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匕首
一、萍水相逢这是我的老友霍桑在早年时代,初试侦探学术时的纪录之一。
他这一次的尝试,虽也遭遇了不少曲折困惑,结果却到底是成功的;而且成绩的优异,不但使他在侦探界上奠定了不拔的基础,又引起了他服务人群的兴趣,使他获得了发挥他的聆音察理,窥幽抉微的天才的机会,终于在社会间建立了不朽的光荣。因为自从我将霍桑从事侦探的经验公开发表以后,在我国传统上不容讳言的司法界的黑暗面,多少给予一些刺激而逐渐地革新。例如审案注重证据而摒弃酷刑;检验也已采用法医,而那些不学无术的讲作便逐渐归于落伍而淘汰。总而言之,吾国司法界的一般状况,已渐渐儿从迷信腐化和草菅人命的恶魔掌握中解放出来,而趋向于“凭借理智”“利用科学”和“扶植人权”“推行法治”的光明途径。这固然是我的老友所企求盼望的,但距离他的始愿还不知相隔几千里!原来所谓“革新”,只限于几处通都大邑,而且还是表面而不彻底的,其他的一般情形,距离霍桑所企求的标的真还差得远呢。
霍桑自从破获了“江南燕”案以后,又结交了一个朋友,就是苏州警署中的侦探钟德——也就是“江南燕”案法律上的负责侦查人。钟德这个人虽没有特殊的聪慧,但他的克己奉公地勤于职司,也当得起勤慎二字的考语。他因为获得了我朋友的助力,居然把孙家的那件失珠案原贼破获,因此受到了上官们的信任和奖赏。钟德倒也有东方人谦让的美德,并不食德忘报,自居其功。他每次遇到同事们,总要称佩霍桑的智能怎样敏捷,怎样神奇,有时也许还加上些超自然的渲染。
他常说:“孙姓的盗案简直是霍桑一个人的功劳,我不过坐享其禄罢了。”
因着钟德这般张扬,霍桑便得到了东方福尔摩斯的头衔,他的名誉果然震动一时。可是钟德有了这样推功不居的美德,同事们也个个敬重他,他的声名也同样地一天增高一天。这真合得上古语所说:“唯不争名,名乃归之”。不过像钟德这样懂得这句古语的人,在现时代的社会间确是很少的了。
不到两月,他署中有一位姓钱的科员调升到北平去办事,就把钟德连带地举荐到北平警察厅里去。
这年夏天,我们还住在苏州。钟德从北平写了一封挂号信来,请我们两个人趁着暑假的余暇,往北平去游玩一遭;他还附了两张船票来,意思很是恳切,似乎有我们非去不可的样子。霍桑得了这封信,非常欢喜,因为他久有游历故都的愿望,此番有这机会,真是投其所好。我也很有游兴,因此也从旁赞助。我曾说道:“钟德的盛情难却,固然非去不可,况且今岁学潮汹涌,也发源于北平,我们到了那里,还可以实地考察一下。”不料这考察的愿望没有实现,却意外地遭遇了一件离奇的血案,使霍桑确定了他的毕生工作,又加深了我对于记述案情的兴味。
霍桑就发了一个回电给钟德,告诉他我们启行的日期。我们立即着手料理行装,接着就到上海来候船——那时霍桑和我都住在苏城。等到轮船到埠,我们两人一肩行李,就上了轮船。钟德所赠的船票是头等舱位,起坐很觉舒服,加了气候晴温,风平浪稳,我们也没有患晕船的病。
在船上三日,我们结识了两个同船的朋友。一位是徐品英女士,天津人,是个有健美体格的北方典型女性。伊在上海女校里读书,因暑假回里。一位叫林叔权,是个身材高颀面目清秀的大学毕业生。他往北平去,也是为了游历,和我们的宗旨相同。这两人的年纪都在二十以外,才具也都不凡。
我们萍水相逢地得到了这两位新交,每晚上凭着船栏,享受着飒飒的海风,谈谈说说,很不寂寞。所谈的问题,如文学哩,美术理,宗教哩,社会问题哩,婚姻问题哩,可说海阔天空,无话不谈。这二人之中,论起学问来,固然是姓林的高些,但是他不喜多谈,有时三言两语,谈言微中,有时竟默默缄口,仿佛别有什么隐秘的怀抱似的。那女友却很有辩才,谈论的时候,滔滔不绝,简直是一位饱受时代教育的女学士。
轮船到了天津,大家各自整装上岸。那徐品英女士就在这里和我们分别。但林叔权仍是同行,一同趁火车进京。从天津到北平,火车很快,不过两三小时。可是在这两三小时之间,我们反觉无聊起来。那就因为叔权本来是个静穆寡言的人,比较品英女士,正是大相径庭。他起初还跟着我们谈谈,后来距离目的地越短,他的言语也比例地越少。自从登了火车,他只是果坐着,好像入定的老僧。我猜想他好似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但也不便过问,只得彼此默然枯坐罢了。
火车到了平站,钟德已在站上守候,旧侣相见,当然分外亲热。我们才知道他自从升迁来平,派在总警厅中当一个一等侦探,位高俸厚,他自然很觉得意了。
他引领我们到一个万福旅馆,地点在正阳门外打磨厂,恰当繁盛的所在。那林叔权因和我们有同行的交谊,并且意气没契,就也同寓在万福旅馆。他的房间,恰和我们的相隔不远。我心中很欢喜,因为他虽然缄默而近于诡秘,但旅行时多一个相识的人,总觉比没有好些。
我们到北平的下一天,是国历八月三日,星期一日,气候在华氏九十度以下,阳光也并不太强。我们便和钟德一同出去游览。去的时候,我们也曾邀叔权同行,但他说因着舟车劳顿,身子不适,推谢不去。我们虽觉得他的推辞好像不大真实,但也不便勉强,只得听他。如此一连游了三天,凡故都中的公园,热闹的街市,和餐馆剧院等,都已约略尝试。我们又订定日期,预备畅游名胜古迹。星期四是钟德值差的日子,不能外出。我们一连游玩了三天,蒸发了好几身汗,也应该休息一下,便约定星期五再一同到陶然亭去。
八月五日,星期三晚饭毕后,我和霍桑在我们那间布置简洁而灯光幽淡的卧室中闲谈,忽又想起林叔权来。因为我们出游的时候,他总是托故推辞,不能不有些怀疑。
霍桑曾对我道:“这个人很神秘,好像怀着某种心事。你别向他多-嗦。他既不肯把他胸底里的隐事告诉我们,我们自然也不能相强。
我乘机问道:“你看他蕴藏着什么性质的心事?
霍桑摇摇头,答道:“谁知道呢?”他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一句。“看起来性质似乎很严重。”
“我们能不能向他问个明白?”
