部一干人等,到县委大院去上访。县委书记见不着。县委书记到地委开会去了。县长不愿见他,坐在办公室吸着烟,喝着茶,生着他的气,认为他是在挑头闹事。

    他呢,不知从哪儿找着一把锨,就在县委大院掘起坑来。

    警卫见了,上前制止,厉声厉色地喝问:“嗨!你这是干什么?”

    他扫了对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干什么?看不懂了?没见俺们带着锅,带着粮袋子吗?快晌午,肚子饿了哩,要就地掘个地灶,煮锅粥俺们几个上访的喝嘛。”

    警卫说:“你别胡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说:“咋不知道?知道,俺们来时,才有在这儿安营扎寨的思想准备嘛!”

    警卫要拎走锅,他竟对警卫扬起了铁锨。警卫见他确实不好惹,不敢一管到底了。

    县长从二楼窗口望见了这一幕,气得什么似的,使劲儿按灭一支刚吸了几口的烟,操起电话往警卫室下了一道命令——“谁也甭干涉他!我今天偏不信邪,偏不接见他,倒要看看这老家伙究竟能闹腾到什么份儿上去!”

    老广泰也是个偏不信邪的人。那一天俩偏不信邪的人都认认真真地治上气了。不过老广泰毕竟是领导着百多户人家的一村之长,并没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警卫不再管他,他也不打算做得再过分。他仔仔细细地在露天水龙头那儿淘米,并以亲近的口吻跟蹲在那儿洗衣服的一名警卫拉家常:

    “小伙子,看样儿是打农村出来的吧?家里人还种着地吗?”

    人家佯装没听见,连头也不抬起一下。

    “要是家里还有人种着地,你就能体恤我们农民了。不错,粮价是在提高着,但是在一角钱一角钱地提呀!可化肥呢、农药呢,一元钱一元钱,几元钱几元钱,十几元十几元地涨价,咱农民这地明摆着是没法儿再种下去了嘛……”

    人家一听他说的是对现实很不满的话,更不敢搭话茬儿了。

    “小伙子,你说是不是呀?我今天来上访,那是代表着全村人的。说白了,是代表咱们农民向当父母官的讨个农民的公道!讨不着个公道我回去跟全村人没法儿交代哇!”

    他连连叹气,一副让人同情的样子。

    结果人家端起盆就走,人家岂敢对他这个带头儿闹事的人表示同情呀!

    他倒也不觉得恼,冲人家背影又说:“听着我的话反动?连听听也怕受牵连?理解,完全理解!”

    人家扭头气冲冲地甩给他一句不中听的话是——“玩蛋去!谁要你的理解啦!”

    他仍不恼,笑笑,摇摇头,走到他掘的地灶那儿,将米下了锅,接下来就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子吹火。

    由他率领来的翟村的干部们,那会儿就分散开,院里院外的,四处替他捡烧的东西。县委所在地,院里也罢院外也罢,毕竟是怪干净的,捡不大着。于是老广泰将院角落的一只柳条筐拖了来,那筐里有破胶鞋烂袜子桌椅腿儿旧书报什么的,他一样样往地灶里塞。边塞边说〖BF〗:“智者百虑,必有一失,怎么就没带捆柴来呢?我老了,想不那么周全了,你们可是应该考虑到的啊!”

    翟村的干部们,就都诺诺连声,都频频点着他们的头说:“老支书批评得对着哪,对着哪。我们没经验,头一遭儿,下次一定吸取教训……”

    他们都非常敬重他们的老支书。是真的敬重,打心眼儿里敬重,不是假装的。撇开他三四十年来为翟村胸怀里揣着一颗无私奉献的心不说,只这一次行动,他们都想过的——搞得不好,他们的老支书也许会蹲牢呢!

    他们那会儿对他的敬重,格外地显得真诚显得由衷。

    他也从他们脸上,看出了他们都替他提着份儿心。倘是被法办了,他的罪将比他们重得多啊!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于是安慰他们:“都愁苦着个脸干什么?如果咱们被治罪了,你们就尽量洗清你们自己,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推得越彻底越好!我是主谋,是我唆使的你们怂恿的你们,逼迫着你们跟我来的……”

    他的一番番话,跟两名警卫说的话,跟翟村的干部们说的话,都被不时从地灶旁边走过来走过去的警卫班长那双机警的耳朵听了去。于是县长在办公室里,也了解到他在院子里说了些什么话了。

    县长对着电话说:“好。汇报的情况很重要。继续听老家伙还散布些什么言论!……”

    县长放下电话,坐不住了,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其实,县长一望见他在院子里掘坑,就开始坐不住了。当然,也不吸烟了。因为老广泰制造的烟,比他吸过的任何一种牌子的国烟或洋烟都冲。风向正巧将那股夹裹着异味儿臭味儿的浓黑烟柱吹向县委办公楼一排排敞开的窗子。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关窗声中,县长已被呛得咳嗽了起来。他一边掏出手绢捂住口鼻,一边忙不迭地抓起电话,向警卫室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快,快!通知那老家伙立刻进楼来!我接见他,妈的!”

    于是守候在电话机旁,一直恪尽职守地与县长办公室保持着密切联系的警卫班长,放下电话一溜小跑,跑到老广泰跟前彬彬有礼地说:“老家伙,别玩火了,我们县长请你马上去!”

    老广泰把眼一瞪:“年轻人,叫我什么?”

    “老同志,老同志,我说走嘴了,请原谅!您千万别生气!”

