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

    一、黑形与枪声

    说起我的嗜好,也有不少项目:如旅行文艺美术纸烟等,近年来又加上一项,就是瞧电影。这天晚上恰是八月十三。晚餐时一阵子倾盆的雷雨把温度降低了不少,凉风习习已含着些儿凉意。我的妻子佩芹因着那一阵大雨,伊的瞧那《金缕痕》片名的兴致竟也像气候温度一般地降低了。我的意志比伊坚定得多,晚膳既毕,仍独自冒着雨前去。这《金缕痕》一片在描写和结构表演取景方面,处处都合乎艺术的原则,的确当得起“名片”的评价。所以我虽冒雨而往,还觉得非常值得。

    唯美戏院位置在公园路的北端,从戏院到我家里不过一里多路。我出院时雨点已停,街路上经过雨水的冲洗,清洁非常。我瞧瞧手表,恰指十一点二十分钟。安坐了近三个钟头,身体上感到有活动一下的需要,我便定意步行回去。我沿着公园路向南进行,影片中的情节,兀自在脑子中一幕一幕地自动搬演。

    那是一出悲剧,描写一个女子在少年时爱上了一个有志而清贫的男子。他们的性情面貌都相称,尽可以成一对美满的佳侣,可惜因着社会地位的阻限,那女子受了环境的诱惑和逼迫,终于好梦难成,另外嫁了一个富家儿。在结婚以后,伊的安富尊荣的愿望固然满足了,可是敌不住伊的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原来那富家地非但不知道温存体贴,而且项指气使,纵博视邪,无所不为,伊的生活便陷入寂寞悲惨的境界。这女子受尽痛苦,便自怨自艾起来,恨不得时光倒流,把先前的错误纠正过来。后来伊的丈夫因着堕落而破产,伊的痛苦又从精神的面扩充到了物质方面;进一步到达了禁飨不继的地步,于是伊更不堪了。这时候那先前的情人已经卓然成名。他的心坎中仍不忘他的旧时的爱人。他听得了那女子的景况,使千方百计探寻伊的踪迹,准备尽量地助伊,使伊重事逸乐。后来他在一家小旅舍中会见了他的爱人,但伊已是愁病交迫,躺在一张破榻上,一息奄奄了。我觉得那片子的最后一幕确是最紧张动人。那男子紧紧抱着他的爱人的头,眼泪汪汪地凝注着他的爱人的憔悴灰白的脸。

    他竭力地安慰伊道:“玉妹,你苦了!可是现在你有了新的生命,你尽安心吧。现在我的能力,尽足以使你安享了。你要什么,爱什么,我都办得到。我告诉你,我的奋斗努力和今日的成名,都是为你。所以我的一切所有,甚至我的生命,都在你的指挥之下!玉妹——玉妹——”

    话说得非常恳挚而沉痛,可是竟没有多大效力,只使那妇人用合的双目微微地张了一张,伊的枯萎的嘴唇上,又略略现出一丝笑容,接着伊就在这一笑之中瞑目而死了。

    紧抓心弦的剧情占据了我的整个的意识,从公园路缓步向市对,竟像忘了我在路上走。不久我便到了和平路的叉路。我的归途必须向东转弯,从和平路经过。当我将到转角的时候,才走一定神,遥遥瞧见一个警上站在路旁的电灯木背后,正和一个少年女子在谈笑。在一瞥之间,我就撕知了他们谈话的性质。

    我暗暗地忖度;“世界上具有最大的力量的是女子!伊能够鼓励一个男子,使他奋发振作,创造新的世界,但同时伊也能使他堕落毁灭,沦入无底的深渊。……这个警士若不是有这样一个伴侣来提报他的精神,这样夜深人静,他也许要到墙荫檐角下去叩睡乡的门了吧?”

    砰!

    一声巨响直刺我的耳鼓,我顿时停止了脚步,又收摄了我的还想。我急急辨别那声响的来路。这分明是手枪声音。因着雨后夜阑,街上已是车马绝迹,所以我确信我的听觉不会错误。那枪声是从我的前面来的。那时我恰要转弯进和平路去,但还没旋转身子。于是我急急放开脚步,穿过了和平路,到转角上站住。那个谈情的警士已从电杆木的背后闪出来,站在马路的中心,向着街的四叉探头探脑地乱望。分明他也已被枪声所惊动,一时却寻不出枪声的来由。

    “谁开枪?……可是你——?”

    警士的眼光一射到我的身上,一边高声叱喝着,一边迎着我奔过来。我觉得这个人太冒失了。

    “你管的什么事?也许调情调管哩!”

    他显然料不到我会有这样的答话,呆住了向我发任。这时候我的眼睛角里忽又吸收一种异状。在公园路的西首,距离转角约有四五家门面,有一个黑形闪过,接着这黑形飞也似地向前奔去。

    “唉!有个人跑了!……快赶上去!

    我说话的时候,把手指指着那逃人的方向。警士倒也知趣,一听得我的紧急的命令,立即表示接受。他向前面望一望,随即举着警棍,投步追过去。

    我的好奇心已被枪声和黑形所激动,精神的紧张也已到了高度。那警士虽已担当了追赶的任务,我也不敢怠慢,急急走到那黑形出发点的所在。那里是一排两上两下的西式楼房,共有十多家。每家门前都有一方小院,前面围着短墙,附联着两扇金花的铁门。当我在转角上时,瞧见那人逃出的屋子,距离街用约有四五家门面,但究竟是四家或是五家,因电灯的光力不足.我不很清楚。那些属子又是同一式样的,辨别更难。我看见那第四家和第五家的楼上楼下的窗上都露着灯光,前面的铁门又同样合着,不能不有些踌躇。第四家的门口,钉着一块黑地白字的铅皮牌子,是“张康明律师”。我走近铁门,顺手推一推,里面闩着。我又走到贴隔壁的第五家的门口,门上也钉着一块铜牌,是“西医吴小帆”。这扇铁门却应掩着。我推了开来,向里面一窥,小院中停着一辆下篷的包车,却间价没人。

    经过一度简捷的考虑,我便轻轻走进去,跨上了石阶。这屋子有两室并列,南首的一室中的灯光比较亮一些,但都静悄悄地没有声响。

    怎么办?喊一声吗?不。我走上了阳台,凑近那两扇法国式的玻璃长富,因为有灯光从窗帘的隙缝中透出来。我把头凑到窗缝,向里面一瞧,不由得展了一震。

    二、我的经历

    这南边一间分明是一个医士的诊室,向外有一只药橱,右手的靠壁处排着一张圆桌和两把椅子,桌椅对面有一张书桌,桌面上有几张杂乱的报纸。书桌后面的近外用处,有一个书架,架上排满了许多西装的书籍,和一叠一叠的杂志报纸。靠着长窗的两边,有两个安乐椅的客座,右倾里就是通隔室的门口。就在这个门口,有一个穿白色长衫的男子侧身横在地上,头部向着书桌,两足却横在门口。旁边另有一个穿西装而卸去短褂的男子,正俯着身子,在瞧视那躺卧的人。当我的眼光瞧到这诊室的时候,那西装的男子正突的立直了身子。也许是我上阶时漏出了些声响,因此惊动了他吧?或是他自己心虚,才有这种举动?他立直了以后,回头来向长窗上瞧一瞧d我急急把身子蹲下了,不使他瞧见。幸亏他还没有疑心到窗外有人偷窥,故而并不曾开窗出来。我又凑近窗帘缝,看见这穿西装白衬衫的男子转到书桌后面去。他站一站,像在用耳朵倾听;接着他从灰色法兰绒裤袋中摸出一支黑钢的手枪,轻轻地开了抽屉,将手枪放入层中;又摸出钥匙来锁抽屉。我瞧他的神气慌乱无措,行动有些诡秘,一望而知他已于下了一件恐怖的罪案。因为我的眼光再度接触那个躺卧在地上的男子时,又发见那件白绸长衫的胸口上还留着一大堆鲜红的血渍!