“如果有机会,我们或者可以明白,也未可知。”
霍桑这句判断,我也认为很近情。论林叔权的举止果然有些可疑。他虽不和我们同行,却总是一个人独出,每天归寓,总要迟到黄昏时候。据他说,他在北平并没有亲戚。那末他天天往什么地方去的呢?
我们因着约定了星期五游名胜的计划,想给他一个信息。因为我们前三日游的,都是热闹所在,或者和他的旨趣不同,现在我们既然改变了游览的对象,自然不得不再邀他一次。
我计念定了,就拖了霍桑一同到叔权的房间里去。我们走到他的房门口,看见房门关着;我用手一推,却是锁得牢牢的。但那门隙之间,却有一缕灯光透出,不知道内中有人没人。那时我忽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好像在无形之中,这室中在酝酿出一种诡秘的空气!
二、凶案
霍桑谨慎地举起手指,在房门上弹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他向我说:“这里面似乎没有人。他还没有回来!”
我点了点头,举起手表一看,已是九点五十五分。因为我们晚餐罢后,又纵谈了半晌,所以时光已是不早。
我回答道:“他此刻还不回来,你想他一个人往哪里去的?”
这时甫道中恰巧有一侍者慢慢地走过来。
霍桑忙招招手,问道:“你知道林先生往哪里去的?他要什么时候回来?”
那侍者答道:“林先生用过晚饭才出去。他每次出外,总不告诉我们。他回来的时候也是说不定的。”侍者说完了,便又慢吞吞地走开了。
我们也打算回房去。不料刚要回步,我猛见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走来。那人戴着一项阔边的帽子,身体很高。我定睛一看,正是林叔权。他的面色发赤,颧骨和鼻尖上满缀着汗珠,目光灼灼,气息也然啡不定,似乎很乏力,又似乎正在发怒的样子。
他一见我们,呆了一呆,接着忙招呼说:“两位先生,要找我吗?好,好,请到房里去坐一下。”
霍桑含着笑容,回道:“正是呢,你此刻回来,可算巧极。已经十点钟哩。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正要想回房去了。”
叔权开了房门,我们就挨次而进。坐定以后,霍桑先向叔权端相了一会,也不问他。我就把我们约游的来意告诉他。那少年低垂了头,默默地不答,不住地用白巾抹他脸上和颈项间的汗。气候果然是夏令,但他似乎比较敏感,因为霍桑和我都没有感觉得这样热。接着,叔权忽而叹一口气。
他说:“二位的盛意很可感,我屡屡推却。自觉不情已极。现在我告诉二位,我为了一桩心事,身心都被它束缚着,丝毫没有游兴。这是我不得已的苦衷,并非不领盛情。还望你们见谅才是。”
唔,他果真是有心事的,前此我们所料想的,竟不期而中了!但他的心事究竟是为的什么?霍桑所料想的性质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他可能坦白地告诉我们?
霍桑答道:“林兄既有心事,我们自不便勉强。但是探胜揽奇的时候,少一位合意朋友谈谈,未免减少些兴致。”他领了一顿,接着又道:“我不知道林尼所说的心事,可能见示一H?我们虽属浅交,但若有什么可以尽力的地方,我们也很愿意勉效一分绵薄。”
我也附和道:“我们同是作客,声气融洽,原不必分什么彼此。”
林叔权向我们俩瞧了一下,忽把视线垂下了,却不答话。
霍桑又说。“这几天我见林兄的心神不宁,本来想动问,今晚上实在很冒昧,请你宽恕。”
霍桑将两目注射在林叔权的面上,叔权也抑起头来,二人的视线不期地相接。叔权又立即低下了目光,脸色益发通红。
他呆了半晌,方才低声答道:“霍先生,包先生,你们肯仗义相助,真是感激不尽。我到这里来,的确有所图谋,不过因着种种关系,不能不管守秘密。请二位原谅。”
我不禁大失所望,因此不由不疑惑起来。难道他会有什么不轨的举动?
霍桑立起身来,答道。“林兄既须秘密,我们当然也爱莫能助。但我有一句忠告,作事宜处处谨慎,万万不可使气躁进。此后你若使需用我们,但一招唤,我们都愿意效力。”
那少年略略抬起头来。眼眶一红,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额声答道:“霍先生的忠言良箴,真正难得。兄弟的事,不得动力,恐怕终难成就,早晚也许就要求教。不过我的事情虽秘密,却并没有一些儿暧昧不正当的意味。请两位不要误会。”
霍桑忆道:“林兄,你别说这话,我们都明白的。再会罢。”
我们回到了自己的室中,我的手表上已指十点三十分钟、我觉得叔权的话有些儿藏头露尾,很是难忍。
我向霍桑问道:“你听叔权的口气,可能测知他所谋的事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正当不正当?犯法不犯法?
霍桑忽嗤然地笑道:“你问得很奇怪,有些儿不合理。
“何以见得?
“要知道正当的事,也有犯法的;不犯法的事,也有不正当的。这两句话怎么可以并为一谈?”
“那末你先说他的事正当不正当。
“这很难说。我观察他的情形,有两种可能的假定:第一,他的秘密仿佛关涉国事,因为他的辞色之中,往往流露一种理直气壮激昂慷慨的态度。可是今晚上他的神态忽又改变了。因此,我又有第二种假定。他的脸上满蕴着怒气,又似乎现出羞赧的样子,有什么话不便启齿,很像是一个情场中受挫的败卒,失败了也说不出口。这又似乎他所谋干的,不外恋爱问题。总而言之,二者之中,必居其一,正当不正当,还是你自己去估量罢。
我说:“那末犯法不犯法,你也须下个见解。须知这城中军警森严,上官们轨法。固然不打紧,倘使我们小百姓偶然有什么失错,准教你立刻会讨苦吃。我们远道作客,也应当注意这一层。
霍桑道:“这话不错,但是我也不能断定。你要知道凡是秘密的事,即使未必尽干法纪,但是去犯法的界线一定也不甚远。叔权所图谋的事,他既然说还没有成就,这犯法不犯法的断语,就也不能预下。
我觉得这话全是空洞的理论,仍旧摸不着头绪。我正想再问,忽见霍桑摇一摇手。
他说:“包朗,你别为着旁人的事喀苏不清罢。我们连日奔波,也不免疲倦,今晚且早些地安眠,明天休息一天,准备后天游陶然亭;此外还有故宫西苑西山等名胜,也须去玩玩,那才不辜负这一遭。
他说完了就解衣登榻,使我没法再问。我也把叔权的事丢了,不使它留在脑中扰乱我的神思。果然神思一宁,我着枕便睡,直到次朝醒觉,钟上已指七下。
我起身盥洗时,见霍桑已先起来,正伏在洞开窗口的桌子上披览故京的全图。
我问道:“霍桑,你早饭吃过没有?一清早起来干什么事?
