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粒珠
一、不可思议的符号那年革命军的势力还没有达到东南,东南二省间忽然起了内战。当战争最剧烈的当儿,说也惭愧,那沿铁路线一带的人民,都把上海租界——当时租界还不曾收回——当作了避难的安乐窝,竟扶老携幼像潮涌似地赶来。战事发生在铁路线上,铁路的交通虽断,一大半人都乘着长江轮船大绕圈子。上海社会的心目,都盼望着内战早日结束,别的事都不足以引起他们的兴味。
一天下午,我也因着闲得无聊,特地往爱文路去访霍桑。我看见他穿着一件纺绸的短袖衬衫,两手插在那条白胶布的裤袋之中,嘴里衔着纸烟,在他的办公室中乱走。邵藤椅旁边的地板上堆了不少书籍和报纸,却都杂乱纵横。此外还有半瓶汽水,一只玻璃杯子,和一把蒲扇。
他一看见我,便立定了向我瞧了一瞧,说道:“包朗,你这几天怎么样?不是觉得闷得慌吗?”’
我笑了一笑,答道:“你自己呢?
霍桑皱着眉头道:“晤,不必说!请坐。要不要饮一杯冰水?”
这天正是国历九月十七日,气候的热度还常在华氏八十度左右。我走了一会,果真觉得很热。我坐下来饮了一杯冰水,心头略觉凉快些儿。
霍桑问道:“你这几天可从事著作?”
我摇头道:“我的手指好久没有接触笔管了;一切都在停顿中。
“可是没有资料?”
“不是。资料尽有,只是不能镇住我的心思。
霍桑连连点头道:“就是啊。我此刻也仿佛置身在战地上面,被那枪炮的声响所震,竟也没有心思握管。
我诧异道:“什么?你也要打算从事著作?”
霍桑指着那藤椅靠手上的一本深红簿面的西装书,说道:“我因为这几天没法排遣,就把这一本哈雷特所著的罪犯心理仔细研究。因此我得到了几种心得,很想写出来做一种参证。可是我只没法按捺我的心思。
我点头道:“这也难怪你。我早说过,在这种时期,虽然不直接受战事的影响,但到处都视着停滞的现象。你近来当真没有什么惊奇的案子吗?”
霍桑摇头道:“莫说惊奇,就是连寻常的偷盗劫夺,也没有人来请教。我在烦忙的当儿,对于平淡无奇的案子固然谨谢不追,可是在这空闲无聊的时期,那自然应当别论了。
我笑道:“那末,此刻假使有人在电车上被一个剪增模去了一只藏着二张五元钞票的皮夹,特来请教你去侦探,你可也——”
霍桑忽作引耳倾听状道:“晤,外面有什么人来了。
我却不曾听得什么声音。莫非霍桑闲极无聊,只希望有人来请教,故而有这个幻想?可是我仔细一听,门口果然有交谈的声音。接着便见施桂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名片。霍桑的眼睛里陡露异光,一边向我得意地瞅了一眼,似暗示我这来客一定是求教的主顾,一边却走前一步去接那名片。我也觉得若使是熟客,用不到这样投递名刺。那本霍桑也许真个有试一试身手的机会了。
霍桑说了一个“请”字,施桂便回身出去。我立起来瞧那名刺。那名片的质地很别致精美,片上印着“宋伯舜”三字,左下角上,另有“江苏松江”四字,却并没有职衔。
不一会,施桂已引着来客进来。那人约摸近五十岁,身材瘦小,背脊已有些弯曲,眼睛近视,脸色白而无血,额下留着短须,有几茎已经灰白。他身上穿着一件天蓝筹纱的夹衫,打扮明明是上流社会中人。他进得门来,拱了拱手,立定了向我们俩呆瞧,似乎不知道应向哪一个人说话。
霍桑先招呼道、“宋先生,你可是要找鄙人?这位包朗先生是我的好友,你大概也早已闻名。请坐。我料先生见教的事情,不见得怎样严重吧?”他回目瞧瞧我,努一努嘴,似有些不能满足他的期望的样子。
我也觉得那客人脸上虽也带着些忧容,但并无惊惶之色。霍桑所料的大概相差不远。
来客一边缓缓地坐下,一边庄容答道:“霍先生,你怎么知道不严重?我倒觉得很奇怪!……晤,很可怕!
霍桑的眼光闪了一闪。“晤,当真?什么事?
宋伯舜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郑重地交给霍桑。“霍先生,瞧瞧。这有什么意思?
霍桑仰起了身子,把那折叠的纸接过,展了开来。我也凑过去瞧视。那是一张八行信笺。笺上画了两个交联的圆圈,如8形,每一个约有银币大小,另外有一个9字号码;此外并没有什么字迹。霍桑把那纸在亮光处照了一照,又翻转来仔细瞧了一遍,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
他问道:“这可是什么人寄给你的?
宋伯舜摇头道:“不是。
“那末哪里来的?
“是我自己画的。
霍桑注视着他,似乎疑惑不解。但那来客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话。
他说:“我要请问先生的,就是这两个圈和一个9字有什么意思。你以前有没有看见过?”
霍桑忽向我笑道:“包朗,你想我们还是空闲着没事好呢?还是猜猜这没意识的哑迷更有趣些?”他的身子又靠着椅背,两腿也交叠起来。
我作调解声道。“宋先生,我揣测你的意思。似乎要叫我的朋友解释这纸上的符号。但你应得先把它的来历说明才是。”
这句话显然提醒了他。他又拱一拱手,忙点头赞同。
他说道:“不错,我来告诉你们。这两个圈和一个9字,本是画在我的屋子门前的水泥阶上的。那是用白铅粉所画,大小和这个相仿。我照样画在纸上,特地来请教。霍先生,访问这究竟是什么符号?有什么意思?”
霍桑重新注视着来客,淡淡地答道:“这两个符号,是画在你的门外价上的吗?那说不定是什么顽皮的小孩子随便画着玩的。你何必这样子大惊小怪?”
宋伯舜摇头答道:“不是,不是。霍先生,我料想这里面一定有特别用意!请问这样交联的双因,是不是什么秘密党的符号?我听说近来那班绑匪,非常可怕。霍先生,你以前可曾看见过这样的符号没有?”
霍桑不即回答,但把眼睛在宋伯舜脸上默默地看着。我见那人的容色严肃,眼睛里含些恐怖,绝不像是儿戏的事。
霍桑说:“既然如此,你姑且说得明白些。你住在哪里呀?你所以到上海来,大概是为避兵乱的缘故吧?”
