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
一、雨夜枪声我深信故老们流传下来的俗谚,有好多都是有着强固的心理根据的。譬如酒人们所颂赞的那“酒逢知己干杯少”一句,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霍桑和我都是不会饮酒的。有一次他因着多喝了几杯,竟至闹出一件笑话,我曾记过一篇《失败史的一页》;因此,霍桑平日更难得饮酒。可是也有例外。那天晚上,霍桑因着好几天没有见我,说得高兴,他竟会和我一同上万丰酒楼去小酌。
我们进酒楼时,还只七点钟光景,但谈谈说说地忘了时刻,前后足足消磨了三个多钟头。他和我虽然都没有好多酒量,可是你一杯我一盏地彼此也各喝了一斤半光景。
那时已是十二月的尽端,接连两天的细雨,阴辎满空,一抬头都是黑沉沉的,天气也越发阴寒。我们想借酒来消寒,便定意破一破例,放怀多饮几杯。并且事有凑巧,我们的隔桌上有两个白须的老者,正在上下古今地纵谈——一会儿谈到军阀们争夺叛乱,便拍桌狂骂;一会儿忽又把论题转到自由恋爱上去,又不禁声嘶脉裂。霍桑和我听了他们俩的谈话,虽不接他们的口,却彼此举了酒杯,一杯一杯地向肚子里乱送,到末了,桌子上不知不觉地排列了五六把空壶。
霍桑忽警告道:“包朗,我们可以停止了。你的脸上的色彩已经很惹目,假使再饮下去,回府后嫂夫人斥责起来,我不能负责。”
我笑道:“别取笑我。你自己的尊脸呢?也像泥塑的关帝差不多哩。”
“是,我也知道,今天我已经喝得过量了。再喝下去,万一有什么案子发生,也许要应付不下。”
“这一层你尽管放心。半夜三更,总不会再有人上门来请你探案。”
霍桑的紫红脸上现出微笑。“那倒说不定。譬如说你回家去,半路上遇到了什么剥衣的盗劫。我如果得到信息,即使再夜深些,也当然要赶来的啊。”
我也笑道:“好,好,你分明在诅咒我了!今夜里我即使遇盗,一准我自己来对付,决不再来请教你!”
霍桑笑了一笑,掏出表来看看。“好了,别再说笑话了。十点三刻哩,回去罢。”
我们付了酒钞走下万丰酒楼。霍桑准备坐车子回爱文路寓所,我却定意步行回家。我虽说借酒消寒,但多饮了几杯,身体上却反觉得有些寒凛。因此,我很想借着步行活动活动。
霍桑向我说:“我劝你还是坐车子回家罢。这几天路上不很太平,况且夜深寒而,你身上又穿着这件新做的灰鼠皮袍,怕有些靠不住呢。”
我大声笑道:“哈!你当真希望我遇见强盗吗?这个滋味我还不曾领略过,能够尝一尝也好。”
喂,别再闹笑!我瞧你下楼的时候,你的两条腿也似乎有些不听你的命令!”
“这更是笑话!我完全还没有醉。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和你赌一个东道。我此刻回去,假使半途上果真跌一跤,明天我请你泰东去吃西餐。好不好?”
霍桑见我如此固执,就笑一笑不再多说,彼此点了点头,便分道而行。
我老实说,我刚才虽然嘴硬,其实那时候我的头部确觉得略略有些沉重,背脊上也似有一阵阵的冷气,不过走路时仍安全如常。霍桑说我两腿颤动,却未克含着取笑的意思,形容过甚。
我出了岭南路,穿过花衣桥街,一直向南,到了行云路相近,因着四肢的活动,周身的血液流通了,身上的冷气顿觉消减了不少,头面上受了寒风的刺激,眩重的感觉也好了许多。
细雨仍是仅漾不绝,那一阵阵挟着细雨的冷风不住地迎面扑来。我身上罩着雨衣,戴着雨帽,足上也穿着橡皮套鞋,走路还不觉得什么。一会儿,我已走近三星公所。?那里本来很冷僻,田间虽然有电车通行,这时电车已停,街上的行人稀少,路灯为雨气所蒙,光线的透射打了折扣,越发觉得冷静。我想起了霍桑所说盗劫的话,在这种地方确实是有可能性的。
那时上海市上的盗劫案子的确相当多,每天至少总有五六起。青天白日尚且不足为奇,像这样的雨夜,论势确是很危险。但半路上遇盗的玩意儿,我却不曾经历过。假使霍桑的话果然不幸而中,也好使我增一番阅历。其实事后思量,我当时这种意念委实已带几分酒意!因我那时既没有防身的东西,万一有两三个人上来,我一个人未必抵故得过。那时灰鼠皮袍剥去了不算,也许还要使我受寒。这种滋味实在也不见得怎样好啊!
我一个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迎着细雨寒风。踽踽地向前进行。
砰!
我猛听得呼呼的风声之中,突然有一声枪声。我陡的停了脚步,经此一震,脑中忽清醒得多,但一时间我还不知枪声从哪方面来。枪声不再继续,我前后一望,也不见半个人影。
这地方是大树路中段,已近华盛路的东口。这枪声不会是从那条东西向的华盛路上来的吗?我停足的地方,距离华盛路的转角只有四五十步。我略一踌躇,立即开步奔向华盛路去。布料我刚才奔到转角,忽觉有一个人正从华盛路上转过来,在转角上和我撞个满怀。这个人的来势既疾,我又毫没防备,但觉两足一滑,我的身体竟不由不仰跌在那泞滑的水泥人行道上。这一跌虽然没有跌痛,但我赶紧爬起来时,那个撞倒我的人早已向大树卤端奔去。我立直了远望,看见他奔过远远的一盏电灯下时,觉得他的身材似乎很高大,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但那人奔过了那盏电灯,我便再瞧不清楚了。我在这一瞥之余,也曾拔脚追踪。可是说也惭愧,我刚才跨了两步,我的脚底在水泥径上一滑,又覆面地跌了一跤。等我第二次起立的时候,那逃走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我的雨衣上却已弄得满是污泥。
这时我的神智已经清醒多了。我料想华盛路上必已发生了凶案。我既然没法追捕逃走的人,不如就到那边去瞧瞧。我回身绕过了转角,抬头一瞧,看见朝南一排的西式房子约摸有十多宅。那屋子的前面各有一小方空地,围着短墙和铁门。这时有几家的楼上,正在开窗瞧视。约摸向西第五六家门前,有一个人正在树下的水泥人行道上,俯身瞧什么东西。
我急急赶到那边,才见有一个穿西装的人躺在地上,旁边那个穿黑色棉袍的男子,正接着身子想扶他起来。
那人见我走近。呼道:“唉!先生,不好了!我的主人给人打坏哩!先生,你可能助我一臂,把他抬起来?”