    这发见是意外的,我又不禁嫩暗起来。我能直接走进去干涉他吗?还是再悄悄地窥探他一会?这疑问立即自然地解决。一阵急促而重浊的皮鞋声响自远而近,转瞬间先前那个警士已气息淋淋地奔进铁门,一直走上石阶。静境既已打破。我的暗中窥察的计划已不可能,我便索性公然地和警士招呼。

    我说:一怎么?没有追着那个人?”

    警士道:“我发脚时果然瞧见一个黑形,可是一直追到吉庆路,还不见那家伙的影踪。

    “那末我们走进去。这屋子里面已经发生了一件杀人案哩!

    我和警士作简短回答的时候,陡听得屋子里发生一种扰乱的声响,似乎有人因急速地奔走,撞翻了一把椅子。那警士一听得,便首先向那北首一室的门走去。门上虽装着电铃,他并不按铃,直接推门进去。我急急跟在后面。这一室象是一间病人的候诊室,中央有一张方桌,迎面有一部楼梯,一边排着几把长椅;长椅的对面就是通南首诊室的门,也就是那穿血长衫的人横躺的所在。门开着,我的脚刚跨进了一步,猛听得玻璃窗响动的声音。我抬起头来,果见那两扇长廖已开,那个穿白衬衫灰法兰绒神的少年,正从窗里逃出去。我赢前一步,把手臂一张,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逃走?”

    我问一句。少年站住了,闭紧了嘴不答。那警士偻着身子,在横倒的人的额角上摸一摸,摇摇头。我才知道事情是件命案。警士跨过来,走到了长廖面前。那少年便被我们二人夹在中心。

    警士高声问道:“这地上的人是你打死的吗?”

    少年仍默然。他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满现着惊怖之色。他的脸形是长方的,下颌阔大,鼻子隆直,颧骨略见高耸,但面颊上的血色,围着心的变态,这时已完全退尽。若使下一句简赅的批评,他的面容可当得“英俊不凡”的成语。

    我的观察在时间上不过占有了两三秒钟。在这两三秒钟中间,那少年只是呆呆地向我瞧瞧,又瞧瞧那穿黄制服的高个子的警士,好像正深思出神的样子。我从他的呆木的状态上推测,料想他的神经已经失了常度。

    警士又耐不住地问道:“怎么不说话?你杀了人,还假装痴呆?”

    少年又突的旋过头去,在警士的脸上凶狠狠地瞅了一眼,忽而顿一顿足,又举起右手的拳头来挥动。

    “乓乒!”

    别慌,不是枪声,是那少年的拳头挥击在玻璃上,击碎了长窗上的一块玻璃。他摸一摸右手的手背,第一次开口。

    “完了!……完了!”

    他说完了,从警士的身旁擦肩而过,回到书桌后面的一只螺旋椅前,坐下来。我和那不曾请教过姓名的警士也跟到书桌近边。

    警士指着地上的人,又问道:“这个人是死了,到底是你打死的不是?”

    少年略抬一抬头,目光谛视在空中,点了点头。

    警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仍不答,好像不听得。

    我接口道:“我想他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吴小帆医士。

    少年还是不接口,反应是向我瞅一眼。我走前一步,把手中的雨衣放在窗边的安乐椅上。我俯着身子向那地板上的人瞧一瞧,先伸手抚摸他的鼻管,他的气息果已停止。他的面穿黑苍而瘦损,两目仍开张一半,灰白没光的眸子似在瞧我,看了十分可怕。他的嘴唇也没有闭拢,洁白而排列不很整齐的牙齿镶着失色的龈肉,更觉得丑狞怖人。我估量他的年龄在三十内外,但像是个饱经艰苦的人物。我正要察验他的胸口的伤处,忽给警士的高喉咙所阻住。

    “喂,你别乱动!

    这也不能怪他。他不知道我是谁,为执行他的职守,自然不容许任何人触动尸体。我并不答辩.占占上述。来。他走到电话机前,打了一个电话到警署会。阿什本瞧着那呆坐在书桌后面的少年,连续发问。

    “枪在哪里呀?说啊!枪在哪里呀?”

    他的问句仍没有效果,因为这时候有一个打岔。我听得外室中有足步声响。我的目光立即移向候诊室的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少妇。伊的身上穿一件淡紫色软绸颀衫,肌肉似很白嫩丰腴。蛋圆形的脸儿,盖着一头乌发,发会已经剪去,鬓边卷成两个小圆球。两条淡黑的细眉,一双敏活的俏眼,配着一张红润的小嘴。伊的双耳上垂挂着一副月环形镶细钻石的耳环,在闪闪地发光,更足以助村伊的美容。不过这时候伊的脸上薄薄地笼罩着一层惊恐的神气。伊的嘴唇也有些儿颤动。伊一边把一块白巾揉着伊的眼睛,一边额声发问。

    “小帆!……什么事——什么事呀?

    书桌后面的少年抬一抬头,沉默还是照旧。那少妇像要走进诊室里来的样子,忽而目光一落,看见了门口里面横看的那个尸体。

    “哎哟!……怎么——?

    伊倒退一步,忙用手撑住了门框,模样儿仿佛要晕过去。这时候若不是另有一个角色登场,我自然义不容辞地要上前去扶持伊。那另一个角色是个年龄在六十岁以上的女仆,正从楼梯后面的室中踉跄地走出来。伊看见那少妇骇叫后地倒退,便抢前一步,从伊的背后把伊抱住。

    伊嚷着道:“少奶,少奶!什么事?……别怕!

    我走到她们俩的近前,向着那女仆说:“你把你的女主人扶到楼上去,定定神,回头再说。

    少妇挣扎地站直了,连连摇着头,表示不接受我的话。

    伊说:“不,不!我要瞧一瞧。小帆,这究竟是什么事?这个躺在地上的是——”

    吴小帆已经站起来,绕出书桌,要走向候诊室的门口来。

    他高呼道“娟英,别惊慌。一件小事。我打死了一个人!

    “你——你打死了谁?”