来伯舜点头道,“正是。我料这里还只两个星期。起先住在京大旅社,后来因着开支大大,听说山海关路有新造的屋子刚才落成,便去租了一宅。那里共有三十宅新屋,我住的是第七号。”
我不禁接口道:“不错,那都是单愧的西式屋子,门口接着马路。”
宋伯舜匝道:“是啊。我住进去了三天,本是相安无事。谁知昨天十六日早晨,我吃过早饭。在门口闲立一会,忽见水泥阶上的一旁有这两个符号。我起先也不以为意,和先生一样的见解,以为是过路的顽皮孩子画在那里的。我便叫我的仆人根虎抹掉了。到了昨天晚上,我在楼上靠马路的前房中坐下。一会,我偶然揭起窗帘,向马路上一望,忽见一个黑影子站在我家的门前。那人似乎正向我家的前窗探望着,一见我揭起窗帘,忽然拔足奔逃,一转瞬便即不见。我已觉得微微惊异。不料到了今天早晨,那同样的符号竟又在水泥阶上发现了!
霍桑听了这几句解释,已不像先前那么冷淡了。他略略坐直了些。
“这一次在阶沿的什么地方?
“在阶的右侧,和上一天发现的所在相同。
“莫非你的仆人上一天没有抹掉,故而仍留在那里?
“不。昨天我吃过饭后,曾亲自到那里去看过,已经没有影迹。并且今天早晨所发见的符号,和昨天的略有不同。那两个交联的圆圈虽是一样,但那个9字却已改作了IO字。”
霍桑更挺直些身子,沉吟了一下。“你以前可曾接到过匿名信等类?”
“没有。
“可有什么陌生的朋友造访过?
“也没有。
霍桑又一度沉吟。“那末你家中有多少人?
“我们老夫妇以外,有一个小女一个小儿。还有寡居的舍妹,也和我们一同避难来的。
“除你以外,没有别的男子吗?
“没有。因此我特地雇了一个男仆陪伴闹热。那就是我说起的根虎。
“这根虎你是在这里雇用的吗?
“是的,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荐给我的。
“你在这里有多少朋友?
“不多。一个是我的同行,名叫朱信甫,是大成银楼的经理。根虎就是在银楼里做过的。还有两个,一个姓张,一个姓王,都在南市米行里面。但这两个人,自从我到了上海以后,只会过一面。他们并没有到我新寓里去过。”
“那个姓朱的可曾来过?”
“也没有。”
“这样说,你迁入新寓以后,竟没有人造访过?”
“是,当真没有。只有隔邻八号里的黄老先生,到我那边去谈过两回。他是扬州人,从前做过知事,也是来避难的。”
霍桑安紧了眉毛。他把交叠的右腿从膝上放了下来。他的右手摸着下颌;左手的手指兀自在那藤椅边上弹着,似乎一时也摸不着头绪。我也难想不出这两个符号究竟有什么用意。是没意识的吗?但据来客所说,连接写了两次,并且号码不同,显见不是偶然的事。那末,有什么用意呢?有什么人和他恶作剧?但他不是少年,他的模样儿非常谨严,在这里相识的人又不多,也决非事实。莫非当真有什么匪党要向他勒索吗?但这种方式也太诡秘了,我从来不曾听见过。
霍桑又突然闪过:“你想你家的仆人是个什么样人?”
宋伯舜道:“你问很虎吗?他很可靠;信甫荐给我对,也说他诚实。况且那阶上的9字和10字,写得也很圆熟,决不是像他这样的粗人写得出。”
“这符号发见以后,根虎可曾有什么话?或表示过什么意思?”
“没有。那第二次的符号,今天早晨还是我自己抹去的。他也没有瞧见。”
霍桑脸上又现着失望的样子。他把那张符号纸丢在书桌面上,低垂了头,目光瞧在他的白帆布的鞋尖上面,那鞍尖却不住地在那里动着;可见他此刻也像我一样地困在迷阵之中。我暗忖他起先不耐闲居,此刻有了事情,偏偏又如此幻秘,一时无从捉摸。我又听得霍桑高声问那来客。
一你不是说有一位千金吗?”
“是啊。”
“伊的卧室是不是靠马路的?”
“正是,伊和舍妹同房间的。”
“伊几岁了?”
“十四岁。”
这答语又使霍桑的眼光垂下了。少停,他又说道:“那末,令妹呢?”
来伯舜道:“伊今年四十四岁,小我两岁。但先生问起她们,有什么意思?”
该桑似乎没有听得。他的问句撞了壁,低着头默然不答、宋伯舜似乎觉得不耐。
他道:“霍先生,我的来意,不在小女,却在小儿身上。他今年才六岁。我在松江的时候,早听得上海的绑匪非常猖獗.因此我一看见这奇怪的符号,就不免暗暗吃惊。但这件事还凭空无援,我来便就去报警。我亲闻先生的大名,着给人家解决疑难,故而冒昧来求教。霍先生,你想这事究竟有没有危险?”
霍桑从藤椅上立起身来,走到桌子面前,把一个大水瓶中的冷水倾了一杯,举起来一饮而尽。他又走到窗口,挺一挺腰,呼了一口长气。歇了一会,他才回头来答话。
“宋先生,我很抱歉。此刻我实不能下什么断语。你姑且忍耐些儿,静瞧着再有什么变动没有。如果有什么可异的情形,或收到什么情札之类,你就差一个人来报告。我再给你想法。”他顺手将那书的符号,从桌面上取起,折好了还他。
来伯舜半信半疑地问道:“霍先生,你想不会有什么危险吗?”
银桑含着笑容,作安慰声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两句古话,在某一种局势下也用得着。你请放心吧。”
宋伯舜点了点头,才缓缓立起身来,又准备向我们俩拱手。
霍桑忽止住他道:“惨。这发现符号的事,你可曾和什么人谈起过?”
宋伯舜道:“没有,连内人都没有知道。”
“那很好。你此刻回去,也不必多说,只等一有什么动静,立即给我知道。”
“好。隔壁黄家里有电话,如果再有什么变动,我立即可以报告先生。”
霍桑送来伯舜出去以后,便回到它椅子上,开始烧吸他的纸烟。他的目光垂下,烟雾的吐吸也缓慢而有节奏。他既静默无语,我也不便开口。我防他正在运思,开口也许会乱地的思绪。
一会,他忽仰起目光来,说道:“包朗,我老实说,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平凡无奇,可是我竟无从索解。那倒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经历!