我答应了一声,忙走过去托住那受伤人的肩膊。
那人穿着一件酱色厚呢的大衣,里面是一套藏青哗叽的衣服,身材约有五尺左右,呢帽已经丢落,膏抹的头发也已散乱。从电灯光中估量他的年龄,约在三十开外。他的面容惨白,紧闭着双目,嘴里的呼吸急促,还不住地哼着。他的衣服既厚,外面又不见血迹,一时却不知道他伤在哪里。我又瞧那仆人约有四十岁以上,黝黑的脸儿带些方形,满脸粗麻,瞧见了似不很讨人欢喜。
我向那仆人说:“现在你提起他的两脚,把他抬到里面去再说。”我向墙上的一块铝皮牌子瞧了一瞧。“你主人可就是董贝锦律师?”
仆人摇头道:“不是。我们住在这一家。我主人叫罗维基。现在请你把这扇铁门推开,你先倒退着过去。”
我举起一足回头把那铁门踢开的时候,果见门上钉着一块小小的铜牌,标着“西医罗维基”的牌子。一会,我们已把那受伤人抬到一间诊察室中的沙发上。
麻子仆人忽大声道:“唉!我主人是带着皮包出去的,怎么刚才没有瞧见?”
他说着又匆匆赶到门外去。一会儿他回进来时,手中只执着一顶黑色呢帽。
他向我说:“皮包不见哩,谅必已给那凶手劫去了。”
我已着手把罗维基医士的外衣或子解开来,又解开了里面的哗叽短褂,才发现他的左肋外面有一滩鲜红的血迹。我才知道那枪弹就是从这地方进去的,谅必还没有穿出。
我回头问道:“你想那皮包是凶手劫去的吗?皮包中有什么东西?”
仆人答道:“那是我主人诊病的器械。刚才他正要出诊,故而把皮包随身带着去。”
凶手会抢劫医师的诊察器械?这似乎不近清理,但这时候我已来不及追问。
我说:“现在他需要别的人给他诊视一下哩。这里邻近有医生吗?
仆人摇摇头。“没有。”
我瞧那受伤的人眼睛仍紧紧闭着,眉峰皱蹩,表示他正感着非常的痛苦。他的有短须的嘴唇开而不合,呼吸比前更短,哼声也比较低沉些。我私念这个人是否还有挽救的希望,已是难说,但请医的手续当然是不可少的。
我又问道:“这里有电话吗?还是打电话去请一个医生罢。”
仆人道:“好,我们有电话,就在后面的书房里——”
滴铃铃!……滴铃铃!
电话铃声却先响起来,沙发上的罗维基医士突然两目大张,又张开了嘴,咽喉中发出格格的微声,好像要说什么,却到底发不出声音。
我急忙问道:“你有什么话?谁开枪打你的?”
他似乎没有所得,设光的眸子仍在视着不动。
滴铃铃!……滴铃铃!……滴铃铃!
电话的铃声仍不绝地响着。罗维基的身子本横躺在沙发上面,忽又手足牵动,似乎因那电话的缘故要想撑起来。其实地全身的神经早已失了效用,除了略略地牵动以外,再也不能动弹。
我会意退:“你要听电话吗?好,我给你去听。”
那受伤的人仍直视着没有表示。我立即走到后面书室里去,接了听筒,忽听得电话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问道:“你们是罗医生家吗?”
我急答道:“是。你哪里?”
那女子道:“这里是吴公馆。太太等得不耐烦了。请罗先生快来。”
搭的一声,接着又是一阵铃响,那边已挂断了。我本想向接线生变问那边的号数,但摇了几次,没有人答应,分明那接线上的事务正很忙民、一时来不及兼顾。我重新回进诊室,忽见那罗维基又闭拢了眼睛,脸色也更见灰白。他的两手牵了一牵,两条腿挺一挺,便静止地不动。我凑近他的鼻子一听,才知他已透出了最后的一口气!
这对我才觉得请侦探比请医生更重要了。”
我向那仆人说:“你穿在这里。我来打电话到警署里去报告。”
那仆人瞠目结舌地呆住了,脸上表示一种惊讶的神色,他的右手举一举,又垂落了,仿佛要想阻止我这举动,却又不敢启齿。我不等他的答语,立即回进电话室去。我先打电话给西区警署的侦探倪金寿,不料倪金寿不在。我向署中接电话的人说明了地点电话和发案的大略情形,叫他们链打发人来察勘。我又想起了霍桑。我觉得这件案于有几个特异之点:凶手劫夫的是诊察器械;死者临死时对于电话的注意;电话中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都很有研究的价值。霍桑也许乐于从事。可见我打电话给霍桑时,霍桑还没有回到寓里,我只能照样告诉了他的旧仆施桂。
我连扑了两次空,心中未免怏怏,只得重新回进诊室里去。我看见那麻子仍站在一旁,但和罗维基的尸体距离得五尺远,脸色也泛白,眼睛里漏出骇光。
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我叫曹福海。
“这里只有你一个仆人吗?
“还有一个徐老妈子。伊刚才已先睡了。我可要去叫伊起来?”
“慢。你在这里服役了多少时候?”
“还只两个月。”
“唔,刚才你主人是出诊去的吗?”
“是。”
“出诊的地点是哪里?”
“这个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那末,你把刚才他被人开枪打死的情形说给我听听。”
“我主人说要出诊去,叫我先睡,因为他有钥匙。我关上了这里面的一扇门以后,就回到后面我的卧室里去。我刚在那里整理床上的被褥,忽听得一声枪响,大吃了一惊;仔细一听,又听得我主人喊痛的声音,才奔出去看。我到了门外,看见主人已经跌倒在地上,有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正飞奔向西。那时我忙着想把主人扶起来,来不及追赶。但主人已经不能转动,他的身体又重,我拉他不走。再过一会,你先生也就赶过来了。”
我讶异地问道:“你说你看见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向西面奔去?”
曹福海点点头。“是的。”
“他是穿短衣的?不会是穿长袍的吗?”
“不会。我看清楚。”
“他会不会是向东逃的,你误会了方向?”
“不会,我不会误会。我明明看见他向右手一边去的。”
那麻子的说话既然这样确定,显见他所瞧见的穿灰色衣服的人,并不是我所瞧见的那一个。这里面显见有两个穿灰衣的人,一个穿长袍,一个穿短衣,一东一西,分两个方向逃去。
我又问道:“这个逃去的人,你可认识?”
福海说:“我不认识。”
“你可曾看清楚地的面孔?”
“也没有。我只见他的背形,没有看清楚。”
我向那诊室的四周瞧了一瞧,又道:“你的确看见你主人出门时是提着皮包的?”
曹福海又点点头。“对,我的确看见。在我没有回进房里去的时候,看见他已经提着皮包准备走出去。我问他可要给他唤一辆车子。他说今夜下雨,这里附近太冷静,一时唤不着车子,他不妨自己顺路去雇。接着,他就走出去,我也就到后面去了。”
“他出外时,你没有给他关外面的前门吗?”