    警卫班长毕恭毕敬地承认错误,表示道歉。

    “我不在乎你叫我什么,老家伙也罢,老同志也罢,随你怎么叫都行,也随县长怎么叫都行。我只不过不能接受‘玩火’两个字!我明明是在煮粥嘛!”老广泰一板一眼地说,一副有理不在声高的样子。

    “我错了我错了。您不是在玩火,您是在煮粥!煮粥……”

    “年轻人,有错认错就好。我再问你——你最后一句话怎么说的?你说——‘我们县长’,对不对?”

    “对,对对……”

    “不对!他不止是这个大院里,你们这些人的县长!他也是俺们这些来自大院外的,农民们的县长!所以,你对我,对这个县里任何一个人说到他,都要说‘咱们县长’!小子,这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警卫班长只想赶快完成“请”他的任务,所以也就索性装出“乖乖仔”式的小字辈儿的模样,不跟他一般见识。

    老广泰往锅里瞧了一眼,又对翟村的干部们说:“都瞪着我干什么?没见水都快开了吗?赶快下米呀!煮稀点儿。还不知道得在这院子里住几天呢!带的米不多,要节省着做……”

    说罢,他撩开大步,挺胸昂头的,从容不迫而又坚定不移地朝那代表着本县最高权力机构的灰色楼房走去。他那瘦小的背影,那时刻显示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气概,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劲头。翟村的干部们,都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都觉得他们的老村长老支书,仿佛是在走向自己的墓穴一样……

    对于县委书记而言,在七百多名村长村党支部书记之中,翟广泰是一个较为熟悉的名字。这倒并非因他既是村长又是村党支部书记。那七百多人个个身兼以上二职。“党政分家”这句话,在中国的最广大的农民们想来是荒唐的,百思不解的。他们习惯于一个县里既有县长又有县委书记,但是绝不习惯于一个村里也是如此。极少数的竟然不兼二职的人,在他们眼里将是一个权威大大值得怀疑的人。

    调来不久的县长,之所以记住了翟广泰这个名字,乃因这名字与翟村的许多光荣紧紧联在一起——交纳公粮模范村、计划生育标兵村、“扫盲”先进典型村、精神文明样板村……不一而足。有些光荣,还是经他这位县长从七百多大村小村中圈点出来之后,才正儿八经地颁发给翟村的。谁也没法儿在一系列又一系列的光荣面前,将翟广泰这个名字和翟村剥离开来。事实上那也是剥离不开的。首先翟村的人们就会觉得,那样子太扫他们的兴。甚至会觉得,那些光荣的分量也有些变轻了微不足道了似的。在翟村人们的荣誉感中,仿佛只有由翟广泰亲自从县里带回来的奖、锦旗、证书什么的,才算是某种光荣……

    公正论之,当年的县长对当年的老广泰,已经是很宽容的了。率领着全村的干部,在县委大院里掘出个地灶,安锅煮粥,这等放肆行为倘是别一个村的带头人的所为,县长早不客气了。早下令警卫班采取“必要的措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于老广泰这方面而言,却也并非是存心恃功犯上,倚老卖老。不,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位在极小的人群中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和权威色彩的老农,这位党龄比如今的某些县长县委书记还要长得多的中共老党员,无论对上对下,都被公认是一个最通情达理最不愿为难别人的厚道人。他那一天的做法,是别无选择的一种选择。

    他来县委求见县长或县委书记,已经不下十余次了。

    第一次县委书记本是想接见他的,但由于正在开会,就通告他在传达室等着。他这一等,中午也没吃上一口饭,就饿着肚子一直等到一拨拨的人下班了。县委大院里静悄悄的,办公楼的每一扇窗子都渐渐黑了。他奇怪了,问传达人员这是怎么回事啊?县委书记明明答应了要见我的,怎么我等到现在了他还不接见我啊!人家摇头说我怎么能知道呢?他说那我无论如何也得与县委书记通一次电话啊!就问人家县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人家说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能随便将县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来访者吗?他说那你就告诉我县委书记秘书家的电话号码吧!人家说这也不能随便告诉上访者啊!告诉了,要挨骂的呀!他再三地请求,就差没跪下了,人家才动了恻隐之心,十二分不情愿地将那秘书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他忐忐忑忑地拨通电话,诚惶诚恐地一问,人家才想起他,令他彻底失望地告诉他,想见县委书记是不可能的了。县委书记到省里参加县委干部培训班去了,三个月之后才结束呢!他很生气地质问——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让我从早等到天黑?对方也生气了,在电话那一端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吗?我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我每天心里要记多少事你知道吗?还不许我一忙就把你给忘了吗?对方一说完就将电话啪地挂断了。

    于是他明白,冲撞了县委书记的秘书,今后想见县委书记一面,肯定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第二次走入县委大院,就很明智地只字不提县委书记,口口声声单要求见县长一面了。但是那一天县长的面他也没见着。尽管,那一天县长没外出,也没在开会,就在楼里办公。不过他总算没白来,等了小半天后,终于在传达室被恩准和县长在电话里谈谈。

    他说:“县长啊,我是翟村的翟广泰,村长兼党支部书记……”

    他当时很激动,握着话筒的手直抖。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有什么事,你开始汇报吧。不过简短点儿,别NB023唆。你们最基层的同志,素质普遍太低呀!有些人汇报工作时,不着边际,云山雾罩,常使当领导的听了很久,还没听出个所以然……”

    县长平静的刻板的口吻,使他听出了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意味儿。也仿佛听出了一句潜台词是——你可别像那些素质太低的,我的耐心不是无限的……

    “县长啊,我主要是来问问,向我们农民打的那些白条,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呢?”