我答道:“这事真不可思议。我也茫无头绪。”
霍桑努力地抽吸了一回烟,又向我说;“包朗,你记述我的案子已经不少了,但失败的却没有几桩。这一次也许是我的大失败了。”
他立了起来,在室中往来踱着。他的纸烟吸了几口,还剩半截,便随手丢在痰盂里面。我见他这种样子,很想找几句譬解的说话,却竟无从说起。天色已是不早,我只得起身告别。
他送到我门口,说:“包朗,明天会。你明天如果没有事,我们再可相见。据我意料,这一件奇怪的事情决不会就此中止的。”
我点了点头,就分别回家。我觉得他的最后一语,分明他预料这案子明天就要有什么发展。但发展的情形如何,霍桑也不能前知,我自然更不必耗资脑力。
二、一粒珠
下一天——十八日——早晨九点钟时,我果真接得霍桑的电话。我以为是那奇怪的符号也许又一度发作了,却不料是另一件案子。前几天霍桑正闲得不耐,现在却又接一连二地发生案子,在霍桑也可以说是聊以慰情了。
霍桑向我说;“你别误会。这不是山海关路的案子。刚才租界警署的侦探长王良本打电话给我,说大南旅社一百零三号中出了一件窃案。那人认识几个机关中人,情势上比较地吃紧些。他觉得没有头绪,所以叫我去瞧瞧,我知道你也闲着,不如一同往那里去走一遭。你直接往浙江路和福州路转角的大南旅社会吧。我这里也就动身哩。
这电话是从他寓里打来的,显得他也刚才得信。我急急戴了草帽,雇车向浙江路大南旅社进行。我到的时候,恰巧霍桑的车子也刚才停在旅社门口。我和他招呼了一声,便一同进去。
在这个时期,上海旅馆的生意真是利市百倍,闹热极了。无论那旅馆主人怎样贪心,趁火打劫地把寄宿费抬高,那些避乱寄寓的人们为着要保全他们的生命,依旧是纷至沓来。任何旅馆都挤满了人,甚至后来到的,虽情愿多出高价,竟没有害足之地。因此引起了旅馆老板们的无厌的贪欲,造成了一种“浑水摸鱼”的心理——这是战争中杀人流血以外的最严重的损失。我们进了旅馆,见旅客们憧憧往来。语声也喧嚣席耳。但这些人的脸上有一种普遍的现象,都带着些仓皇不安之色。
体格魁梧而常穿着玄色长衫的王良本从账房里出来,分明他也正在那里探听。他见我们,便走过来招呼。
霍桑问道:“你说是件窃案?
王良本应道:“正是。
霍桑低声道:“损失可大?
王良本皱眉道:“据他说竟是无价之宝!
霍桑似微微一震,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王良本道:“单单失了一粒世传的珍珠,故而没有价值5其实据他所说的大小,至多也值得一二千元罢了。
王良本摸出一张纸来。纸上绘着一个小圈,说是失主所绘的珠样。我见那珠样足有大黄豆般大小。
王良本引手指着朝东一面的楼梯,说:“他们住在楼上。我们从这一部楼梯上去。
原来那里有两部楼梯:一部向浙江路,一部通福州路的门。我们就往那靠浙江路的一部上去。当我们上楼时,王良本又把他所知道的告诉我们。
“这人姓姜,名叫智生,五天前从常州逃来。他从前在北平做过什么企事。此番共有四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还有一个年老的女仆。昨天晚上,老夫妻俩和女仆一同往戏院里去的,只有他儿子留在寓里。今天早晨,那姜某的妻子偶然开箱,忽然发见失珠的事。”
霍桑但默默记着,并不答话。我们上了楼梯,王良本便领到一百零三号室前。一会,我们便推门进去,王良本又给我们介绍。
那姜智生是一个矮短身材的大胖子,穿一件宽大的半旧深青华丝葛夹衫,年纪在四十左右,高鼻圆目,额下无须,头顶剃得光光,加着他那多肉的面颊,望去很像坐镇山门的弥陀。不过那弥阳是常常开口含笑,表示着皆大欢喜的本色,这位姜智生的脸上却绝对没有笑容。我又瞧那位夫人,年龄略觉小些,乌黑的眼珠,白白的皮肤,丰韵犹存。伊穿一件湖绸的夹袄,下面系着裙子,装束上还带着内地色彩。伊本坐在床头,见了我们三个人一同进去,略略仰了仰身子,似还有些含羞躲避的样子。靠近伊的旁边,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白皙而清秀,眼睛灵敏,显见还没有脱离学校时期;但身材已很高大,若和他父亲比较,至少要高过两寸。他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一件淡灰湖绔长衫,非常整洁,手中还执着一本小说。
我们和姜智生寒暄了几句,大家坐定,霍桑便开始问话。
他道:“我听得你们失去了一粒珍珠。可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的?
姜智生道:“大概是在昨夜我们往戏院里去的时候。据内人说,昨天下午,似乎还见那箱上的锁锁着。今天早晨开箱,那锁虽仍扣在环上,却并不锁拢,因而才起了疑心。伊打开箱来一瞧,那珍珠果已不见!后来我们向各处搜寻,连各人的身上都已查过,毫无影踪。
姜智生立起身来,便把床后的一只朱红漆皮箱移出来些,开了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只象牙的小区。匣盖上偻刻着盘龙,十分精细,里面还衬着一块血色的缎子。
姜智生又说:“那粒珠子就是放在这匣子里的。我们自从常州前身以后,只在轮船中开过一次,看见珠子仍在匣子里。
霍桑俯身瞧瞧箱子上的锁,接嘴道:“你们也是乘长江轮船来的吗?”
姜智生点了点头。
霍桑又遭:“你在船上开匣瞧珍珠的时候,有没有旁的人瞧见?”
“没有。我是很小心的,当然不敢露眼。”
“你从那一次瞧了以后,直到今晨发见失珠,这中间并没有再瞧过吗?”
“当真没有。”
“那末,你怎么知道不是在别的时候失去,却一定是在昨天晚上失窃的呢?”
“因为这箱子常在我们的身旁,没有离开我们的眼光。只有昨天晚上,那箱子才有失却看守的时机。”
“我听说你们往戏院里去的时候,少君仍留在寓里,是不是?”
“是的。但他也离开过一会的。”他回头瞧着那少年。“宝群,你昨夜里究竟怎样,仔细些说给这几位先生听听。”
我的目光也跟着瞧那少年。他低垂着眼光,有些儿瑟缩不宁,显见是一个没有阅历的孩子。
霍桑婉声问道:“你昨夜虽没有往戏院里去,但可曾出去过?”
少年答道:“我没有出去。我因为有些头痛,故而留在房里。但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忽听得下面有一阵子惊乱声音,疑心是发火。我跳下床来,奔出去瞧。我走到楼下,才听说捉住了一个摸袋的小窃,因而喧闹起来,并非发火。接着我便也回进房间里来。”
“你下去了多少时候?”
“不多,大约五六分钟。”
“你从这里奔出去时,房门可是开着?”