“没有。外面门上有锁,他出门后随手下锁。这锁有两个钥匙,我也有一个。后来我听得了声音奔出去看,也曾费过一会开锁的工夫。
“那末他大概是在出门以后,正自回身锁门的当儿,被人开枪打中的。你想是不是?”
“也许是的。但我在他出门时,还约略听得他说话的声音。
“喔?在门外面说话?”
“是。”
我急忙道:“唉!这一点很有关系!你听得他和什么样人说话?是男人还是女人?”
曹福海道:“我只听得他的声音;是不是和人说话,或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
这一点可惜没法证实,但自言自语,好像不大会。大概这罗维基出门以后,还曾和一个人谈过话。这个人是谁?可就是打死他的凶手?假使如此,凶手既和死者互相交谈,可见他们俩本来是认识的。这一点在侦查时当然很有助益。
滴铃铃!……滴铃铃!
后面书室中的电话又响了。我以为是霍桑或倪金寿的回音来了,自然抢着去接。不料又出我的意外,这电话的来源又是莫名其妙。不过因这一次电话,才引出了这案中的一大线索。
二、我的冒险
我先前第一次接得的电话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有一个姓吴的太太正等待罗维基会。这是不是出诊的一家,我不知道,有没有嫌疑,也完全没有端倪。但这第二次的电话更是觉得奇怪。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操着不很纯粹的上海话,语气又很急促不耐。
他劈头第一句就问我:“你是维基?”
我一转念间,便定意暂且冒一冒。“是。你是谁?”我防他听出声音,故意咳了两声嗽。
那人答道“我是虎臣啊。我等你好久了。怎么还不动身?你得知道,这件事耽搁不得呢!
他听不出我的声音,第一重难关总算达过了;他又说耽搁不得。什么事耽搁不得?我看不像是医务上的事。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吗?我心中不禁暗暗地欢喜。
我又故意低着声音,答道:“唉!对不起!我马上就出来了。你——”
那人忽作疑问声道:“你的喉咙怎么样?怎么声音这样低?”
我不禁微微一震。他不是已瞧出我的破绽来了吗?但我仍保持着定力,索性再咳一声嗽,再放胆答话。
“我刚才喝了几口风,忽而咳起嗽来,故而声音有些儿哑。喂,你此刻在哪里呀?”
那人道:“什么!你忘了?昨天我不是和你的定的?”
可恶!他不肯说!可是我倒难回答立但这是个紧急关头,除了冒险试一试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我又含混地答道:“那怎么会得忘记?我只怕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故,另换地点。
那人道:“不,眼前外面还没有风声。你赶快就来。
唔,“外面还没有风声”,这句话显示了我的料想没有错、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着急万分。这显然是一条重要线索,这个人明明和死者约定了干什么秘密勾当。但我不知道这人在什么地方,事势上又不容我发问;如果再一问他,难免立即穿破。一刹那间,我又想出了一个救急的方法。
我忙答道:“喂,我此刻就要出门了。但还有一个辞不掉的急症,有一个人在这里坐等,我不能不先跟他去走一遭。我到那边后,如果能够立刻脱身,决不耽搁。可是万一有什么留难,我可以打电话通知你。你那边的电话号数是多少?
那人停了一停,才答道:“一九O四八。
我的心头突突地乱跳,神经上受了连带影响,竟也不能安定。我竭力镇持着,早把那挂在电话箱旁的号数簿取在手里,急忙忙检查一九O四八号,才知是大江旅馆。
我乘机再冒一冒。“好,别的事我们见了面再谈。喂!你仍住在五十六号房间里吗?
那人忽抱怨地道:“不,七十一号啊。你怎么也忘了?
我急道:“唉!不错,我弄错了。刚才有个朋友在东方旅馆五十六号打电话来,故而我记错哩。再谈。”
我正要把电话挂断,听筒中忽又有急促的声音。
“喂,慢。你不是说还要去看病吗?那东西又怎么样?
僵!那东西?什么东西呢?我可能问一声吗?不!绝对不能!这一问也许会全功尽弃,我万万不能冒险。我还是采取含糊其词的策略。
“那不妨事。我有方法,你放心。”
我说完了这句,再不等他发话,突的将听筒挂好,顺手摇了一摇。我回进诊室里时,我的心房还是跳动得厉害。这一次电话显然大有关系。从这条路进行,也许可以立刻揭破这件凶案。据情势而论,这个被杀的罗维基,显见和那个叫虎臣的人有什么秘密勾当。这件事他们本约定当晚在大江旅馆七十一号里解决。我听他的口气,分明情势很急,不能耽搁。他所问的“东西”,我虽不知道是什么,但凭臆想推测,一定是什么秘密的违法东西。这东西本在死者罗维基的手中,约会时似乎要带着去的;因此那人一听我说还要出诊,便关心着它。照此推想,刚才罗维基带出去而被人劫夫的皮包,所装的也许不是诊病器械,却就是那人所说的“东西”!
经过了这一度推测,我越觉得这条线路的重要。这时候警署里还没有人来。霍桑也毫无消息,我一个人真有些进泥两难。不过这一着棋子万万不能错过,并且又不能耽搁下去,我不如就单身进行。我的主意已定,重新打一个电话到霍桑寓里,他仍旧没有回寓。我又向施桂说明了一声,等他一回来后,立刻赶到大江旅馆七十一号里去。接着我叮嘱那仆人曹福海,叫他去把楼上的老妈子唤醒了,一同看守着,警署里不久会有人来。我说完了就匆匆出来,向大江旅馆进行。
我知道那旅馆的地点在爱河路中部。那时路上没有车子,直走到了国华路转角,我方才雇着一辆黄包车。橡漾的细雨还没有停。我在车篷中默自寻念。这个叫做虎臣的人是一个什么样人物?假使我和他谈不投机,动起武来,我身上却绝无准备。我瞧那罗维基的诊室中的设备简陋,出门也没有包车,料想他的行医业务未必见佳。他的行医谅必只是虚幌,暗底里一定另有秘密的企图。不过我此刻毫无线索,想不出他们的企图是什么性质。
车子到了大江旅馆,我下车一瞧,门前停着鸥辆汽车。楼上楼下许多靠马路房间的窗上,电灯还一大半亮着。这原是一爿中等旅馆,共有三层楼,约有一百多号房间。
我在进旅馆以前,先把身上泥污的雨衣脱下了,反折了挟在臂上,随即走到里面。我先向旅客一览表上瞧瞧,看见七十一号在二层楼上,写着的姓名叫金汉成。我暗忖刚才他自称虎臣,现在却写着汉成,可会得弄错?但这种人既然干着秘密勾当,必不止一个名字。那虎臣的名字也许就是金汉成的真名。
我先走进旅馆的账房间里去探问。看见内中有一个姓江的职员,我本来和他有些相识。经过了简短的招呼,我就问他七十一号的旅客几时来的,有什么职业。
那姓江的给我在簿子上查了一查,答道:“这人是昨天来的,福建籍,他的职业只写一个商字,我不知道底细。”
“有家眷吗?