    女人隔着门口答应着,伊的眼光又一度接触尸体。小帆也瞥一瞥地板,仍简单地作答。

    “你也认识他。他就是沈瑞卿。”

    沈瑞卿三个字似乎有一种力,又使那女子震了一震,显示出这件事情的背后包含着某种复杂的因素。那高个子警士也跟过来。他的手中执着一把六七寸长的白亮的短刀。他继续向吴小帆要求。

    “喂。你既然自己承认杀了人,为什么不肯把凶器交出来?”他把手中的刀扬一扬。“这把刀我是从死者的身底下取得的。刀上光洁没有血,分明不曾用过。我听得过枪声,知道你是用手枪打死他的。你的手枪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这问句是多余的,我可以解决。刚才我明明瞧见他的手枪藏在他的书桌抽屉里。我还没有开口,吴小帆忽然点点头,现出一种坚决的神气。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串钥匙,顺手给警士。

    他说:“手枪在抽屉里。你自己去拿吧。”

    攀上接了钥匙去开抽屉。吴小帆走到那女人的身旁,伸手抚摩伊的肩膊。形状像是夫妻。

    他温慰道:“娟英,你定心些。我为什么打他,你总也明白。但这件事很简单,你不用慌得,现在我总得到警察局去一趟,但是我相信我不久就可以回来。”

    “小帆,你——你——”女人的声调近乎哭。

    小帆又拍拍伊的肩。“我说过了,没有事。现在车夫杨三送药到柳荫路病人家去了,马上就回来。等他回来以后,你叫他到隔壁去请张康民过来。你把这件事告诉张律师。他一定可以给我们处理。”

    女子也紧紧地握住了小帆的手,颤声道:“好,我马上去请张先生来。你慢些走。”伊旋转了身子,像要走出去,又站住了。“小帆,这一点你得弄清楚。他——他当真是你打死的?”

    吴小帆忽垂着目光,缓缓地答道:“是。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天。他既然要来寻我,我自然也不能不把同样的手段对付他。……娟美,你知道他是一个犯罪人。我为自卫打死了他,也决不致于抵他的命。

    夫妇俩的话没有终止,外面又是一大阵脚声,走进了三四个警士。最先走进门的一个穿着巡长制服。他先看看尸首,又向我们几个人瞧一瞧,他的视线发现了诊室中的警士。

    他问道:“王南福,你电话中说的凶手是哪一个?”

    王南福恰巧已经检出了书桌抽屉中的手枪,很高兴地走过来,向吴医士指一指。

    他说道:“曹巡长,他就是杀人的凶手。现在我们把他带到署里去吧。

    “好。这是凶器?”巡长接过那支手枪去察看。

    王警士点点头,又旋转来瞧我。“先生,你是个重要的证人,不能不烦劳你陪我们走一趟。我还没有请教过尊姓大名呢。

    我点点头,随手摸出一张名片来给他。

    三、疑点

    这件案子的发生差不多是我亲眼目睹的。行凶的吴小帆又自己承认过,在势不致于再有什么疑问。这是一件偶然事件,不是什么疑案,我自从和霍桑合作以来,经历的奇案在百数以上,却从没有像这一案那么迅速了结。可是事实的转变竟出乎所料。我的最初的观念是错误的。这件事还是一件疑案,它的内幕并不像我所料想的这样简单。

    我到了警署里以后,署长许楚石看了我的名刺,很客气地和我招呼。他也是素来知道我的。我把经过的情形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许署长自然绝对信任,把我的话当做一种重要的证据。他又向吴小帆问供。小帆从新缄默起来。许署长问他为什么缘故打死沈瑞卿,他和沈瑞卿有什么怨仇。小帆默默地不答。他的双目仍现着果定的状态,有时紧皱着双眉,有时自己摇摇头,表示出一种迷惆懊恼的模样。

    我说;“许署长,我想他刚才干过了那件凶案。他的神经上所受的刺激一定非常厉害。此刻他的精神上显着异态,你要希望详细的口供,还不如等明天再问。

    许楚石很赞成我的建议,其实除了赞成我的话以外,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吴小帆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不比无产阶级的民众,一到警探先生们的手里,不开口就可以随随便便用手法威逼。这时吴小帆既然闭口不说,他的精神上也明明现着异象,暂时延摘自然是没有办法中的一法。

    下一天八月十四日的清晨,这事情变卦了,我的老友霍桑忽然打电话给我,叫我到他的寓里去谈谈。我起初还以为有什么别的案子,约我去相助,不料上夜里的这件血案,竟也和霍桑发生了关系。

    他走向我说:“包朗,昨夜里你不是发见一件杀人案吗?这案子非常奇怪,内中的情节并不像你所见到的这样简单”

    我反问他道:“你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

    霍桑道:“昨夜里那被捕的吴小帆已从南署里移解到了总厅。殷玉臣厅长因着发现了几个疑点,不能解决,汪银林恰巧在请假中,所以连夜来请我去商谈过一次。我不但已经见过小帆,并且见过他的妻子谭娟英,他们的女仆夏妈和包车夫杨三。这三个人昨夜里都给传到总厅里去过。所以我对于这案子的情形也许比你所知道的更详细些。

    “那好极。我正要查一个明白。可是吴小帆已有了口供?”

    “是的。”霍桑应了一声,擦火烧纸烟,一边呼吸着,一边把两腿伸直,仰靠着藤椅的传背。“不过他所供的,和你所已经知道的恰正相反。

    “哦?”

    “他说沈瑞卿不是他打死的!

    这果真出我的意外。我瞧瞧霍桑的声音态度,绝对不像是开玩笑。

    我顿了一顿,说;“奇怪2他昨夜里明明已经承认过,现在怎么翻供了?

    “这就是一个待决的疑问。他不承认打死沈瑞卿的话如果实在,那末,他当时为什么承认,势必另有内幕。

    “你对于这个疑问有什么见解?

    “我在搜集各方面的佐证以前,还不能下具体的答案。

    “你所希求的佐证是什么?

    “据昨夜到场检验的曹伯威巡长说,枪弹从胸口打入,从背部穿出,但是四处检寻,枪弹却没有着落。这是一个重大的疑点。南区署长许楚石也曾在那诊室中和隔壁候诊室中的地板上寻过一回,同样没有找到。不过许署长在诊室中分隔的墙壁上,发现一个新鲜的断痕。他还把那诊室和候诊室绘了一个图。我也瞧见过。这所痕恰近通候诊室的门口,在里面的一边,离地板约有二英尺,很像是枪弹所所伤的。

    “那枪弹会不会从这所口中陷进墙壁里去?

    霍桑吐出了一口烟,摇摇头。

    “不会。那颗痕还浅,墙砖有十时厚,都是实砌的。许楚石曾仔细察验过,绝没有陷进去或穿过的可能。据曹巡长的见解,死者进了诊室以后,大概立在书桌面前。吴小帆开枪打进了沈瑞卿的胸口,穿背而出,射在壁上,就留下了一个痕迹。可是枪弹从壁上落下或反射开来,势必仍留在室中,不料竟找不到。这一点最奇怪。

    “你想曹巡长的见解有没有成立的可能性?

