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痕与血迹
一、野云寄庐的凶案9月5日的早供,初秋天气,清早时更见凉快舒爽。我在早餐时分得到了霍桑的电话,便匆匆收拾好了,辞别了我的佩芹出来。霍桑的电话只有一句简单话。“包朗,如果你的日记中还容得下一种新鲜资料,赶快到火车站来!”这话一进我的耳朵,顿使我十二分兴奋。原来近几月来,我和霍桑合作的机会很少。偶然有几件案子,他因着那案子的性质平淡无奇,又恐妨害我的著作事务,都是他单独进行。这一次他竟特地约我,足见这案子的性质一定不会太平凡。
我赶到火车站时,九点三十五分的京沪区间车刚要开驶。霍桑已提着那只用得很光滑的手提皮包进了月台,正要上车。他远远地瞧见了我,便扬手招呼。
“包朗,我以为你要错过这个机会哩。车票已在这里。请赶快一步!
我放开脚步赶到车厢门前。我的足刚才踏上车门口的铁级,火车已缓缓地动了。
我们在二等座中拣了一个对面的座位。车中旅客还不算怎样拥挤。清晨的凉风一阵阵从车厢口里送进来,吹在脸上,觉得非常舒适。霍桑坐在我的对面,穿一身黑色本厂灰色薄花呢的西装,洁白的硬领,配着那蓝地白星的国货领带,显得非常整洁。他脸上的精神也很饱满,高实的额均上面,项发已在开始秃落,两条浓眉之下,罩着那双成光闪射的眼睛,中间配着一个隆直的鼻子,越见得英气逼人。
我微笑着这:“霍桑,你今天倒像去赴宴会,不像去侦查案子啊。
“正是,我们会见老师——尤其这位古方谨严的老师——自然不能不加意整洁些。”
“老师!谁呀?这究竟是一件什么事情?
霍桑并不答话,但伸手到衣袋中去,取出那本磨擦得近乎破损的皮而日记。他从日记中检出一张电报底稿,授给我瞧。
那电报道;
“本镇野云寄庐主人曹纪新,昨夜被杀,情节甚奇。敞校吕志一教授,今晨因嫌疑被捕,希即来侦。”
翁肃英九月五日晨”
我记起来了。当十八年前,我和霍桑在中华大学读书的时候,这位翁先生就是校中的教务主任,我们俩确曾亲聆他的教诲。后来他在教育界里声誉日隆,直到三年前革命告成。他就受任真茹大学的校长。他在革命工作上也着实努力过。不过他因着矢志教育,又抱着“给国家服务不一定要做官”的见解,故而始终不曾踏进政界里去。我们和翁校长虽有师生之谊,平时却很少往还。这一次他忽然招致霍桑去探案,确是意想不到。霍桑本着“有事弟子服其劳”的精神,毋怪分外起劲了。
我说:“晤,不错。翁先生是非常严谨的。从前他常指斥你不修边幅。此番他见了你这样整洁的模样,一定要说一声“孺子可教’了。
霍桑微笑着应道:“他指斥我的弱点还多着哩——什么索性怪僻哩,各项学科不能普遍注意哩,喜动不喜静哩;都是我当时的不良考语。不过他虽不能完全了解我的个、性,但他的言行一致,和循循善诱的精神,在现今教育界里真找不出几个。那是值得我们佩服的。现在他能想到了我,有所委命,那不能不算是‘荣幸之至’啊。”
“这件案子的底细,你已经知道了没有?”
“不。除了这一张电报以外,别无所知。”
“电报上却有‘情节甚奇’的字样。似乎并不平凡。”
“是啊。因着这个,我才特地通知你。”
“这个吕志一教授你可也认识?”
“不,但他是一个知识阶级——你总知道知识阶级的人们,思想能力既然超出常人,如果犯罪,当然比较地危险些。你可记得那位大学教授徐之玉(“活尸”案的主角),几乎使我没法应付?这案中既然牵涉了一个知识阶级的人物,我们自然也应当另眼相看。”
我点了点头,暗忖知识真像一只千里驹,尽足供驰骋之用,但若使没有道德的辔勒,失了驾驭,横冲直撞,危险也不堪设想。
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已和翁校长在真茹车站上相见。他的年龄已六十开外,鬓发白得像雪,但他那挺直的躯干,突奕的双目,精神饱满,还保持着中年的状态。他的服装很朴素,穿一套纯黑棉质的中山装;态度又和蔼,绝没有那些镀金教授们的虚骄“架子”。他一见我们,很热诚地握了一会手,随即发出几句又愉扬又勉励的欢迎话。
“你们俩都成功了!这是值得欣喜的——但你们总不会误会我的话吧?无论干什么事情,只须有一种专长,能够服务社会国家,和神益人群,都是成功!已往,一般人都把做官发财算为成功,那是几千年来传统的腐化观念,最足股害青年的志气。我们自认有理智有志向的人,都应当尽力纠正的。”
翁校长真不愧是一个热诚的教育家。他遇到了机会,便会实施他的训迪,不肯轻轻放过。他这话分明是根据中山先生的做大事不做大官的理论,也可见得他的忠于主义。当时我们受了这几句褒奖,自然有一番谦逊。接着他请我们上了汽车,驶往他的学校里去。在汽车进行的时候,他就把吕志一教授被捕的经过告诉我们。
翁肃英道:“这被害的曹纪新的住所——野云寄庐——就在这镇的北部,离我们的学校约有一里多路。育纪新喜欢打猎;我们的吕教授也有同一的嗜好,因而彼此略略有些交谊。昨夜里娃曹的不知被什么人用枪打死。今天早晨,我们的合教授突然被警察捕去,说他有行凶的嫌疑。这真是一个晴空的霹雳E吕教授的性情温和,行为又报端正,从来不曾见过他和什么人呕气斗力。他怎会干出这样的杀人勾当?可恨那班额预的警察,竟口口声声说他有四手的嫌疑。这件事有关我们的校誉,这班人又无理可喻,因此我只得来烦劳你了。”
一会我们的汽车已到达校门。我们进了翁校长的那间难治整齐的办公室以后,霍桑才开始问话。我也整备好纸笔,以便把所闻所见的记入我的日记。
二、吕教授的嫌疑
霍桑先问到吕志一的往史。据说:他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学硕士,回国只有一年,现任西洋文学系的主任。他原籍是吴江人,现年二十九岁。他的嗜好,就是打猎和摄影两种,因着他秉性的和婉,交际上也很活动。末后,霍桑又问到这案子的本题。
他道:“警察们说目教授有行凶嫌疑,可有什么证据?”
翁校长道:“据说志一有一支蜜蜡的雪茄烟嘴,遗留在死者家里,就算是唯一的证据。你道可笑不可笑?”
“据警察们想,他的行凶有什么目的?”