“不,我顺手拉上的。”
“回进来时怎么样?”
“我记得也照样虚掩着,并无变动。”
“你进来以后,可觉得室中有什么异状?”
“完全没有。因此我绝不觉得失窃。”
霍桑交抱着两臂,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道:“你以后曾否再出去过?”
姜宝群摇头道:“不曾。我重新上床,不久便睡着了。”
“你睡时可曾把室门挂上?”
“没有。但我睡时并不怎样酣熟。因为我有些头痛,时常反侧。如果有人开门进来,我一定会惊醒。”
霍桑又低垂了头,默默地寻思。王良本仍坐着不动,也不插口,眼光却在这几个事主脸上暗暗地打量。
一会,霍桑又仰起头来,向姜智生道:“这箱子的钥匙是谁执管的?”
姜智生把眼睛瞧着他的妻子,答道:“那是内人管的。”
那妇人不等霍桑发问,先开口答道:“钥匙常在我的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
霍桑道:“夫人到了这旅馆以后,可曾开过箱子?”
伊疑迟地答道:“箱子是开过的,不过我都是马上关好的。”伊顿了一顿。“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晤,什么事?”
“昨天有个女人来推我们的房门,看见了我,说是走错了房间,就退出去。”
“走错房间是常有的事。以后你可曾再看见过伊?”
妇人摇摇头,向霍桑瞧瞧。伊的唇吻微微张动,好像再要说什么话的样子,却又低下头去,顿住了不说。
霍桑忙问道:“姜夫人,你还要说什么?”
妇人吞吐地说:“还有一件事。”伊疑迟了一下,忽而面向着伊的丈夫,说:“在我们快要上岸的时候,你开了匣子唯珠子。你虽觉得没有别的人瞧见,其实那时候我看见有一个人从我们的舱门口走过。这人还探进头来瞧过一瞧。”
姜智生答道:“当真?我却没有觉察。”
妇人道:“你那时背向着舱门,自然瞧不见。”
霍桑接口道:“那末据你想,那个人当时有没有瞧见姜先生手里的珠子?”
伊摇头道:“这倒不知道。但我看这个人身材高大,面貌也很粗黑,不像个正经人。并且他后来似乎也跟着我们到这旅馆里来。”
霍桑的眉毛不禁掀动了一下。“膻?你怎样知道的?
妇人道:“昨天午后,我出去买东西,回进旅馆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这人的身材状貌,恰像登律那天探头到我们舱里来张望的人。”
霍桑道:“你瞧清楚没有?就是那个人?或者只是相像?”
伊忽又垂下了目光,现着迟疑状道。“这个我也不能说定。因为我当初并不曾注意,现在想起来,的确很相像。”
王良本自从入室以后,除了尽过几句介绍的义务以外,始终处于旁观的地位,默不发话。这时他忽禁不住插口。
“这一点也可能的。我刚才问过帐房,在十二那天,乘新兴长江轮船来的客人,为数不少。”
霍桑缓缓点了点头,应道:“晤,这固然也是一种疑点。不过据我看,这一粒珍珠的遗失,范围不见得怎样大——换一句说,我相信这珠子的不见,决不是外来的窃盗干的。”
这是一句露骨的断语、我不知霍桑有什么根据。但这句话确有力量,竟使室中的几个人一时都静默起来。大家都呆瞧着霍桑,似乎都急于要听他的下文。王良本的眼睛骨溜溜地转动。我也注视着我的朋友,并不例外。
霍桑的眼光向室中打了一个圈子,忽又问道:“你们不是有一个女仆的吗?伊在哪里?”
姜智生道:“伊刚才出去探望伊的亲戚去了。”
“伊可是这里的本地人?”
“不是。伊是我从常州带来的,已在我家做了好多年。伊有一个姊姊,也在这里做人家的佣人。今天早晨,伊的姊姊打发了一个人来叫伊去。霍先生,你可是疑心伊?”
“这话我还难说。”
“那末,先生有什么根据,竟说这粒珠子不是外来的偷儿偷的?”
“我觉得这案子有几个可异之点:第一,失去的只是这一粒珍珠,别的没有缺少;第二,那珍珠放在皮箱中的象牙匣中,那人却取珠弃匣;第三,箱子上有锁,却并无撬破的痕迹。这种种都足见不是寻常外来的窃贼办得到的。”
姜智生作诧异声道:“如此,你可是说……”
霍桑忽接口道:“我以为这窃珠的人,至少在事前看见过这珠子,并且知道它藏在箱中。”
这几句解释和我的意见信合。我瞧种种的情节,分明那人的目的很单纯,只在这一粒珠子,的确不像外贼。
姜智生说:“这样说,知道这珠子的人并不限于我家的女仆。我的侄儿宝祥也知道的。前天他到这里来瞧我们时,还说起过这珠子呢。”
霍桑点点头,他的眼光闪动了一下,仿佛已得到了一条线路。“他怎么会凭空说起这粒珠子?”
姜智生道:“这一点在外人看来,固然不免要诧异的,其实这里面还有一段小小的历史。当先父临终的时候,取出两粒珍珠,一粒给他的长孙,那就是宝祥,还有一粒,给小儿宝城,指定作为他们俩定婚的聘物。宝祥的一粒大些,宝群的一粒小些,但颜色不同。宝祥的圆润而纯白,光彩很好;小儿的一粒,却略带红色,另有一条血红色的丝纹,很是别致。但宝祥的一粒,据说已经失落了。我们家传的两粒珍珠,现在只剩了我们的一粒,所以这一粒愈见宝贵。宝祥前天所以问起它,大概就因着这东西是我们姜家唯一的珍物,他也很关心的缘故。”
霍桑点头道:“晤,他怎样说起的?”
姜智生道:“他问我有没有将珍珠带出,或是仍留在常州。我对他说带出来的,内人还告诉他就在这一只箱子里。”
王良本又插口道:“这番事请你刚才没有告诉我啊。”他的脸上带着抑怨的神气。
姜智生道:“王先生,你没有问起,我自然也想不到。
霍桑道:“这番事情的确是值得注意的。令任后来可曾来过?”
姜智生道:“他本约我昨天晚上一同往大江戏院去瞧戏的。我等他到八点半钟时方才出门,他却失约不来。
“他住在哪里?”
“他在虹口新大面粉公司里办事。
“他是本来住在上海的?”
“是的。他在这里的情形很熟。这旅馆也是他替我预先走下的。者实说,我往日难得到上海来,一切都不在行。我内人和小儿,这还是第一次来呢。
霍桑点点头,似乎认为所门的已告一个段落,便缓缓立起身来。他回头向良本财耳说了几句,王良本便也立起来向姜智生说话。
他道:“现在我打算先去瞧瞧令侄。但你的女仆的姊姊在什么人家帮佣?你可知道?”