“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他可是常住在这里的?
“这也不仔细。这里的旅客进出很多,我记不清楚,但他决不是这里的老主雇。
我觉得问不出什么,就谢了一声,定意直接上楼去见一见那个人再说。我上了楼梯,走到了七十一号的室前,忽又迟疑起来。我见了他说些什么话?他若使瞧破了我的真相,立即动蛮,那又怎么样?既而我又壮了壮胆。我此刻酒意既消,脑子已完全清醒,一个对一个,当然不必多所顾虑。我引手在室门上叩了一下,觉得里面正有一个人在案台走动。那人听得了我的桥声音,似乎立即停步。我乘势把门钮一旋,室门便应手推开。
一股浓烈的烟雾挟着蒸汽管的热气,直扑我的鼻管。我定睛一瞧,见有一个瘦长的人站在室门近旁。那人约摸高出我一二寸,肩膊瘦削,虽穿着胡桃色团花缎子的羊皮饱子,仍掩不住他身子的瘦细。他的颈项特别长,从他嘴里衔着的雪茄的烟雾镣绕中,瞧见他的颧骨突出,眉毛稀淡,脸色枯黄没血,好像重病新愈的样子。但他那一双黑圆的眼睛却张得很大。我看见他的眼光正和他的身子一般地静止不动,分明正在全神贯注地打量我是什么样人,并且在寻究我有什么来意。我反身把房门小心地推上了,重新旋转来。
我向他点了点头,问道:“你是虎臣先生?”
那人仍呆瞧着我不答,略停一停,才向我反问。“你要找哪一个?”
“唉,是罗先生叫我来的。”
“罗先生?”
“是。罗维基医生。你刚才不是和他在电话中接洽过的吗?”
那人缓缓举起手来,把嘴里的雪茄烟取下,他的乌黑的眼睛在流转,但仍盯住在我的脸上。
他冷然地答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一句都不懂。你这样冒冒失失地闯到人家房间里来干什么?”
我仍保持着镇静态度,婉声问道:“你是不是姓金?”
他点头道:“是!”
“那末,你的大名不是叫虎臣吗?”
“那却错了。但你是谁?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事?请你先说个明白。不然,我要不客气了。”
他的态度并不慌张,却很镇定。我真误会了吗?不!我不相信。不过我一时也找不出攻击的方式。
我又说:“那罗维基医上你不是认识的吗?我就是他派来的代表,特地来和你商量一件事——”
他忽而举起右手,厉声阻止我道:“喂,先生,你弄错了。我不认识什么罗维基,更不知道你代表的是什么事。请你回去弄弄清楚,再来找你所要找的人。对不起,我这里不便屈留你!”
嗜,他居然下逐客令了,我势不能再捱在里面。但我究竟是误会吗?我敢说一定不是!因为我听了他的不纯粹的上海方言,和我刚才在电话中所听得的完全相同。但他此刻既然不肯承认,我也没有权力强制他承认。况且他的勾当是什么性质,我还没有知道。我毫无依凭,当然不便卤莽从事地就叫警察把他拘起来。
那时我将计就计地道了一声歉,退了出来,打算另谋对付的方法。我重新到那账房里去找那姓江的职员。
我问道:“那七十一号的旅客有些可疑。你们可知道他的来历?”
姓江的答道:“包先生,我们委实不知道。他进来时就预付两天房金,别的都不知道。”
“有没有人来访过他?”
“这要问楼上的条房们,我们这里并不留意。包先生,你要查究这个人,可是他犯了什么案子——”
我正待答话,偶一回头,忽见这个瘦长的人正从楼梯上匆匆走下来。他的身上已罩着一件棕色雨衣,头上戴一顶淡灰色的呢帽,帽边沿压得很低。但他的高颧瘦顿的面孔却逃不掉我的眼光。我急忙把身子闪在一根柱子的后面,避去他的眼目。他下了楼梯,头都不报,便匆匆地向外。他准备逃走了!
我忽见胀柜外面有一辆旅馆中送信用的脚踏车。我情急没法,使低声向那姓江的职员商量。
“对不起,这车子我借用一用,回头就可以奉还。”
我不等他的许可,急忙取了那辆车子走出旅馆。那金汉成早已出了门口。我先站在门口,里面向外一望,果真不出所料,他正在跨进一辆汽车。那汽车是白牌黑字.分明是出租的,号码是六三三。我暗暗地记着,心中不免担忧,就急急地将污泥的雨衣穿上,撩起了长袍,把脚踏车推上马路,等到汽车一动,我也就鼓轮跟踪。
雨还是丝丝地下着,路上的车辆也寥寥无事。幸亏那辆脚踏车非常轻快。前面的汽车似乎围着地面太滑,也并不开足速率。我和那汽车的距离约有二三十码,以防他疑心。那汽车驶到了花衣桥街口,竟也转弯向南,一直沿着电车的轨道进行。
他莫非要到罗维基家去吗?如果这样,这个闷葫芦不久就可以打破。但汽车经过了华盛路口,依旧向南,它的速率似乎增加了些,我有追赶不上的危险。我使足了脚力,奋命地冒雨进赶,终觉得越高越远。我的浑身的热汗抵御了一路上的寒风细雨。到了黄林路口,远望那汽车后面的红灯忽又转弯.事情有些尴尬,这一转弯,也许要失踪瞧不见了。但我并不灰心,我的两脚仍一息不停地踏着。等我赶到转弯角时,忽见那汽车正停在角上,刚要调过头来;再向前一望,前面有一个人正在急步前进。我看见了那人颀长的身材,才松了一口气,料想他一定是为了小心起见,不到目的地就下车步行。我自然也不能不谨慎些,轻轻跳下了脚踏车,故意远远地靠着路边进行。那人忽又向北转了一个弯,向斜文路去。等我追到转弯角上,却已不见他的影踪。
我向左右一望,见有一条弄叫守德里。街上却没有行人。我奔到弄回一望,果然又看见那人正站在弄底一家的石库门前,似在那里敲门。我在弄环停一停,看见他已推门而入。唔,他的地址已落在我的眼里,后部的文章也就容易着笔了。
我把脚踏车在弄回暂放,搓一搓僵木的手指,平一平喘息,随即轻轻地走进弄去。弄中有两三盏电灯,但不见人影,寂静无声。我打算先瞧瞧那屋子的门牌,就一直走到弄底,灯光照见那本底一宅是九号。但我站住在这屋子的门前,里面没有声息。我又向门缝里窥探一下,竟也沉黑无光。我不禁疑讲起来。我明明看见那人进这本一家的门口里去的,怎么里面没有灯光。我一转念间,不觉微微一震。莫非这个人已经觉察了我在后面跟踪,故而用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此刻他已从这屋子的后门里脱身了?但无论如何,这屋子总是一条线索,我也不能轻轻放过。
我想到这里,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在门上推了一推。木料那门并没有闩住,呀的一声,竟自开了一些。我停了一会,里面仍旧黑辍辍地没有声音。我索性把门再推开少许,探头向里面一瞧,仿佛黑暗中有一个人站着,目光映眯地向我凝视。我不由不一阵寒凛,连忙向后倒退。那人忽而直奔出来,举着什么东西,直向着我的头部击来!我要想退避,却已来不及了!我但觉额角上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痛得厉害。
砰!