“这个——这个更不成活了!他们竟说志一和死者的妻子发生了什么关系,才有这个举动。这一点对于我们学校的名誉更有影响。你必须尽力给他洗刷干净。”
霍桑移转目光,在我的脸上瞟了一眼。我已会意,这案子既然又牵涉一个女子,当真不能算怎样单纯了。
霍桑说:“唉,他们竟有这样的指摘?但这种话势是不能凭空乱说的。他们有什么根据?
翁老师道:“那警官戎明德,曾在志一卧室中得到一张曹纪新妻子的照片,就认做是有暧昧关系的铁证。但我已经告诉你志一是欢喜摄影的。他给一个朋友的夫人摄一张照,因着摄影的成绩不错,留一张做个纪念,不是很寻常的事吗?
“正是,正是。但我想吕教授大概还没有成婚吧?
“是,还没有……但你总不会也疑到……
霍桑忙接嘴道:“当然不会。我问这句,就因料想那戎警官所以有这种推想,也无非因为吕教授朱娶的缘故。但曹纪新夫妇是什么样人物,老师可也知道一二?
翁校长举起手来,抚摸着他的修键光洁的下颔。他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在他面前书桌上的文件上面。他想了一想,才缓缓答话。
他道:“我不很仔细。他们本来是江西吉安人,到这真茹镇来还只七八个月。他们的那宅住屋,本是一个上海商人所建筑的别墅,造了也不到两年。今年春天屋主人因着投机失败,这屋子便出租给这曹姓夫妇。这曹纪新据说难得出外,我不曾见过。据志一说,这人也曾在日本留过学,很有些化学知识。他所以住到这乡镇上来,打算专心在化学上做些研究。那女的姓戚,生得很漂亮,从装束上测度,也像是一个新式女子。因为有一次伊和志一在那镇口的石桥上散步,我曾见过伊一次。
“吕教授对于这妇人的交谊已到怎样的程度?老师平日可有什么风闻没有?
“我虽没有听得,但只是平常的友谊罢了。霍桑,你决不可想到牛角尖里去。
“是,是。少停我希望和吕教授见一见面,这疑点总可以解释。
“他还没有移解,你当然可以见他。这件事你总须尽你的能力,寻一个水落石出。”
“是,那是我们的职责,一定遵老师的教。”他立起来。“现在我们先到警署里去,瞧瞧那位戎警官。然后再到尸场去察勘一下。如果有什么发现,当随时通告老师。
我们高了学校,往镇上行进的时候,我暗暗地向霍桑说道:“这件事很难办呢。老师的成见似乎很深。
霍桑点头道:“这就是他的忠厚之处。他一经信任了人,便绝对不生怀疑。但我们的头脑应当完全中立,决不能受他的成见的影响。
“万一侦查的结果,那吕教授果有可疑,我们又怎样对得住老师?”
“侦查是非,是我们的天职;师生的感情又是另一问题。你多少总有些科学的态度,那末这问题你也应当知道怎样处置啊。
“虽然,你刚才不是已允许他了吗?”
霍杀回过脸来,注视着我,反问道:“我允许他什么?他叫我尽我的能力,查一个水落石出。我所允许的,原只是‘水落石出’啊。
我正要继续答话,忽有一种远远的招呼声浪,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霍先生,你来得真好!我正要借重二位,给我证明一下。你们此刻不是从学校里来吗?”’
我抬头一瞧,看见一个矮矮的胖子,身上穿着警官的制服,年龄还在三十左右,但他的厚厚的上嘴唇上,却已留着些儿时式的短须。他的脸儿是圆形的,围着两颗的丰满,更圆得像皮球一般,因此就使那短阔的鼻梁形成平陷。他有一双小眼,却显得敏活异常。这个人的面貌确有上银幕的资格,若使细瞧起来,尽足使人发笑。这警官迎面而来,奔到我们面前,便立定了发出那几句招呼的话。
霍桑微微曲了曲腰,答道:“你是戎明德先生?”
那胖警官忙点头应道:“不敢,不敢。两位虽不认识我。我在那件黑地牢案中,却曾瞻仰过二位的丰采、但那时我还当一个警长,二位当然记不得了。”他说着又深深地向我鞠了一个躬。我觉得这个人面貌虽然可笑,礼貌倒很周备。他继续遭:“刚才有人传说,翁校长已请了两位来侦查,并且你们已经到了校中。因此,我特地赶来迎候。霍先生,我如今的地位非常为难,不得不恳求两位的助力。
霍桑答道:“你希望我们怎样助你?”
戎警官道:“那是很简单的。但须请你们俩证明一下,这案子立即可以了结。现在我们不要在这里站着。野云寄庐距这里不远,我还不如就去瞧瞧。
三、这里有血呢
那戎警官很殷勤地引导着行进,一边又把他经过的成绩说给我们听。那时我们已走到镇口。从车站往野云寄庐,必须从镇上经过。但那警官因着要顺便和我们谈话,特地避去烦嚣,从镇后的那条碎石铺砌的小径上绕行。这一着很合我的意思,因为从这小径上进行,可以望见那田间的由青色而渐渐转黄的稻秆,排列得非常规则整齐,映着那半空的朝旭,时时闪出一种彩光。石径的两旁接连着不少柳树,疏疏的垂条写出无限的秋意。远处的三三两两的农舍,和那桥脚下暂告休息的水车棚子,也都饶有画意。这种种景象自然远胜那尘沙烦嚣的市街了。
那警官开始说:“这案子大约发生在昨夜十一点左右。屋中本有男女二仆,那女仆才雇佣了一个月,昨夜恰巧回家去的。那老年的男仆睡在后排的小楼上,连开枪的声音都没有听得。直到死者的妻子惊呼起来,那老仆方始从后面出来。这普纪新死在楼梯脚下。似乎他在楼上读报的时候,听得了楼下的异声,走下楼来。那时那凶手必已进屋,伏在黑暗中;等到曹纪新走下楼梯,凶手便从黑暗中突然开枪。曹纪新无从抵御,立即倒地而死。因为室中的器物并无倾翻的异状,便是一个明证。有一点必须注意:曹纪新是被猎枪打死的,伤在颈项之间,连下颔的牙床都已损裂,情状很惨。至于凶手的过路,是撬开了正屋的西窗爬进去的;事成后却开了客堂的中门而出。所以这件案子的内幕原是很容易明了的。
霍桑一边听那警官的报告,一边缓缓地行进,等戎明德说完,他才答话。
他道:“你说的明了指哪一点?”
警官这:“我想翁校长必已告诉你了。他校中的吕志一教授就蒙着凶手的嫌疑。”
霍桑点头道:“不错,这一点我早知道了。但你凭着什么理由逮捕他的呢?”
那皮球形的脸颊上面微微嘻了一嘻,两粒乌溜溜的眼珠从眼角里向霍桑瞟了一瞟,表示一种骄傲的得意。
他应遵:“理由吗?多着呢!第一点,曹纪新是被猎枪打死的。昌教授却是一个使用猎枪的专家。”
但桑民“你已经证明那致命的猎枪就是吕志一的东西吗?”