霍桑道:“我在这里打算明天的游程。你已梳洗好了吗?我们可一同吃炸酱面。”他就顺手把电铃掣了一下,吩咐侍者送面进来。一会,有一个管电话的小厮也踉跄地进来。
他高声唤道:“三十六号霍先生,警厅中有电话来,等先生回话。
霍桑就立起身来,随着那小厮出去。不一会,霍桑回进来时,脸上忽现出一种急速的神气。
他不待我问,先开口呼道:“包朗,电话是钟德打来的。他说今天早晨发生了一件非常奇特的凶案。他马上要去勘验,招我们同去。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暗想我们才到此地,就会有什么凶案。并且这案发现的日子,又恰当钟德的值期。我们的游期不是要被连累了吗?这正是太凑巧了。
我答道:“我没有成见,去不去随便。但你的意思可是要去帮助他吗?
霍桑说:“不是,我们不过跟着去参观一下,广广见闻。他这时在厅中等我,一定十分焦急。我们不可延滞,立刻走罢。他忙戴了帽子,并将应用的物件塞在袋中,不由我分说,拉着我就走。我没法拒绝,只得忍着饥,跟随他往警厅里去。
三、一只金表
我们的车子到达警厅时,钟德已迎了出来。
他忙上前招呼道:“你们来了!我已等候好久哩。我们不能再耽搁了。”他把手一挥,就有一辆马车疾驶过来。我们见他急不可耐的模样,也没回答,就依次上车。
钟德在开车以后,又气吁吁地说;“这件案子发生在化石桥,属于第二分区的辖境。今天早晨六点钟时,区中得到了凶案的信息,立即前往检验。据说这是件谋杀案,情节奇怪得很,因此立刻报告到总厅里来。今天是我的值期,我一得这信息,特地请二位一块儿去。因为据我测度,这案子既然说得上奇怪,少不得又要烦劳霍夫生相助了。
霍桑低垂了头,默默不答。
一会儿车子已到化石桥西。我们下了车,有一个攀上奔过来,向钟德行了一个举手礼,使返身引导,走入一条僻巷。巷内有一圈短皤,另有一个警士守在门前,仿佛是人家的后园。
我们进了国门,就见一个穿警长制服的警官,上前和钟德招呼。
他说道。“医官才到,正要等先生来一同检验。”
钟德点点头,穿过一方圆圆,就随着那警官进入一所平屋。我们也跟着过去。
这屋子就是发现凶案的所在。我们一进了门,便觉阴惨惨地有一种凄黯冷寂的景象。屋中的窗都是半掩着,有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坐着,就是医官。高医官的座位不远,有一个直但侵的尸体躺在地上。
死者也穿着白色法兰绒的西服,左襟上血清殷红,瞧了很是可惧。这时我对于尸体的经验还不多.不觉打了一个寒颤,连忙把视线移向别处去,不敢注定在死人的身上。
那蜃子是分隔的,不很宽广,一壁摆设了一张凉床。靠窗有一张书桌。书桌的旁边,本有一张茶几和两把椅子,此刻一把已翻倒在地,茶几上的一个彩色花瓶也倒在桌子脚旁,打成粉碎。此外除了一只旅行皮筐和一张洗面桌子以外,更别无长物。但那桌子的抽屉和皮筐的夹层,一件件都打开着,分明有人搜寻过什么似的。照情形看来,这屋中显见有人剧烈地打过架。
霍桑和钟德二人并肩站立在尸旁,口讲指画地似在商量什么。接着钟德卷起了衣袖,屈了一足增下来。他先把尸体的头面侧一个向,我便瞧见死者的面貌。
他的年纪约摸二十七八岁,皮肤细白,五官很清秀端正,生前显然是一个美少年。但这时候他的两眼豁张,没光的双瞳之中,似乎现出一种怨恨刻毒的神情,煞是怕人。那死灰色的嘴唇也开而未阅,露出一副雪白的牙齿,却又紧紧地咬拢着;仿佛他临死时曾遭受十分痛楚,所以留下了这一副皱眉咬牙的狰狞状态。
那医官也已踢了下来,伸手解开死者的衣服,查验伤处。死者的衣服虽是完整,但他的硬领和领巾都已松解。那领巾本是鱼白色的,但这时领巾的一角已染了血液,变成了深紫,和他的纺绸衬衫粘住在一起。那医生既已解开了衣钮,那致命的伤痕立即显现出来。那伤口在胸膛的左分,血清模糊。一时也辨不清楚。医生先用了放大镜在伤处照察了一会;又用一支小尺量了一量;又用手抚摸他的心窝;本后又就他的四肢审视一遍,似乎没有发见别的伤痕。医生站了起来,向钟德点点头。
那医官低声说:“致命伤只有这一处,但不见凶器。我来说明那伤痕,你记着罢。……伤在左胸第二肋骨之下,距离心脏约一寸四分。伤口长一寸二分;阔度,左面约三分半,右面近心窝处约一分半;深度,约有二寸。致伤的凶器似乎是一种单锋的匕首,锋利而背厚,故而刺人的时候,刀尖已伤着心球,因而丧命。但刀锋虽是犀利,却已有些生锈。好似经久不曾用过。你瞧这伤口上面,还留着些锈痕。这便是伤象的实情,你都记明了吗?”
医官说时,钟德握了铅笔、在一本小册上不住地乱画,等到医生说完,钟德也已停笔。
钟德点点头,答道:“都已记清楚了。但还有一层,死者在什么时候被害,你能不能计出?”
医官又把死者的手肢牵动了一下,摸着自己的下额,答道:“约模有十个小时了罢。此刻已过八点钟,就时间上计算,大约在昨晚十点左右死的。
钟德又记下了,问道:“这个时候可算得确定吗?”