迷糊中我还辨得出那是枪声。我的身子再不能支持,一阵眩晕,我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三、线索
我的知觉恢复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张温柔的小钢床上。床对面壁炉中火光熊熊,气氛非常暖和。我揉了操眼睛,向四周一瞧,看见暖融融的目光,从白框的玻璃窗中透射进来,因着那铁孔的白纱窗帘的间隔,把阳光筛成了一堆堆的花影。原来天已放暗了。那小榻一端的衣架上面挂着我的那件深青色的灰鼠皮袍和那件满架污泥的灰色雨衣。我更瞧四周的布置,方才认出来。这所在正是霍桑的卧室。
我撑住两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头顶上还觉得隐隐作痛,伸手一摸,有绷带裹着。我的意识恢复了,上夜的经历便一幕幕映上脑膜。我追溯到最后一幕,我明明是因着多饮了些酒,脑思有些儿迟钝,才被那人击伤了额角,晕倒地上,终于失去’了知觉。但那人把我打倒以后,怎么不索性将我打死?我又怎么还会到霍桑的寓所里来?
这时卧室中只有我一个人。霍桑呢?可会在楼下?我忙从床端的椅子上取过我的短袄裤,匆匆地穿好,接着又把皮鞋穿上。我正要向衣架上去取我的袍子,忽听得霍桑已走上楼来。
他说:“包朗,你再躺一会。时候还早哩。”他强制我重新躺下,坐在我的榻边。他又说:“你还不宜乱动。你昨夜的伤势虽然不算厉害,但实际上是很危险的。幸亏事有凑巧,我不先不后,恰在那个时候赶到。要不然,你的性命真难说呢。”
我惊异道:“什么?你昨夜也到过守德里的?”
霍桑点了点头。“正是。假使我迟到数秒钟的工夫,你的头颅上说不定再要吃一棍子,那时你的性命就危险哩!
“这样说,就是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是啊。我看见你受击昏晕,额上虽然流血,但颅壳没有破碎。我才知道你没有性命危险,就把你载送回来,凭着我所有的一些急救技能给你里扎好了。后来我听得你喊了几声痛,便即鼾声如雷地安睡着。我也就放心了。”
“但是你怎样会赶到守德里去?你对于那打我的家伙怎样发落?请你说得详细些。”
霍桑顿了一顿,烧着了一支纸烟,才说明他昨夜的经历。
“昨夜我和你分别以后,本来是一直回寓的。但我在半路上忽和汪银林相遇。我下车和他谈了几句,因此耽搁了一会,你两次的电话,我都没有接得。后来我一回到这棚,听得了施桂的说话,立即就赶到大江旅馆去。我到账房里一问,才知你刚才坐了脚踏车跟着一人去了,时间的先后相差不到五分钟。
“那时旅馆门外有几辆出差汽车停着。我向一个汽车夫打听,据说你坐了脚踏车,跟着一辆六三三汽车去的。我也就雇了一辆,急急追赶。我沿路探间站岗的警上。有一个警士告诉我,即刻见有一辆汽车和一个穿雨衣的人骑着一辆脚踏车,先后向花衣桥街驶去。我就依着他的指示进行,沿路又一再探听,却再问不出什么。因为那条路上行人稀少,无从探问。我的汽车仍一直前进,到了华盛路口,正感到不知往哪方面好,忽见有一辆空车迎面而来,车子的号数真是六三三。我忙问那车夫,送客到什么地方。据说在黄林路上停车,那人步行着向西去的。于是我急急开足汽车的速率,赶向黄林路去。那时我还不知道一定的屋子,但料想总在附近。我在黄林路上仔细瞧视,并无异状,又转弯到斜文路来。我的汽车从守德里口经过,忽见弄口有一辆有大江旅社搪瓷牌子的空脚踏车,我立即停车跳下来。
我欢呼地插口说:“腥,我想不到那辆脚踏车真有用,还做了你的路标。
霍桑点点头,连连吐吸了几口烟,继续解释。
“正在那时,我忽然看见你从本一家的门口中退出来,里面有一个人跟着追出,手中举着木棍向你扑击。我一见这状,觉得危急已极,但我还在弄回,跳下车来,要想奔上来阻挡,事实上又来不及。我不顾利害,连忙闽手枪,远远地向那举棍打你的人发了一枪。这人立即退了进去,你也跌倒在地上。等我奔到那末一家的门口,门已紧紧关住。我因为急于救你,自然不能兼顾那个凶手。等我将你抱过了我所雇的汽车里以后,再去找那凶手,却见门上有锁锁着,分明那凶手已经逃走了。
我不禁失望道:“这样说,你不曾捉住那个凶手?”
霍桑弹去了些烟灰,接续道:“那时我招呼了一个岗警,设法弄开了锁,一同进去。我们在楼上楼下瞧了一周,竟阅无一人,屋中的器具也非常简陋。仓卒间我来不及搜查,就退了出来,叫岗曾去报告南区警署,派人将这宅属于秘密监守着。我就把你的脚踏车一同带到车上,乘便交还了大江旅馆,随即将你送到了我这里。我又打了一个电话给你夫人,只说我留你住在这里,免得伊焦灼不安。现在你虽已清醒,但还得安安静静地休养一会才好。
这一番解释给予我一种寒凛凛的感觉。这件事总算巧极,万一格桑的举动滞迟一些,或是寻不到我和那恶汉的踪迹,或是时间上略略延缓,那我一定必遭那人的毒手无疑。事后回想,委实是不幸之幸!
霍桑又微笑着说:“包朗,昨夜里我早说你有些醉了,叫你坐车子回家,你偏不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若使没有醉意,怎么一个人毫无准备,竟敢这样子冒险?”
我答道:“我自信并没有醉,不过遭遇的事情太离奇,迫着我不得不如此。
接着我就把经过的情形,从听得枪声起始,直到接了电话赶到大江旅馆去,和那叫做金汉成或虎臣的会面,又跟踪在守德里第九号的屋子,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霍桑低沉着头,烟雾轻袅地从嘴里吐出来,似在把我所讲的一番情节仔细忖度。其实这是我的误解。
他缓缓地问:“你讲的经历没有漏掉什么吗?”