戎明德道。“尸旁并无猎枪遗留。但我已到校中去瞧过吕志一的那支短短的猎枪,确曾新近放射过。还有第二种证物,死者餐空中的地板上面,发见一只蜜绪的雪茄烟嘴,就是目教授的东西。”
霍桑淡淡地问道:“你想他会得如此阐豫?他在行凶的时候,还能吸雪茄烟?”
成警官向霍桑瞅了一眼,耸耸肩答道:“我并不曾说他在行凶时吸烟,但那烟嘴也许是仓皇中从他的衣袋中落出来的。还有一点,当我去逮捕他时,他的右手上裹着纱布,显见是新受伤损。”
逐桑又说。“你刚才说他从暗中开枪,曹纪新因猝不及防而被害;室中又没有倾倒紊乱之状,明明不曾有过争斗。那末,他手上虽有伤痕,又怎能就算做行凶的证据?”
戎警官又嘻了一嘻,答道:“不错的。但我也说过,他是撬破了窗过去的。窗上的玻璃既已裂碎,伤个自然可能、怎能说不能作证?”
霍桑默默地走了一会,又说:“那末你所以逮捕他,当初只凭着烟嘴和猎枪的两种证据,是不是?”
“还有呢。昨夜里有一个附近的邻居,曾看见吕教授独自向野云寄庐里去。这是我逮捕他的另一个充分的理由。”
霍桑忽目光闪了一闪:“这个证人是谁?”
“就是那富家面面的茅屋里的一个乡妇,姓冯。”
“伊在什么时候瞧见的?
“伊家里是没有钟的。据说夜分已很深,伊正要归睡,忽听得伊家的那只黑犬吠过几声。那妇人开了窗隔街一望,瞧见吕教授从篱外经过,向曹家的宅子那边走去。”
“这乡妇会不会瞧错?
“不会,那吕教授是穿淡色西装的,平日也常常从篱外经过。昨夜里又有些月光,那姓冯的女人说,瞧得非常清楚。
“‘吕教授已承认这一点没有?
“没有。当我去逮捕他的时候,他不承认昨夜里曾到野云寄庐里去。
“你有没有向学校中调查过?他昨夜里曾否离校?
那种得意的笑容又在戎警官的肥圆的脸上一度显现。“霍先生,你的脑筋当真很精细!这一点我自然已经调查过了。据宿舍里的校役说,昨夜里吕教授的确曾出去过的;回来时夜已深了,手中还提着一种东西;并且态度上非常慌张。那校役虽没有瞧清楚他提的是什么,但可以料定是猎枪无疑。霍先生,你想这岂不也是一种要点?
霍桑低倒了头,默然不答。他的眼睛并不欣赏那寥廓的原野,却兀自瞧着那条碎石的小径;他的牙齿却在咬着他的嘴唇。我也越听越觉得那自教授确有可疑。因为戎警官所说的种种,竟头头是道,找不出什么破绽。这样,我们的翁老师不是要终于失望了吗?
警官继续道:“霍先生,你如果还嫌证据不足,我还可以贡献一种重要的补充。
霍桑突的停一停脚步,仰起头来,问道:“补充什么?
“曹家里有一头凶猛的深棕色的猎犬,名叫迪克。昨夜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那猎犬竟始终不曾吠过。因为曹家的屋子虽是孤立无依,但东西北三面的数十码外,都有农舍。这里的农舍差不多每家有狗;昨夜却都不曾吠过。这也足以证明那凶手是一个时常出入的熟人,决不是陌生人。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忽作惊异声道:“哈,是的,这的确是一种——唉,对不起,戎先生,这条小径上平日可是常有自行车来往的吗?”
戎警官似不提防有这样的语句。他低倒了头瞧着霍桑所指的石径,呆住了不答。我也很觉得霍桑的话有些突兀。戎明德顿了一顿,方始回答。
他道:“那里有一条煤屑车路,横穿镇的中心,任何车辆都是定煤屑路的。这条路凹凸不平,行车不很便利。霍先生,你为什么问到自行车?”
霍桑答道:“没有别的意思。我从这边柳树根边,瞧见了一段邓禄普牌子的圆粒形的自行车轮的印子,随便问问罢了。”
于是我们三个人继续前进。我向前一望,已见绿我藏的杨柳丛中,隐隐显出些儿红瓦,料想就是那发生凶手案的野云寄庐。但复桑的目光依旧在石径的两旁湾来溜去,并不注意那远景。他又继续发问。
“戎先生,你对于目教授的行凶的动机,不是巴假定他和死者的妻子有暧昧关系吗?”
“晤,正是。这一点我也有充分的证据。”
“什么?”
“第一,他平日常到曹家里去;这里附近的邻居,都可以作证。第二,他和死者妻子时常在田野中散步,并肩密语的模样人家都是见惯了的。第三,我从他的相片簿中又曾发见曹夫人的一张照片。霍先生。你想证据理由既如此充分,我难道还不应逮捕他吗?可是那位不明事理的——唉,对不起,那位翁校长,却口口声声说我凭空诬害。我是人微言轻,怎能敌得过大学校长的势力?若使没有一个有力的人给我证明一下,我怎能担当得住?霍先生,你虽然是翁校长请得来的,但我知道你是一个至公无私的人,决不会因看情面的关系,颠倒黑白。因此,我一听得你光降,就赶来求你——”
正在这时,霍桑忽又停了脚步,目光直射在地面上,嘴里发出一种惊奇的声浪。“唉!血!——这里有血呢!”
四、尸室中
这时候我们已走到了那红瓦洋房的近边。我们所经过的那条碎石小径,也已到了终点。和这碎石径接连的,有一条较阔的煤层路,直通那宅小小的洋房。在这衔接所在的碎石块上,留着好几点血液,还很新鲜。当我们进行的时候,我和戎警官都不曾注意。但霍桑的眼光是无微不瞩的,竟被他发现了这个血迹。那戎警官也低着身子,向血迹上瞧了一瞧;接着抬起头来,皱着眉峰答话。
“唉!这个我倒没有注意。但这里是一条小径,出进时难得经过,因此我还来不及瞧到。”
霍桑道:“幸亏难得有人经过,才保住了这个要证。这倒是很侥幸的!
戎明德的圆胖的脸上略略起了几条线纹,现出了些儿不安的神气。他反问道:“霍先生,你说这血迹是一种要证?”
霍桑略一沉吟,缓缓地答道:“你想这屋子里既已发生了一件凶案,这里却留着新鲜的血迹,我们怎能不加重视?”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似已瞧见了我们,便从洋房外面的竹篱中走出来迎接。戎警官便赶前一步,和那警察招呼说话。霍桑却仍站住不动。他轻轻放下腋下挟着的皮包,取出一面放大镜来,怄接着瞧验血迹和血迹的周围。他全神贯注地瞧察了一回,忽而指着一处,发出低低地惊呼。
“包朗,瞧,这是什么痕迹?”