医官道:“我敢说不会有多大的错误。
钟德答应了,又向穿制服的警长招招手,说道:“胡区长,请你把这凶案发见的经过说一遍。”
那区长便道:“今晨六点钟时,敝区第二十九号岗位的警上,来区报告,说化石桥西面小巷中出了一件谋杀案。我一听得这个报告,立刻赶来。我到了此屋,所见的情形,和现在没有两样。当下我就问那音立和屋中的一个仆人。因为警士在站岗的时候,听了那仆人的报告,才得知凶耗的。
“据仆人说。死的人叫陆子华,是他小主人许守明的朋友。死者寄寓在此间,已经有三个星期,只有他一个人伺候。昨天晚间,死者用过了晚饭,接客谈话,原是好端端的。不知怎么,今天清早起来,忽已被人杀死。至于他被什么人所杀,又为了什么缘故,我也曾问他,他说毫不知情。刚才我已打发这个仆人往内宅去请他的主母,以便让你先生来问话。停一会,你可以细细地问伊。
钟德且听且执笔记在册上。他停了笔,看看时计。
他皱眉说道:“怎么这样慢吞吞的?他们主仆还不出来?”他又回头向医官道:“洪医官,你的公务很忙,尽可以先话便。倘有什么疑难之处,我再来请教。
医官点点头,提起了皮包,举步要走。霍桑忽闪身过来,向医官打了一个招呼,似乎要止住他援行的模样。我们自从进了尸屋,霍桑便静悄悄地站在旁边,努力运用他的敏锐的观察,除了在视察伤口时,低低地发一声“奇怪”的惊呼外,没有发表过一句话。此刻地忽阻住了医官,分明要发表意见哩。
霍桑已走近医官,开口问道:“先生的诊断很确切,我很佩服。不过有一节还有些疑惑:当死者被害的时候,从被刺到气绝,这中间约有多少时候?”
医官向霍桑瞅了一眼,呐呐然答道:“这个问题一时很难下断语。若从伤势上观测,刀入以后,必经过一番的挣扎转侧,然后毙命。这挣扎转侧的时间,我现在虽还不能证明。但最少总有两三分钟。”
霍桑忙应道:“先生的见解很合鄙意,谢谢。”他鞠了一个躬,很谦恭地送医官出去。
在霍桑和医官交谈的时候,钟德似乎等得不耐烦,重新又蹲在尸旁,搜检死人的衣袋。不一会,他已摸出了许多东西,如手巾,墨水笔,银钞纸币等等。末后,他又掏出一只金表,那是在死者裤子的前袋里的。
钟德一见了表。然而高声喊道:“霍先生,我已导得了一个证据!你过来瞧瞧!
四、谁是凶手?
当钟德高呼的时候,那声浪中也含着得意的成分,似乎已得到了破案的迹兆。霍桑正送了医官进来。钟德便笑嘻嘻地把在尸在中摸得的一只金表,双手捧给霍桑。霍桑接了表一看,也眉耸目张地现出很惊奇的状态。
他说:“这表已经击坏,盖面的玻璃碎了,旋破条的机钮也松动脱落,两枚时针也受损不动,果然很有研究的价值。但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它可以做被害时刻的证据?”
钟德答道:“是啊。你瞧,表上的时针恰正停在十点,合着洪医生的说话,岂不是两相符合了吗?”
霍桑点点头。“对,对。包朗,你也来瞧瞧。这表确有关系,你得留意着。”
我连忙接过了表。那是一只四号的时式金明表,机钮已松动了,玻璃也碎完,已没有半块存在,但见有细细的碎屑嵌在周围,显见击坏的时候用力很猛,故而玻璃已碎成荫粉。表面上的两支针也已微微曲报,长的指在十二点略差一些,短的指在十点。这显然就是什么时候用武碎表的显明证据。
我仍将表还给霍桑。霍桑又在表上端相了一会,默默地思索。
他说道:“钟兄,这表的玻璃碎了。你再摸摸他的表袋,里面有没有碎片留存。”
钟德摸袋的结果,果然得到了几片碎玻璃。霍桑取过玻璃.在表面上拼凑了一会;接着,他忽把目光四射,仿佛要寻觅什么;霎时间他用手向书桌底下指了一指。
他说:“桌子下面亮晶晶的是什么东西?不是一粒螺甸或子吗?”他说着立即饰着身子把那东西拾起来,果然是一粒扁圆的螺甸钮子。
钟德忙走近去验视,说道:“这钮子像是装在西服的袖口上的。你看怎么样?”
霍桑道:“很对,我也这样想。我们看看死者的衣袖,这东西是不是他身上的。
钟德果然把死人的手抬了起来,验看那袖口。两袖上各装一钮,都完好无缺。
钟德便道:“不是他的。那大约是凶手的了。”
石桑忽喊道:“唉,这里还有一块碎玻璃片!”他就在尸体左边的地上拾起那片玻璃,又在表面上合了一合;接着他便一起交还给钟德。“这表和这钮子,你且收藏着,将来或须用它做个证据。”
钟德接过了塞在袋中,也把他的电炬似的目光向四下乱瞧。他陡伪奔到屋的一隅去,偻下身子.好似又瞧见了什么。我随着他瞧去,果见墙壁下面有一小堆黑灰。
霍桑问道:“这是什么灰?”
钟德道:“仿佛是纸灰。”
霍桑道。“那末,你也得留意着,这次或者也有关系。
这时那二区的胡区长走进来,拉拉钟德的条角。
他低声说:“‘许姓的主仆出来了。
钟德点点头。就走了出去。我和霍桑也跟着走到外室。
原来这一所平屋本不算小,只因分隔了内外二室,就觉不甚宽畅。这时外室中坐着一位中年妇人,年纪约有四十多岁,衣服朴素,容态很庄重。旁边站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仆,灰白的脸上带着惊惶之色,低着头不动。那妇人看见钟德走近去,便离座起立。钟德也上前弯了弯腰。
他柔声问道:“夫人可是姓许?是这里的主人吗?
那妇人道:“正是,自从先夫逝世以后,我主管着家务,向来都是很安宁的。不料今天出了这一件怕人的凶案,真是意外的不幸!”伊的谈吐透示出伊分明也有相当的教育。
钟德说:“我知道死的叫陆子华,但不知跟夫人什么称呼。”
妇人道:“他是小儿守明的朋友,从前他们俩在上海同过学的。一个月前,小儿往上海去游玩,跟他会面,随后他就带着小儿的手书到这儿来寄寓。我因情不可却,只得允许他暂住。但因家里没有壮丁,小女也年纪大了,未便同居在前面正屋中,所以把这园屋让给他,叫他从园门进出,以免嫌疑。他住在这儿已经三个星期,我派福兴在这里陪他。每日三餐,也是从内宅中送来的。这三个星期中,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不料今天有这非常之祸,我实在是梦想不到的。
钟德又问道:“这陆子华交往的朋友是哪几个?他到北平来,究竟干什么勾当?夫人谅来都知道的罢?
妇人皱着眉峰,答道:“他来的时候,自己说是游玩,但他交往的朋友究竟有几个,我并不知道。因为除了他偶然到正屋里去和我闲谈片刻以外,我也不常见他的面。先生还是问问福兴,也许可以有些端倪。
钟德道:“那末,他在北平有没有什么仇人,夫人也不知道吗?
妇人道:“不错,我和他起先本来没有见过面,所以他所往还的是哪些人,都不认识。他有没有仇人,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钟德沉吟了半晌,才道:“令郎现在哪里?”