    老广泰认为,自己是把话问得再简短再明白不过了。

    看来县长也是这么认为的。生活中,有些时候,有些情况下,有些事,一旦问得又简短又明白,就必定会使被问的人陷入尴尬和难堪。这一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一旦出现了,则又必定会使问话的人也很不幸地被扯入到尴尬和难堪里边去。而这也就反过来更加证明,问话的人,只顾了简短,只顾了明白,没有兼顾其他,那话是问得太没水平了。

    县长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良久。

    老广泰在电话这一端屏息敛气,被另一端的沉默所压迫,没勇气再多问一句,也只有屏息敛气陪着沉默的份儿。

    他紧握着听筒的手出汗了。

    终于,县长又开口了。

    县长仅问:“你来,就是要问这个?”

    老广泰尤其简短地回答“对”。

    县长说:“这个问题嘛,是不需你来问的,也是不需你瞎操心的。究竟什么时候兑现,县委自会排到日程上进行讨论的。讨论了,形成决议了,文件就会发下去的……”

    老广泰说:“可是县长……”

    县长说:“嗯?你可是什么?”

    “再不兑现,就没人种地啦!”老广泰急了。

    “你这是什么话?农民不种地,国家还养着几亿农民干什么?”县长的语气十分的严厉了。

    老广泰没有勇气也只好从胆魄里往外硬挤出几分勇气了。他据理力争:“县长,你的话我不爱听!不能说国家养着几亿农民,是几亿农民养着这个国家!”

    “翟广泰同志!别跟我抬杠!我正在办公,我是一县之长,没时间和你在电话里抬杠!你不爱听我的话,那么爱听谁的话,那找谁去吧!”

    县长在电话另一端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响声经由听筒传入老广泰耳中,使他的耳鼓大受震动,浑身不禁地一抖……

    “县长,我不是偏要和你抬杠,不是大老远赶来非要惹您生气。我的意思,我是想说,再不兑现,农民们想种地也没办法种了!”

    “够了够了!我说同志,你这不是惹我生气,又是在干什么呢?你要耐心做农民兄弟们的思想工作嘛!要善于向农民兄弟们解释嘛!党信任了你几十年,一直让你当着农村基层的干部,你不要忘了自己应对党承担的职责嘛!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回去,告诉翟村的农民也转告附近几个村的农民,白条也并不是白条嘛!是国家、是政府、是党向农民打的借据嘛!只要保存得好,那是会经受住历史的考验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出示它,国家会认账的!”

    “可是县长……”

    可是县长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隔了几天,老广泰又出现在县委传达室。

    他们没见到县长的面。非但没见到县长的面,连县长的声音也没再听到。倒是听到了县长秘书的声音。县长秘书通过电话转达县长的“意思”——如果他还是为“白条”的事而来,那么不见不谈也罢。已经谈过了嘛!县长已经知道了嘛!该指示给他的话,已经指示了嘛!他遵照着去做就是了嘛!……

    老广泰很感激县长秘书。因为人家末了压低声音在电话里向他透露——前次,他给县长留下的间接印象不怎么样,善意地劝他以后别再来了。

    这使他觉得县长的秘书比县委书记的秘书好。

    当他第三次出现在县委传达室,连传达室的老头儿都劝起他来。

    人家说:“老哥,你是六十多岁的人,我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人冲着自己的年龄,得多少讲点儿自尊自爱是不?”

    他叹了口气,表示完全同意对方的话。却又说:“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的啊!”

    人家说:“我知道。所以才劝你啊!为别人事,你何苦的嘛!”

    县长的秘书正巧骑着自行车从外归来,被他一眼瞅见,冲出传达室,一把拉住人家车后架,将人家拖住了,央求人家再替他向县长通报通报。

    县长秘书叹了口气,四下望望,见周围没人,坦率地告诉他:“老汉呀,我把话说白了吧!因为你来得太勤,县长非常不高兴,认为你已经构成了对他的人身滋扰。我没法儿替你通报了啊!我可以劝你以后别再来了,总不能劝县长接见你一次吧?那样,我这秘书还能当长吗?”

    他设身处地替人家想了想,感到自己确实使人家为难了,便松开了拖住人家自行车后架的手……

    以后他又来了三四次,想在上班时或下班时堵住县长的车。可一次也没堵住。县委另外还有两处旁门,县长哪里能让他给堵住呢?

    一个来月的日子里,每次往返一百多里,为了能见上县长一面,获得到当面陈述利害的机会,他那张原本就很瘦的脸,进而瘦得塌了腮……

    老广泰一迈入县长办公室,县长劈头便用冷冰冰的话调说:“翟大村长,翟大书记,现在,我终于可以面对面地跟你谈话了!”

    他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因为县长的话,正是他见到县长后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没想到居然被县长抢先说了。〓〓

    县长几步跨到窗口,伸出手臂,朝院子里指着厉声训斥:“你那是干什么?你把县委大院当成什么地方了?今天你要给我好好地承认错误!”

    他讷讷地说:“县长,我错了!”

    县长又几步跨到他跟前,指点着他说:“错了?就这么一句话就拉倒了吗?你光口头认错是不行的!你得给我写份深刻的检查!”

    他讷讷地说:“行,我写。”

    于是县长瞪着他,他也瞪着县长。二人相互瞪了几分钟,县长忽然一挥手:“算了!念在你是个老党员的份儿上,今天的事我也不追究了!归根到底,还是个素质问题!受党教育几十年了,还连点儿起码的理性都没培养起来?你那锅粥煮熟了没有?”