我把霍桑手中的放大镜接过来,照样察验了一下。“这也是血迹,不过已不是整个的血点,仿佛经什么东西触抹过了。
“是啊。但决不是经靴鞋践踏的。”
“是。这光滑的石块上面现着很细的线纹,好像曾给块粗布揩抹过一下。
霍桑摇头道:“我瞧不像是布纹。因为只有纵纹,没有横纹。并且这纹痕的线纹很短。这小小一块上已有几个接段,而且略略有些弯形,很杂乱呢。唉,奇怪,这究竟是什么痕迹呢?”
戎警官忽远远地招手呼道:“届先生,包先生,那死者的夫人戚瑶芳女士因着法院里要来检验,刚才下楼。我们不如赶快进去,趁势向伊问几句话。”
霍桑应了一声,便收拾了放大镜,和我一块儿离了那血迹所在,走上煤屑路去。他的眼光依旧不住地在地上观察,结果他又从煤屑路上,发现了一段车轮痕迹。
这一宅密云寄庐是南北向的。前面一排正屋,共有三幢,左右两边略略凸出,式样很觉美观。那屋子用灰色的沙泥粉刷的,上下的门窗框子都是白漆,更有一种雅趣。正屋前面有一块草地,围着一圈网眼形的细竹篱笆。后面另有两幢小楼,和正屋的距离足有六十尺以外。后来我知道那个老仆盟兆坤就住在这后屋楼上。这屋子虽没有直接毗连的邻居,但除了南面接近官道以外。后面和东西两旁,距离不远,各有农夫们的草屋瓦屋。
我们走进竹篱门时,看见一个警察和一个便衣侦探站在门口,似在那里迎接我们。我偶然瞧见那门旁的竹篱,有两个网眼方块,留着断折的痕迹。
我因指着说:“霍桑,瞧,这篱上的断痕还很新鲜。”
霍桑也站住了答道:“不错,这个也有注意的价值,但怎样断折的呢?若说有人越篱进去,因而损坏,那是不必要的。因为这扇篱门不像是有锁的啊。”
我还没有答话,那旁边的便衣侦探,忽自告奋勇似地表起功来。
他道:“这个我倒调查过哩。据那老仆兆坤说,前天有一个江湖乞丐,到这里来讨钱。这里的女主人给了他十个银子还不肯走,嘴里还凶狠狠地咒骂。后来男主人从楼上赶下来,把他驱逐,那乞丐竟敢用武反抗。因此两个人在里面争持过一会,篱笆上才留这个断痕。”
霍桑连连点头道:“你能注意到这点,也足见你细心。我还没有请教过哩。”
戎警官从旁代答道:“这是总局里派来的王根香探目。他也是老公事了。”
王根香听了够桑的褒奖,嘴角瞎了一嘻,脸上忽似粉上了一重金彩,那种得意的神气竟已按捺不住。一会我们已走进了篱门,穿过草地。霍雾又在那西面的碎窗口前站住。窗上的玻璃有一块果已碎裂,有少许玻璃的碎块仍留在框上。分明那凶手先敲碎了玻璃,才伸手拔出窗拴,然后从窗里爬人屋中。
霍桑说道:“这当真是凶手的进路。富槛上还有半个皮鞋卵子呢。”
戎警官已首先引导,踏上了中间的石级。我也跟在他的后面。正区的中间是一个客堂,四壁涂着浅绿色,家具虽简单,却很雅致。几只西式的沙发软椅都罩着白布套子,中间排一只小小的圆桌,桌上放着几本杂志,中文和日文的都有。一切器物果然都仍排列整齐。西首里是一间餐室,同样是新式的布置。壁上有一张放大的女主人的照片和几张风景画片。靠窗口的壁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痕迹,颜色较深,不过地上并无坠落的镜架,也不见有争斗倾翻的迹象。那凶手就是从餐室窗口里爬进来的。窗上缺少一块玻璃。这富是朝西的,窗口外面就是草地。东侧的一间是想坐室,楼梯就在想坐定的后面。那被害的曹纪新就倒在楼梯脚下,两足和梯级距离不到两尺,头部部向着南面。这时尸体上已盖着一条白色被单,有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妇,依靠着一个中年的女仆,正低着头在尸旁嘤嘤级泣。伊身上穿一件玄色薄哗叽的旗袍,面部却被伊手中的白巾掩住,一时瞧不清楚。但瞧了伊的白嫩而细腻的肌肤,苗条轻盈的身材,便可信我人翁老师的评语并不过分。
戎警官轻轻走上前去,和邓妇人说了一句,分明是给霍桑介绍。那妇人抬起头来,我才瞧见了伊的面貌。伊的年龄约在二十四五,面貌的确很美。瓜子形的脸儿,两条细长的眉毛,一双澄波似的眼睛,如果眼圈上没有那种略略红肿的现象,确含有非常的勉力,足以颠倒一般少年。这时伊虽然不施朱粉,但那天然的颜色,已当得“不同凡艳”的考语。伊向着我们几个人略略点了点头,重新把亲巾掩住了面部,不住地低声呜咽。
霍桑回了一个招呼,佝偻着身子,把尸身上覆盖着的单被缓缓揭开。于是那形状可怖的尸体,便呈露在我们的眼前。
五、霍桑的工作
那尸体上穿着一件日本式的棉质睡衣,白地上有蓝线的方格,好像是国产出品。下身穿一条薄灰呢的西装裤子,足上穿一双棕色纹皮的拖鞋和一双白色的丝袜。那尸体是向右侧卧;他的左手摘在左股上面,手背的皮肤显得很黑。我把身子凑向前些,才瞧见那死者的面目。这人的伤痕果真在下颔和颈项之间,硬领已卸去,衬衫上架着不少血迹。他的咽喉已完全破碎,显见是一种散子的猎枪所伤。那左面的面额和右面的颧骨上,也有不少散子的伤洞。因此血淋淋地越见得伤痕的可怖。他的两眼紧闭着,长黑的头发乱没在额上,并且也有血污凝结。
那探目王掼香波:“这个伤痕厉害极了!分明一中枪立刻致命,连救命声都喊不出的。”
霍桑点点头,又旋转来向戎明德问道:“这个尸体你可曾移动过?”
戎警官摇了摇头,还没答话,那旁边的公仆忽自动地接嘴。
“刚才主母因为楼梯下不能通过,曾叫兆坤拖动过一下。”
霍桑又点了点头,立直了身子,向尸体仔细端详。他又走到死者的足劳,重新低沉着头细瞧尸足上的那双棕色级皮的拖鞋。停了一会,他方才移过单被,照样把尸体差没。接着霍桑回到中间,向戎警官低声说了一句,叫他请死者的妻子到中间里来谈话。
一会那好人仍低垂着头,扶着那中年女仆,缓缓地走到中间里来。伊的瘦弱的腰肢,举步时似有一种自然的袅娜。伊在一只沙发上坐下,那手中的素巾依旧掩住了伊的樱口。
霍桑开始说:“曹夫人,这案子发生的经过,我已经约略知道。现在还要问几句话,请夫人见告。”
那妇人略略抬了抬头,紧蹩着双眉,操着带九江上音的国语,答道:“这件事我可以说完全不知道,因为这一次惨祸实在是出乎我们意外的。
霍桑道:“但昨夜里发案的时候究竟在什么钟点?夫人可知道?”