姜智生寻思道:“伊说是说过的,我可记不得了。
他的妻子忽应遵:“我记得的。在新问路和康里六号,一家姓沈的人家。
王良本在日记上记了下来。“那仆妇叫什么名字?”
妇人道:“伊姓周,我们都叫伊周妈。
霍桑已取了草帽准备出室;我也照样跟着。他在离室以前,又立定了向姜智生安慰了一句。
他说。“据我看,这件事如果迅速进行,大概还有珠还的希望。你姑且耐性些。我们一得消息,便会来报告。”
姜智生肥满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连连作揖道:“但愿如此。请霍先生费些心力。如果成功,一定重谢。”
霍桑谦逊了一句,便和王良本与我一同辞别出来。我们下楼梯的时候,该桑向王良本发问。
“刚才你在账房中探问什么?”
“我查得昨夜九点钟时,楼下果真提到一个小窃,确曾纷乱过一会。
霍桑不答,一直到走出了旅馆门口,才重新向王良本说话。
“你姑且先向宝祥的一条线路进行。成效如何,请通知我一声。我料这一件案子并不怎么难办,不出两天总可以解决。”
零桑向王良本点一点头,拉着我回身而行。我们并肩走了几步,霍桑忽说出几句富有吸引力的说话。
“包朗,你若没有事,不妨到我寓里去吃午饭。昨天那个家伯舜的奇怪的案子已经有了一种新的发展。你若使愿意听听,我们回寓内去细细地谈。”
三、意外波澜
宋伯舜的秘密符号的事情,本来盘据在我的脑海中,我正苦满腹疑团,无从打破。这天早晨,凭空里发生了这件失珠案子,岔了开去,我没有机会查问。现在他说这件事已经有了新的发展,我自然愿意知道。所以我和他一回到了爱文路寓所,彼此坐定,烧着了一支纸烟,我就禁不住发问。
我道:“霍桑,你说的发展,究竟怎么样?”
霍桑喷了两口烟,答道:“这件事果真蹊跷!那符号当然不是偶然画在那里的。我料有什么人在晚上偷偷地去画的。宋伯舜在十六晚上所瞧见的那个在他门口徘徊的人,大概就是画符号的人。当宋伯舜瞧见他时,那第二次的符号必定已经画就,故而那人虽仓皇逃去,符号却依旧在昨天早上发见。但这个人所以画这符号,究竟有什么用意,我委实推想不出。所以只有先设法探明这画符号的人的踪迹,才有解决的希望。那个人已连接去了两夜,难保不第三夜再去。我又料那符号后面的9字和10字,也许指着时间说的。因此,我昨夜里打发了一个人,特地往山海关路来伯舜的屋外去守候。”
“晤,你的理想很合理。结果怎么样?”
“我派去的那个全福,守到十点钟的时候,果真看见一个男子走到宋伯舜的屋前,立定了向楼窗上探望。那时候楼窗上映着一个女子的影子。那男子在门口往来了两次,似乎没法可施。他忽而走上阶沿,偻着身子,要推门进去的样子。正在这时,那门口的男子,忽似听得了里面的声音,便回身退下阶沿,仍匆匆地向来的方向回去。全福正待尾随,忽见楼上的电灯熄灭了,楼下的前门突然开了,有一个中年人立在阶上,向左右望了一望,才重新退了进去。这个人大概就是来伯舜。当时全福做做一惊,等他回身追赶,那男子已转弯不见。”
我惊问道:“他可是终于没有追到?”
霍桑皱眉道:“当时的情形,固然怪不得全福,但他究竟也欠灵敏些儿。他追到转弯角时,看见两三辆车子向一南一北地进行。他一时不知跟那一辆好,便错过了这个机会。
“唉,可惜!不是劳而无功空欢喜一场吗?”
“还好。据我料想,这个人既不曾知道有人守伺,大概还要来哩。这件事尽有未来的变化,你耐性些等着罢。
我略想一想,乘势问道:“那件失珠案子,你可有什么见解?你想这两件案子既然在同时发生,你可来得及分头进行?”
霍桑道:。今天这件案子平较得很。少停我等王良本来报告以后,便可指示他机宜;凭他一个人的力,已尽足破案、我已经说过,这案子的范围原是很狭的。现在我所注意的,却在宋伯舜的一案。这里面的确有些玄秘,值得我们的注意,并且——一”
滴铃铃!滴铃铃…。
霍桑突的跳起身来,奔到电话箱前,赶忙接着听筒。
他说:“这里是霍桑侦探事务所。你那里?——宋伯舜先生?——一好,好——什么?——一粒珠子?瞩,你竟不知怎样来的?怪事!——真奇怪!——好,我立刻就来。你把珠子保存着。
我见他回身转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中异光闪烁,又像得意,又像惊异。
他大声说:“包朗,这件事真是太不可思议!据宋伯舜说,他即刻得到一拉很大的珠子。竟不明白它的来由。你想奇怪不奇怪?”
事情真出乎意外!刚才姜智生家失去了一粒珠子,宋伯舜却得到了一粒。这两件事情可是有关合的吗?但一失一得,是不是真个关合?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妙呀?
我们乘了汽车到山海关路时,已过十一点半钟。车子开到那一排新造的洋房附近,便停下来。霍桑且走且瞧那洋房的门牌,他走到一宅门前,才立停了说话。
“这就是挨哀(互)第七号。”
霍桑走上阶沿,伸手敲门,里面却不见有人答应。霍桑有些怀疑,引耳听了一听,便推门进去。那门竟应掩着没锁。我们在门外站了一站,就走到里面。我见迎面有一条短小的甫道,甫道尽端接着一部楼梯。靠右手一面有一扇门,也静悄悄地关着,似乎里面就是客室。霍桑又在这客室的门上用指弹了两下,竟也没有应声。霍桑的怀疑的目光演化而成惊异。他的双目圆睁,脸上的肌肉紧张。我也暗暗地纳罕。他伸手在衣袋中摸了一摸,略一踌躇,便握着门或用力一旅,直推进去。我也急急跟在他的后面,以备有万一的不测。不料我们进门以后,四周一瞧,客室中依旧空虚。
霍桑侧着身子,向后面望了一望,作惊讶声道:“唉!在这里!
他慌忙奔到一只沙发的背后。我也跟着过去,看见有一个人直僵僵地躺在地上,眼睛紧闭,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这人穿一件旧式的天蓝绔纱的夹衫,身材瘦小,正是那末伯舜。
奇怪!宋伯舜已经死了?这乱子真闹得大了!