    他嘟哝:“八成煮熟了……”

    县长缓和了语气:“煮熟了,你们就喝光它。没碗,到食堂去借!就说我让借给你们的!浪费粮食是罪过的。谁知盘中餐,粒粒……”

    他打断了县长背那两句中国人差不多都知道的诗:“县长,我今天只要你给一个准话。‘白条’什么时候兑现?”

    县长一听,顿时又板起了脸:“‘白条’!‘白条’!兑现!兑现!我已经在县常委会上提出了一次,常委们说早兑现了一次嘛!”

    “可那一次兑现的是前年的‘白条’。而且只兑现了一半!去年的还没兑现哪!今年农民们交了粮,收到的又是‘白条’!……”

    “今年打的不是‘白条’,是‘绿条’!”

    “反正都是条!不是钱!”

    “那不一样!‘绿条’上印着‘推动民间集资,支援国家建设’这样一句口号,难道你没看清楚?这就是说,今年的‘绿条’,较之往年的‘白条’,具有了光荣的性质……”

    他又打断了县长的话:“可我们农民不要这光荣!我们要钱!没钱我们今年怎么活?明年拿什么买化肥?买农药?不给现钱,农民们明年都不会再种地了……”

    县长也打断了他的话:“翟广泰,国家就没资格欠农民几笔债吗?欠下了,你就要代表农民们,像黄世仁逼杨白劳一样,非逼着国家限日限时地还债不可吗?如果国家是一个人,你是不是也要把国家逼得寻短见喝海水呢?NC267?时代变了,对国家就一点儿感情都不讲了?……”

    老广泰突然吼一声:“放你娘的臭狗屁!”

    县长一怔,完全呆住了。

    “怎么县里只欠农民的,只欠教师的,就没听说欠那些不择手段的暴发户们的!倒是常听说他们欠国家的!欠各级政府的!欠了往往也白欠,不还往往也就不还了!为什么?为什么总对他们那么有感情?总欺负农民啊?欺负教师啊?……”

    老广泰说得来气,一时间涨红了脸,竟朝县长举起了他那只老农的瘦而黑的手……

    县长呢,则将两眼一闭,脖子一挺,仿佛准备承受一耳光的样子。

    然而老广泰及时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那只手并没真的扇在县长脸上。半空里僵住片刻,终于缓缓垂下,紧揪住了自己衣襟的开角……

    县长的两眼也随之缓缓睁开了,且越睁越大,最后睁大到吓人的程度,眈眈地瞪视着老广泰。

    老广泰一时不知所措。

    县长的脸也涨红了,红得很光亮。

    县长拍了下桌子,吼起来:“想打我?想打县长?!你浑蛋!……”

    老广泰又火了。脖子上青筋凸起。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墨水使劲儿投在墙上。墨水瓶碎了,雪白的墙上出现了一大朵蓝菊,他自己和县长的脸上身上,溅了无数蓝墨水点子。接着他又抓起一瓶墨水投在墙上,于是雪白的墙上又出现了一朵红牡丹。他自己和县长的身上脸上,又被溅了无数红墨水点子……

    在县长秘书和隔壁办公室的几位男女闻声赶到之前,县长办公桌上的漂亮的暖水瓶也已做了农民和县长这一场冲突的物质代价——它撞碎一块玻璃,从县长办公室飞落到院子里去了,触地时发出爆炸一般的猝响。这爆炸一般的猝响惊动了警卫班。在警卫班长的带领下,他们几乎全体冲向办公楼。蹲在地灶四周,围着锅嘘溜嘘溜喝粥的翟村的那几名村干部,反应都很迅速地丢了碗,一齐站起。其中一个大叫一声:“操家伙!”——于是他们扑向防火器材架……

    像一头暴怒的老熊一样发了狂的老广泰,刚刚被七手八脚地按坐在一把椅子上动弹不得,翟村的人们冲入了县长办公室,一个个手握斧子,钩子,铁锨铁镐什么的。其中一个还提着泡沫灭火器。他们手中的“家伙”不同,脸上的表情却是相同的,皆作怒目金刚状。

    县委的男女们个个大骇。县长的秘书脸都白了,既胆怯万分又无限忠勇地挺身护住县长,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别乱来……”

    县长这会儿倒镇定了,平静地说:“还按着翟广泰同志干吗?还不快放开他!”

    于是几双牢牢按着老广泰的手放开了。

    老广泰对翟村的人们说:“你们要砸县委呀?把家伙都给我放下!”

    翟村的人们一个个回头瞧,见警卫班虎视眈眈堵在门外边,第一次都不听从老村长老书记的话了,谁也没把“家伙”放下。

    老广泰也不再喝迫他们。他掏出烟盒,吸起烟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一个人身上。

    老广泰将那支烟吸得差不多了,就用目光四处寻找什么。

    县长猜到了他在寻找什么,陪着小心说:“烟灰缸也被你摔碎了,烟头你就踩灭在地上吧!”

    于是老广泰只好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一脚踩灭。

    他往起一站,瞪着县长说:“县长,我主意已定,今天当着县里这些同志的面,当着我们翟村几位支委的面,我郑重宣布退党了!从今往后,党在翟村的事,我就不负责任不尽义务了,啥时候俺们农民打的‘白条’、‘绿条’一总地兑现了,我翟广泰重新争取入党!重新经受入党考验!”