    “据我看,这理解不能成立。因为壁上的断痕离地板只有二英尺。假使沈瑞卿果真是立着中枪的,枪弹穿背而过,着在壁上,那末壁上领痕的高度至少应有死者高度的五分之三。换一句说,那断痕须得离地板四英尺左右,方才符合。因为枪弹的发射,在短距离间,当然是直线进行的;何况死者又没有安坐或蹲下的可能,这推想显然有些破绽。

    “那末你想吴小帆的翻供可会是说谎抵赖?

    “我还不能说。他的否认很坚决。

    “你已经接受他的话?

    “肯定的接受当然还谈不到,但至少也不应忽视。”

    “他怎么样说?他既然不承认,可曾说是谁打死那沈瑞卿的?”

    “没有。他没有别的话,单说他不曾开枪打死沈瑞卿,对于别的问题,他还是缄口不说。”

    我寻思了一下,付度地自言自语。“这真奇怪!假使小帆的话是实在的,莫非沈瑞卿过去的时候,先已中了枪——”

    霍桑忽举起了他的纸烟。“不。这是不可能的。许署长和曹巡长都说,那伤痕恰在左胸的近心房处,一中枪势必立即致命。他决不会如你所料,中了枪再能从外面走进去。”

    辩证很合理,我当然不能坚持。经过了一度思索,我又记起一件事。

    我说:“霍桑,还有一件事。我记得当我和那警士王甫福听得了枪声,在街角会集的时候,曾瞧见一个人形从那屋子里奔出来。当时三南福可惜没有把他追着。现在想起来,这个人很有行凶的可能。”

    霍桑答道:“不错,这个人的确重要,不过仍不能解释不见枪弹的疑问。因为即使那逃走的人开枪打死了沈瑞卿以后,立即逃出,那枪弹也应当留在屋子里。”

    是的,枪弹的不见,不但缺乏佐证上的材料,还留下一种不可思议的疑窦,因为凶手行凶以后,势不会如此从客周密,把枪弹部检拾了去。我想到这里,又发现了一种补充的资料。

    我又说。“我记得我站在长窗外面偷窥的时候,看见吴小帆正俯着身子,站在尸体旁边。在这当地,他也许偶然瞧见了那落在地板上的枪弹,为消减证据起见,他便顺手将弹子拾起来纳在袋里。你想这一点有没有可能性?”

    霍桑不即回答,注视着他手中的纸烟上缕缕的烟雾,似在澄思考虑。一会,他才点点头。

    “哈,很可能——一这见解很重要。不过吴小帆在警局里时,身上给搜索过,不见有什么枪弹。”

    “他不会乘间丢掉吗?譬如他在移解的途中,尽有把枪弹抛弃的机会的啊。

    “唔,是的。

    我很欢喜。“如此,我们的理解也许已进一步了。你可曾把搜得的手枪检验过?

    霍桑点点头。“验过了。那手枪是最新式口径的,卡列门牌子,共有九颗子弹,放去了一颗,还剩八颗。这枪已不是新购的,但察验那枪管,那失去的一颗子弹明明是新近放射的。

    “假使我们能够找到那粒枪弹,跟枪比对一下,是否相配,这疑问不是立即可以解决了吗?

    “是。这本是一条最简捷的直线路。可惜的是这重要的枪弹偏偏不见,不由你打如意算盘!”他顿一顿,又沉吟地说:“我看这件事只能迂回些从别方面进行。

    “膻,哪一方面?”

    “我相信吴小帆和死者之间一定有某种特殊关系。现在小机虽不肯说,他的妻子谭娟英大概总也知情。

    “对。他的妻子怎样说?

    “伊因着刺激太深,精神上也失了常态。伊只说昨夜发案时伊已经先题,睡梦中仿佛听得开枪声音,但没有完全醒。后来伊被高呼声和破窗声所惊觉,才起身下楼。我问起伊的丈夫和死者的关系,伊也说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伊说的不是实话。

    “那末你得想法子叫伊说实话才行。

    “是。我问过吴家里的两个仆人。那女仆夏妈说,小帆出诊回来时,是伊开门的,开门后更妈便睡。隔了会,夏妈先听得门铃响,接着又听得枪声。伊围着害怕,不敢出来,直到伊的女主人下了楼,伊方才走出来。还有那车夫杨三,说是送药出去的,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

    我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又向霍桑建议。

    我说:“我听吴小帆嘱咐过他的妻子,叫伊请隔壁的张康民律师来料理。好像这张律师服他们非常熟悉,也许也会知道这件事的内幕。

    霍桑吸了几口烟,应道:“是,谭始英也提起过这张康民。昨夜里我已经打电话会找他,但是他还没有回家。刚才我又打了一次电话,约张康民到这里来谈话。我知道你是发现这案子的第——个人,一定很注意这案子的进展,所以特地请你来。”他瞧瞧壁炉檐上的瓷钟。“八点半了。他怎么还不来?”他忽而丢了烟尾,侧着耳朵向窗外。“包朗,你不听得门外的停车声音吗?大概就是他吧?”

    四、供词

    张康民律师可算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他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七八,颀长的身材,白皙的脸儿,一双敏锐的眼睛,配着两条浓眉,说得上奕奕有神。他有一个高鼻梁的鼻子和方阔的下领,也足以表示他的多智善断。他对于修饰上似乎也不含糊。他的浓厚的美发从左边分开,光油油地高耸在额上,膏抹得十分光泽。他身上穿一套淡灰色薄花呢西装,紧窄的短褂,宽阔的脚管,裤袋口还缀着一个金圆的表坠,处处都顾得合式入时。来客和我们招呼坐定以后,先向霍桑道歉,说昨夜里他因着一个朋友的婚宴,闹了一整夜;到天明方才回寓。

    他说:“刚才我已经见过吴夫人。伊因着昨夜里受惊太厉害,又因小帆兄还不曾释放回家,所以伊的精神至今还没有恢复原状。伊委托我办理这一件事。伊还告诉我伊已经拍电报报告伊的父亲谭泽林。霍先生,你也许也认识这位谭先生吧?”

    霍桑的眼珠转了几转,摇摇头。

    我接口道:“可是江苏省政府的委员谭泽林?”

    张康民忙应道:“正是,包先生。你总也听得过他老人家的政声很好,交际也非常广。伊的哥哥叫谭纪新,也是这里警备司令部的——”

    霍桑忽剪住他说:“张律师,这件事情似乎和谭先生的政声交际没有关系,更不必劳动警备司令。我想免得破费张律师的宝贵光阴,我们的谈话不如把范围收缩些。”

    张康民的眼皮眨几眨,似乎有些儿不好意思,他点点头,装出些笑容。

    “不错,不错。我们应得从本题上谈。霍先生,你有什么见教?”

    “你说你已经受了吴夫人的委托,请问伊所委托的关于哪一方?”