伊的目光注视在地毯上面,摇着头缓声答道:“我不知道。那时我已经睡了,纪新却还在书室中。他日间从事化学工作,晚上浏览书报,总要到深夜才睡。书室在东面的楼上,我们的卧室却在西面。故而他在书室中的动作,我是不知道的。后来我忽听得轰然的一声枪响。
霍桑忽扬一扬手。“对不起。你在听得枪声以前可曾听得其他声音?”
伊摇摇头。“没有。我是给枪声惊醒的。
“好。请说下去。
“我当时还不敢起身。后来我呼叫不应,勉强穿了衣服下楼,扳亮了楼下的电灯,才发觉纪新已经倒在地上。当时我仓卒间下楼,所以不曾注意到钟点。
“你下楼发觉的时候,可曾瞧见凶手?”
“没有。
“听得什么声响吗?”
“也没有。那时全屋子都是静悄悄的。除了我的丈夫倒在地上以外,这正屋中只有我一个人。那时我几乎吓破了胆!
霍桑侧过了脸,问道:“这个女佣人可是也住在后面附屋中的吗?”
曹夫人道:“不,周码本是住在这正属中的。伊的卧室就在靠东的楼下。但昨夜里伊恰巧回家去。”
我因着霍桑的目光注视在那女仆的身上,我的眼光也取了同样的目标。那女仆的年纪约在三十左右,肌肤虽然略显苍黑,但眉目端正,乌黑的眼珠,也显得聪明伶俐。伊因着我们目光的集中,忽也低倒了头,又像含羞,又像畏惧似的。
霍桑说:“那真凑巧了!周妈,你可是常常回家去住的?
那周码疑迟了一下,才低声答道:“不,我是难得回去的。昨天——一昨天却因着——”
我们的同伴正根香探目忽然从旁插嘴。“你为什么吞吞吐吐?
霍桑仍保存着他的婉和声音,又问道:“周妈,你不妨据实说。你昨天为着什么事回去的?你既然说难得回去,该必有什么特别事情吧?”
那女仆顿了一顿,方始答道:“是的,先生。昨天饭后,胜庆——我的当家的——曾到这里来找我。他又向我要钱,我没有给他,他就骂我,我和他吵过几句嘴。到了晚饭以后,主人恐怕我们夫妻俩失和,特地叫我回家去的。
“你在什么时候走的?”
“晚饭过后,我把碗碟洗过了,才回去,大约八点半光景。到了半夜过后,这里东面的张阿主,忽到我家里来敲门报信,教才匆匆赶来。”
霍桑的眉毛似乎扬了一扬,又向那矮胖的警官瞅了一眼。那警官却似见非见,低着头并无什么表示。
霍桑又说:“你的家里想必就在镇上吧?”
女仆点头道:“正是,就在镇西的豆腐店隔壁。
霍桑一边点头,一边又把目光移转到王根香的脸上。王根香倒像全意议地点了点头。
霍桑又向死者的妻子继续问道:“曹夫人,请说下去。你发觉了这凶案以后怎么样处置?”
伊答道:“我走到梯脚下,看见了我丈夫血肉模糊的形状,几乎站立不住。我叫了几声兆坤,没有人答应,便放声骇叫。接着我受不住惊恐,便晕过去了。直到我们的男仆兆坤惊醒了赶下楼来,方才把我唤醒。我那时已失了常度,不得不回房卧下。回房时我才见已交十一点半。以后的事情,指先生问兆坤吧。”
霍桑谦和地点了点头。“很好。对不起,还有一句话。这一次尊夫被害,那凶手究竟是什么样人物和有什么作用,夫人可有些意见?
霍桑的声浪虽很和婉,但他的锐利的目光却始终不曾懈怠。他问到这一句话时,更是目不转瞬克注视着伊的神色。
伊又摇头答道:“我完全没有意见。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是出乎意外的。纪新在这里的交友很少,更没有怨仇,我实在想不出谁会下这个毒手。不过——”
“不过什么?”
“我记得两三天前,有一个大麻子的江湖乞丐,走进竹篱里来,强暴地向我们要钱,后来给纪新赶了出去。他临走时还凶狠狠地咒骂。先生,你想这样的人,可会得因报复而行凶?
霍桑迟疑了一下,应道:“晤,这果然也有可能,不过要侦查这种流丐的行踪,我想戎警官总可以办到。除此以外,夫人可还有别的见解没有?”
伊沉吟着道:“或许有什么偷儿——”
那矮胖的警官先时本默默地坐在旁边,圆脸上早已显露着不耐的神气。这时竟似按捺不住地从中插口。
他皱着眉头说:“这话说得太远了。你家里不曾遗失什么东西,怎么会有偷地?况且偷地行窃,怎么会携带猎枪?就是你所说的江湖乞丐,这种人虽然强横不法,但也决不会用了猎枪行凶。
这几句话,我也不能不承认恰合情理。同时霍桑又加上一句重要的补充,更足反证伊的见解不能成立。
霍桑道:“我听说你们有一头猛犬。如果有什么流丐偷儿们进来,这犬决不会安静不吠。但据我所知,昨夜里那犬并不曾吠过。不然这里附近的邻犬也一定要连带狂吠起来了。那妇人点头道:“是的,不过迪克现在却不知去向了。
六、老仆的供述
这是一个新鲜的情报,在霍桑意中,分明也认做十二分重要。他的微微前俯的身子忽而向后仰直;他的两手也不期然而然的握紧了,显得他的精神上的紧张。戎明德警官更是惊讶。地震了一震,便张大了两目,抢着向那妇人发后。
“怪了!这犬党失踪了!你刚才怎么没有提起?”
那戚瑶芳现着些瑟缩不宁的样子,又用白巾掩住了嘴,不即回答。但那旁边的女仆周妈又代管伊答话。
伊说:“我们起先没有想到这狗。后来兆坤预备了早食喂犬,四面呼叫,才知道这狗已经走失了。
戎警官咕着说:“唉,那真是太奇怪了!这迪克怎么会失踪?”
我暗忖这胖子所以这样惊异,分明以为没有了犬,凶手便不能限定熟识的吕教授一人,他的推想使有推翻的危险。
霍桑沉着目光,点头答道:“不错,当真是很奇怪的,而且很重要。我看这犬的失踪的时间,更关重要。周妈,你说昨夜晚饭过后,约在八点钟半光景方才回去。那时候,那大是不是还在这里?”
周妈低着头思索了一下,答道:“在。那犬屋就在篱门的东边。我回家时似乎还看见迪克题合犬屋里面。不过我不曾仔细留意,不能说走。”
霍桑又转过脸来,问道:“曹夫人,你对于这一点可能证明?”