    他这番话说得相当平静。

    县长默默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向他。

    他摇了摇头。

    县长就自己吸着了那支烟,默默吸了几口,注视着他的脸说:“翟广泰同志,我希望你能及时收回你的声明,不要感情用事。”

    县长的话也说得相当平静。但是那一种平静的语调之中,隐含着不容忽视的警告意味儿。县长的脸,当时严肃得像一位正在法庭上执法的审判长的脸,甚至简直就可以说,像一张即将张贴的布告。

    然而翟广泰的决心已坚如磐石,任谁的话都不能使之动摇了。

    他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是——“不!”

    翟村的这一位老农,将那一个冷冷的“不”字一说完,谁都不看,抬腿就走。翟村跟来的人们,都仍操着“家伙”,有意无意地护着他,随之而去。从县长办公室至院子里,他们觉得他一总儿推卸掉了责任感义务感什么的,似乎年轻了几岁,步子也似乎轻快了……

    然而老广泰离开县委大院没多远,站住不走了,众人便也一齐站住了,疑惑地望着他。都以为他后悔了……

    不料他哇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义无反顾地率领着翟村的干部们来的,结果却是昏迷不醒地被轮着背回了翟村……

    第二天,翟村的农民们全体出动,在县委大院门前黑压压坐了一片……

    第三天赶来了更多的其他村里的农民……

    于是整个县城被震动了,地委被震动了,省委被震动了……

    县长引咎辞职了……

    县委书记从省党校惶惶然地赶回来了……

    省里拆东墙补西墙,还以省委名义向几位名声赫赫的“大款”开口借,才十万火急地临时筹措到一笔款,先替县里还了欠农民的债……

    一场风波总算消散。农民中惟一付出代价的是老广泰。县委、地委向各村发出联合通告,措辞严正地开除了他的党籍,取消了他县人大代表的资格……

    县长离开本县之前,去到翟村一次,向翟村人道了歉,并深深鞠了一躬。之后他光临了老广泰家。

    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他们一个躺着,一个盘腿坐在炕上,推心置腹地长谈了一番。

    老广泰说:“县长,我很抱歉啊!我那么做,是万不得已的啊!”

    县长说:“你现在连党员都不是了,我也不称你同志了。就叫你翟老汉吧。翟老汉,我也很抱歉啊!县委向农民们打白条,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老广泰说:“我明明是当众宣布退党在先,县委地委为什么还要在其后下一道红头文件开除我呢?这不等于是存心整治我吗?”

    县长说:“翟老汉,毕竟的,你是在过党四十多年的人,怎么竟也问得这么没常识呢?”

    老广泰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过是想从你口中讨句哄人的话。”

    县长也苦笑了一下,也用自嘲的口吻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县长了。连说句哄你的话的资格都没有了。我还巴不得谁来哄哄我呢!”

    老广泰望了县长几秒钟,内疚地说:“县长,我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真的!你信吗?”

    县长点点头说:“我当然信。咱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干吗存心要把我闹倒呢?”

    “县长啊,农民们也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哇!他们是因为有地眼瞅着不能种了才……”

    县长用手势制止住他的话,叹口气说:“这我也知道。我调来还不到半年,没什么受农民们拥护的政绩,也没什么被农民们憎恨的劣迹嘛!农民们干吗非闹倒我不可呢?一袋碳氨已经四十多元了,一袋尿素已经九十多元一百来元了,一袋二氨一百五六十元,再加上水费、电费,农民们辛辛苦苦半年,按最好的收成算,一亩地也不过就落个三百多元钱,遇上平年,就等于白干。遇上灾年呢,不用遇上大灾年,只要遇上小灾年,一亩地就会赔上几百元,种十亩地的人家就会赔上几千元。几千元就可能压得农民几年内喘不过气儿,翻不过身。这些,我这个当县长的都知道的。前任县长向农民打了两年白条,我能一上任就都替他还清了吗?县里底子薄,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仙!我像一个钱搂子似的,到处搂钱,却只不过替前任还了农民一点点,可自己这一届又对农民欠了新债!……”

    老广泰从枕下摸出烟递给县长。

    县长吸了几口,摇头说:“不谈这些了!”

    老广泰同情地说:“我又没烦,不是在认真听着嘛!”

    县长又吸了几口烟,叹气说:“今年我为什么向农民打‘绿条’呢?起先是这么想的,不能白欠农民的!还那一天,得连利息一块儿还!我也是从农民家庭出来的,我是体恤农民的!我这任县长向农民打的欠条。不光颜色不同,实际上内容也要有所不同。可常委会上一讨论,把我的想法彻底否了!常委们说,利息?你到时候从哪儿来钱又还欠债又还利息?我说不知道。常委们说你不知道怎么敢预先许愿?我没话说,就这么给否了……”

    “那,县委每年的钱都用到哪儿去了?”

    “修公路。不是都说要想富先修路吗?盖了十几所小学校。孩子们没地方念书行吗?拨给了一些县办企业发工资,不发工资,总共几千工人怎么生活?按倒葫芦起来瓢,反正不是农民们把我闹倒,就是县办企业的工人们把我闹倒……现在,终于好了。我的刑期提前结束了。我很感激你呢!……”

    老广泰有些不解了。

    县长如释重负地说:“不是你们农民把我闹倒了,我有什么正当的理由离开这个县啊!是这个县的农民们成全了我呀!”