我摇摇头。“没有啊。你想我漏掉什么?”
“你没有和人打过架?”
“没有。
“那末你的雨衣怎么会如此污脏?”
“唔,我给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撞了一撞,连跌了两跤。
“唔,那末你不曾提起这回事,分明是故意的,原因是想赖东道。”他合着眼缝向我眯笑着。
我也笑道:“霍桑,我看这事很严重,你还说笑话。你看这件事是什么性质?”
霍桑又沉吟了一下,丢了烟尾,忽反问我道:“这件事你是实地经历的,料想你总已有了什么见解。我应得先听听你的意见才是。
我答道:“我还没有仔细推索过。但据事实上观察,很像是一件同党残杀案。
“何以见得?”
“死者出门以后,先曾和人谈过话,然后被害,可见那凶手是死者向来认识的。他在临死前听得了电话声音,忽作挣扎惊醒的样子,分明他以为电话是那个金虎臣打来的;又可知他和这虎臣有什么秘密勾当。这两个人彼此是同党。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霍桑淡淡地说;“就算是同党、为什么要自相残杀?你又怎么知道罗维基的被害一定是同党所为?”
我道:“这也不难猜想。残杀的原因不消说是为利。那金虎臣曾问起那个‘东西’,似乎死者有什么秘密东西要卖给金虎臣。他们本约定在旅馆里接洽。但这件事也许被另外第三个同党知道了。那人要想从中取利,特地守在罗维基的屋外;等到罗维基出来,就出其不意地将罗维基打死,随即抢了他的目的物逃去。据我意料,罗维基那晚所带的器械皮包中,一定还藏着那不知何物的秘密‘东西’哩。
霍桑想了一想,说道:“但据你所说,你当时曾看见一个穿灰色长袍的人,那仆人曹福海也说看见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逃去。这两个人一东一西,方向是各别的,衣服的长短又不同,显见不燎一个人。这一点和你的第三个同党的推想可也合得上?”
我答道:“这也许那第三个人恐防动手时力不胜任,另外再约了一个助手,因此发案时便有两个人。
“那末你可曾看见那个撞倒你的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吗?”
“这个我不曾注意。我被他撞倒了,事实上来不及瞧清楚。后来我在电灯光中,只看见他的灰色长袍的背形。他手中有没有东西,我不知道。”
霍桑立起身来,交抱了两臂,走到壁炉面前,低着头想了一想,又踱到窗口去。一会,他忽把身子靠着窗槛,眼睛瞧在地板上面,缓缓地答话。
“你的推想我看还有可商的余地。试想那人的目的,如果只想从中截取那不知何物的‘东西’,又何必行的打死他?”
“这无非是灭口之计。否则,那同党抢了他的东西,彼此既然是相识的,又怎能免后来的交涉?”
霍桑微微一笑。“包朗,这句话你说得未免太轻忽了。那设计抢夺的本人,罗维基虽然是认识的,但那主谋人在行劫时既能另约助手,何必再亲自加入?他难道不能另约一个罗维基不相识的人,专门劫取那计谋中的东西吗?”
我仔细一想,觉得我的推想确有破绽。我点点头。“那末你的见解怎么样?”
霍桑仍低着头说。“据我料想,这案子决不会如此浅显_从心理方面推测,一个罪徒的目的如果只在劫夺东西,若非万不得已,他势不会随随便便地同时行凶杀人。我们知道罗维基在一出门后便即被害,显饥不是因着有人劫取他的东西,他却抗拒不放,方才遭杀。不然,他们总得有一番挣扎或叫喊。这样,可知那凶手的目的不专在劫物,却早有谋杀的决心,故而一见面便即开枪。如果我这谁想可以成立,那末这案子的内幕必有更深的曲折,那也不言而喻了。”
我道:“唔,你的眼光当真比我透彻得多。但你所说的更深的曲折,现在可多少有些把握?”
霍桑摇头道:“这却还难说。我现在只有几条进行的线路,以便先搜集些事实,然后再下断语。譬如那电话中姓吴的女人,和死者的仆人曹福海,都应得细加调查。此外还有几条线路,就是那——”
楼梯上一阵子急促的脚步声音,打断了霍桑的话锋。不多一会,那个霍桑的机警而忠实的旧仆施桂已匆匆地走上楼来。
他高声报告:“西区警署的侦探倪金寿先生来哩。”
霍桑突的从窗边立直了身子。“好!快清他上来。我们可以听听他的实际的报告。抽象的推想不妨暂时搁一搁。
我也很觉乐意。因为我昨夜打电话给了倪金寿,料想他后来必曾去察勘过,现在他一定是带了什么消息来了。两分钟后,那个惯穿黑绸袍子的瘦长子倪金寿已走进卧室。霍桑移过一把椅子放在炉前,请他坐下。他看见我坐在床上,忽而张着惊诧的目光呆瞪瞪地瞧我。我起初也有些诧异,一时不明白他的惊骇的来由。他走到了我的榻边,方才开口。
他惊疑道:“包先生,怎么?你还没有起身?你的头上怎么——”
我点点头,微微笑了一笑,把身子靠着床栏,不即回答。
霍桑抢着说:“金寿兄,坐下来,我来告诉你。包朗兄昨夜里已经在这件案子上冒过一次险。”
于是他重新把我们俩刚才的谈话很简约地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倪金寿的脸色逐渐地沉着,现出一种严重的状态。
他缓缓说:“原来如此。这事发生在南区境内,我还没有知道哩。但有这一变,这案子确实很棘手呢。”
我反问他道:“金寿兄,你昨夜里已经到发案地点去勘验过了吗?此刻有没有消息告诉我们?”
倪金寿坐下了,说;“昨夜我在外面有个应酬,故而你的电话不曾接得。后来署里传信给我,已略略耽搁了一会。等我赶到华盛路时,尸屋中只有一个老妇。这老妇是江北人,年纪已近六十岁,耳朵也是聋的,完全问不出什么。”
我急忙道:“还有那个男仆呢?”我又坐直了些。
倪金寿摇头道:“这个人早已跑了,至今还没有下落。”
我和霍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交接了一下,彼此都感到惊讶。因为这情报是出乎意外的。
霍桑先问道:“跑了?你到那里时他已经不在屋子?”