    “伊说那沈瑞卿不是小帆打死的,叫我设法给他查明白。我听说小帆兄自己也不承认。所以我的任务就在证实吴小帆的无罪。不过我们当律师的,真像你们当侦探的一样,着重的是物证和事实。现在我还没有和小帆兄会过面,故而还不便发表什么具体的意见。

    “如此,我们眼前的谈话没有延长下去的可能,是不是?

    张康民抚弄着他的金圆表坠,注视着霍桑,不即答话。

    我又从旁插口道:“我记得昨夜里吴小帆被捕以前,就嘱咐他的夫人,把这件事委托张先生。我听他的口气,好像说你对于这件事情事前已经有接洽。张先生,是不是?

    张康民显然不防我有这样的问句。他呆了一呆,侧过脸来向我瞧瞧,又低下头去。他摸出一只银质的纸烟匣来,抽出一支烟,慢慢地烧着,分明借此掩护他的窘态。

    霍桑也乘机说:“我觉得吴小帆夫妇和那被害的沈瑞卿之间,不但是彼此素识,势必还有特殊的关系。张律师事前既有接洽,想必也明白这个关系。现在就请你说一说,也许可以做些参考资料。

    张康民吐出了一缕烟,抬起头来,缓缓点了一点。

    他答道:“他们间的关系,我果然略知一二。论情,在未得到他们的许可以前,我不便擅自发表。不过现在为侦查案情起见,也不妨权宜些。霍先生,包先生,你们两位必须应许我严守秘密,我才能发表。

    霍桑应道:“这个当然可以。我的职业正也和你的相同。守秘密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张康民又点点头,表示满意。他连续地吸了一会烟,开始我所急欲知道的故事。

    他说:“我和小帆夫妇已经做了一年多邻居,但我明白他们和沈瑞卿间的秘史,还是一星期前的事。那天是星期一的晚上,吴夫人忽而到我的寓里来见我。伊告诉我小帆有一件困难的事,要求我帮助。我问伊这困难事情的性质。

    “伊说:‘小机有一个仇人,彼此结下了不可解释的怨仇。这几天小帆似乎防那仇人的暗算,特地把三个月前他所购买的一把手枪藏在身上。我有些怕,怕他会闹出乱子来,可是又没有劝阻的方法,所以特地来恳求你臂助他一下。”

    “我和小帆的感情平日本来很好,每逢大家空闲的时候,常常互相来往谈话,仿佛是自己人一般。不过关于小机的仇人的事,他始终没有提起过。当时我因着他的夫人的请求,便答应了伊,准备给他们尽些地力。我把小帆请过来,悄悄地问他,这里面究竟有怎样的纠纷。他起先还不肯说,后来他忽然奔回家去取了一张申报来,指着一节新闻给我瞧。

    “他向我说:‘这一节第三监狱罪犯越狱的新闻,你可曾注意过?你瞧,这是上星期六晚间的事,一共逃出了九个犯人,内中有一个名叫沈瑞卿的就是我的仇人。’

    “我问道:‘这姓沈的和你有什么样的怨仇?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暗算你?’

    “小帆说:‘当三个月前,有一个期满释放出来的犯人叫成玉棠,特地送一个口信给我。这人和沈瑞卿同狱的。他通告我的举动完全出于好意。他说沈瑞卿曾在监中提起我们的怨嫌。他曾切齿地宣誓,他一百自由了,必要向我报仇。我得了这个消息,便买了一把手枪,随时警戒起来。现在他果真从狱中逃出来了,我料定他一定要来寻我。’

    “我自然要问小帆,他所以和沈瑞卿结怨,究竟为的是什么。小帆却守秘不肯说,只说等事情过去了,再告诉我。我不便强制他宣布,便安慰了他几句。我料想处沈的既然是个越狱的逃犯,他的自身还没有安全,未必就敢来报复。不料他昨夜里果然来了;更想不到的,又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这件事从表面上看,小帆兄固然处于嫌疑的地位,但他既然不承认行凶,吴夫人也坚决地说小帆不曾杀入,这里面势必另有情由。我认为我们要解决这个疑点,第一步先得和小机充仔细地谈一谈。

    这少年律师的一番话,虽然在案情的历史方面,给出了一个轮廓,但在实际的疑问上仍没有多大助益。霍桑和张康民的意见相同,打算再去见一见吴小帆,和他细细地谈一回,然后再着手进行。五分钟后,我们就同着张庚民一块儿到警局里去。

    吴小帆穿的还是那条灰色法兰绒裤,上身加了一件同质料的短褂,不过并不怎样熨贴。他的精神状态,和我在上夜里瞧见的情形,完全不同了。他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已是活泼有神,颧骨上也微现血色,分明他的反常的神经已恢复了原状。我记得上夜里他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黝,兀自呆木木地不肯发话。这时候他已截然变换。当时张康民和拘留空的值班接洽了一下,把吴小帆领进了一间小室,先向他说明来愈。小帆不待我们发问,竟先自向霍桑滔滔不绝地产辩起来。

    他说:“好,好,你是大侦探霍桑先生?我闻名好久了。你是一个新时代的侦探,当然有科学头脑。你的见解论断也当然要有根据。我相信你决不会像其他的侦探们一般,不顾事实不重证据地强入人罪。是不是?霍先生,我没有罪,我当真没有打死沈瑞卿。不过沈瑞卿怎样死的,我也不能够证明。这一点就要费你的心。”

    说话像恭维,又像演说。霍桑不回答,但站定了向他端详,似在观察对方的精神状态,他的话是否可以负责。我觉得他这几句话,和我上夜里所见闻的事实相反,就乘机插入一句。

    我说;“你在昨夜发案的当儿,不是向那警士承认过的吗?

    他旋转眼光来,很注意地向我瞧一瞧。点点头。

    他答道:“不惜。……包先生,我认得你。昨夜里你也在场。我告诉你。当时我所以承认行凶,实在是因为受了这凶案的刺激,脑筋昏背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开枪我本来有开枪打他的意思——嗯,霍先生,你得弄清楚。这是自卫。他要谋害我,我自然不能不反抗。当时我看见他倒地而死,室中又没有别的人,我便误认他是我打死的。其实不是。不,他不是我打死的。我实在没有开过枪。

    除了语声近乎激越以外,说话的理路很清楚,不像是一个精神反常的人所能说得出的。我不再开口。张康民向霍桑瞧着,似乎在等他的批判。霍桑微微点了点头。

    他说:“那末现在你的脑子可是已经完全清醒了?

    吴小帆答道:“是,我已经完全清醒。因此,我才觉得昨夜的错误。我还有证据!

    霍桑问道:“什么证据?

    那少年医士的两眼忽然间张得很大,现出一种自信的神气。

    他答道:“就是我的那支手枪!

    “唔?