    老广泰说:“县长,你也不必感激我。因为农民们去闹县委,并不是我煽动的。我只不过没能力再靠权威压住他们了。”

    县长说:“我知道不是你煽动的。我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所以我离开之前,才来向你告个别嘛!我不愿见你,那是因为我怕面对你提出的问题!不愿正视它。有时候甚至自欺欺人,恨不能要忘了问题的存在。翟老汉,今天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大实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说哪了!你可千万别给我扩散。你不在党了,我还在党呢!档案转到哪儿还是个县级干部呢!我没你那种勇气什么都不考虑了……”

    老广泰眼睛湿了。他抓住县长一只手,紧握着,发自内心地说:“县长,话不在多,我重新看你了!我……反而会想你的……去到哪儿,托人捎个口信儿来……”

    县长以后并没有托什么人捎什么口信儿来,老广泰自然也就不知道县长究竟调往何处了……

    不久,翟村的几名支委也在一天早晨向老广泰告别。他们说他们要到外地打工去,以后不再种地了。

    老广泰极力反对。

    但是他们提醒他,别忘了他已经不是支书不是村长了。他们不过是来向他告别的,而并非是来请他批准的。

    “那你们就干脆也别来向我告别!”

    他大发脾气。

    待他发过脾气以后,他们平平静静地说,一向视他为可敬长者,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悄没声儿地一齐离开村子呢?

    他说,县里不是保证了,今后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吗?

    他们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一切保证了。他们说,县里即使真的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那种子的价格、化肥的价格、农药的价格明摆着,还是要年年往上涨的,是县里的大小官们根本控制不了的,无能为力的。种地农民们不还是要吃亏的吗?农民们又不是天生的傻瓜,干吗一年年吃亏,一年年不“反思”哇?如今全国的人不都讲“反思”的吗?

    于是他们走了。像老广泰要去见县长时一样,步子是那么坚定不移,那么义无反顾,也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意味儿……

    仿佛是以他们为榜样,其后,一拨拨的,翟村的青壮农民们,相约着,扛着简单的行李卷,纷纷离开翟村……

    又过了不久,年轻的女人们,也背井离乡,身影消失在世界的四面八方……

    继年轻的女人们之后,纷纷离开翟村的是十七八乃至十四五的少女们,三十五六乃至四十五六的妇女们。有些腿脚利落的老太婆们,也鼓起闯世界的勇气,老当益壮地走了……

    现在,原本五百七八十口人的翟村,总共剩下了还不到六十口人。尽是些卧床不起的人,重病缠身的人,有残疾的人或神经有毛病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一个例外之人健康、俊美、青春勃发。

    这一个例外之人便是芊子……

    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即是事实。她觉得眼前这少年已因事实也近乎是一个小王八蛋了。她内心里渐渐滋生起一种想要毁坏掉这县中初二生的前程的念头,如同滋生起想要毁坏掉自己所没有而别人偏偏有的好东西的念头。不,不,不只是毁坏了就拉倒了的事儿,那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他的王八蛋哥哥了!还要同时利用他,利用了他还要叫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暗暗地用一条又一条正当的理由鼓励自己坚定那一种念头。于是她那张很好看的脸又变得和颜悦色可爱复可亲了。

    “不说惹气话了!更生,姐问你,那你晚上的时光怎么打发?”

    “看书。”

    “看书?你可真用功!一个人守着那空荡荡的破房子,又没电,还有兴趣看书?”

    “我点油灯看。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看书不是玩儿,是学习。学习不能光凭有没有兴趣的。”

    芊子终于不哭了。

    她两眼定定地瞪着更生,瞪得那少年心里直发毛。

    “我……我走了……”他站了起来,也不拿塑料袋儿,转身就要走。

    “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说。”

    “你说吧,我听着。”

    “准是你哥,那个王八蛋又勾上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姐了!”

    “他们的事儿,具体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信你哥信上的胡说八道?”

    “那我还能信谁的呢?”

    芊子也站了起来。两眼仍定定地瞪着更生。

    “你可真懂事了!更生呀,姐一个人晚上在家里闷,你别只想着自己学习,晚上过来陪姐解解心烦行吗?”

    “这……”那少年犹豫起来了。芊子看出了,他分明不信任她的亲密。

    “姐求你了!”

    “那……好吧……”

    那少年答应得似乎有些勉为其难似的。

    “别装出这种样子!姐知道你一向心里是喜欢姐的。说不定,等你长大了,咱俩还有缘做了两口子呢!”

    那少年刷地红了脸,低下头去。

    于是芊子便在他脸上热辣辣地亲了一口,同时又问:“来不来?”

    “来……”

    “大声点儿!痛痛快快地说!”

    “来!”

    “保证?”

    “保证!”

    “这才是姐的好更生呢!”

    芊子在他另一边脸上也热辣辣地亲了一口。之后像个温良长姐似的,用手抚摸了他的头一下,替他将上衣往短裤里掖得更舒贴些,最后将他的塑料袋儿从地上拎起给他……

    那少年摇摇头,低声说:“都留给姐吃吧。其实……其实……我买了捎回来,就是想给姐的……”

    “真的?”

    那少年抬起头,眼睛亮亮地望着她大声说“真的!”他一说完,转身便跑了。

    芊子望着他背影,伸手掏出块糕点咬了一口,同时在心里骂了句:“小王八蛋!你哥已经是个抛妻弃子的狗男人了,你长大也准不是个好东西!”

    联想到姐姐,芊子也不由喑骂一句——“活该你个贱货!……”

    “芊子是不是你呀?”

    “是我!招魂儿似的喊什么呀?”

    “是你,怎么不早答应一声?”

    “不愿意!”