倪金寿道:“是啊。据那老妇说,那曹福海上楼去将伊叫醒了,随即下楼去,等到伊穿好了衣服下楼,福海已不在屋中。后来我等了好久,仍不见他回来。我特地到后面他的卧室里去瞧瞧,才知他已带着铺盖走了。”
被桑瞧着我说道:“我早说这个人也是一条线路,现在却手空地失去了。”
倪金寿道:“霍先生,这不用担忧。我在曹福海的卧室的小抽屉中,得到了他的一张照片,分明他匆匆逃走,来不及收拾。我们利用着这照片,大概还不难把他追寻回来。”
霍桑点头道:“咯,但愿如此。昨夜里时候晚了,他谅必还来不及走远。你可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倪金寿道:“我先在那尸身上约略搜索了一遍,那件哗叽短褂的袋中只有那些皮夹、金表、手巾、小刀和墨水笔等一类的普通东西,并无可疑。我随即设法把尸体送到验尸所去,又向左右邻居们去探问。
“那右隔壁一家的主人是当教师的。我去查问时,这陈斐文和他的妻子刚从影戏院里回来,故而发案时的情形,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又问过那陈家的一个女仆,据说伊在屋子后而打吨,连枪声都没有听得。左隔壁是一个律师,名叫董贝锦。他的说话虽然多少可以使我们明了一些发案时的情形,但实际上也并无多大助益。”
我忙问道:“这重律师有什么说话?”
倪金寿道:“他说那时候他刚从外面回家,下了车子,恰见那罗维基提了皮包出来,正站住了在领门。这两家的门口,只隔着一垛短培,本是彼此连接的。故而在他们俩一进一出的当儿,曾立定了谈过几句话。”
霍桑使瞧着我说。“唔,和他谈话的,就是这个邻居的董律师。你所假定的那人是凶手,或者是和罗维基相识的,这推想现在已不成立了。”
我承认道:“不错。这个发现的确很重要。金寿兄,他们谈些什么?你可曾问过那个律师?”
倪金寿答道:“据那律师说,他只向罗维基随便招呼了一句,问他这样夜深是否还要出诊。罗维基回答,在带锦桥有一家急症,不能不冒雨一行。接着,罗维基就高声唤那律师坐回去的车子。正在这时,那律师猛听得一声枪响,罗维基顿时倒在地上;他大吃一惊,便急急避进他自己的门口里去。他到了里面,还是惊魂未定,就也不敢再出来。”
霍桑插口道:“你可曾问这个律师,当时他可曾瞧见那个凶手?
倪金寿应道:“我当然问过的。他说绝没有瞧见什么人,只见车夫拖着空车,正向西面去,但据他当时感觉到的,那枪声似乎是从马路的对面来的。他一惊之余,立即避进屋子里去,不曾回头,故而并没有看见凶手是什么样人。”
“关于死者平日行为,你可也曾问过?”
“我也问过他。据说他们虽是邻居,除了见面时偶然招呼一二句外,从来不曾深谈,所以他不知道罗维基的底细。他只觉得罗维基的医务并不见得怎样繁忙罢了。
“你可还有别的发现?”
“我曾在死者楼上的卧室中搜查过,发见了一小听吗啡,和小半瓶哥加因。这些都是犯禁的东西,不过他是当医土的,那似乎不能一例而论。
这句话忽而触动了我先前的疑点。他们的神秘勾当莫非就是贩卖吗啡?我趁霍桑暂时默想的机会,立即表示我的意见。
我接口辩道:“医上虽有需用吗啡的地方,但他所有的分量岂不太多了些?”
倪金寿点头道:“是,我也这样子想。这个人也许正干着非法事情。”
“对,我相信一定如此。“此外可还有别的线索?
“我还接得一次电话。
“唉!这电话是哪里来的?
“那是一个女子,据说住在带锦桥久远里第六号,姓吴。他们曾请罗维基去医病,因着等了好久不去,故而又打电话催促。
“这也是一条线路,我觉得有仔细侦查的必要。你去调查过没有?
“我接了电话马上就赶去的,但也问不出什么。那家的女主人果真急着肝气病,躺在床上。他们以前曾访罗维基会诊治过好几次。这晚上因着肝气复发,又打电话去请他。这一着也并无可疑,故而算不得什么线索。现在就包学生昨夜经过的情形而论,这件案子分明已有显明的线路。我们只向守德里这方面进行好了。”
当我和倪探长问答的时候,霍桑低倒了头,背负着手在卧室中踱来踱去,仿佛在细数地板上的花纹影子,绝不插口。这时他忽在我的榻边立定了,瞧着倪金寿缓缀接话。
“这一条线路当然是要进行的。刚才你上楼以前,我们正谈到着手的方法。不过直接进行也许不能如意,必须另觅一条捷径才好。”
倪金寿问道:“捷径?怎样的捷径?”
霍桑道:“昨晚那凶手被我吓走以后,那屋子是完全空着。我虽已通知南区的警察们暗中监视着。但问手们为避总起见,谅来不会得马上露面。因此,我们要踪迹这个行凶的金虎五,或金汉成,不得不双方进行。”地旋转头来瞧瞧我,一会,又移转视线,瞧在倪金寿的脸上。“金寿见,现在你姑且往上海各医院去调查一下,有设新受枪伤的人——伤在臀部或肩部的。”
倪金寿的眼睛胶着了霍桑的视线,呆住了不答,分明莫名其妙。接着他又瞧到烟火方面去。
我接嘴道:“霍桑,你可是以为你昨夜发的一枪,曾打中那个人?”
霍桑点头道:“我自问我手枪的射击力有相当准确性,那一枪也许曾打中那人。不过那时候太匆促又太黑暗,我也不敢说一定打中他。”
倪金寿领悟道:“那容易办。不消两三个钟头,大概就可以回复你。”
霍桑道。“还有一点,你最好再往久远里吴姓家去探问一下。死者到他家会诊病既非一次,他们间的关系究竟怎样。如果可能,你应设法查明死者的历史,这里有没有他的亲戚。那都足以帮助这案子的进行。”倪金寿应允了,随即起身作别。霍桑送他下楼,我却仍旧躺下来休息。不料霍桑下楼以后,不到五分钟工夫,我忽听得他的急促的步声重新奔上楼来。我知道这案子一定有了什么意外的发展。
四、皮包的发现
霍桑回人卧室的时候,我早已重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双唇紧闭,两目大张,脸上露着惊异的神色。
我问道:“霍桑,什么事?可是报纸上有什么关系此案的新闻?”
霍桑皱眉答道:“也许有关,也许没有关系;这问题还难说。你瞧,这新闻的标题很动人。”
他把报纸授给我后,便自己摸出纸烟来烧着,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吸烟。我看见那报纸早已翻到了本埠新闻的一页,第一页新闻的标题便是:
离奇惊惊的暗杀案!