    “我听说我的手枪已经有人检验过,枪膛中只少了一粒子弹。我听得了这一个消息,方才把我的错乱的理智唤醒过来,发觉了我的错误。

    话还有些费解。张康民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他耐不住地从旁插口。

    他说:“小帆兄,既然如此,你说得明白些。手枪中既然少了一粒子弹——”

    霍桑忽挥挥手阻止他。“张律师,等一等。我想他还没有说完。别打岔。

    吴小帆果真继续说:“康民兄,你还不懂?你可是疑惑我的话?那很容易证明。霍先生,你们只须把打死沈瑞卿的那粒弹子,和我的枪膛中的弹子比对一下是否相同,那末我的说话的虚实立刻可以明白了。

    我觉得这句话似乎含有某种策略。他着重在那一粒致命的枪弹,这枪弹却正没有着落,我们当然无法取证。这里面的关键岂不有些可疑?莫非不出我的料想,那粒子弹当真是他在行凶后收拾了藏去的,事后又将它丢掉了;此刻他明知我们没法取证,故而向我们弄狡狯吗?我向霍桑有含意地投射一眼。霍桑微微点了点头,似表示他已领会我的样子。

    他婉声说:“吴医士,你的话确实是合伦理的。可惜的是那粒子弹竟找不着,所以你的说话也受了连带的影响,一时还不能够证明。

    霍桑说时,他的眼光针住在小帆的脸上,在瞧他的客色有没有变异。我看见小帆的脸上只有诧异,并无可疑的异态。

    他反问道:“什么?你们没有检得那粒枪弹?”

    霍桑摇摇头。“没有。曾巡长说,他在你的诊室中找过,找不到。

    小帆迟疑地说:“也许还陷在瑞卿那厮的胸腔中吧?”

    霍桑说:“不会,这是不可能的。伤口已前后洞穿,枪弹决不会再留在里面。”

    张律师插口说:“这样说,枪弹的不见倒成了一个大疑问。不过我知道手枪中失去的一弹,一定不是为了打沈瑞卿而用掉的。”

    他显然在提示他的朋友,找一条解脱的路。

    吴小帆迅速地应道:“当然不是。”

    “那很好。现在你只要说明白了这短少一弹的下落,你就可以把你所蒙的嫌疑洗刷掉。”律师侧过脸来。“霍夫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点头道:“是,不过说明还不够,必须能够证明才行。”

    张家民很高兴。“小帆兄,你听得吗?这失去的一弹。你真能说明白吗?”

    吴小帆的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一转。“那当然可以。上星期目的晚上,我把手枪取出来拂拭一下,又在枪机括上加些油;不料一不小心,触动了机抬,便放出了一弹。

    霍桑问道:“在什么地方?”

    “在我的诊室里。

    “没有闯祸吗?”

    “没有,只射破了些墙壁。

    “射破了什么地方的墙壁?”

    “就在我的诊室门口旁边的壁上。因为那时候我正靠在书桌上抹拭手枪,枪弹从桌面上掠过,就射在门旁边的墙上。”

    一个疑点似乎有了着落,那起先认为不可解释的断痕,现在已有了解释。霍桑纠正曹伯威巡长的理解也得了证实。不过大前提还在这供语的是否真确。霍桑分明也注重这一点,略停一停,他又冷冷地发问:

    “那末这偶然误放的一粒弹子在哪里呀?”

    “这个——这个——”吴小帆忽现出迟疑的样子,他的目光也垂落了。

    霍桑又催逼着。“说啊。这个什么?”自信的眼光又从那少年的眼睛中溜走了。他的嘴哆开了,呆木代替了数分钟前的滔滔宏论。霍桑仍冷静地瞧着他。那律师也鳗着眉峰在着急。小室中的空气骤然加增了紧张。

    五、重要消息

    难堪的静默延长到半分钟。静默中我的脑思又活跃。吴小帆在说谎吗?如此,这一点自然不能回答,枪弹自然也拿不出。不过假使沈瑞卿实在是他打死的,那一粒行凶的子弹,又像我所料的他已在事后拾起了,藏在什么地方,那末,此刻他可会李代桃僵地就把这颗子弹取出来充数吗?

    张康民开始打破这静境。“霍先生,请问你的意思,究竟要知道这误射一回事的虚实,还是必要知道这一粒子弹的下落?”

    霍桑回头去向他瞧瞧,婉声道:“张律师,你当然也知道物证的重要。我刚才说过,单单说明还不够,还得有实际的证明。假使我能够瞧瞧这一粒子弹,也就可以知道误射的事的虚实。这一点原是二而一,一而二。”

    张康民犹豫地说:“我以为分开来说也一样。”

    “你有什么高见?”

    “从法律的观点说,物证固然重要,可是人证也一样”

    “喔,有人证?”

    “是。这子弹的下落,我虽不能说明,但这误射的一回事,我能够证明。”

    “那末枪弹误射的时候,一你是在诊室中眼见的?”

    “不。我刚才已经告诉你,吴夫人首先来和我商量。伊就因着这一粒子弹的误放,才觉得小帆兄正怀着心事。所以误射的事是吴夫人告诉我的,当然不是虚构。”

    吴小帆忽也回复了他的口才,接口道:“唉,不错!这件事娟英和夏妈都可以作证。枪声响了以后,他们俩都赶进诊室里来。”

    霍桑又瞧着他,问道:“那末这一粒枪弹呢?”

    “枪弹我当时抬起来的,但随手丢在废纸篓中。”

    “丢在废纸篓中?现在还找得到吗?”

    “这个自然办不到了,事情已经隔了六七天。不过你要是不相信,尽可以问娟英和夏妈。”

    证人提出了两个,这件事好像是实在的了。不过小帆所处的地位实在太可疑,单就这一点,似乎还不足以洗刷地的嫌疑。因为他误射手枪的事已在一星期前,他在误射以后,重新把子弹装满,不是也有可能住吗?但霍桑并不从这一点上进逼,他的问句已另换一个方向。

    他向吴小帆道:“就算如此,你对于这沈瑞卿一定有某种宿怨,并且你本来有把他打死的意念。这两点你都承认,是不是?”

    吴小帆答道:“是,我都承认,不过说法应加修正,我只有自卫的准备,并不是预谋行凶。昨夜里他的来势汹汹,我当然不能不有抵抗的准备,但事实上我没有评枪打他。”

    霍桑用手摸着下颌,连连点了几点头。我不知道他是否表示接受小机的说话,或是另有作用。张康民很高兴,显然相信霍桑已经接受了他的委托人的辩证。霍桑又向吴小帆点点头,继续他的查问。

    他说:“现在你把昨夜经过的情形详细些说一说。”

    吴小机沉吟一会,点头道:“那也好。昨夜里我因着公园后面二十九号王姓家的急症,在十点半时,跟着一个来请出诊的仆人一块儿去,足足费了一个钟头光景,我方才回寓。那王姓的女主人患的是中风病,年纪已在六十左右,病势相当凶。当时我虽给伊打了一针,神志略略回复,但药包裹没有带内服药,所以我回寓以后,检出了十粒丸药,重新叫我的包车夫杨三送去,因此之故,我的寓所的前门没有闩,我也在诊室中吸烟休息,准备等杨三回来以后,再上楼去睡。

    “那时我的娟英已经睡了。我一个人一边吸烟,一边拿几张报纸细细浏览,有没有捕获逃犯的新闻。因为自从上星期日沈瑞卿越狱的新闻披露以后,我便特别注意,每天总要在各种报纸上搜寻两三遍,希望有什么关于逃犯的消息。我知道这个沈瑞卿阴毒异常,眼毗必报。他和人结下了怨仇,便决没有宽恕和解的可能。他既然在监中宣誓要向我报仇,我自然不能不小心戒备。那时我在报纸上搜寻了一会,除了我早已瞧见的上海日报上的那一节逃犯没有下落的短简新闻以外,更没有别的发现。于是我把报纸撇在书桌上,让身子仰靠着椅背,吸着纸烟,正想舒舒我的脑筋。不料烟雾缭绕中陡然现出一个人面,不由不使我大吃一惊。

    “我突然坐直了身子,用足自力,向前面一瞧。唉!不是幻想,也不是我进了梦境,确确实实地有一个穿白衣的人面。并且这个人面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仇人沈瑞卿!