    芊子使劲儿用擀杖在案板上一击,娘的屋里立刻寂静了。

    面条!面条!每天都得擀两顿面条,中午一顿,晚上一顿,芊子早就做烦了。可娘已经老得只剩三颗牙了。一颗上牙,两颗下牙。两颗下牙中,还有一颗已经松动了,将掉不掉的。除了煮得烂软的面条,娘是再吃不了别的饭了。拌面的菜,还得像剁鸭食一样,剁得细碎细碎的。她早已不那么情愿不那么费心地为娘做碗面了。只不过往煮好的面里撒点儿盐罢了。

    娘见芊子端着碗送进了屋,挣扎起身坐着。娘的床头旁,摆着一只旧木箱子。芊子将碗往旧木箱上一NB054,没好气儿地说:“吃吧!”

    以前,芊子如果侍候得不好,娘是要发怒的。娘一发怒,开口便骂,甚至,会将面碗朝她脸上抛过去。自从娘瘫在床上下不了地,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心情一天比一天坏了。娘似乎不曾想到过,芊子的脾气也不像从前那么温良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坏了。终于有一天芊子使娘明白了这一点,她让娘饿了一整天。娘一开始骂,而芊子则听着,坐在门槛上吃自己为自己摊的油饼,任娘骂。反正附近的人家都成了一幢幢空屋,主人们早就举家流落到中国的大小城市去,多年不归了。任娘怎么骂,也是没人会听到的,芊子也就不担心受指责。娘骂了一中午,骂得口干舌燥,也就懒得骂了。到了下午,娘开始低三下四地请求芊子给口水喝。芊子只装没听见,连应都不应一声。到了晚上,娘饿极了,也渴极了,开始哭哭泣泣,请求芊子原谅自己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千万别忍心饿死自己,渴死自己。芊子仍装没听见。仍连应都不应一声。她冷酷无情,一心只想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战果”……

    第二天早晨,娘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芊子才走入娘的屋。娘的脸被一番番泪痕搞得脏兮兮的,嘴唇上干着鼻涕嘎巴儿,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芊子腰杆挺挺地往娘床前一站,胸中满怀着初战告捷,大获全胜的洋洋得意和成功地报复了谁似的淋漓快感,恶声恶气地问:“老东西,还敢不敢闹脾气了?”

    娘仰视着她,嘶哑着嗓子说:“不敢了,不敢了。好女儿,好芊子,娘以后再也不敢了……”

    “老东西,你还动不动就跟我闹脾气!没我,你三天也活不到!是不是?!”

    “是,是,没我芊子,我三天也活不到……”

    “你说你是不是个老不死的?!”

    “……”

    “不说?!我看你还是不渴!不饿!……”

    芊子一转身,作出马上要走开的样子。

    “芊子……”娘一把揪住了她衣角。

    “娘……是个老不死的……”

    娘说着,一双昏花老眼中就涌出泪来。

    芊子一点儿也没心软。她用一根手指往娘的额头正中间一戳,解气地说:“就你,还有资格跟我闹脾气?NC267?!以后,只有我不高兴了骂你,你老老实实听着的份儿!就是我不高兴了打你,把碗往你脸上抛,你也要一声不吭地挨着,明白不?”

    “明……娘……明白……”眼泪从娘眼中刷刷往下淌。

    “哼!”芊子挣脱了衣服,转身又走——娘急又扯她一把,没扯住……

    “芊子,给娘碗吃的吧……”

    老娘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着,哀求着。为了讨好她,还左一下右一下扇自己脸……

    芊子终于动了点儿恻隐,端了半碗凉水来。

    娘双手哆哆嗦嗦地捧碗喝凉水时,芊子冷眼看着说:“老东西,我头晌还要去山上砍柴哪,没工夫给你做吃的!喝几口凉水你就能撑着活到下午了,等我晚上回来再给你做吃的吧!”

    ……

    从那一天起,娘反过来彻底成了芊子的出气筒。而芊子,则越来越觉得,憋在满心窝的气,光发泄在娘一个人身上,那是怎么也发泄不完的。该觉得有气,终归还是觉得有气……

    芊子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芊子爹在她七岁,姐姐十三岁那一年,得暴症死了。那一年芊子的哥哥刚满十八岁。于是为哥哥娶上媳妇,就成了芊子娘第一大使命。哥哥娶上媳妇,分出去另过以后,把姐姐嫁出去,就成了芊子娘的第二大使命。芊子和姐姐从小非常亲,姐姐出嫁那一天,芊子哭得泪人儿似的,舍不得姐姐从此变成外人家的人。从那时起,芊子就与娘相依为命了。哥哥虽分出去另过了,但家里的重活,还是当成自己的义务,不用叫心里边就想到了,常回来帮着干的。姐姐嫁在本村,在婆家过够了新媳妇的瘾,也是每天至少往娘家串一次的。那些日子,是芊子活得最滋润的日子。娘再没了近期内的大使命,惟一主要的事儿,就是侍候芊子,心疼芊子,无微不至地照顾芊子。那时芊子还在本村的中学上初二,她一门心思考上县高中。她发誓要做翟村的第一位大学生,也是第一位女大学生。这个梦想使她成为村里最高傲的少女,也使她成为最吸引小伙们目光的少女。在许多情况下,梦想是足以令少女们更加青春勃发更加光彩美丽的……

    现在她的梦想彻底成了泡影。成了只有在梦中才得以实现的事……

    先是哥哥出去打工去了。一年后哥哥回来,将嫂子和三岁的小侄子也带出去了……

    哥哥和嫂子决定离开翟村的前一天晚上,娘忧郁地问哥哥:“儿啊,那,以后家里的重活娘可指望谁帮着干呢?芊子还干不动重活哇!再说她是个女孩子家……”

    哥哥回答:“娘,不是还有我大妹嘛!重活儿让我大妹两口子帮着干干有啥哩!我都帮家里干了这么多年了,轮也该轮到他们了……”

    嫂子也从旁说:“就是的就是的!再说有啥重活呀?不就是收两亩地的麦子,入冬前再抹一遍墙泥,预备些过冬的柴草吗?”