霍桑早已屈着一股,在宋伯舜的额上摸了一摸,又从他的嘴里取出了一块团结的手巾。他又凑着耳朵,在宋伯舜的胸口听了一听。
他低声道:“还好,他只是惊晕,并不碍事。你快去弄些冷水来!”
我答应了,就从桌子上取了一只空杯,又从一只茶几下的水壶中倒了些水,授给霍桑。霍桑给宋伯舜解开了夹衫的钮子,用手在他的身上按摩,又屈动他的手肢。他把冷水在宋伯舜额上淋了一会,便见他的眼睑缓缓地张动。再过一会,宋伯舜尼经张开眼来,向四下乱瞧。
霍桑作安慰声道:“宋先生,不用害怕。没有事。”他说着,就缓缓地扶他坐起。
宋伯舜的眼光仍显着呆木的样子。他先向霍桑凝视了一会,又向我瞧瞧,领了一顿.他方始开口。
一茬先生,我可是做梦?
“不是。你只是受了些惊,晕过去了一回。”
宋伯舜用手揉揉他的呆木的眼睛。他连连眨了几眨,似乎才记起了方才的经历。他忽迅速地运用着两手,在他的衣袋中乱摸。
他惊呼道:“哎哟!我的珠子呢?”
霍桑仍低声道:“你不用寻了。大概已被什么人劫去了。现在你能不能站起来?
我和霍桑二人一同将来伯舜认地板上扶起,又把他扶到沙发椅上。他坐稳以后,神智上好像更清醒些。
霍桑问道。“你们家里的人都在楼上吗?”
宋伯舜点头道:“是的,这件事没有惊动他们,总算还好。现在我们轻声些谈。
霍桑道:“你的根虎呢?”
宋伯舜道:“他已往警察局里去了。
“为什么?
“‘我发现了那粒珠子,知道不妙,故而一边打电话通知先生,一边打发很虎往警察局里去报告。
“晤。这珠子怎样来的?你说给我们听听。
“那珠子的来去都很奇怪。约摸在半点钟前,根虎忽送进一个淡蓝色的信封,封面上并无字迹。他说他偶然瞧见前门上的信箱中有这一封信。他不知是什么人塞进去的,也不知道给谁,故而取出来给我瞧。我一接那信,看见信封的中央凸起了些,早有几分疑心。我拆开来一瞧,内中有一个游绸的小包,更是莫名其妙。我再将小包打开,却是一粒精圆的珍珠,足有我这指爪般大小。”他翘起了他的食指给我们瞧。
霍桑点了点头,又问道:“另外可有什么字迹?”
宋伯舜摇头道:“没有。除了那珠子以外,信封中并没有片纸只字,信封上也没有一个字迹,不知是谁给谁的。这就是最可疑的一点。
“那时你怎么样?
“我没有买过什么珠子,更没有人会将这重价的珠子赠送给我;并且赠送也决不会随便塞在我的信箱中的。我便想到这定是有什么歹人,实施栽赃图害的计划;或是有什么强盗劫得了这粒珠子,一时有什么危险,故而利用我门上的信箱暂时窝赃。总而言之,这一定是祸不是福!
“这推解很近情理。因此,你便打发你的仆人去报告?
“正是。我一边差根虎去,一边到隔壁借打一个电话通知你。
“你打电话时,珠子放在哪里?
宋伯舜道:“在我的身上。我打好电话回进来时,就坐在那只椅子上,重新从袋中摸出那珠子来细瞧。可是我刚才摸出那个信封,还没有将珠子取出,偶一抬头,忽见有一个戴黑眼镜和龙须草帽的男子,立在那个门口。我不禁一愣,这个人怎么这样直闯进来,并且举步很轻,未免鬼鬼祟祟。
“那人向我点一点头,低声说:‘对不起。我要请问一个姓。’他且说且走近我的身旁。
“我越觉惊疑。这个陌生人怎么闯到人家屋里来问姓?我早已立起身来,一边将那藏珠子的信封折好,打算重新放入袋中。不料那个人抢前一步,嘴里低低地惊呼。
“那不是一粒珠子吗?”
“我知道不妙,急急放在袋中。可是我的右手还没有从袋中伸出,他便举起一拳,直向我的面上打来。我没有防备,但觉一个头晕.便跌倒下去,以后便完全没有知觉。若没有先生们来救,我也许不会醒转来了。
霍桑定神地听着,把左手曲按在右腋下面。右手却抚摸着下颌,目光注在地板上面。宋伯舜用手抚磨着自己的额角,瞧着霍桑,等待他的批判。
一会,霍桑缓缓问道:“你可记得那人穿什么衣服?”
宋伯舜道:“似乎穿一件竹布长衫,上面罩着一件黑色马褂仿佛是羽毛纱的。
“有多少年纪?
“这却不曾注意。他戴着眼镜,但似乎还轻。
“什么回音?
“我记得是弯着百头的国语、”
霍桑低头想了一想,又遭;“那人的身材是不是比你略略高些?
宋伯舜似乎微微诧异,答道:“是啊。霍先生,你怎么能知道?——”
霍桑解释道:“这是从他跨步的距离上知道的。我知道他穿的一双深口尖头的翻鞋,并且还新。你家的根虎不是穿毛布底的布鞋的吗?”
宋伯舜点头道:“是的,是的。霍先生,你真了不得!
他的眼光也和我一般,跟着霍桑的视线向地板上礁去。那新漆的地板上面,果然有霍桑所说的两种足印。
宋伯舜又说:“霍先生,你的眼光确实很灵。但你想那人起先既然把珠子从外面塞了进来,后来又从我的手里夺去,我先前所料的有人利用我的信箱暂时窝赃,这谁想不是合符了吗?
霍桑不答。他的右手依旧不曾脱离下颌,仍皱着眉头思索。
他答道:“这话不容易回答。我觉得未必如此简单。
宋伯舜道:“你的见解怎么样?
“我在没有搜集到事实上的证据以前,还不敢确信投球的和劫珠的是同一个人。
“什么?假使不是一人,那人怎么单来劫我这一粒珠子?
“不错。但进一步想,只须有人知道你有这一粒珠子,就也有起意来抢劫的可能。
“那末,知道我得到这一粒珠子的人,只有根虎。但他已经往警察局去了。若说他勾通别人.也不能如此迅速。况且他如果有这恶意,起先尽可将珠子从中吞没,我原不知道,何必又多此一举?”
“你再想想,除了根虎以外,更没有别的人知道了吗?”
“没有呀,连我的妻子都不曾知道——”
“慢。你在什么地方打电话给我的?”
“在隔壁八号里黄家。”
“你和我接话时,可有什么人在旁边?”