妇人道:“小儿还在上海,住在振华旅社七号。”
钟德向霍桑瞅了一瞅,霍桑使一个眼色,似乎叫他不必多说的样子。钟德会意了,就向妇人道一声歉,送伊重回内宅去。
钟德向那少年仆人打量了一会,就向他问道。“你就是何俊陆子华的揭兴吗?”
仆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先生,是的。”
钟德道:“你既然是伺候他的,他为了什么事被害,那个凶手是谁,你总应该有些知觉啊。
福兴一听,面色越发灰白,颜声答道:“先生,凶手是谁,我——我实在不知道。我不能乱说。
霍桑接口说:“那末,你就将你所知道的说出来。”
福兴点点头,说道:“昨晚晚饭过后,有一个客人来着陆先生。他们谈了好久,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忽地争吵起来——”
钟德突然插言道:“嘱!争吵起来?这个客人是谁?”
“他的姓名我不知道,但我已见过他两三次。他来的时候,总是在傍晚或晚上。”
“他的形状怎么样?大约什么年纪?”
“他身穿白色西装,身体很高,上嘴唇上有些黑须,好似燕子尾巴。约摸有三十多岁。他还戴一副黑眼镜,看上去很有些成势。”
钟德一句句记下了,又道:“好。以后怎么样?”
福兴道:“当下我在房中听得了,就走进这属子来,瞧瞧他们为着什么争吵。陆先生一看见我,立刻叫我退出去,并叫我先睡,不必再伺候。我自然只能依他就回到房里去,一会儿便睡着了。以后的事,我都不明白。直到今天早晨——”
霍桑忽挥手止住他道:“什么?客人还没有去,你倒先自安延?”
福兴说:“这是陆先生吩咐的。他每逢晚上有客,总教我先睡。送客关门,都是他自己出去。先生,这不是我偷懒。”
霍桑诧异道:“奇怪!……但你说他们争吵的时候,你曾进去瞧过。那时候他们俩有没有动手?”
福兴道。“没有,不过因为他们谈话的声音越谈越高,我才走进来。要是他们动了手,我自然也不敢就回房题哩——
钟德接着问道:“那末,他们谈的什么?你总应该听得一些。
福兴想了一想,才道:“起先我仅听得高声谈话,听不出什么,直到我走近到这里,才略略听得几句。那客人道:‘我有凭据的!……准教你没处立足!’……我又听得陆先生厉声喝道:‘你敢吗?……你敢吗?’……他们说到这里,我已踱了进来。他们马上停止,别的话我都没有听见。”
钟德道:“照你说,你一进来,他们的争吵就也停止。是吗?
福兴道:“正是,当下我听了陆先生的吩咐,就回房里去睡。我睡的时候,还听得他们重新谈话,但已不像先前那么喉咙响。所以我也渐渐地睡着了。”
“你睡了以后,就不听得再有吵闹的声音吗?
“我——我没有听见,就是那客人什么时候去的,我也不知道。
霍桑忽又问道:“你的卧室不是就在那园中的小屋子里吗?假使这里有些声响,你一定是听得出的。是吗?
福兴期期地答道:“先生,你话不错,不过我若是睡着了,那又说不定一定听得。
霍桑又瞧着他问道:“当你昨夜里进来的时候,可记得几点钟了?
福兴道:“我记不清楚……大约在九点钟的光景。”
钟德一听这话,忽拍着手掌,说道:“是了,据我想来,那个客人一定是杀人的凶手!
霍桑忽回过头来,冷冷地说:“何以见得?”
钟德道:“莫说别的,单论时间问题,岂不是已两相符合?
霍桑道:“唔?符合?据你的见解,死者是十点钟被害的,那客人在九点钟还留在屋中,你就疑心他行凶吗?但你须知九点到十点,相隔一个钟头。一个钟头时间不能算短,尽可以干出不少事情。你怎知道这一点钟中间,那客人不离别而去,而另有一个人入属行刺?
钟德受了这一次驳法,略有些扫兴的颜色,怏怏地说。“这样说,不但那客人可疑,或者还有别的凶手。但这凶手又是谁呢?”
五、推究案情
钟德的神情似乎很抱惭不安,停了一会,他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睛,向霍桑凝注着。
他婉声问道:“霍先生,你所说的固然是很合情理的,但你对于这来客的见解究竟怎么样?”
霍桑沉吟地说。“这是很容易明白的。据福兴说,昨晚九点钟时,主客们已有争吵的情形;既然如此,他们俩的感情当然已经破裂;那本那客人若要行凶,势必就在这个当儿。你说对不对?”
钟德道:“但是如果大家再僵持一个钟点,等到十点钟然后下手,似乎也可能。”
“不,当那客人开始争吵的时候,福兴曾闯进来过。他既知道仆人就在近边,也应有些顾忌。所以我测度情势,料想那客人必不久便会;这个人既去以后,或者停了一刻儿再来,或者另外有他人入屋。这问题既还没有实际的证据,我此刻也不能说定。”
钟德默想了一下,连连点头,似乎很折服我朋友的议论。原来钟德有一种脾气,起初受了驳洁,自然未免悻悻不乐;但一经霍桑剂解明白,他也就能幡然眼膺。这“服善从长”四个字,在以前他已表现过,也便是钟德的长处。
霍桑又回头问福兴。“你说你从回房以后,就渐渐睡着,直到天明没有听得一些儿声响。这话果当真吗?”
福兴把两眼望着砖地,答道:“真的,只因我很贪睡,一经入梦,便不易醒觉。我实在不敢撒谎。”’
“那来,你把发见尸体的情形,再照实说一说。”
“今天早晨六点钟的以前,我看见这里的园门一半开着,心中很宽奇怪为什么陆先生起得这样早。我便悄悄地踱了进来,到得此地——”
霍桑突的止住他道:“你就践进了国门吗?”
福兴咬着嘴唇,战栗着答道:“不是,不是,我说我走进这屋子,因为我起身的时候,先向园门一望,见门半开着,便立刻走进这屋子里来。
霍桑把一手抚摸着下顿,又向钟德瞧了一瞧。
他继续问道:“你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福兴道:“我一进屋子,瞧见了这可怕的形状,吓得掉了魂。我一时没法,忙奔出去报告警士。不一会,就有一个警士到这儿来查验防守。我也伺候着没有离开,直到胡区长第二次来,吩咐我去请生母,我才回到内厅去。
霍桑背负着手,沉吟了一会。“从这屋子通内宅的门径,平日是否关断,或者随时可以相通的?”
福兴答道:“这门并不关断,但陆先生除了偶然进内宅去闲谈以外,所有朋友们往来和他自己出进,都是走园门的,从没有假道内宅。
“他到内宅里去闲谈有过几次?”