    故事停一停。讲故事的人的黑眸子中像射出些怒火。我们三个人都静悄悄地站着,没有一个人打岔。一会吴医土又说下去。

    “那时他还站在诊室的门口,左手按在门框上,右手弯在他的背后,冷木木地不发一言,像是一个石像。但他的凶光逼人的眼睛紧闭的嘴唇和铁青色的脸儿,比什么都觉可怖!

    “我一看见他这副神气,时间又是夜深人静的当儿,他悄悄地掩了进来,他有什么企图,原已不消问得。但当时我仍竭力镇静,开口向他招呼。

    “我高声问道:‘瑞卿!你来干什么?’

    “他仍冷冰冰地不答,只把他的那副凶焰灼灼的眼睛钉在我的脸上。我像受了催眠似地精神上突然起了异感,仿佛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笼罩了我的全身,几乎不能自持。我觉得他的脚步已在缓缓地移动,分明向书桌走近来!他的上身略略偻看,右手仍曲在他的背后,显出一种准备突然猛扑的姿势。惶急中,我似乎受了本能的冲动,疾忙立起身来;同时我把我的右手插入裤袋,摸出了那支戒备的手枪。

    “正在这紧急的关头,忽似有门铃声响。我的仇人也有些吃惊。他旋转了他的上身,向前门的方面瞧一瞧,接着便把身子蹲下些,突然举起右手,要向我扑过来。我的眼角里觉得白光一闪,才知他的手中正拿着一把刀。他的确要想谋害我了!时机很急迫,我为自卫起见,当然也不能不利用我的手枪。可是我的手枪刚正举了起来,忽然砰的一响,我怔住了。接着的是一声惨呼,他已经跌倒在地板上了!

    静默再度控制这小室。大家都听得很出神。这件凶案我亲身经历了一半,此刻吴小帆所讲的,就是我不曾眼见的另一半,所以它对于我特别动神。我急于要听他的下文,以便印证我眼见的事实。小帆并不使我失望,他不需要催促,自动地接下去。

    “那时我的脑子完全昏乱了。我的眼光向地板上瞧时,鲜红的血液已染满了他的白绸长衫的前襟,分明他已经中了枪。但是诊室中仍是静悄悄地没有别的人。我便自信那一声枪响,一定是我在惊惶中扳动了枪机,无意间打中了他。我一想到这个,自知已经犯法,一时竟呆坐着没有办法。隔了一会,我走一定神,把手枪放进了裤袋,振作精神立起来,走到他倒地的所在。我先俯着身子,叫他一声,他不答应;我又在他的肩上拍一下,他也不动;我索性伸手在他的鼻子上按摸一下,他已断了鼻息。我更慌张了,越觉得没有办法。那时候我忽觉得玻璃长窗外面,似乎有人在窥视。我立直了身子一瞧,又不看见人,又以为是自己心虚。接着我先把手枪锁在抽屉中,正要打算怎样才能移尸灭迹,忽听得阳台上有谈话声音。我才知道我的事情已经破露了,就开了长廖,想到阳台上去瞧个明白。不料我一开窗后,便看见这位包先生和一个警士已经从候诊室里走进来。以后的情形,你们都已知道,我不必多说。不过当时我的神智确已失了常态,当那警士向我问(话的时候,我还自以为确曾开枪,所以竟自认行凶。后来我被带到了这里,我的脑子略略安宁些。我又听说枪膛中只缺少一粒弹子,才觉得我当时并没有开枪,沈瑞卿不是我打死的。霍先生,你现在总已明白,我先前的承认是出于意识上的一种幻觉,实际上我并不曾犯罪。

    故事很清晰,从表面上看,也入情入理,找不出什么破绽。那么它究竟是实在吗?我承认我的智力还看不透。霍桑虽始终注意地倾听,但他的脸上并无表示。他取出记事册来,把他谈话的要点记了几笔。

    他道:“我看你的改变供词,实际的根据就在你的手枪中只缺少一粒子弹。你说那子弹是漏发的,但是那粒子弹又没着落,这根据也就不能成立。退一步说,就算漏弹是实在的,可是你在事后也尽可以补充枪膛中的缺弹——”

    吴小帆抢口说:“没有!我不曾补充,也不曾打死他。”他的语气很坚决。

    霍桑略停一停,又问道:“那末你想沈瑞卿是什么人打死的?”

    吴小帆迟疑着道:“我不知道。这一点就是我要请教你的。”他低了头想一想。“我想那时候的门铃声响,似乎有研究的价值。

    “唔,你对于这一点有什么见解?”

    “当时我全神注意着我的敌人,本不防还有铃声。但铃声一响,我心中也很欢迎,希望有什么人进来可以解除我的危难。可是铃响以后,沈瑞卿立即倒地,外面却始终不见人进来。现在想起来,那个捺门铃的人很像就是开枪打死沈瑞卿的凶手。从时间上推测,他按铃以后,就推门进来,发了一枪,又急急地退出。事实上确也可能。

    这话并不是虚构。我记得发案时,我和警士俩确曾看见一个人从屋中奔逃出外。这个人也许就是按门铃的人。

    霍桑又问道:“你可知道这个按铃的人是谁?”

    吴小帆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你可想象得出是个什么人?”

    “不,我也想不出是谁。我起先还以为是我的车夫杨三。其实不是。因为从王姓家里到我的寓所,步行至少须十分钟。我记得杨三拿了药丸出去,下过十多分钟光景,就发生这幕惨剧,计算路程,杨三那时候必定才到王家,一定来不及回来。”

    霍桑摇头道:“当然不是杨三。他知道门没有闩,你又在等他,何必按门铃?你再想想,可会有别的熟识的人?”

    吴小帆皱紧了双眉,摇头道:“熟识的朋友当然有,可是谁会在夜里来看我,我也想不出。”

    霍桑忽自言自语道:“那人既然曾按铃,至少总曾在门外站过,足印倒是一种要证,可惜当时没有人注意到。”他向我瞅一眼,又回头问吴小帆。“你自从知道了沈瑞卿越狱的消息以后,可曾雇用过什么保镖人?”