一这句话才提醒了宋伯舜。他的目光呆了一呆,似在追忆什么。他的本来失血的脸上又加上了一层灰白。
他道。“唉,我记得了。那时黄家的一个男仆恰在空中,另外有一个黄老先生的弟弟在窗口看报。我虽然没有直接告诉他们,但是我报告你的谈话,他们一定都听得。”他略顿一顿,又遭:“不过,他们这两个都是规矩人,不会干这种事。”
霍桑微笑道:“话虽不错。但我们从事侦探的人,必须注意到事实的各方面,又须把事实根据,不能单靠谁想,使贸贸然下断语。来先生,我还有一句话。那一粒珠子可是带些红色的吗?”
我一听到这句,仿佛咽喉中的一枚骨鲢忽然吐了出来。原来我早疑心这两件事有相互的关系,要想发一句问句,抉破我的疑团。可是我处于旁观的地位,一时又没有机会开口。
宋伯舜似乎呆了一呆,摇头道:“不是啊。那是一粒纯白的珠子。”
哈!扫兴!疑团还是囫囵的一个。
霍桑也微微一震,惊问道:“纯白的吗?”
“是,纯白的。”
“你可曾瞧得清楚?”
宋伯舜伸出手拿来,说道:“我放在这掌心中仔细瞧过一会。怎么不清楚?”
霍桑又进适地问境:“一丝没有红色吗”
来伯舜仍很坚决地答道:“完全没有。”
霍桑忽略闭着嘴,垂落了视线,脸上现着失望的颜色。我也暗暗地呼出一口气。
一会,霍桑继续问道:“宋先生,你可认识一个姜智生?”
宋伯舜忽张大了双目,呆瞧着霍桑。他只摇了摇头,似乎莫名其妙。
霍桑又说:“他是常州人,有一个儿子,名叫宝城。
宋伯舜连连摇头道:“我完全不认识。霍先生,什么意思?”
霍桑仍自顾自问道:“你虽不认识,譬如你的夫人和平金等,是不是一
宋伯舜忽摇着两手,止住这:“不,不会!我们并没有常州人的亲戚朋友。内人和舍炼等,更少相识的人。霍先生,你究竟有什么意思?”
霍桑忽放下子来,互相交挂着,笑道:“对不起。这是没有关系的。我随便问问。”他又回过头来,自我笑道:“包朗,我的脑子似乎因着困废太久,有些糊涂了。我刚才的问句原是毫无根据的,只因急于求功,竟有这一番废话!
我也笑着说:“这也难怪。我也有这个意思。事实委实太凑巧哩!”
这时外面走进两个人来。那根虎报告了警局,已引着一个探目同来。那棵目叫做李长庆,矮短短的身材,满脸粗麻,我们也约略认识。霍桑把案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叫他设法侦查一个身材五尺以上,足上穿时式的绿皮底新鞋的少年。这探目倒也领教,连连答应了几声。霍桑又将地板上的一块团连的白巾拾起来,展开一瞧,是一块纯素的充丝巾,且无记号,但还新洁。
霍桑将白巾喷了一喷,问宋伯舜道:“这谅必不是你的?”
宋伯舜摇头道:“不是。一定是那劫殊的强盗的。
霍桑道:“这巾上还带些香味,足证他是一个漂亮的少年。所以他身上所穿的衣服,和戴的黑眼镜,一定不是他平常穿戴的,而是他临时借以掩饰用的。“不过那顶龙须草帽和新鞋子,却不像是临时置备的东西。”他随手把白巾交给那探目,又道:“你回去时,可把这层意见告诉探长。请他派一个人在这里附近注意一下。
那探目答应了走出去。霍桑又向宋伯舜问起昨夜的情形。据宋伯舜说,昨夜他预防那可疑的人再来,特地叫他的女儿悄悄地在楼窗上瞧着。到了十点钟相近,伊果真看见一个男人在下面张望。但等到宋伯舜下楼开门出外,却已不见人影。不过那神秘的符号也不再发见。霍桑又向根虎约略问了几句,也没有新的事实。
霍桑作安慰语说:“宋先生,这件事你虽受了一番惊恐,实际上幸亏还没有损失。你安心些。万一再有什么变动,我们一定会把那个人捉住,决不再叫你吃苦。再见。
霍桑和我走到门外,他又在水泥阶上俯身瞧了一瞧,才乘了原车回寓。
四、两条线路
我这天的午膳是在霍桑寓里解决的。他虽很诚意,我的胃纳却大打折扣。我因着这两件案子盘踞在我的脑中,迷离隐复,好像有一块石头塞住在我的胸口。我们吃罢了饭,霍桑又吸烟深思。我从烟雾缭绕中,看见他的面容变幻不定。他忽而双眉紧蹩,狂喷烟雾,忽而微微点头,脸色又像春云乍展,显见他脑中的思潮正自起伏不宁。我既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余默自揣想。
这两件案子既然同时发生,又都和珠子有关,事既凑巧,显然是有连带的关系了。谁知那珠子的本身,偏偏两不相同;两方面的当事人又不相认识,那又明明是两件案子。不过我记得姜智生说过,他的侄儿宝祥,也有一粒珠子,颜色是纯白的。据宋伯舜报告,那粒白珠的大小,确比那姜家失去的一粒大一些。那末,宋伯舜所见的一粒,会不会就是宝祥的一粒?但姜智生说过,宝祥的一粒早已失去了,此刻怎么又会发见?即使没有失去,又怎么会用这样神秘的方式送到来伯舜寓里去?并且送去了不久,为什么又重新劫回?这里面曲曲折折的情由,实在太离奇了!我想来想去,终于寻不出一丝端倪。
一会霍桑忽自言自语地说:“三点多了。怎么王良本还不来?”
我说:“你对于这一件案子莫非已有了成竹,等他来指示他吗?”
“你应说两件案子。不是一件。”
“哈,不错。那末你在这两件事上,都已有了把握没有?”
瓶桑微微点了点头。“把握还说不到,但我已经拟成了一种推想。”
我大喜道:“好极!请你先说给我听听。我实在闷极哩!
“也好。我们先谈宋伯舜的一案。据我料想,宋伯舜所假定的陷害和寄赃两种谁想,都不能成立。”
“理由呢?”
“第一,款赃图害,根本不能成立。因为宋伯舜在这里亲友很少,瞧他的样子,又不像会和人家结怨。退一步说,即使有人要想害他,但这计划也太笨拙了。试想像来伯舜这样睑小如鼠的人物,若说会干盗劫不法的勾当,谁会相信?一
“很是。第二种暂时寄赃的难想呢?”