“不多,大约间日一次。
“他专跟你主母一个人谈话吗?”
“有时候他也跟小姐交谈。
钟德一听这话,精神陡的一振,便插嘴道:“他也和你家小姐交谈吗?谈些什么?你可知道?
福兴道:“他们总谈些学校里的事情。因为我们小姐今年十九岁,也是在一个中学校里读书的。
钟德道:“你家小姐;除了这陆子华以外,有没有别的男朋友来往?
福兴瞪目道:“这事我不知道。但夫人家教很严,男朋友上门是不常见的。
“那末这陆子华的朋友是些什么样人?”
“有几个年纪大的,像是些做官的老爷们,也有些像学生。不过每逢陆先生有朋友来,他总不许我等在旁边,所以他们谈些什么,我都不知道。
钟德继续道:“此外你还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们?
福兴搔搔头皮思忖了一下,才道:“还有——还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关系。
“你不要管有关无关,姑且说出来。
“昨天傍晚,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闯进园门里来,但那个人立即就退出去的。
“你认识他吗?
“不,我没有见过他。
“怎样打扮?
“穿一件蓝色团花纱的长衫,有些儿胡子,像——也像是个官老爷。
“他来做什么?
“他说他要找人。
“可是找陆子华?
“不,他说他要找一个姓黄的人。我回答没有,他就退出去。不过临走时他还向这屋子里看了一看。”
这时霍桑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他摸出表来一看,便道:“唉!已经九点半钟了,我们还没有进早餐。钟兄,我们少陪了。停一会我们在寓中恭候,再见罢。”他向我招一招手,不等钟德的答话,望外就走。
我也跟着出屋,刚走到一所小屋子前,霍桑忽又停了步。
他指着小屋说:“这便是福兴的卧室了。”
这小屋是附着平庸造的,过了此尽,就是园门。我正在观察,忽见钟德从平屋里泪了出来,走到霍桑面前,停足听他的吩咐,好像他是受了霍桑暗示的招呼,才溜出来的。霍桑一见他走近,果然凑着他的耳朵说了一会,才分别出园。
我们到得街上,唤了两部黄包车,一直归寓。在车行的时候,我心中很觉得纳闷。我们清早起来,饿着肚子来瞧这桩的案,却毫无结果。因为案情是非常迷离的,凶手为谁,原因为何,一时都摸不着头绪。霍桑也许多少有些见解,可惜他守了主客的分际,不肯多发议论。我虽怀疑,也不便问他,只能到了旅馆再打破这个疑团。车行很快,但因我心中着急的缘故,还觉得十分迟慢,直到钟鸣十下、我们才到旅馆。
我们一进房间,霍桑忙唤侍役送炸酱面进来。这时霍桑似乎饿极,一口气吃完了,方始放下碗筷。食罢,大家吸烟无语,我再耐不住,一时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我想了一想,便开口问道:“霍桑,你临走的时候,和钟德咬着耳朵说些什么?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向他嘱咐三件事。
“哪三件事?
“第一,要想个法子招寻一个证人,证明陆子华确在什么时候死的。第二,须得再搜寻死者所有的东西,或者更可以得到些证据。第三,我叫钟德把那仆人福兴拘留着,以备细细地研究。
“拘留福兴?难道福兴是凶手?
霍桑略停一停,又皱着眉头道:“我何曾说他是凶手;不过这仆人很有些可疑。……至于有没有凶手,我此刻也不能断定。
我吃了一惊,诧异道:“这是什么话?没有凶手?
霍桑吐着烟,低倒了头不答,他的耳朵似故意偏向着房门。
我又问:“你说陆子华是自杀的吗?如果是自杀,凶器到哪里去了?况且他屋中的情形,也都能符合自杀的理解吗?
霍桑受了我一番驳洁,才抬起头来,含笑答道:“老友,你别信口诬人。福兴是不是凶手,和陆子华究竟是自杀或被杀,我并没有下一句断语啊。你如今一个人自说自驳,又何苦呢?
我想了一想,果然自己有些心急,并不是他的意见。
我也笑道:“是的,我委实太冒失。但你对于这案子究竟有怎样的见解,也请你明白些说说。
霍桑点点头,答道:“见解固然是有的,但你的问题太泛,不知说哪一节好。
“你看这案子的动机是什么?
“唔,很难说。”
“会不会是恋爱纠纷?譬如那许家的女儿——”
霍桑忽摇头阻止我。“包朗,别太性急。动机问题,此刻还不能凭空推论。他和许姓女子有过交往,可是他还有官僚模样的朋友。内幕的情形太复杂,我还没有把握。
我停了一停,又说:“那末你姑且把发案的情形测度一番。好不好?
霍桑应道:“‘好。案发的时间,据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是在昨夜十点钟。我虽还有一些儿疑惑,不敢确定,不过相差一定也不很远。
“在案发一点或半点钟以前,一定有一个人到他的屋子里去。这人的来意,似乎在要求什么东西。陆子华不肯,那人就用武力威吓。但就他接客的时间,他吩咐福兴的说话,和福兴所听得的口气等种种情势上测度,似乎陆子华这个人,行为本来不很正当,并且他本来有什么隐秘的事被那人把持着。
“当他们威胁口角之时,恰被福兴瞧见。据我推度,福兴一退,他们仍必继续口角;口角不决,因而动手用武,也是势所必然之事。室中揭瓶的倾翻,和纽落表碎等种种情形,就是他们打架的成绩。打架的结果,是否一死一逃,或者另有别情,我还不能说定。但无论如何,福兴总有些知觉。据他说他退出之后,他们重新缓和地谈论,他没有听得什么声响。这真是一派鬼话。我所以疑心他,就为着这一层。
我道:“那末可是福兴有通同的嫌疑?
霍桑不即回答。他把目光向房门那面一瞥,闪动了一下。接着他才压低了声音回答;“这也难说,所以我叫钟探员要细细地研究。
“还有那个找错人家的人——就是穿蓝纱长衫有胡子的旧官僚神气的中年男子,你想有没有关系?”
“找错人家,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那也许没有关系。不过在没有得到其他佐证以前,眼前也不能轻下断语。
“此外你有没有其他见解?
“我对于凶器和墙壁下的纸灰,也有一个意见。似乎那人见陆子华死了,怕人侦查踪迹,所以在各处搜检一遍,将凡与他有关系的文件信札一起烧了,目的自然是要灭迹。等到他事毕离屋,那凶器也就被他带出去了。”
我寻思了一下,答道:“你猜度的很近情理。但你现在所说的这个人,可说是福兴所瞧见的有燕尾须西装的人?”