    吴小帆道:“没有。这件事我连朋友面前都不曾提起过。起初我还瞒着娟英,后来因为手抢走了火,惊动了伊,才不得不和伊说明。”

    霍桑的问句又引动了旁边的张康民。他说:“霍先生,你可是怀疑小帆兄在暗中埋伏着什么人,才造成这件的案?”

    霍桑的嘴唇牵一牵,现出一丝微笑。“有意的埋伏虽然没有,但朋友们偶然的帮助不是不可能的。譬如有什么好的邻居,发觉了他的朋友正遭着危难,便抱着任侠的意念,暗中解救。不过事后他恐怕被累,没有勇气自首。张律师,你想这谁想在事实上也可能吗?”

    话中有骨子,语声也冷峭。莫非霍桑已疑心到张康民身上去?

    张康民急急地辩道:“不会。我看你这见解太偏于幻想。”’

    “惺,何以见得?”

    “小帆兄说过,这件事他是守着严格秘密的。即使有什么朋友,恰巧经过他的寓所门前,瞧见有一个人走进去,但那朋友怎么能知道这进去的人要向小帆寻仇?或是在紧张的当儿,有一个朋友造访,先捺一捺门铃,走进去。他发现了小帆正和那人对峙着,他即使好意相助,至多上前去排解劝阻,也决不致于直接行动,开枪打人。再进一步,譬如我昨夜里不曾出去应酬——我是在林荫路胡翼九律师家里吃喜酒,这回事当然是可以证实的——偶然瞧见了那姓沈的走进去。我是知道他们的纠葛的,明知会发生冲突,但我即使不懂法律,只须略有些理智,当然也要采合法的手段。就情势而论,我在那时,一定是上前去排解,至多向那姓沈的警告几句,怎么会贸贸然实施这样的非法举动呢?

    霍桑又微微一笑,忽似答非答地说:“人固然是有理智的动物,不过有时候因着感情的驱使,理智也往往有屈服的可能。

    我觉得霍桑的话“言中有物”,好像他当真已怀疑这张律师。可是他的神情并不严重,嘴唇上的笑容也没收敛。那末他是故意逗弄他一会吗?

    霍桑改了口气,又说:“张律师,我瞧你的神气似乎你对于这一点有某种意见,你何不就发表出来?

    张康民应道:“不错!我对于这开枪的人果真有一个见解。也许那沈瑞卿另有一个仇人,暗中跟随着他,企图乘机报复。昨夜里那人跟了沈瑞卿到小帆兄的寓里,乘此机会,就从暗中行凶,发泄他的宿仇。这不是也有可能性的吗?

    霍桑沉吟了一下,说:“那人既要报仇,又碰见了他,机会一定不肯放过,何必等到沈瑞卿进了小帆的寓所以后,方才下手?这岂不是多担一重风险?

    张康民道:“我说过的,那人是要乘机报仇。在人家的寓所里下手,一方面看似乎有危险,但另一方面,他的责任可以卸却了。这是和乘机的图谋合符的。

    霍桑又发出一句有力的反驳。“假定你的推想是合乎事实的,那末那人尽可以悄悄地推开了门,乘沈瑞卿不防备,突然间发枪,又何必按动门铃,引起惊扰,减少他的下手的机会?

    张康民的脸上顿时添了些色素。他期期然道:“这个——这个——也许开枪的和按铃的并非一人——也许——也许另有缘故——”

    霍桑又笑一笑,接着道:“好,好。另有缘故的问题正多着呢!我们暂时搁一搁吧。……吴医士,我现在希望你能够再说一段故事。你和沈瑞卿究竟有什么样的怨嫌?并且这结怨的事情是不是只关系你和他两个人,或是还关系别的人?这两点在案情上也有参考的价值,你不能不一并说明。”

    这是个重要的要求,我的求知欲很强烈,确想听听这一段秘史。可是霍桑的问句刚才说完,吴小帆还来不及回答,忽而发生了一个岔子。

    一个听差走进来,报告殷厅长已经从外面回来,在办公室中等我们,请我们立即去谈话。于是侦查不能不暂时延搁。我们离开了那张律师和吴小帆,跟着听差到厅长的办公室去。殷厅长很兴奋,一见我们,匆匆打了一个招呼,提供一个关于这凶案的重要情报。他说:“霍先生,我带一个说g给你!刚才法院里已经派法医把尸体检验过了。据说死者的胸背间各有一个洞,背洞较小,胸洞较大。小洞是进弹的,大洞是出弹的。可见那枪弹是从背后射进,从胸口穿出的。这一点已和我们昨夜发现的情形不同。我想你一定要感觉到重要吧!

    六、奏凯

    这消息给予霍桑的反应很重大。他向股厅长问了几句,便走了主意,立即辞出。他起初本要叫吴小帆说明和死者结怨的历史,此刻竟完全放弃了,显见这消息比较重要,所以他就舍轻就重。他告诉殷玉臣要从别一方面进行,便邀我一同退出。

    我们跳上了霍桑的汽车,我忙着问霍桑对于这新消息的见解。

    他说:“这发现很重要,也许可以转变这案子的重心。”他皱皱眉。“很可惜,昨夜里我来不及到吴小帆家里去看看:

    我问:“你想这一着会有怎样的后果?

    “至少限度,这一着显然有利于吴小帆。”

    “你可是说沈瑞卿既然是背上进枪,行凶的就不是吴小帆?

    “这是眼前应有的假定。

    “那末开枪的是谁?可是那按门铃的人?”

    霍桑摇摇头。“不,按铃和开枪是冲突的。”他向我斜脱了一下。“包朗,我看这消息有些不利于你。

    我不禁笑道:“你还说笑话。

    霍桑忽显出庄重的神气,应道:“这何曾是笑话?假使我和你是素不相识的,我为着侦求案情,当然也不能不把你列入嫌疑人之一。”

    我本想一笑了事,可是发不出笑声。我向霍桑瞅一眼。他还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霍桑说:“当发案的时候,你不是一个人在那长窗外面窥视过一会吗?当时如果有人注意到屋中的足印,你的足印当然也在内。据你自己说,你到场的时候,案子已经发生。但若使有一个不知你底细的人,对于你的操行人格素无信任,怎能不怀疑你在事前到场而乘间行凶?”

    我勉强笑一笑。“霍桑,你这几句笑话,说得太牵强了,我不怕人怀疑,我有反证。”

    “哦?”

    “你岂不知道我是被枪声引得去的?听得枪声的不单是我,另有一个服务公役的王南福给我作证。你怎么能凭空入人罪?”

    霍桑的庄重面具揭除了,也不禁纵声大笑。他说:“包朗,别发急,我只是借你做一个比喻。但在你到场之前,如果另有一个像你这样行动的人,那就很可疑了。

    “你想有这样一个人?你有没有具体的见解?

    “没有。我只有一个空洞的推想。

    彼此静一静。汽车行进得很迅速。时间将近正午,热度增高些。我略停一停,又提出一个问句。

    “霍桑,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公众号二维码
-->
上一篇:血匕首  回目录  下一篇:乌骨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