伊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昨夜里我有些头痛,很早就上楼的。”
戎警官向霍桑丢了一个眼色,努着嘴唇,说道:“这一点很值得注意。我想迪克大概是今天早晨失去的吧?”他说这句话时,灼灼的目光在那主仆们的脸上凶狠狠地凝注着。但这两个妇人都避去目光,没有表示。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个年约六十左右的男仆,瞧了他的弯曲的腰背,花白的头发,近视的目光,和举步时蹦跳的状态,便可无须介绍,猜知他就是那个感觉迟钝的霍兆坤。
他在门口站住,低着头报道:“主母!即刻有一个法警又来报过,法院里的检验它还须耽搁一会才到。
戚瑶芳点了点头,似乎要立起来的样子。戎警官忽利用机会似地先立起身来,不等那老仆转身退出,立即高声阻止。
他道:“且慢。兆坤,你不是负责喂犬食的吗?”
那老仆站住了,很恭敬地应了一声。戎警官又继续问话。
“这犬昨夜里可还在这里?”
“是,还在。我给它晚饭时,它还在竹篱里边的犬屋里面。”
戎警官又向霍桑瞟了一眼,他的肥圆的头颅也晃了几晃,分明表示他的推想到底没有打破。
他道:“唉,我已经说过,迪克一定是在今天早上才失踪的。昨夜里这犬势必还在犬屋之中。如果有什么陌生人进来,它断不会宁静着不吠。”
老仆忽摇了摇头,说道:“这个还很难说。据我所知,昨夜里迪克并不是终夜在犬屋里面。”
这句话分明又引起了一个新的问题,莫怪霍桑和王根香戎明德三人都视着惊讶的神色。那戚氏也仰起头来,向这老仆瞅了一眼,眼光中似露着厌俗的神气,仿佛嫌他多嘴。伊随即从沙发上盈盈地站了起来。戎警官分明还想继续问话,但因着这妇人的动作,又受到了霍桑眼角中的暗示,不得不暂时停顿。
霍桑也站起来,说:“曹夫人,你身子上不是有些不舒服吗?好,你现在不妨上楼去安息一会。我们还须在这里略略耽搁。如有必要,我们可再来动问。”
伊把身子依靠着那中年公仆,答道:“很好。我的丈夫死得太惨,总要请先生们尽些地力,查明那个凶手——不过——不过我有一个忠告。刚才我听说这位警官先生已经把大学里的吕先生捕去了。这实在是误会的。吕先生和纪新的感情很好。若使疑心他是行凶的凶手,那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戎警官的嘴唇角上嘻了一嘻,似要发表什么辩难。可是这妇人说完了话,便旋转身子,向那东边的楼梯间走去。警官夫却了发表高论的机会,耸耸肩,暗暗地做了一个嘴脸。我见当戚氏转身的当儿,伊的美妙的眼消曾第二度向伊的老仆发过一种警告的眼色。可惜这位老者的眼光太近视了,分明又不曾接受。我们目送着这位少年婉妇走上了楼梯,那戎警官的急不待缓的问句就再也按捺不住。
他问老仆道:“兆坤,你怎么说昨夜里迪克并不是终夜睡在犬屋中?那末它又睡在什么地方?”
兆坤仍略无顾忌地答道:“好像关在后面屋中的小间室里面。
戎警官凶狠狠地说:“好像?什么话!你如果想谎骗我们,那你真是自己讨苦吃哩!
那声调带些威胁,顿时使那老人变了面色,张大了眯缝的双目,瞧着这肥矮的警官发怔。
霍桑忙排解似地说:“兆坤,不要慌。你得说得切实些,你怎样知道迪克曾给关在后面的小室中?”
老仆定了定神,方始答道:“昨夜里我上床以后,仿佛曾听得一声两声低低的吠叫,从我的卧室楼下的小室中发出,似乎迪克被关入以后,要想出来,才断续地发出那种渐渐哑哑的声音。今天早晨,我看见后面小室窗上的一块玻璃破了,这可见迪克到底逃出来的。
霍桑的眼光又一度闪动。“腥,那末迪克是吠叫过的,不过并不太响。这真是值得注意的。”他瞧着那老人,问道:“兆坤,迪克的唯唯哑哑的声音,你在什么时候听得的?”
老仆说:“时候我说不出,大概在我睡着以前。
“你可听得其他声音?”
“没有。我一睡着后,连枪声都没有听得。
“那末你后来怎样醒的?”
“我是给一种尖喉咙的骏叫声叫醒的。我觉得那声音像是生母,好像出了什么乱子,才爬起来奔到楼下。那时候主母也昏倒在地上了。
霍桑点点头。“好,我们去看看后面的小间再说。
七、犬的问题
我已经记述过,拥后层和正屋的距离,约有二十码光景;中间隔着一方菜圃,又种着些花木。这一宅附屋共有两幢,门窗和结构虽带些西式,屋面却是本国瓦差的。下面分做两大间。一间的前半部是厨房,厨房后面又分隔着一间柴间。另一间也分隔为二,一半是楼梯间,另一半本是一小间垠寇杂物的小室,这里也就是关闭迪克的所在。霍桑就在这后屋面前站住了。其余的人当然也都立定。
霍桑探头向小室中看了一看,指着那窗框上玻璃的残块,说道:“是的,里面很杂乱,这玻璃上也还留着些大爪印子。关闭的问题已经没有疑惑了。兆坤,你可知道是谁把迪克关进去的?”
兆坤疑迟了一下,缓缓答道:“我不知道。但这屋子里一共只有四个人。假使不是主母关的,一定是主人自己。因为我既不曾关过,周妈吃过了晚饭就回家去的。”
“你主人可常常把这犬关起来的吗?”
“有时候主人嫌迪克状得讨厌,也曾关过几次,不过是难得的。”
霍桑回过头来,向或警官道:“从这一点上看来,你的推想似乎不能不修正一下了。这犬既已被关闭失了自由,那末即使有任何陌生人来,它自然也不能行使它的天取了。”他又转身来向霍兆坤道:“我想关犬的事决不是出于偶然的。这几天你主人的言语态度可有什么异常的表示?”
兆坤机思了一会,才道:“我主人平田除了偶然出去打猎以外,本来难得出门的。这几天更整天伏在楼上的化验室里,绝对不出门。昨天午后,大学里的目先生来访他。他下楼来谈了不到十分钟工夫,也就回上楼去。现在想起来,好像有些异常。”
“晤,为什么?”
“因为往口里吕先生来了,我主人总要和他谈一会,不会一下子就分手。”
警官忽插嘴道:“腥,吕教授昨天下午也来过的,来了十分钟就走?是不是?
“是。
“昨夜里吕教授又来过一次,你可知道?”
老人忽摇了摇头,向着戎明德呆瞧。戎警官有些失望。
霍桑继续问道:“兆坤,你主人的异常状态在哪一天起始的?你仔细想想,可能记得起来?