霍桑摇头道。“我对于这一层真和你一祥同在闷葫芦中。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必须有了佐证,才能够说。至于那个有燕尾须穿西装的人,固然也是案中的要角,我们的朋友钟德一定也会注意到的。”
我沉吟了一会,又问:“你说的大概情形,我很赞同。但你刚才说陆子华死的时间,你还不敢深信,特地叫钟德寻觅证人。这是什么缘故?难道你忘了死者碎表上的时刻恰正停在十点钟吗?”
霍桑恒点了点头,并不回答。他突然表现一种出我意外的举动。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直窜到房门口去。我猛听得砰然一声,房门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穿西装的少年。
六、我已发现了一个凶手
那直僵僵站在房门外的一个人,就是我们同船的林叔权。叔权定了定神,便低了头走进房来,又悄悄地反手把门关了,露出一种诡秘和谨慎的神气。他的两眼睁睁地向霍桑注视着,兀自不做声。这不免使我有些惊异。我从灯光中瞧见他的面色灰白中带责,额角上缀着汗珠,两只眼睛也空洞洞地含着什么优戚怨恨似的。
霍桑招呼道:“林兄,可是有什么见教?请坐下来讲。”他自己先坐了下来。
叔权不自在地坐了下来,才慢吞吞地回道:“正是,昨晚承先生指示,还允许帮助我,所以今天特地来求教——但——但是——对不起,方才我听得二位所谈的凶案,那死的人可就是住在化石桥西巷许宅里面的陆子华?”
霍桑陡的跳起身来。“林兄,你也认识他吗?”
叔权点点头道:“不但认识,并且和我很有关系,此刻我来求教的就为了他!”
我本来也已坐下,听到这里,也惊诧得站了起来。我们对于这件案子,正苦暗中摸索,没有头绪,不意这位林叔权是和死者熟识的,那真是梦想不到。他还说他和死者很有关系。这关系是什么性质呀?
我不禁插口问道:“林兄,你也知道陆子华已被人刺死了吗?”
叔权点点头。“知道的。方才我听你们的谈论,已经完全明白。我本来是来请教的,因着听得了凶手的字样,就忘了顾忌站住了。我很觉抱歉。”他说时弯了弯腰。
霍桑斜乜着他,说道:“林兄,我想你在房门外已经站了好一会了罢?”
林叔权羞愧似地低着头。“唔,我真该死!不过这件事跟我有关系,我委实按捺不住。请先生们原谅。”
霍桑道:“那末你听了我们的谈论,’方始明白,起先还没有知道陆子华的死吗?”
叔权道:“没有.但他既然死了,我和他的交涉势必愈觉棘手,不得不请求先生们的臂助。
霍桑慢慢地应道:“那末你和他有什么样的关系?你要和他交涉的又是什么?”
叔权抹抹额上的汗液,整理思绪地沉吟了一下,开始说:“我和他本来是同学。我此番到北平来,就因受了一个人的嘱托,向他讨取某种物件。不料我和他接谈了几次,他总是推三阻四地搪塞着,没有结果。现在他忽然死了,我所受的委托不是更难成功了吗?”
霍桑道:“你的意思,可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不能讨回你所要求的东西,因此要我们相助?”
“对,正是如此。”
“那末你所受的委托是什么性质?所谓某种物件究竟是什么?请坐下来先说说明白。
大家坐定以后,叔权叹一口气,说:“论理,我受人家的嘱咐,这事是应当守秘密的。可是此刻情势如此,不得不权宜行事,我只能据实说出来。我是受了一个女子的委托,所要求的东西是一张女子的照片和三封情书。书中的署名是‘佩玉’二字。这两件东西本来是一个女子的,误落在陆子华手里,所以要向他讨回。我和那个女子也是朋友,因同情于伊的处境,才远道而来。不料我见了子华,他不肯将书件交出,又不直言拒绝,只是一味地敷衍推倭。今天他突然被人刺死,我当然更没有办法。我想起二位曾允许我相助,况且现在贵友正担任侦查这件案子,倘然肯惠助一臂,我真是感激不尽。
霍桑摸出纸烟来吸着,低头想了一想,才答道:“死者的遗物,我已经叮嘱敝友钟探员仔细检寻,少停就有信息。但我观察情形,似乎案发以后,已经有什么人在室中搜查过;并且屋角里还有一堆纸灰,紧要的东西,大概已经没有取得的希望。我只怕爱莫能助,有负林兄的嘱托。
叔权忙道:“霍先生,倘使你们肯替我尽力,总可以设法。那信件和照片本不一定在死者的遗物里面,最好另外想个法子——”
霍桑接口道:“什么?你知道那信件不在遗物里面吗?
叔权吞吐道:“不——这是我的推想。你想他既然不肯把那书信和照片交还我,又怎么肯随便放在室中?因为他那里我已经去过三四次了。
“你昨天也去过的吗?
“是的,在午饭过后。
“昨天只去过一次吗?
叔权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垂下了,又开始抹汗,好像不很自然。
霍桑道:“你往日去见他,大概在什么时候?见了面,谈的又是什么?
叔权道:“‘我去时总在日间,见面之后,我除了向他讨还书件以外,不谈别的。但他总是一味游移。昨天他又约我今天一定交还,不料他忽而被人谋死。这个人太狡猾了,这可算得是应得的后果!但我的任务却因此失败了。我又怎能回去复命?
霍桑冷冷地说道:“我听你的语气,似乎说死者生前,行为不端,因而被人谋毙。是吗?
叔权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先生请原谅,我现在不愿再提他的往事。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问这一层,就为了你要寻求的信件。因为要寻求书件,既不能在遗物里面去寻觅,就不得不先谋破案。现在案情迷离,不可究活,那末你要寻求信件,又从哪裹着手?”
叔权疑迟着道:“那末先生的意见,可是说破获的案和那寻求信件,这中间有相互的关系鸣?
霍桑斜跟着他,沉着应道:“是啊,而且关系很密切。换一句说,要得到信件,非先破案不可。
叔权紧闭了嘴,果视了半晌,分明在考虑怎样作答。
一会,他方始说:“如此,我可以略举一二。他以前的性情本是很和婉的,近来忽大改常度,一意孤行,往往和伺学们争执反对。因此之故,或者有人和他结怨,也说不定。但结怨的是谁,我委实丝毫不知。
“你可知道他到北平来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席了你以外,有谁常到他的寓里去?”
“我不知道。请霍先生原谅。
霍桑皱着眉峰,把烟灰弹击了些,静默地吸烟,室中忽而沉寂起来。
一会,林叔权又说:“霍先生,你对于这凶案的侦查究竟有没有把握?