    娘又问:“那,往后麦子还种不种了?”

    哥哥说:“别一点儿不种哇?不种你和芊子吃什么?大米一元九角多一斤哪,兴许明年就涨到两元钱一斤了!买着吃,那一年得花多少钱?种地卖粮,那是不值的事儿。但要论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种两亩地还是不亏的……”

    芊子当时接过哥哥的话茬儿说:“哥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只要你在外边攒了大笔的钱,将来能帮家里把房子翻盖一下,能供我上大学,我就替你这个儿子在家里对娘尽义务!”

    芊子心里是非常支持哥哥外出打工的。能干的青壮年男人们都走了,惟独自己的哥哥顾三虑四,岂不是倒显得自己的哥哥在外边混不了似的吗?许多男人都回村来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带走了。每走一家,村里剩下走不了的人们就评论道:“瞧人家!瞧人家嘛!……”

    那一种表情中,那短短的一句欲说还休的话中,所包含的万千感慨,羡慕乃至嫉妒,简直是无法比拟无法形容的。

    哥哥一家三口走了不久,姐姐和姐夫一家三口也走了。

    姐姐和姐夫走时,娘正病在炕上。芊子闻知心里慌了,去到姐姐家,对姐姐和姐夫说:“你们不能走!”

    “不能走?”——姐夫看看姐姐,显出很困惑的样子。

    姐姐一笑,说:“芊子,你姐夫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芊子恼红了脸:“姐你说是什么意思?你们再一走,撇下我和娘怎么办?”

    姐夫也一笑,悠悠地说:“芊子啊,你这话可就不着边际了。你是我小姨子,你娘是我丈母娘,你有哥,你娘有儿子,他都撇下你和你娘带着老婆孩子走了,我这个做女婿的,难道还要对小姨子对丈母娘担份儿什么法律义务不成?你哥走后,我并没少替你家出力吧?我总归不是你家的长工吧?就是长工要走,只要不欠东家的,东家也没理由拦吧?”

    芊子被姐夫的话噎得一怔。她瞪了姐夫半天,欲驳无词,突然一指姐姐说:“他走可以!你不能走!你是我姐,娘是咱俩的!哥前脚走,你后脚走,只把娘撇给我一个人负责啊?”

    姐姐沉下脸说:“妹你咋说话呢?娘整天侍候小姐一样侍候着你,她倒是用得着你负啥责呢?”

    “娘现在病着你不知道吗?”

    “谁没病过?娘这才刚病了一次,你就怕成你的负担了?你反过来侍候娘几天能咋的你?娘病好了还不是要照样当你的老妈子吗?以后你也出嫁了,有心守在娘身边侍候娘,只怕已做了别人家的媳妇,还没机会了呢!”

    芊子又被姐姐的话噎得一怔。

    姐夫接着姐姐的话说:“她不但是你姐,还是我老婆!既是我老婆,首先就是我家的人了!老婆听男人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难道你不让她走,她就非得听你的吗?”

    芊子一张嘴说不过姐夫和姐姐两张嘴,不由吧嗒吧嗒掉下泪珠子来……

    姐姐朝姐夫使个眼色,瞧着她扑哧又笑了,走过去搂着她肩,亲昵地说:“芊子啊,你自己以为你是精还是傻呢?打你小时候,人人就都断定你长大后要比姐精,可姐却觉得你还是小处精大处傻。你就不想想,咱哥和咱嫂,舍了家撇了地,到城市里闯荡去,究竟图的是个啥?”

    芊子将身一扭,噘起嘴嘟哝:“图的多挣钱呗!这谁不知道!”

    姐姐又搂住了她的肩:“那姐姐和姐夫呢?”

    芊子又将身一扭:“你们也图的多挣钱呗!”

    “那你怎么就不想想,哥哥和嫂子,姐姐和姐夫,将来挣下的钱多了,能没你这个妹子一份儿吗?冲着哪方面,将来也亏待不了你呀。”

    姐夫又接着姐姐的话说:“芊子,你替我们照看点儿这个家,我们在外边混开了,保证月月给你寄钱回来!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芊子终于被说服了……

    姐姐和姐夫那一拨人,差不多是翟村最后的一拨离去之人了。其后虽然仍有离走的,但已不再是一拨一拨热热闹闹地离走了,而是一个一个孤孤单单不声不张地离走了。因为能离走的早都离走了,落伍的找不到伴儿了……

    姐姐和姐夫走后不久,村里的中学停课了。原本包括外村的学生,曾有过四个班一百八十多名学生的中学,那时只剩下二十几名学生了。老师觉着教得没劲了,也离走了。最后一批学生,是跟外村的一个姓周的男人离走的。他说在南方的某些大城市里,需要大批卖花的少女和卖报的少年,不管卖花还是卖报,每天能挣二三十元!一个月去了吃住费用,能净剩下四五百元哪!学生们和家长们一听,哪有不动心的呢!争先恐后地报名。老师指斥那个姓周的男人破坏农村教育,被那姓周的男人臭骂了一顿,扇了两耳光。村里的干部们也都走了,党支部也不存在了,挨了一顿臭骂还挨了两耳光的老师,没处讨公道,最后把老广泰从家里拖出来给评理。老广泰也有心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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