这老人的感觉果然迟钝,记忆力也不很强固。他低头寻思了好一会,又指着指头算了一算,方才答话。
他道:“今天是九月五日,星期二。主人似乎从上星期五那天起始,便有一种不安的状态。”
“怎样不安?”
“他在星期五那天晚上、便吩咐我把前后门小心闩着,好像担心有什么份儿进来。在星期日的午后,有一个强横的江湖乞丐在门口纠缠。主人忽然从楼上赶下来,动手把那山东大汉赶出去。这种粗暴的状态,往日里也是难得看见的。”
“此外可还有没有别的表示?”
“他在下一天又亲自动手,把他的那支猎枪取出来加油抹拭。可是在这几天中,他并不曾出去打猎。”
霍桑的眼光又突的一闪,显出十二分注意的样子。他略一寻思,又仰起头来继续问话。
他道:“不错,你主人来来也是有猎枪的。戎先生,你刚才可曾把这一支猎枪查验过?
戎警官紧闭着嘴唇,微微摇了摇头。他似乎不但不能回答,并且也不愿霍桑有这句问句。
霍桑又问苗兆坤道:“这猎枪现在在什么地方?”
兆坤道:“那枪本是放在餐室的壁角里的,想必仍在那里。”
霍桑点点头。“好。停一会我要瞧瞧这支枪哩。现在我问你:你说你主人从上星期五起始,才发生这种不安状态。但你可知道那发生不安的原因?譬如有什么紧急的电报,信件,或是有什么朋友来谈过话,或是从新闻纸上得到什么消息等等?
那老仆又低垂了他的近视的目光,似乎竭力在他的脑室中搜索当时的事实。一会,他一边仍注视着那小室旁边的短齐的山樊,一边缓缓地答话。
“主人的函件本来很少。那天我也不记得有什么送信人来。不过他的表姊夫,那一天曾在这里吃中饭。
一哄,他的表姊夫?是谁?”
“他姓许,名叫号安。
“可也是住在这镇上的?
“是。他是这镇上恒丰当铺的经理。这宅屋子就是他经手给主人租的;我也是他介绍到这里来的。因为我起初曾在恒丰当铺里做过三年。
“瞩,这个人我很想见他一见。他可时常到这里来的?
“是,他是不时来的。不仅今天先生若要见他,那也许办不到。
“为什么?”
“昨夜里我被主母的尖呼声惊醒以后,因着屋子里只有主母一个人找不能走开,我就去叫醒了我们东边的种菜田的张河上,请他去通知周妈和当铺里的许先生。据他说许先生昨天下午到上海去了。所以这件惨事他此刻还没有知道哩。
霍桑皱一皱眉,又抚摸着他的下颔。接着,他转过脸来瞧着戎明德曾官,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想我们若能和这个人晤面一次,在案子上是很有益处的。我想这件事总也容易办到把?”
戎明德低垂着头,又像失望,又像厌烦的样子,并不答应。但那总署探目三根香,却又自告奋勇地接嘴。
“霍先生,这个容易。他既然是当铺的经理,当然不难找寻。就算他今天到了上海去,不久总要回来。
霍桑微微地笑了一笑,又向王根香点点头。我觉得这一点头和一笑之中,分明含着几分奖励的意味。
他又回过头去向里兆坤道。“还有一句。你主人可会骑自行车?
“会的。我看见他骑过几次。”
“那末,你主人可有自备的自行车?”
“这却没有。”
霍桑想了一想,又道:“你说昨天你主人不曾出去过,想来也不曾峡过自行车吧?”
兆坤摇头道:“当真没有骑过。”
“那末,昨天可有什么客人骑了自行车来访你的主人?”
“是。”
“可有什么送快信的坐脚踏车的邮差到这里来过?”
“都没有。”
戎明德又插口道:“大学里的吕先生,我也曾看见他转过自行车的。”
那老仆道:“不错,我也见过的。不过他到这里来时,总是步行的。他的学校离开这里不远。”
霍桑对于这两句问答绝不理会。他的目光在那山樊上凝注了一下,使表示出一种决定了什么策略的神气。
他这:“兆坤,我现在要瞧瞧那支猎枪。”
那老仆忽点头直道:“好,我去拿来。”他回身向正属走去。
霍桑忽摸出纸烟来,擦火吸着,又瞧着戎警官说:“戎先生,我有一句忠告。这案子非常幻复,决不像你自以为所见到的那么简单。你的眼光也应得放远些才是。”
我见那胖子的脸上露出一种微笑。这笑中含着冷意,分明对于霍桑的忠告,不但没有诚意的接受,还带些猜疑的轻视。这种神气,霍桑当然也觉察的,因此他的语气也就从忠告变为警告。
他道。“戎先生,你不要误会才好。我生平所经历的案子,何止数十百件,但你决计找不出我在任何案中曾和人家有过争功夺酬的事实。所以你若想从这件案子上得些功劳,或者希望你的地位的升迁,那你不能不把你的眼光和态度先行改变一下。”
王根香连连点头道:“对,我的朋友们也常常谈起,霍先生是最慷慨不过的。他每逢和我们同道们联手办事,得了功劳,总是谦让不居。这一次他当然也不会例外。”
我看见那警官的皮球形的脸上略略泛出些儿红色,他的舌尖又不住地租着他的嘴唇,两只手也像没有安放的所在。
他吞吐着说:“我——我本来没有误会。霍先生,你的意思可是说那吕教授并无嫌疑?
霍桑呼了两口烟,又向那菜圃上了望了一会,才旋转身子,缓缓向正屋走去。我们三个人就也跟在他的后面。
他一边缓步,一边答道:“我的意思,只叫你不要把你的目光单单注定在吕教授一个人身上。譬如我们先前瞧见的自行车的轮痕,碎石路口的血迹,和那猎犬的失踪,都应有深切注意的必要。这些问题都是很重要的,我想你此刻不见得都能解释吧?
那戎警官的颧骨上面又不禁红了一红。他的眼光也不由不低沉下去。他不曾回答。
霍桑继续道:“我觉得这迪克真是这案子的中心关键。它的不曾吠叫,起先我们觉得很困脑筋,此刻总算已经有了相当的解释。我们知道它是被主人关进了那间小室,才不能行使它的守夜的责任。所以当那凶手走进正屋的时候,它自然已不能吠叫。不过这只是一部分的解释。其他的疑点还多。例如死者为什么要把它关起来?迪克既被关闭以后,又在什么时候破窗逃出来的?现在又往哪里去了?怎么此刻还不见回来?若说被凶手打死,怎么又不见犬尸?还有那——”
正在这时,我忽见那老仆神色仓皇地从正屋的后门奔出来。我们一行人也不由不停了脚步。他赶到我们面前,喘息着向霍桑报告。“霍先生,我已经向四处寻过,那猎枪竟不见了!