霍桑淡淡地答道:“还难说,但我已假定丁这案子的关键;关键一得,就不难破获其相。那时你所要寻求的东西。或者也就可以一起解决。
叔权忆道:“果真?但你所说的关键是什么?”
霍桑高声道:“那关键就是犯案的凶器。”
叔权忽然离座起立,骇异道:“凶器?凶器使是关键吗?”
霍桑点点头。“正是,我一得到凶器,对于全案便有成竹!”
叔权走到法渠面前,伸出一只手来,和霍桑紧握了一下。
他用一种极恳切的声音,说道:“那末我希望你早得凶器,能够彻究这件疑案,同时为我解除困难。少停贵友的信息来时,遗物里面有没有我那信件,希望你告诉我一声。”他鞠了一躬,就匆匆地辞别出去。
我产生了满腹的疑团。这林叔权和陆子华究竟有什么关系?他的话是否完全可靠?除了他自述以外,还有没有别种隐情?我默想了好一会,又有一个人闯进我们的房间里来。我的疑问就不便就提出来。
那来人便是钟德。他的一只脚才跨进房门,就高声喊道:“霍先生,这案子已经有把握了!我已发见了一个嫌疑凶手!
霍桑惊怪道:“果真吗?那人是谁?
钟德振着喉咙说;“那人叫做林叔权!
七、袖口钮子
这话一进我的耳朵,仿佛有一股电力直刺我的神经中枢,我的全身不由不跳了一跳。我回头瞧瞧霍桑,似乎也很惊异,但不久便即镇静如常,并不像我那么震动。
他柔声问道:“林叔权?你怎么知道的?
钟德忙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我们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渗墨纸。纸的一面完全净白,另一面却有几个墨水笔印的潦草不整的反体字,但尽可辨认得出。第一行有四个字:“叔权可杀。”第二行有“林林”两个字,下面又有六个字:“林贼——可杀,可杀。”除此以外,更有许多墨印,但都纵横复沓,不可辨别。
钟德笑道:“霍先生,你看怎么样?
霍桑疑滞地答道:“你可是认为这纸上的字就是死者的手笔?
“是啊。他写的时候,胸中必定充满了怨气,所以不期然而然地把那结怨人的姓名写了出来。”
“这渗墨纸你是在他的书桌上找到的?
“正是,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不过我们先前勘验的时候,这纸有字的一面,向下覆着,所以我仓卒间不曾瞧见。现在我们既已得了这个凭据,岂不能算他是一个嫌疑凶手?
霍桑摇摇手道:“钟兄,你且别急急下这断语。方才找叮嘱你所办的事,你都已办妥了没有?”
钟德一团高兴,却得不到霍桑的奖誉,好像一盆炭火骤然间遭受冷水的浇淋,未免显现出不愉快的神气。
他缓缓说道:“电报已经拍出了,尸身已经由许家的女人在格殓,屋子也有人看守着。我已经将福兴拘禁了,但还没有细问。至于招寻证人一事,我已印了几千份白话的贫杨传单,派探伙们四处去张贴探访,或者有些效验,也说不定。”
霍桑点头道:“这法子也好。关于死者的遗物,你总已仔细搜查过了罢?但除了这一张渗墨纸,可还有别的东西?”
钟德摇头道:“没有,我想这一张纸。也尽可以做破案的线索了。”
霍桑低头沉思了一会,才道:“那末你可知道这林叔权是什么样人?”
钟德很有把握似地答道:“据我测度,或者就是那个有燕尾须的家伙——不过这株叔权三字,似乎很熟,可惜我一时竟想不起来。”
我的心头突突乱跳,暗想钟德和林叔权虽没有见过面,但他曾听得我们说起过,此刻他竟已忘掉了。叔权的嫌疑罪名,似乎尚可延滞一时,但我不知道路桑能不能为他掩满到底。叔权的命运只能等霍桑来决定了。
我正在反复凝想,心中很代叔权担忧。不料我仍一抬头,忽见眼前一亮,那个穿白帆布西装的林叔权已悄悄地踱了进来!
叔权先向霍桑问道:“我听得侍者说,贵房里有害,该必是贵友来报信了。这一位可就是钟德先生吗?”
霍桑还没有回答,钟德便站起来答应。
“兄弟便是。访问贵姓?”
叔权不假思索,直截答道:“鄙姓林,草字叔权……”
钟德呆了一呆,大惊道:“嗜,你就是林叔权?——就是——唉,林先生,你不是和陆子华有交谊的吗?”
叔权点点头,向钟德泉瞧着,好像还不明白对方所以惊诧的理由。
钟德立到沉下脸来,瞧着我们俩说道:“对了1现在我已记得林叔权这姓名,以前曾经所得二位提起过好几次。他是你们的朋友!霍先生,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要对不起了。”他说罢,从袋中取出一张公文,注视着叔权。“林先生,现在请你同我到去厅里去走一遭。这一张就是掏票!
叔权的面色顿时像死灰一般,退后一步,惊骇地问道。“这是什么话?你要拘捕我吗?我犯了什么罪?
钟德道:“你有罪没罪,此刻还不能证实。但这拘票上的理由,就是‘嫌疑凶手’四个字。”
叔机急得浑身不住地发抖。他靠住了板壁,已无可再退,冷汗从面颊上流下,眼睛的四圈也顿时红起来。
他呜咽着说:“我有凶手的嫌疑吗?这真是太荒谬了!霍夫生,你难道不能替我做一个见证?
这时我耳朵中听了他的声音,眼睛里见了他的形状,不由不引起同情,希望霍桑能够说一句公道话,替他洗刷洗刷。三个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理桑身上,专等他发言解决。霍桑却抚摸着他的下颌,神态闲暇,显着该不打紧的样子。室中完全静寂。
一会,他才抬头向林叔权道:“林兄,敝友一定是窄了长官的命令来的,我也没法挽回。但你如果当真无罪,我一定搜集了证据,替你辩白。便在你且委屈忍耐一下里。
叔权额声道:“霍先生,你若肯相助,眼前就有确据,何必搜集?刚才我听你们说,昨晚案发的时候是十点钟。那时候我不是和你们两位在敞房中谈话吗?此地距出事的所在很远,最少需二三十分钟的路程。我没有分身之术,又怎能有凶手的嫌疑?就是这一点,你们岂不能替我证明?
叔权这几句话原是事实,我当然也愿意给他作证的。若使霍桑能承认一下,那绚票也不难据情销度。不料霍桑的意思却和我相反。
他仍冷冷地答道:“林兄,请你原谅。此刻拘票既出,无论怎样,你不得不往警厅去走一下了。辩白的事,如果可能,我一定尽力,请你放心——”
钟德忽发出一阵冷笑,说:“够了,够了。不用辩哩。林先生,访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