A新夫妇同时毙命。……A凶手穿灰色布棉袍。
新闻的标题已经如此惹目,霍桑的惊异,当真不是无因的。凶手也是穿灰色的棉袍,岂不太凑巧?这个灰色衣服的凶手,莫非就是和我相撞而打死罗维基的人?我的眼光早已瞧到那节新闻。那新闻排得很紧密,原是临时插进去的。“昨夜十二点后,本报将要付印的时候,忽得一个可惊的消息。南区太平路中华舞台的厢座中,有一对新婚夫妇,忽被一个不知谁何的男子用手枪打死。那夫妇俩本是并肩坐着。在十二点相近,忽有一个人从包厢外面走近男子的背后,先把男子打死;接着连开一枪,又打死那女子。那男子的枪弹从腰部的背后穿过,女子却伤在胸口。当时同座的另一个男性观客,曾瞧见那凶手穿一件灰色布的棉袍,头上戴一顶黑色的西式呢帽,身材似乎很长大。凶手的举动非常敏捷,连接发了两枪,便即向包厢外面逃去。那时阵惊乱,剧院中引起极大的骚动,大家都不知所措,有些人都夺门逃命,故而那凶手党侥幸逃走,不曾当场捕住。
“事后调查,那被害的男子叫卜栋仁,住在本城县署街永贤坊。那女的叫陶秀美,是卜栋仁的妻子,今年才二十四岁,生得非常美丽。他们结婚了还只一个半月。一星期前,他们才从西湖回来,回来后差不多夜夜到中华舞台里去的。昨夜他们俩忽而同遭暗杀,还不知是什么原因。其余详情,缓日续登。”
此外另有一节西医罗维基被害的新闻,是西区警探倪金寿检验后的消息,记载得更是简略。我约略瞧了一遍,觉得这个穿灰衣的凶手,身材和衣服,都和我昨夜所见的那个人有些相同。但这个人为什么在一夜间连犯两案?有什么目的?我当然完全推想不出。
我说:“霍桑,这案子果真很离奇。据你的眼光看,两件案子的凶手可会就是一个人?”
当我读报的时候,霍桑半闭着眼睛,静静地吸烟,这时他缓缓张开眼来,脸色沉着,胸中似乎已有了成竹。
他答道:“就事论事,确有几点可能。第一,那人的衣服和身材是两两相同的。第二,时间上也觉符合。罗维基的案子,大概发生在十一点左右,这第二案却在十二点光景。他在西区的华盛路做了一案,再到南区的中华舞台里去做第二案,时间上恰巧来得及。”
我应遵:“不错,不错。这一定是一个人无疑。”
霍桑忽摇手止住我。“慢!你又要性急哩。我所说的两点,都是属于表面的。但探案的唯一要点,就在把握犯案的主因。现在你若把这两件案子的性质推测一下,可也找得出联系点吗?”
我默念若论这两件案子的性质,当真绝不相同。那罗维基医士的一案,内幕中似乎有什么神秘勾当。但那剧院里的姓卜的新婚夫妇,却又不像和这案子有关。这一点委实很困人的脑筋。我一再推京,终于寻不出什么联合的关节。霍桑又重新取着那张报纸,似在那里仔细研究。
一会,他忽而喃喃自语道:“陶秀美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
他又放下报纸,立了起来,又背负着手在室中踱来踱去。他嘴里的烟雾也四散在卧室的四角。我恐怕打断他的思绪,也默然无语。过了一会,他忽而立定了脚步,丢下了烟尾,向我说话。
“包朗,你昨夜究竟流过些血,还得好好地静养,决不可劳神。我不能在这里坐守,必须往外面去走一趟。”
“你可是要进行这两件案子?你打算先着手哪一件?”
“那罗维基的一案,我已经指示了几条线路,倪金寿可以负责进行、我觉得这卜栋六夫妇一案,也很离奇。此刻我们除了这报纸上的消息以外,完全没有依据。故而我打算先去瞧瞧南区警署的侦探杨宝兴,听听他关于这新夫妇的消息再说。”
“很好。我希望你能够得到这两案中的互相关锁的事实,打通一条线路,那就容易着手了。
霍桑微笑道:“这个希望我也有的。不过还希望很微,此刻实在没有把握。你现在安睡一会,我马上就回来。”
霍桑去后,我先下楼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的妻子佩芹,只说因着助霍桑侦探案件,暂时不能回家,昨夜受伤的事,我却隐瞒着不说。我回到了楼上,开了一扇窗,安然地躺下,很想养一养神。可是我一闭眼睛,昨夜的事情又涌现在我的眼前——尤其是那罗维基医士临死时手足牵动的惨状,好像深刻地印在我的脑中,一时实不易消灭。
我又想起了那死者的仆人曹福海。这个人当时原也有些可疑的形状。他听说我要打电话报告警署,便现出一种惊骇拦阻的样子。当时我不曾注意,未免粗心。现在他既已逃走,可见其身难保?莫非是他串通的?或是虽不串通,却是知情的?无论如何,这个人必须设法追得。倪金寿刚才曾一口担任,不难把他捕住。但愿他从速进行,立刻把这人追回来,向他问一个端详,这案情也许就可以水落石出。还有那个自称金汉成的,在案中更处于重要的地位。但瞧他的那一副湾头鼠目的容态,便知不是一个好人。这个人的镇静工夫也是不可及的。他就先不承认和罗维基相识,态度上绝无可疑。后来他虽知道我跟在后面,却又不动声色地向我下道一记毒手。这种种都见得他明整而有定力。我们若能进一步查得这一个人,我敢说全案的真相便可以豁然开朗。
我的思绪又随导同另一件案子上去。这娃卜的一男一女既是新婚夫妇,又同时被杀,似乎关系什么恋爱问题。不过那凶手既已当场脱逃,除了含糊的灰色高度以外.又没有可靠的凭借,侦缉时当然也不容易。
本后,我又推想到这两案相关的问题。我觉得这个穿灰色棉袍的人,虽和我所见的那个人形状相同,但罗维基的案中,却有两个穿灰衣的人——一个长衣,一个短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究竟那向东的是主凶,还是向西的是主的?不过转过来一想,那个穿灰色短衣的人是曹福海嘴里说的。现在他自身既已逃走,他的说话是否可信,实际上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当然都还是问题。
这胡思乱想盘踞在我的脑府,不但想不出什么结果,反把睡魔驱走了。我就重新坐,取了那张报纸,再翻到电报一栏,想借此苏苏我的脑筋,免得徒然空想。我把报纸刚才翻开到第一版,忽听得下面的电话铃响。施桂立即上来报告,倪金寿有电话要和我谈话。我慌忙爬起来,下楼去接电话。不料第一句消息,我的希望便告冰消。
他说;“我已派人往各医院去探听过,昨夜里并没有伤臂求医的人。
我懊恼地问道:“那末,那个仆人曹福海,你可有什么消息?”
“还没有。但我已通知各警区机关,请他们一体协助,现在还没报告。不过我另外得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嘱,重要线索?”
“这线索我们是无意中得到的,但性质非常重要。”
“唔,什么事?”
“我们有几个探伙,专门派在