“这一点我也仔细推想过了。若说有什么匪徒输得或抢得了那粗珠子,因为觉得有警探的跟踪,或有其他危险,不能把珠子留在身上,因而就暂时寄放在一处,等到危险过后,再去取还。这原也是可能的事。不过这样的事有两个先决的前提应加注意:第一,他要寄放的地方,一定是拣稳妥而容易取回的。你想来家的信箱,可算是妥当的地方吗?他后来重新取回,不是又冒过一次险吗?第二,那人因危险面移放赃物,一定是因着特殊的情形而临时发生的。但来伯舜所经历的事情,却谁也不能说是临时发生的。因为前两天的两次神秘符号和今天的珠子,一定是有连带关系的。”
“你说得很透澈!这两种谁想果然完全被你推翻了。但你自己的见解怎样呢?”
“据我看,这件事似乎是出于谈会的。”
“误会的?什么意思?——”
一个打岔又将我的疑团紧紧封闭了。外面匆匆走进一个人来,就是王良本。我见他汗流满面,目光在灼灼地闪动。他向着我们俩点点头,仿佛一个小学生在一个困难的算学题上,经过了长时间的推索,已经得到了相当的答案,便不禁在他的同学面前显露一种洋洋得意的样子。
霍桑招呼了一句,问道:“良本兄,失珠案不是已经破获了吗?唉!那正是很迅速的。请坐,吸一支烟。
王良本一边接了纸烟坐下,一边很得意地答道:“霍先生,破获虽然还没有,但距离破获也不远了。”他且说且擦着火柴烧他的纸烟。
霍桑催着道。“怎么样?
王良本靠着了符背,又把腿伸了一伸,缓缓说道:“我自从和你们在旅馆门口分别以后,觉得这件案子有三条线路可以进行。
霍桑动容道:“晤,哪三条?
“第一条,就是姜夫人所说的那个同船的黑面汉子。这一条比较上最不重要,故而还不曾进行。第二条,就是那个仆妇周妈。伊昨夜虽是一同跟往戏院里去的,但珠子的被窃是否确在昨夜,还不能证明,那末,这仆妇终日在一室之中,乘机起意,也未始不可能。故而我曾到过新闸路和康里去。
霍桑有些不耐。“晤、我料想这条路,你也没有走通。你不如就说第三条吧。
王良本正在表示他办事的精细有序,却被霍桑从中打断,似乎有些不高兴。
略停一停,他才答道:“是的,我问过那个仆妇,当真也门不出什么。……第三条路就是那个在虹口新大面粉公司里办事的姜智生的侄儿姜宝祥——”
霍桑又不耐地插口道:“唉,你所有的线路,只有这三条吗?”
王良本沉下了脸。“三条也够了啊。多了,反乱人的思绪,有什么意思?
霍桑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我也只有两条,还没有你多呢。
王良本反问道:“腥?你也有两条?哪两条呀?
霍桑迟疑道:“哈,这个——我想我还是先听你说。你既然说你侦查的结果已将近破案,我的也许有错误。对不起,清说下去。你可曾见过那个姜宝祥。”
王良本点头道:“见过的。我起初并不说明失珠的事情,假托是他叔父的朋友,顺便问他一声,昨天他为什么失约不去看戏。我带一个口信给他,叫他今夜再去。
“他果然深信不疑,率然地答道,‘我昨夜去过的阿。”
“我一听这话,心里别的一跳,但脸上仍装做若无其事。我乘机问道:‘你在什么时候去的?他们却等到你八点半钟才出旅馆。
“宝祥答道:‘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耽搁了一会,去得略略迟些。我到旅馆时,约摸十点钟了。
“我暗忖说话越发近了,便用反话逼他一逼。我带笑说:‘你别说谎。你何曾到过旅馆里呢?’
“他辩道:‘我确实去过的。还到过他们房里。’
“我仍含笑道:‘当真?你可曾看见什么人?
“宝祥道。‘这倒没有。’
“我假意大笑道:‘畸!这可见你的谎话已露了马脚哩!
“他大声道:‘确实的。我推门进去,看见里面空空无人,才知他们都已往戏院里去了。但房门既没有下顿,谅必那仆妇还留着。那时候伊既已走出,我也不等伊回来,就退了出来,打算赶往大江戏院里去瞧他们。
“我又道:‘但你后来到底没有往戏院里去啊。
“姜宝祥道:‘不错,那就因为我刚出旅馆,忽而遇见两个朋友,被他们拉住了,一同往东明酒铺里去喝酒。起先我还打算陪他们略饮一会,再去瞧我叔叔。谁知被他们一杯两杯,灌得醉醺醺的,竟致失约不去。
“他这一节谈话原是无心而出的。但在我们看来,不是已很明了了吗?
霍桑听到这里,把两臂的肘骨支着藤椅的边,两只手却把十个指尖互相交抵着。他的沉着的脸上满显著注意的神色。
他说:“这个人,原也是我推想中的线路之一。在这一条没有证明以前,别一条自然来便进行。现在你的意见怎么样?”
王良本道:“我当时听了他这一番话,便知他进房的时候,必就在宝群因着喧闹而下楼的当儿。那时宝禅看见房中没有人,也许一时起了歹意,便想窃取那粒珠子。他是本来知道藏珠的所在的,或是他身边有一个同样的钥匙,或是美夫人开箱以后,一时粗心,没有把锁锁上,就造成了他的机会。其实那锁本是一种老式的铜锁,即使锁着,也不难设法弄开。那时他的举动一定很快,得珠以后,仍悄悄地退出,宝群却还没有上楼。你知道那旅馆本有朝东朝南两部楼梯,故而两个人一上一下,他和主磁到底没有撞见。那粒珠子,我想他一时还来不及销售。所以我已派人跟随在他左右,只要一知道那真脏的所在。就可以完全破案。”
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才道:“虽然,你还须谨慎些地。你可曾打听他平日的品行怎么样?”
王良本仍有把握似地应道:“打听过的。他平日喜穿客吃,别的恶习却没有。但在上海社会,一犯了这‘穿’‘吃’工字,无论男女,已尽足引到里落的地步去。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晤,这话很合情理。你可知道他先前所有的一粒珠子怎样失掉的?”
“那当然是他变了钱浪费掉的,后来却假说失掉的罢了。”
“你怎样知道的?”
“邓原不难推想而得。”
“你没有问过他?”
“没有。我当时本想问他的,但一转念问,觉得因这一问,也许会使他疑心防备。这样,我们要侦查他的真赃所在,反而难了。”
“哈,你的步骤怎么样?”
“我那时仍不动声色,和他好好地分别,只悄悄地派了两个人监伺着他。据我料想,他不久便会把那珠子出售。我们只须查明他向来交往的人,就不难达到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