八、分工
猎枪不见了!这的确是一种开展,又可以说是一种新的转变。因着这个转变,致使戎警官的推想根本动摇。他起先以为曹纪新被猎枪打死,便以为有猎枪的只有自教授一人。他的假定显然太轻率,并没有事实的根据。现在死者的猎枪既已不见,可见那致命的凶器也许就是死者自己的东西。那猎枪本是放在餐空中的。或者那凶手爬进餐室以后,发现了那支猎枪,便利用着行凶。或是凶手进屋以前,那曾纪新早有准备,便取了猎枪抵抗;却不料那枪反被凶手所夺,纪新就死在自己的枪下。因此之故,凶手的嫌疑已势不能归给目教授一人。我们几个人回到客室中计议之下,便假定第二种推想更近事实。因为据霍桑的见解,曾组新的嘱咐兆坤道守门户,和近几日中的不安状态,又故意避开女仆,关闭猎犬;这种种都足以证明那凶手的来袭,他决不是完全不知道的。所以霍桑假定死者领先准备抵抗,显然更近事实。但这个凶手究竟是谁?抱着什么目的而行凶?行凶以后,那支猎枪又往哪里去了?都还不能解释。戎明德的成见,在事实的转变下也不能不修正改变了。因此霍桑提出了分工合作的计划,便得到我们一致的赞同。
他道:“戎先生,我们例才见面的时候,你自以为这案子很有把握,只消我给你证明一下,立刻就可以结束。现在我不但不能给你证明,反而把你的楼阁拆毁了一半,把你引进了更深的疑阵。你不是有些儿失望?——唉!你不用如此!据我看,我们此刻已找得了相当的线索,只消依着适当的计划,分头进行,解决也不在远。”
戎明德的自以为是的态度,此刻已不得不消归乌有。他的圆脸上有些急促。他对于霍桑的建议完全接受,只有唯唯听命。
王根香道:“霍先生,你想我可以担任些什么事?”
霍桑道:“我觉得那许子安确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如果能见他一见,对于凶手的来历,也许可以知道一二。”
探目道:“我已经说过了,这个容易办。我不妨就去找他。他说不定已经回来。”
霍桑点点头,又向戎警官道:“据我观察,昨夜里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曾到这里来过。你若能探悉他的来踪去迹,那你一定可以稳取首功。”
戎明德道:“你确信凶手是骑了自行车来的?”
“大概如此。
“这样,这调查的工作谅来还不难着手。
“但愿如此。包朗,你也须分任些地。吕教授既然还在镇上警署宣亩,你不妨就去见他一见。我还有别的工作,也不能不急急进行。少停我们在学校里会面吧。
我所分担的任务,在现在看来,已可算无足重轻了。因为吕教授的嫌疑,经过霍桑的分析,大部分已经减轻,我去见他,也不过是例行的公事,似乎没有多大关系。那猎犬的关闭。和猎枪是死者自己的东西,既已给他洗刷了一部分的嫌疑,所剩的只有他和死者妻子戚瑶芳的关系究竟怎样,还待探索。我想起了这个妇人,觉得伊的面貌姿态,虽觉楚楚可怜,但伊的态度似乎隐约间有些不很自然。若使严格些说,就用了‘可疑’的字样,也不算太过。因为我处于旁观的地位,觉得当霍桑问话的时候,伊的“不知”的答话未免太多;并且伊的面容上虽带着悲容,似乎也有些强饰。还有一层,伊在和我们分别的时候,伊对于那老仆的警告眼色,和给吕志一辩白的话,更使我留下一种深切的印象。这种种在我都觉得可疑。但霍桑怎么绝对不提起伊?莫非他自己所担任的‘别的工作’,就要向这一方面进行?可是我们在曹家里分手的时候,霍桑并不曾留在曹家,却是匆匆地向着那条碎石小径上去的。
当我跟着戎明德警官往警局里去时,路上“各有所思”,彼此都默不交话。一会,我们已到了局中,戎明德忙着进行他的工作,我便一个人到拘留室前,和吕志一会面。
那吕志一的年龄还不到三十,顾长的身材,足有五尺七八英寸光景。脸形狭长,皮肤带些红棕,微微凸出的额角,瘦削的下颔,和明净的双眸,都表示他是一个富于思想的人物。他身上穿一身乳白色的西装,头发却不很整齐。他的神气上充满着恼怒和闷郁的意味,但并无畏罪恐惧的模样。
我和他说明了来意,他便开始陈述他的经过。
他说:“这件事委实是我梦想不到的。我和纪新平日里无怨无恨,怎会干这样的事情?这班混帐的警官竟昏馈到如此地步!岂不可恨?他说我是善用猎枪的:纪新既被猎枪打死,便说凶手是我。这样的逻辑,说起来真是可恨可笑!他又把我的雪茄烟嘴做了证据。其实这烟嘴是我在昨天下午遗忘在纪新家里的。他竟不容分说,便说我是在行凶时遗落的。包先生,你想一个人在杀人行凶的当地,怎么还用得着烟嘴?他竟凭空诬陷,怎不教人着恼?”
我用着同情的语气,答道:“不错,这两种证据,在事理上委实是说不通的。但除此以外,他还有几种理由。”
“幄,还有什么?”
“他说昨夜里有人瞧见你往曹家去过,你却不承认这一点。我不知道目先生究竟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这确是事实。不过我当时气恼极了,不是不承认,委实不屑回答他。”
“唉。吕先生,你在什么时候去的?有没有和曹纪新会面——?”
吕志一忽接口道:“不,我虽曾去过,实际上不曾进去,所以也不曾和曹纪新会面。”
我沉吟了一下,又道:“你为了什么事去的?”
吕志一道:“昨夜里月色很好。我带了快镜,本想去摄取青石桥的桥洞影子。你可曾见过那条桥吗?桥的建筑已古,半环形的桥洞确有画意。桥脚下还有一棵老柳,风景很美。可惜我离校以后,月光忽被薄云所掩,光力减弱,不能摄影。我曾在桥面上等待好久。那月光却愈见模糊,终于失望而归。当我在桥面上时,曾吸过一支雪茄,因而想起了那只烟嘴。我记得昨天下午,我去访曹纪新,约他到昆山去打猎。当时我们在餐室中谈话。我本吸着雪茄,那烟尾我既丢在痰盂之中,烟嘴便顺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面,临走时竟没有想到。故而我想起了烟嘴,便趁着月色,准备到他家里去拿回来。但我走到他屋子的附近,远远望见他们的窗上已没有灯光,分明都已睡了。因此,我便也折回学校里去。”
这解释还合情理。那姓冯的邻妇的见证既已有了着落,而校役所说的他提着什么东西,分明就是照相机,事实上都已合符。
我又问道:“那时你可记得几点钟了?”
吕志一道:“当时我曾略略疑讶,他们何以睡得这样早,故曾在月光中瞧过我的手表,恰交十点零三分。”
“那时你可曾觉察有什么异状?譬如路上有没有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